何澄还是第一次冬日出海。
朋友带何澄上游艇。白色艇身形态流畅,三层,驾驶台紧挨着后甲板。不知道是哪位富家公子女友的生日派对,游艇上挂了红白色气球和金属色气球及彩带,一众人等打扮成《黑客帝国》,黑衣黑裤墨镜,也有女生穿成兔女郎模样,外面披件大长外套,在甲板上笑着合影,是圣诞余兴加新世纪主题的意思。
何澄带着任务来。一上船,她就四处捕捉程季康身影。终于见到个穿杏色外套,戴墨镜的年轻男人,头发半长,在脑后扎成一小团。她在杂志上见过程季康这般木村拓哉造型,擡眼悄悄看过去,果然是他。她悄然拨开人群,想要接近。突然不知哪里窜出来两个美女,一个穿成绫波丽
跟明日香一样,都是日本动漫《EVA》里的人物,一个打扮成明日香,齐喊程季康英文名,让他一起来玩。
“你们去吧。”他语气冷淡,握一杯酒,坐在那里。一个戴帽子男人走过去,拍他肩膀,开玩笑的语气,“有心事?”
何澄假装去拿水果,挨近了。
“会有什么心事?”程季康说,“我无病无痛,食得睡得。”
“是就好咯。”对方嘻嘻笑着,“你弟不是用大陆事务做借口,横插一脚吗?上面什么都便宜,正好可以借着设厂机会,圈一轮地皮。”
程季康不语。
对方看得出程季康不高兴,很知机地换话题,“不过大陆始终危险,尤其珠三角。前排才听讲,我们有个财务在广州街头被飞车党抢耳环,半只耳朵被扯下来!血淋淋!”他啧啧啧一番。
何澄离这两人近,披件短夹克,录音设备在一遍口袋里运行,小相机揣在另一边口袋。她一派活泼美少女姿态,对甲板上众人扬手笑,继而装模作样:“哇,这里海景好靓!”摸出相机,背对程季康,咔咔拍照。
高高举起的手,被擎住。
她胆大,也不怕,怒视眼前的帽子男。帽子男说:“你是谁带来的?上船前说好了,拍照时不要拍到我们。”
何澄强词夺理:“怎么?在做非法勾当,怕我检举?”
“谁带你上来的?”
“想连坐?”
程季康捧一杯酒,远远看着。他脱了外套,穿件宽大深灰色衫,身后有抹海水蓝,整个人十分沉默,跟甲板上吵吵闹闹的人,仿佛来自不同世界。
这样牙尖嘴利的女孩子,帽子男也见过,但不是这种场合。他默认出现在这里的女生,会摆出一副柔顺乖巧样,如果没有,那也只是为了吸引注意。但何澄一心一意据理力争,浑然没将他们这些富家公子放在眼里。即使她那个理,只是歪理。
大船停下,外面众人架起充气滑梯,喧嚷着,“冻冰冰,凉浸浸,谁够胆下水?”不知道外面在玩什么游戏,有男人脱下外套,第一个抱着手臂滑入海水中。风呜呜地吹,男女哗哗地叫。世界是个大游乐场。众人拍着手大笑。富人跟他们的寄生虫,在里面狂欢作乐。外面有女生大喊“喂——过来玩啊——”帽子男遥遥应声,“等我一阵——”
船舱内,程季康站起来。
何澄一手叉腰,还在跟帽子男诡辩,“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拍你们啊——”冷不防,程季康站在身后,捞过她手里相机,“下船后,我找人送给你。”
“凭什么——”
帽子男插话:“就凭这条游艇是我包的,这次派对是我发起的。”
外面女生叠声唤帽子男跟程季康名字,更有人进了舱内,冲帽子男扬声,“喂,搞什么啊?”香港冬日不冷,是日最高气温24度,但海上风大,这女生里面穿背心短裤,外面披件针织外套,露出一双美腿,看着帽子男。
帽子男却因何澄嘴硬,对她起了兴致。他指着何澄外套口袋里鼓起一坨,像猎人逗猎物,像成年人戏耍小孩子,追问这是什么。
何澄立即反呛:“关你什么事——”但太迟了,对方一根手指探过去,将口袋里的小录音机勾出来。他拿着小录音机,扭过脸,对程季康笑笑口,“你睇。”
短裤女生一手扶在门边,咯咯笑不停:“你们真是少见多怪。这种派对时不时都会有八卦杂志记者潜入的啦。”帽子男瞬间失却兴致,将小录音机递到程季康手中,勾过短裤女生脖子,转身往外走。
程季康仍在原地,看牢何澄:“你是记者?”
何澄自知理亏,有气无力,“我是记者,但不是八卦杂志。”她二话不说,从程季康手中拿回小录音机,昂头看他,“你不用赶我走,我问完问题后,马上就下船。”
程季康语气厌倦,“我跟琳达分手很久了,你们不要再跟着我,更无需偷拍。”
琳达是几年前的港姐友谊小姐,选美失利不久就被拍到跟程季康吃饭逛街,九七金融风暴后,转头搭上玩具大王儿子,近日更传出喜讯。何澄当初替程一清搜集资料,看了大量程季康的轶事。看多了,程季康仿佛也成了她的熟人。而且她隐隐觉得,程季康跟媒体上那个风流公子形象不同。
对着这熟人,她说话直截了当:“我对什么琳达、艾米、瑟琳娜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她将小录音机放回防水包内,将防水包挂在身上,昂头看他,“我可以问些关于程记的问题吗?”
“你要问什么?又要说我是败家仔,程记在我手上衰落?”程季康的目光从上方投下来,像从上往下压的一项刑罚,“程记再衰,也比你们当狗仔好得多,体面得多。”
何澄原本不过为了替好友打听,假借记者身份,想从程季康嘴里打听些内幕。但被帽子男跟程季康看低一眼,她自尊被激发,不禁认真起来,“其他人怎么写你,我不知道。但是我不会。如果你觉得自己不是败家子,那么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将你想讲的内容,原原本本写下来。”
“你吹水?”
“我连水都不会游,怎么吹?”
“你不会游?”
何澄摇头。“不会。”
外面海风仍在吹,有男人女人高声大笑,何澄认出来,是短裤女跟帽子男的笑声。他们大喊:“落水!落水!落水!”不知道谁被他们所鼓动,又也许是富人阶层的寄生虫与小丑,必须借此讨彩,才得以继续围绕在周围。
她真羡慕这些人,有钱有闲。而她站在程季康跟前,与他对峙,承接他没有感情的目光。
“跟我来。”程季康忽然转身往甲板上走。何澄觉得莫名其妙,也跟他走出去。外面日光猛烈,海面上反射白闪闪的光,刺人眼目。她举起手臂,下意识遮挡眼光。
程季康说:“你敢跳下水,我就给你个机会。”
周围人围上来,都在起哄。何澄看了看他,看了看周遭,又看了看水。海风吹过来,又腥又冷。
帽子男跟短裤女围上来,都在笑。风将他们的声音刮过来,刮到何澄耳边,零零碎碎,无非是些没营养的话。短裤女问,谁带她上船的?何澄听到她同学说,喂,问这些做什么,是阿Sam让我带些靓女同学来的。你们又怎么了,为什么戏弄她?人家刚从上面下来,什么都不懂。
帽子男笑笑,意味深长地点头:“哦,大陆妹~~”他上手搭何澄肩膀,“广东话讲得几好啊,听不出乡音。”
港府规定“两文三语”
为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1997年成立后推广的语文政策。两文为中文和英文,三语则为粤语、英语和普通话。
其中粤语以广州话西关音为标准音。几时轮得到你来指点我标不标准?何澄只觉烦躁,一把甩开他的手,也不再多想,扭头看程季康一眼,“记住你刚说的话。”她脱掉外套,吸一口气,跃上充气滑梯,两手抱在胸前,闭眼往下滑。
砰地,整个人直插水里。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耳边只有水声。咕咚咕咚。她像个大泡泡一样,被水裹着。那些叫好声、笑声,像泡沫一样,浮在水上,离她很远。她觉得很冷很冷,但也畅快。
船上扔下来一个救生圈,她在水里用力蹬脚,想过去抓住救生圈,却只觉得身体一直往下沉。她慌了,双手双脚乱蹬,更喘不过气。
扑通一声,有人跳入海里。何澄往下沉的瞬间,被人抱起。她的脸浮上水面,嘴巴吐出一口水,咳起来。
看清楚了,居然是程季康。
“你不怕死啊?”
“怕啊,但我更怕做不到想做的事。”
“我最讨厌你这种人。”程季康说,“抱紧我。”他被她圈着肩颈,游到船边。
两人上了船。程季康那边,迅速有人迎上来,将他包裹。何澄同学挤不过去,只得围上何澄这边,带她到里面换衣服。“程生刚才跟你说什么?”同学好奇。何澄答应过程一清,不将程记最近的事情说出去,只截取一段,“我说我不会游泳”。同学冷笑一下,不再说话。
在舱室淋浴间里洗了热水澡,何澄才慢慢回过神来。出来时,衣服已经被烘干了。她换上衣服,四处张望,却再没见到程季康。帽子男走过来,有意无意地问:“想找人?”
何澄足够直接:“程季康呢?”
“你冲凉冲那么久,人家有事,提前走啦。”帽子男呷一口酒,紧紧看着何澄,意有所指,“程家在金融风暴蚀了不少,而且现在听说他爸有意将部分业务交给他弟。想钓金龟婿的话,他未必是合适人选。”
“他弟叫什么?”何澄抓紧机会套情报。
“程季泽。喂,你不是要打他弟主意吧?他现在人在大陆。”
“他在大陆做什么?”
帽子男原本觉得这就是个伪装记者的捞金者,现在眼看她越问越多,也警觉起来。嘴上仍笑嘻嘻,“问这么多干什么?他跟程季康虽是同一个妈生,但是父母离婚后,程季康跟他爸,程季泽跟妈。而且程家好像从清朝起就是长子继承制,他以后未必能分到什么身家。”
何澄心里想着,得把这信息告知程一清。帽子男看她沉默,以为戳破了这捞金者的美梦,有种破坏人好事后的小小快意。何澄同学吃完葡萄,抽纸巾擦了擦手,回头见何澄跟帽子男不知道在聊什么,心里很是懊悔将她带上船。
下了船,同学大哥开车来接她,说顺便送何澄回家。同学却开口:“哥,你还要接阿妈去买烧鹅啊。”何澄识相,赶紧说自己搭小巴回家即可,同学大哥正要开口,同学不耐烦,催促她大哥走。
车子开走刹那,何澄听到同学笑话她哥笨,说“人家搭上有钱仔了,谁要坐你这二手车啊。”
何澄面无表情,转身去等小巴。上了小巴,她看着窗外,听到前座二人讨论刚从上面下来的亲戚。“我都叫他换件衣服再出街,就是不听。我在外面都不好意思跟他站在一起,好丢架。”“刚下来的人,都是这样的啦。”“我刚下来的时候,好快就入乡随俗啦。”
这种话,何澄没少听。是这样的,香港人瞧不起大陆人,早来的大陆人又看不起新来的。新来的人里面,会说粤语的看不上不会说的,没口音者自认胜过有口音的。此时听着车上扰攘,何澄想起刚才游船上一切,只觉得大白天里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