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把灯忘了关,让梦做得太辉煌】
沈戈揉揉酸涩的眼睛,待在刺青的暗房太久,眼睛一直盯着花纹的样式确保不出现一厘米的偏差,他的视线已经非常疲劳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神不太好了,待在广州的这几年,一直看不到星星。也许是城市的霓虹太辉煌,以至于夜空都黯然失色。
不像是家乡小小的天空,总能看见璀璨的星子,成群结队地在天际撒野。
记得那一年,有个眼神亮亮的小丫头也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缠着喊他师父,陪他一起看香港的黑帮片,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最棒的刺青师。
如今他做到了,入驻了当地最有名气的绣堂,只要挂个牌,每个月预约的人络绎不绝。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短短的平头,一身花臂匪气冲天的少年了。
但他依然没忘记那个誓言,亲手刺一个最棒的图案给她。那个最初就无比信赖他的丫头,他的徒弟。虽然沈戈已经快记不起她的模样了。
沈戈推开窗户,随意地扫了一眼天空,突然愣住了。今夜的广州月朗星稀,有一颗极亮的星星挂在天空。
他突然福至心灵,急匆匆地拿出随性的速写本,在五年里修改了无数次的刺青图案上再度进行修改。他的神情异常投入,以至于没有发现推门而来的人。
莫凡一个飞扑抱住他的脖子,立马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草图。
“咦,这是你给谁设计的图案啊?最近不是没单子了嘛!说好要陪我出去玩的!”
沈戈有些慌乱地把本子收起来:“没……我自己无聊画的。”
莫凡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子:“那这个给我刺吧,我一直没想好要刺什么呢。”
沈戈沉默了一下:“我可以给你设计别的。”
她不高兴地盯住沈戈的眼睛:“为什么?我不配刺这个吗?”
沈戈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盯着莫凡亮亮的眼睛,恍惚中丫头的脸在回忆里明明灭灭,连道别都吝啬给予一句,就失散在时光的洪流。
她怎么可能还记得他许下的承诺,独自坚守的自己好像是个负隅顽抗的傻瓜。
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徒弟都懂的道理,身为师父,可不能输给她。
他花了一个晚上将五年打磨的刺青刻上莫凡的脖颈,总算填平了她的怨气。窗外是刚日出的天野,在这大好的晨光里,沈戈努力地找寻,却再也无法看到那颗亮眼的星星了。
【堕落天使其实是满身傻气的草莽少年】
五年前的六月。
白昼总是很贪玩,七八点热气才逐渐退去。街灯亮起,晚风中飘着木槿花的味道。广播里放着莫文蔚的《电台情歌》,安棉从小卖部拎着一包凤爪出来,口齿不清地跟着一起哼。
她走过高三的教学楼时,忽然顿住了脚步,擡眼盯住三班一个靠窗的位置。
高三的人早就高考完毕,离校一个月了。可她总觉得那个人还坐在那里,穿着肥大的校服,不爱听课,勾着嘴角趴在课桌上涂涂画画。炽热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面门上,好似舞台上一束光打在他周身,让他和周围那些书呆子区分开来。
他是那么截然不同,气定神闲,运筹帷幄。
阿雅听她发花痴说起这些时,白了个眼幽幽道:得了吧。那是因为沈戈是个差生,你没看他坐最后一排吗?老师早就对他放弃治疗了,他再怎么努力也只是考个三本和专科的区别。
她固执地一梗脖子,和阿雅争得面红耳赤,拍桌维护他:你懂什么!他那叫堕天的路西法。人不是不会学!只是不愿意学!
可是安棉心里清楚,沈戈真的不是一个学习的料。他虽然有画画的天赋但执意不当美术生,被安插在文化班吊车尾,这次高考的分数线下来,意料之中地大学都没能上成。
而沈戈不当美术生的理由很简单,他家没钱。学艺术是个很烧钱的事情,他没有那个资本。
他选择去当一个刺青师。
安棉打听到这个消息时,沈戈刚刚成为小镇上唯一一家刺青店的学徒。刺青店规模很小,街边小小一家,店主叫张二麻,左肩膀上纹着一头长得像猪的狮子。
似乎是一点都不正统的刺青店,却让安棉觉得沈戈酷毙了!
那个年纪总是有情饮水饱,尤其是刺青、血、疼痛,这些特立独行的字眼让安棉觉得非常陌生而刺激。学霸、满分、名牌大学这些正统的优秀在她眼里就变得无足轻重,比不上少年修长的指间轻轻触摸皮肤的那一瞬间,就可以定格一辈子的爱恋。
在高二正式迈入暑假之后,安棉终于得空,打算去张二麻的刺青店会一会男神。
那一天和每一个夏日的午后一样普通。安棉穿过蝉鸣声此起彼伏的小巷,拐了个弯,看到两个黑黝黝的宋体大字非常简单粗暴地贴在窗上:刺青。
安棉被如此朴实的店面惊得稍微缓解了紧张感,她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敲了敲门框。
店内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传来跌跌撞撞的声音,噼里啪啦噗咚——咚!
安棉满头黑线地往里看,只见一个人踢到了椅子,接着地上的骷髅头装饰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东倒西歪。踢到椅子的人此时正抱着小腿龇牙咧嘴地喊疼。
她定睛一看,发现那个冒冒失失开个门都能把自己折腾狼狈的人正是自己的男神沈戈……
说好的高冷堕落天使路西法呢?
【刺坏的眼泪就像一块生病的皮肤】
安棉突然说不出话,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剪短了头发,右耳带着一圈银色耳环。脱下肥大的校服,身上是紧身的黑色背心,□□裸地暴露出大半只刺青的左臂。
特别酷的造型和脸上疼得直抽抽的傻气特别违和。
他打量了安棉一眼,有些吃惊地说:“你是昨天打电话来预约的那个人?……看上去只是个丫头啊。”
我才不小!我只比你低一个年级!安棉在心里默默腹诽,忽略心里淡淡浮现的失落感。
沈戈对自己没有半分印象,甚至还把她错认成了别人。
虽然自己偷摸关注了他两年,明明是一段很漫长的时光了……却连狭路相逢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她熟悉他握笔的动作,笑起来的眼角,似乎是一个很亲近的人。可是当真的来到他面前,这个塞满了她生活的人却根本不认识她。
她有些局促地摇摇头,又点头。多想说,我其实是来看看你。
“我事先申明过了,我只是个学徒,手艺不精。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执意要点名我给做,但我会给你做好的。毕竟刺青这东西,说不好是要带进土里的。”
沈戈一向轻描淡写的脸上忽然浮现庄重的表情,使得安棉不由自主地看呆了。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傻乎乎地来到了刺青店里面的暗房。
她看向房间里正中摆设着一张简易的黑色卧榻,脸登时就红成了西红柿。
沈戈板着脸戴上手套,拉开卧榻旁边的转椅坐下,拍了拍卧榻道:“来这边背趴着。”
“什、什么?!”
她浑身抖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她只是想来看一眼,并没有打算纹身啊!要是被她家正经得可以媲美封建社会的老爸老妈知道,非把她扒一层皮才完事。
沈戈还以为她紧张,见她站在门口半天婆婆妈妈不进来,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轻声说:“别害怕。第一次纹身可能是会有些紧张。但就是因为疼痛才有意义。”
安棉觉得眼前的沈戈就好像聊斋里的妖精,有着蛊惑人心的魔法。
如果自己身上至死相随的刺青是第一次喜欢上的人所赠予的,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之下,安棉终于战战兢兢地躺了上去。
她闭上眼,凭着有限的认知想象刺青的疼痛,四肢都开始忍不住打颤。
忽然,一个温热的手掌摸到她的耳后。
沈戈俯下身来,带着鼻息的温热在她耳边吞吐:“是纹这里,对吧?”
安棉侧着脸,视线里全是他靠近的黑色背心,古铜色的肌肤上有墨水的香味。
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就像是……趴在他的怀里。
安棉恍惚中觉得自己似乎还站在三楼下面的过道,仰头远远地看着窗后的他,此间隔着木棉花香味的晚风,把一切都席卷地不真实。
等安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痛晕一次又醒过来。
睁开眼是沈戈圆溜溜的大眼睛,神情紧张地盯着她的耳后,她竭力地扭过头想看一眼火辣辣的耳后被刺成什么样了。但无奈角度有限,连个轮廓都描不到。
其实她并不在意被刺成了什么样,对于安棉来说,重点是刺青的人是沈戈,这一点就足够了。
然而……这刺青的图案还是有点超出了她的底线。
沈戈看她扭头扭得都快抽了筋,才鼓起勇气捂着脸递过来一面镜子,反射出耳后完成的刺青图案。
安棉瞟了一眼,脸顿时黑了大半。
她甚至认不出这是什么图案,蓝糊糊一坨。
“这是……?”
“你想刺的眼泪……”他十分沮丧地挠挠头:“我知道自己的技术不好……这一次不收你钱!”
安棉看到沈戈万分失落的神情,顿时倒戈,心想不就一个被刺坏的刺青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万一打击到了男神的自信心,那就不好了。
虽然这个刺坏的眼泪特别像一块生病的皮肤,毫无美感可言。
“那个……我很喜欢!”
沈戈的眼中闪过诧异的神色,愣愣地说:“啊?!”
安棉搔搔头,不善言辞的她搜肠刮肚想挤出安慰的话语,突然,里屋的门被推开,打断了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尴尬气氛。
门口的姑娘愣愣地对上安棉的视线,眨巴眨巴眼,又看向沈戈。
沈戈问:“你是……?”
“昨天打电话坚持要你刺青的那个人呀!”
沈戈的下巴登时掉下来,看向安棉:“那你又是……?!”
安棉搔了搔脑袋:“其实我只是来咨询一下的……”
【靠近你仿佛是一种身体的本能】
安棉刺完后的第二天,就被眼尖的老妈发现了。
她当即暴怒,觉得安棉一定是到了叛逆青春期!拿出以前戳她屁股的回形针扬言要收拾她。安棉捂着屁股一溜烟冲出了家门,在街头晃荡到深夜也不敢回去。
她蹲在路边,看着不远处人声鼎沸的一家麻小口水横流。出门太急,她身上没有半毛钱,已经饿了大半夜。
忽然,一个人把纸巾递到了她面前。
“……擦擦你的口水吧。”
安棉惊愕地擡起眼,看着如天神一般降临在面前的沈戈,惊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手忙脚乱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沈戈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安棉动作一顿,这才意识到对方在耍她,脸“唰”地涨红。
沈戈眯起眼笑着说:“对不起啦,不是故意的。因为你看上去真的很馋啊。”
安棉窘迫地咧了咧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沈戈指了指邻街:“旁边就是刺青店啊,我刚下班。”
安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溜达到了他所在的地方,这好像就是身体的本能一样。从前他还在学校的时候,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晃到那条走廊上,仰头注目三楼趴在窗边沉睡的沈戈,就像向日葵总要面向阳光,就能获得生长的勇气。
她的思绪飘忽时,沈戈非常自来熟地环住她的脖子:“走,我请你吃麻小。”
男神!请我!吃夜宵!
一瞬间,晚风里似乎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月亮挂在天野亮得直逼双眼,星星一眨一眨,快活得从云层里纷纷跑出来。
安棉感觉到脖子似乎被牢牢地套住了,只能傻不愣登地跟着沈戈走。
为了保持在男神面前端庄的淑女形象,尽管饥肠辘辘,她还是把持住了。剥龙虾时尽量慢条斯理,眼看着沈戈面前的碟子上龙虾的尸体堆了有山那么高,她吃的数量十个手指头都可以数出来。
沈戈惊得目瞪口呆:“你再不吃,我可要扫荡光了!”
安棉虚伪一笑:“没关系,人家胃口小。”
话音刚落,她就被自己恶心地翻江倒海。
沈戈略略思索,伸手抢过她面前的碟子,唰唰唰几下,她的碟子上就堆满了小龙虾的嫩肉。
“我帮你剥,你吃吧。看你细胳膊细腿的,风一吹就倒了。”
安棉此时却感觉不到饿了。
她怔怔地盯着帮她剥麻小的少年,低垂着眉眼,一身花臂,看上去凶恶粗暴,却温柔地帮她剥麻小。虽然他这么做只是因为嫌弃她剥得慢,根本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心思。
很久以后,安棉看到满身匪气的少年,都会忍不住侧目。在她心里,总觉得那样的人其实并不会坏到哪里去。
他们张牙舞爪的身体包裹着一颗比谁都要柔软害羞的心。
【当以后还不是以后】
在街头道别时,安棉还是没打算回家。沈戈十分好奇地逼问,她无奈地道出了前因后果。
她完全没想到沈戈一拍胸脯说,走,我领你回家。这事情说到底是我的错,我帮你扛。
安棉眼睛也不眨地猛摇头。
沈戈吊起眼睛凶她:“那你不回家去哪里?露宿街头?万一被坏人盯上……”
安棉被吓得一哆嗦。
“你放心,有我在,你妈妈肯定不敢拿你怎么样。”
她最后乖乖地点了头。
领着沈戈回家的时候,安棉傻乎乎地想,这算不算见家长呢?
然而家长见得却异常惨烈。
老妈一见到沈戈这个罪魁祸首自投罗网,还穿着背心露花臂,一看就不是个什么好人。一准是他带坏了自家女儿。顿时怒从心头起,抄起手边的扫帚动若脱兔地揍向沈戈。沈戈不敢还手,抱着头在门口乱窜,还一边大声顶撞说阿姨你不能这么古板,刺青多酷啊,你这样是禁锢年轻人的思想。
安棉吓得脸色苍白,紧追不舍地跟在老妈后面想抢她的扫帚。一时间,狭小的客厅被弄得鸡飞狗跳,最后以被沈戈打得满头包收场。
次日安棉从药店买了些跌打损伤的药膏去刺青店慰问沈戈——他的额头起了个包包,嘴角有一个乌青,眉脚还破了个口子。
安棉仿佛心脏漏个风,呼呼地灌满了罪恶感。
沈戈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打趣道:“阿姨是不是去过峨眉山啊,身手太厉害了。”
她一听,脸垮得更厉害了:“对……对不起……”
张二麻此时从小黑屋里走了出来,轻描淡写地瞄了一眼沈戈:“小丫头别怕,这小子早就该治治了。大不了破个相嘛!”
“破相?!”
安棉的脸已经垮得快变形了。
沈戈看到她的表情乐了,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子:“怕什么。要是真的破相了,我就往自己脸上刺青。多酷啊。”
张二麻不屑道:“以你的技术……那就真的毁容了。”
沈戈嘴角一僵,恶狠狠地说:“我的技术肯定会越来越棒的。总有一天我要到外面去!成为一个全国有名的刺青师!到时候排队的小姑娘都可以踏平整个T市!”
那是安棉第一次听起沈戈说起以后。
原来他不曾真的安心蜗居一隅。他有他的抱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时候她特别想对阿雅炫耀说你看,他才不是个胸无大志的差生。
她喜欢的人,不会错的。不会念书又如何,他不是一个书生,而是满腹江湖气的草莽小子,喜欢鲜衣怒马浪迹天涯。
那仿佛是安棉人生中最热烈如歌却也最快如光年的盛夏。她三天两头朝刺青店跑,美名其曰也喜欢上了刺青,向沈戈讨教。沈戈非常不要脸地自称师父,虽然自己也没几把刷子。
刺青店生意惨淡,但安棉并不懂得营生之道。她只知道这样她和沈戈相处的空闲时间很多,闲来无事就一起窝在小黑屋看碟。沈戈很喜欢香港的黑帮片,每次看到帮派血拼的场面就会激动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而安棉的关注点永远在黑帮老大的女人身上。
她发现,那些女人都美艳得不可方物……而自己和美艳这两个字隔得十万八千里远。
如果沈戈想当黑帮老大,那她是不是注定当不了黑帮老大的女人了?
十七岁沉闷的夏日午后,安棉凝望着沈戈英俊的侧脸,陷入了忧郁的沉思。
【北方少年,你是否习惯南方的秋凉】
那年的夏天过得特别快,蝉鸣声还没有下去,她就被逼着回学校开始高三补课。不能再无所事事地窝在小黑屋和沈戈一起消磨时光。
晚自习放过后,她没精打采地和阿雅走出校门口。阿雅忽然神情一震,大惊小怪地拉扯她的胳膊。
安棉顺着阿雅的视线看过去,一个熟悉的人影蹲在路边,耳环在路灯下泛着温暖的光。
安棉当即见色忘义地丢下阿雅冲着沈戈跑过去,如果人类有尾巴,她的估计已经翘到了天上去。
沈戈把她拉到了稍微僻静一点的地方,难得的神色严肃。
沉重的气氛使得她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你是不是来找我吃夜宵啊!”她哈哈地打着岔。
“我说完就请你去。”
安棉低下头:“我能不能不听。”
潜意识在强烈地呐喊:那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正在微微地发愣,忽然有一个冰凉的手指轻轻地碰到她的耳后。她一个颤栗地擡起眼,是沈戈在抚弄她耳后的刺青。
“对不起,那么重要的第一个刺青被我刺得那么难看。”沈戈一顿,收回手握成拳头,捶了捶胸口,“向你发誓,等我去外面学成刺青大师,亲手再给你刺一个最好看的!”
安棉的眼眶“唰”地通红,她慌张地再度低下头掩饰,艰难地问:“你要走了吗?”
沈戈轻轻嗯了一声:“二麻的刺青店生意不好,要关了。我和他一起去广州锻炼手艺。”
身后传来阿雅的喊声:“安棉!校车马上要走了!”
沈戈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丫头,去吧。”
安棉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他终究要走。但至少应该在走之前再说点什么?我喜欢你?太突然了……她完全没做好准备。
身后的阿雅还在催,沈戈若无其事地摆手。她在这仓促的告别里像是被夜风恶狠狠地掐住了脖子,刚开口一股酸意就冲到了鼻端。
明明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但每一句都争相恐后地想抢先,所以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她红着鼻子朝他挥挥手,僵着背脊转身上了校车。沈戈在身后神色恍惚了一瞬间,笑骂:“小丫头真没良心,都不和我说一句再见。”
透过车窗,安棉还能看到沈戈插着口袋蹲在马路牙子上。她很用力地看着,想把那人的模样全部刻到眼睛里,当作记忆的胶片,一帧帧储存起来。让往后的时光不那么难熬。
车子发动,慢慢往前开,他的身影终于慢慢模糊了,越变越小。
安棉突然站起来,用力地敲着车窗,对着沈戈的方向大喊:“你等着!我会考去广州的!我才不要跟你说再见!”
全车的人都听见了,耳边回荡着她的豪言壮语。
唯独她最想传达的那个人,却听不见,被车子远远地甩在后头。咫尺天涯。
【我记得曾是为了你出发】
她最想传达的那个人早已不是当初流里流气的男孩子。
他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恋人,不愁吃穿,生活完满。除了接到手软的单子时常让他感觉到厌烦。渐渐地想不起自己一开始是为什么要刺青。
因为对方毫无保留地把身体交给自己,一无所知地将一生的印记托付给他来完成,全心全意的信赖感让他真正喜欢上刺青。
但后来才发现,不是这个样子的。客人会叨逼叨疼,会质疑他的技术,会怕感染。他们总是对他咄咄逼人。甚至于连莫凡都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刺坏了。
就在沈戈已经把这些习以为常的时候,他碰到了一个很意外的客人。
她带着鸭舌帽和口罩,头发全粉还挑染了紫,眼睛是巨大的蓝色美瞳,看上去是纯种杀马特一枚。然后伸出一条光洁的手臂说;“刺一条花臂。”
沈戈问:“图案?”
她轻描淡写地说:“和你一样就行。”
沈戈起初以为这是个非常麻烦且鸡婆的客户,然而全过程里都一言不发,只是身体微微颤抖泄露了她的疼痛和不安。
沈戈柔声安慰她:“别害怕。”
杀马特露给沈戈的后脑勺安静地点了点,她说:“嗯,不怕,我相信你。”
沈戈仿佛觉得手中的刺青针忽然刺了一下他的胸口,酸涩怦然,把多年前第一次刺青的砰然心动毫无保留地唤醒了。
虽然现在的他看到多年前的那个刺青估计会笑喷。
也许是记忆的混淆,恍神间,他透过杀马特杂草丛生的粉色头发,瞥到耳后掺杂着一块生病的皮肤,那么多年都好不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
沈戈从刺青店出来,整个手臂仿佛还满溢着被刺的刻骨铭心。
“别害怕。第一次纹身可能是会有些紧张。但就是因为疼痛才更容易被铭记。”
“我帮你剥,你吃吧。看你细胳膊细腿的,风一吹就倒了。”
“向你发誓,等我去外面学成刺青大师,亲手再给你刺一个最好看的!”
……
手臂每被刺一下,这几年反复咀嚼的回忆就在脑海里翻滚。
走出绣堂,她停下来拿掉鸭舌帽,摘下闷热的假发。唯独口罩还戴在脸上。
她四年前就考到广州,本以为寻找沈戈是件艰难的事……然而不愧是她喜欢的人,总能超乎她的意料。她知道他一定会成功,会名声大噪。短短两年的时间,他就成为众所周知的刺青师,微博上的粉丝比她多四个零头。
就像他所说的,排队的小姑娘可以踏平整个T市。
她一直默默搜集他的一切,包括知道他的女朋友莫凡是他的狂热粉丝,在预约名额千金难求的情况下依然坚持每个月预约一次,但不刺青,只是为了和他说话,单独待一下午。
所以沈戈会被打动,她不奇怪。
所以沈戈会忘了曾经跟在他屁股后面喊他师父的丫头,也不奇怪。
哪怕他依然记得她,她也不敢在出现了。所以熬不住想念去见他一面时,只能打扮成面目全非的样子。不敢笑,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做什么用力的表情,怕一小小心口罩脱落,她的丑态就无所遁形。
她的脸已经完全不是他记忆里的“安棉”,唯一能证明她的刺青,也模糊了。
【有些话还没说完那就算了吧】
沈戈,你不会知道吧。那年还有个暗恋你的女孩子,就是当初打电话坚持要让你刺青的那个人。她是个很早就辍学的混混,你入驻了张二麻的刺青店后引起了她的注意。
本来你的第一个刺青该属于她,却稀里糊涂地被我抢了过来。甚至于我厚脸皮地一再与你走近,她失了先机,只能咬牙切齿地在局外将一切尽收眼底。
在你走后,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在高三某个晚自习结束后的夜里,她躲在我家的楼道里,手上拎着一桶硫酸……
泼向我的耳朵。
我把误打误撞的刺青还给了她,迟来的代价是再靠近你的勇气。
当年的一句追随,阻隔在那一隅车窗,你不会知道我曾那么用力地靠近你。
我不心疼脸上的伤口,不心疼失聪的左耳。
我只心疼没留住你唯一刺给我的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