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透过缝隙,看到你脚踝细瘦】
苏珍吃力地从客厅将行李搬到自己的新房间,门外老妈还在不停地抱怨东西怎么有这么多。苏珍偷懒地靠门坐下,环顾新家。
房间很窄,这一带都是贫民窟的老房子,每户人家都挨得特别紧。上了年纪的石灰都微微发潮,苏珍打开壁橱,吃惊地发现墙壁上有一处甚至裂开了一条大缝,用发黄的报纸草草地粉饰。她撕开来,眼前是另一个陌生的房间。
她吓得立即把报纸贴回去。
晚上临睡前她忍不住又打开壁橱,撕开报纸,看到那个陌生的房间亮着灯,却没有人。昏黄的房内照亮了正对着苏珍的墙壁正下方,上面贴满了一列照片。
2003年,冲洗照片很费钱,苏珍正惊讶房间主人这么有钱却只能住在贫民窟的房子里,仔细一看又哑然。那些照片分明都是画出来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苏珍偷窥到一个细瘦的脚踝趿着人字拖走进房间。
这回苏珍连报纸都忘了贴回去,一咕噜滚出来关上壁橱,吓得连连喘气。
第二天她提心吊胆地拉开壁橱门,想重新粉饰太平,却看见那个缝隙里夹着一张字条,字体潦草,话语利落——
“Hey,新搬来的。”
【那是十六岁盛夏始料未及的秘密】
刚搬到新家的第二天,苏珍就和素未谋面的邻居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字条来往,默契地不想让任何人包括她的死党知道。
她第一张字条写了道歉,觉得太无趣撕掉。第二张写了你好,觉得太普通撕掉。写满了一筐的废纸,她终于决定写:“你的墙壁很特别。”塞回了缝隙里。
放学后她火急火燎地打开壁橱,果然多了一张崭新的字条——
“哈哈。我喜欢摄影,没钱买相机,只好画出来假装是我拍的。”
苏珍看着字条傻乐,这个人真可乐啊。
几天后,她在学校的高年级里发现一个男生,他爱摄影,有着很细瘦的脚踝,重点是,他长得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拱桥,温暖地像那张字条里传达的温度一样。
苏珍一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如果有可能,她觉得他就该长这样。
为了验证心里的期许,她偷偷地在字条里旁敲侧击他的年龄,学校。
他大大方方地写道——
“十九中,高三。”
和那个男生一模一样。
学校的橱窗里还挂着他的照片,眉清目秀,三年八班的周远。
苏珍用手指轻点照片上弯起来的嘴角,狡黠地嘀咕:“你想不到吧,被我发现了。”
“发现什么?”
一个男声从背后传来,苏珍汗毛倒竖地转过头,照片上的少年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一脸意味深长。
【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有股命中注定的魔力】
“我之前就发现你一直在偷看我。”
苏珍把头埋进胳膊里,脑海里不断盘旋着周远离开时的话语,以及那副微妙的表情。突然额头一阵剧痛,数学老师的粉笔准确无误砸中她脑袋。
晚上苏珍在壁橱里收到他的字条,写着:“今天我在学校看见一个女生,我感觉她就是你。”
她握着字条心脏砰砰直跳,像装满了一整个宇宙,星火在里面此起彼伏地闪烁。
一瞬间的犹豫后,她转念不打算揭穿他,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有股命中注定的奇妙魔力,她不愿意说破。
那张报纸从那一晚起再也没有重新贴回去。
缝隙很窄,能隐隐地看到墙底正下方,也只能看见对面少年细瘦的脚踝。苏珍第一次渴望房子再老一些,潮湿一些,缝隙能更扩大一些,她能真切地看到他的脸,他写字的模样。
那一晚,她梦见那面墙倒了,少年长着和周远一样的脸,一脸惊愕地发现她住在他的对面。第二天她傻兮兮地笑醒。
放学后苏珍偷偷摸摸地跑到高三八班的窗外,看到周远和两个男生背着单肩包出来。她立即鬼祟地发挥跟踪技能,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岔路口,周远和他们分开。
苏珍眼看着这和她平常回家的方向一致,不免有些热血激动,却发现周远停下了脚步。
他背对着她,脚尖轻点,细瘦的脚踝明晃晃地晃悠。
“你跟着我干什么?”
苏珍僵持了一阵子,慢慢地低着头走出来。还没想好怎么说,代替她回答的是她的肚子,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咕咕叫。
周远轻笑出声,一把揉乱她的头发:“走,我请你吃饭去。”
【2003年吃得起肯德基的人还是土豪,某个少年还是她的梦中人】
苏珍一路跟着周远到了肯德基。
很久以后苏珍都记得自己十六岁那年站在肯德基门口,不敢进去,战战兢兢地问周远这顿会不会花掉他一个月零花钱的那副怂样。
周远大手一挥,眼睛眨都不眨:“不会!”
这是她第一次进肯德基,不知道该点什么,最后是周远帮忙点好。看着他驾轻就熟地点单,苏珍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住在她对面的那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到经常能消费肯德基的人。
他们挑了窗边的二人座,不时有十九中的人放学路过,惊诧地看到他们两个,露出仰望土豪的眼神,让苏珍异常受用。而且身边还坐着皮相好成绩好的周远,秀色可餐,汉堡可口,这一刻她觉得就算周远不是那个住在她邻墙的人也无所谓。
但当她和周远分别,看见他走向另一个方向,确定他真的不是时,心里又塞满了莫名的怅惘。
她不知道自己在遗憾对墙人不是周远,抑或周远不是对墙人。
夜里苏珍打开壁橱,透过缝隙看到那细瘦的脚踝在走动,她写了字条从缝隙里塞出去,那双脚一顿,在她的视线里渐行渐近,然后,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手。瘦到骨节分明,和他细瘦的脚踝特别相称。
也许瘦的人身材非常相似,所以她才会和周远混淆。
字条里写着:“我认错了一个人,以为他是你。”
她感觉到他就蹲在她正对面,他的手指掀开字条,空气里非常安静。她沉默而紧张地凝视着缝隙里显现的那一根食指,忽然那食指曲起,叩了叩墙壁,接着,隔墙传来一个模糊的声线,鼻音略浓,尾音微微上翘,像午后懒洋洋打盹的猫。
“你要不要见我?”
“诶?”
“出来吃烧烤啊,我在你家门口等你。”
【郑笑飞,飞就是阿飞正传的那个飞】
站在苏珍家门口的人,简单地套着白色的T,棕色的半分裤,露出和缝隙里窥探到的一模一样的细瘦脚踝,趿拉着人字拖。一头天然卷,看上去很没精神气。他长得不差,但是和周远相比是另外一种感觉。
她以为他是更阳光与温暖的,但看上去他却懒散雅痞。她忍不住有些失望。
他看了她一眼说:“我那天感觉没错,果然是你。”
“骗人。”苏珍撇撇嘴。
“真的,”他一本正经,“因为你刚搬来的时候,我在窗户里看见你了。”
“所以你才给我写字条啊……”
他抓抓头发:“本来不打算的,但你居然那么快就发现那道缝了。以前觉得挺麻烦一直想修,现在觉得挺好玩的。”
苏珍这才意识到,她是他第一个通过那条缝想递纸条的人。
张笑飞带她到了楼下的路边摊,要了鱼丸鸡胗鸡翅板筋鱿鱼土豆,撒上胡椒,味道香飘十里。
“你把我认成谁了?”他轻描淡写地递过来一串鱿鱼顺势问。
“……你不认识的。”
“不说?”他轻挑起眉,压迫感扑面而来。
“……周远。”
“你居然会把我认成他?”他一脸不屑,夺过苏珍手中鱿鱼说,“作为惩罚,你不许吃了。”然后一口咬上她吃了一半的地方。
苏珍脸红得连夜色都无法拯救,虚张声势地大嚷:“他还请我吃饭,哪像你这样!”
“我怎样?”
“小心眼,小气鬼。”
苏珍一点点都没意识到,虽然他们已经通过很多字条,却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她已经毫无顾虑地和他争嘴吵闹。
他将刚烤出来香喷喷的鸡翅塞到她手里:“我叫郑笑飞,飞就是阿飞正传的那个飞。你的名字和里面的女主角只差一个字。”
他将最后一口鱿鱼吃下肚:“愣着干什么,凉了不好吃。你想我再拿过来替你解决掉?”
苏珍连忙护住手里的鸡翅,一口咬住肉。郑笑飞口中塞满了鱿鱼,坏心眼地哈哈大笑。
【比起吃烧烤,或许你更乐意吃肯德基】
苏珍走进教室,就觉得不对劲。一坐下同桌拿圆珠笔屁股戳她胳膊,贱兮兮地问:“你是不是和周远在一块儿了?”
苏珍立即面红耳赤地否认。
“别闹了,好多人昨晚都看见你们了。”
“那是一个误会……”声音小到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课间她趴在桌上打盹,斜眼就看到一个天然卷靠在他们班的门口打趣地望着她。苏珍一个激灵蹦起身,跑到门口:“你……?”
“我……”
“别打岔!”
他抓了抓头发:“既然你都知道我了,神秘感也没有了,不如放学一起回去喽?”
苏珍想着也没差,突然眼睛一斜,看到周远朝自己走来。
她呆呆地站着直到周远站定在她面前,他没注意郑笑飞,低头对着她,一开口就震惊四座。
“我好像得为你的名誉负责了。”
郑笑飞听后眯起眼,笑了一声:“真是有责任心的好学生。”
周远这才扭过头:“郑笑飞?你怎么在这儿?作业都还没抄完吧你。”
苏珍依旧一副呆到无药可救的表情。
周远轻笑着说:“你看你这呆样怎么自己回去,放学后我送你回家。”
他和郑笑飞两个人对看了一眼,都立即扭过头走远。苏珍恍如梦中,梦里的少年将自己的身体分割,周远的脸看着苏珍笑,而郑笑飞细瘦的脚踝安静地在楼道里晃荡。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奔向哪个岔口。
于是苏珍决定,谁最先放学来找自己,她就和谁走。
那天傍晚,夕阳像个荷包蛋。苏珍站在校门口,看到少年逆着光踩着她内心的擂鼓而来,剪影慢慢慢慢变得清晰。是那双像拱桥般微笑的眼睛,他也有着很细瘦的脚踝,却不是她从缝隙里窥探的那一双。
周远说,我们走吧。然后拉起了苏珍的手。
她没有挣脱,内心的擂鼓已经平息,留下一潭死水。
那天晚上她打开壁橱,看到对面上的墙壁上贴了一张报纸,挡住了那丝缝隙。缝隙里还残留着最后一张字条——
“比起吃烧烤,或许你更乐意吃肯德基。”
【彼此都等待,只能等来错过】
苏珍只和周远在一起非常短暂的时间就分开了,她的梦开始变得非常完整。不再是周远的脸,而是完完全全的郑笑飞。梦到他走进房间,梦到他写字,梦到他终于撕开了墙上的报纸。每当在这个节点惊醒,她总会颤颤巍巍地打开壁橱,却加倍失望地看到报纸原封不动。
她只好每天放一张字条在缝隙里,直到满到塞不下。
她真的很想告诉郑笑飞,从第一张纸条递过来的时候,她的胸口就已经向他悄悄打开了一条缝。只是一时幻想和现实出现了断点,她努力地想衔接起来,所以错过了那么一点点时间。
但此时此刻,她心口的缝隙开着,通往他的路口却堵死了。
被一张薄如蝉翼的报纸,中间挨着千里。
她也曾经鼓起勇气,凝神倾听对墙传来脚步声。于是她用力地曲起手指,叩了三下,但他没有回应。
但是某一夜,壁橱的墙内传来轻叩声,郑笑飞的声音模糊地传来过说:“我在门口等你。”
她恍惚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才发觉没听错,穿着睡衣就急哄哄地蹦出门。
他嚼着口香糖淡淡扫了她一眼的胸口:“蜡笔小新。”
苏珍捂住胸口,注意到他手上端着个相机,惊讶地连窘迫都忘记了。
“你买了?!”
郑笑飞自豪地指着它:“攒了三年。”
他将镜头对准她,迅速按下快门。
苏珍都来不及挡脸,气急败坏:“我还穿着睡衣呢,丑死了。”
他坏笑:“是丑啊。”
苏珍扁扁嘴,不开心。
郑笑飞将她愁眉苦脸的表情又拍下来,苏珍白眼:“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试相机?”
“嗯。”他低头查看刚拍的照片上表情丑丑的苏珍,“追周远的女生还挺多的,他怎么就看上你了?”
“我怎么了?!”她气得声音拔高,忽然又低下来,“……反正我也和他分开了。”
他依旧看着相机。
“因为我发现……我真正喜欢的是别人。”
“……”
“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别说是我。”他忽然冷淡地开口。
苏珍煞白了脸,胸口的缝隙像冰雪融化般向四周龟裂,崩碎。她天真地以为,他是喜欢她的,他不厌其烦地和她递字条,吃掉冷的鱿鱼递给她暖暖的鸡翅,因为别的男生冲她怄气。所以只要她开口,他的气消了,就会答应。
但此刻才发觉,她所有的筹码都是海市蜃楼。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你编排给自己的幻想。”
“……你想拒绝我直说。”
半晌,她生硬地回答。
夜色很沉默,只听到他在她头顶轻轻地叹息。
【深夜请你再沉默一些,让安眠人听到那轻叩】
郑笑飞高考后就搬走了,举家去了另一个城市。
缝隙的报纸被装修工人硬生生地撕开,她重新透过缝隙看到那堵墙,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堵墙上正下方原来的画都被撤了,挂着的是货真价实的照片,她穿着蜡笔小新的睡衣气鼓鼓的丑照。
那一瞬间,她从里头反手关上橱柜,在黑漆漆的密闭空间里,哭得泣不成声。
耳边是装修工人的电钻声,轰轰烈烈,地动山摇。绞着她的神经。
她终于明白,他并非不喜欢她,真的,只是有些瞬间错过了谁的手,可能就再也无法牵上了。他笃定地以为她喜欢的是周远,或者是她心里的幻象,无论是谁都不会是他。
苏珍所看到的郑笑飞是雅痞不羁的,她看不到他每一夜缩在墙边,缺乏安全感地凝视着报纸,希望她能揭破。
可是夜夜夜夜,报纸纹丝未动。
而他也未曾知道,她曾来叩过他的墙。那夜他发烧,房间里的脚步声,是郑笑飞的妈妈照顾他睡下后离开的动静。
2003年的夜晚没有遍布大街小巷的霓虹灯,没有吵扰的音乐,没有人声鼎沸。它那么温柔沉默,却也还是没有将那轻叩,传到那安眠人的耳中,遗落在旧居里已被填上的那道缝隙。
一下,两下,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