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藕花深处】
义卖会场内。
参加的学生都支了个摊子,卖一些小玩意儿。桑苒没有摊位,纯粹凑热闹,哪里人多就凑上去看一眼,偶尔能看见几张熟面孔也在摆摊。
忽然间,她发现某个摊位被包围得水泄不通,而且一眼望去全是女生。
桑苒好奇地透过缝,看到了摊主,高二一班的林修。
他穿着灰色的背带裤,双手灵活地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整齐地排好。垂着头的时候只露出一头天然卷,几缕发梢还调皮地勾在耳间。有女生朝他搭话,他一脸懵懂地仰起头,片刻后笑出两个酒窝。
桑苒对那个笑容并不陌生,她每次藏在花架的阴影里偷看他吹陶笛,他吹完一段,就会无意识地露出这种笑。
此刻,那支被他视如珍宝的陶笛,居然被当作义卖品放在最角落。
桑苒有点诧异,但没时间多想。全身心的细胞都跃跃欲试,疯狂地叫嚣着要把那只和林修“亲密接触”的陶笛收入囊中。而围观的女生抢得很凶残,都借机搭讪。桑苒郁结不已,这明明是她偷偷发现的璞玉,此刻竟这么曝光了。
她一直记得,刚开学时轮到他们班打扫包干区,她负责扫凉亭。那里的叶子最多,活最苦,其他人都不愿意干。起先桑苒也不愿意,但她没敢抗议,扛着个扫帚一边咒骂一边埋头扫,忽然就听到一阵粗粝的陶笛声。
桑苒一愣,循着乐声走到了花架旁,从藤生植物中拨开一条间隙,看到了少年的剪影。
后来她主动请缨,苦哈哈地包揽了每日凉亭的打扫,只为了那短暂的偷窥。因为林修每天都会在早自修之前吹上片刻。
两年来他技艺越发娴熟,虽然他从不知道有个女生见证了他磕磕碰碰的成长,桑苒也没敢告诉他。对胆小的她来说,在晨曦的草丛上宁静地坐着,听他吹上一曲,天地都随之雀跃。
误入藕花深处,惊起的不只鸥鹭,还有心上涟漪。
此时此刻,挡在她面前叽叽喳喳的女生一下子幻化成面目可憎的恶魔,她恨不得手起刀落,把她们统统扔出场馆。
一边意淫着,她一边点头哈腰地和她们说:“麻烦让一让,谢谢啊,对不起对不起!”窝囊气十足地才挤到最前头。
林修没注意到她,头疼地在和别的女生周旋。桑苒拿起角落里无人问津的陶笛,小心翼翼地凑上去问:“那个,我想买这个,多少钱?”
林修立刻看向她,视线盯住那支陶笛,又对上她的眼睛,忽而露出岭上白云般乍现的笑,黑漆漆的眸子像一头活灵活现的小鹿。
“送你吧。”他露出两个酒窝,“你是第一个注意到它的人。”
桑苒神情一震,不敢置信地指指陶笛,看到他肯定地点头。她顿时眩晕于这种狂喜中,忽然一个女生风风火火地杀出,指了指陶笛,用某种势在必得的语气说。
“不好意思,我也想要这个。”
【我只想看到你脸上无暇天真的笑颜】
桑苒一下子傻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面前风风火火的女生,小巧的脸蛋上一双凤眼散发着犀利的光,轻轻扫过来仿佛千钧之势,桑苒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
桑苒晃晃头,挺直腰板尽力不让自己磕巴:“那个,这是……我先要的。”
女生挑了挑眉,看向林修说:“可以把这个给我吗?”
林修轻轻蹙起眉,脸上还是保持礼貌的微笑:“对不起啊同学,先来后到。”
桑苒心花怒放,一种被包庇的幸福感浓浓地弥漫,将她包围。女生听后眼角上翘,不甘地扔出一记重磅炸弹。
“我曾听到过你在凉亭里吹陶笛,那时候起我对它也有了兴趣。所以……我很想要你的那管陶笛。”
林修讶异,脸上浮现出一种意味深长的思索:“是这样么……”
桑苒在一边干着急,她分明比那女生更有资格,她偷偷陪伴林修从始至终,而那女生却只是偶然撞见。
可她不敢申辩。
让林修知道自己日复一日地偷窥了他两年,她的小心思就昭然若揭。她还没胆让他知道。
林修这时抱歉地看过来,轻轻地问桑苒:“你介意把陶笛给真正喜欢它的人吗?”
桑苒的手一下子紧紧地捏住了陶笛,脸颊涨红,小声说:“我也……很喜欢。”
“那没办法了。”林修困扰地对那女生说。
桑苒看到林修的表情,一下子后悔不叠——她居然让林修感到困扰了。
只是个陶笛而已啊,她希望看到的,是他脸上畅快的笑颜。
桑苒深吸了口气,大度地将陶笛递到那女生手中。那女生乐滋滋地接过,向她眨眼:“谢啦。”她露出干巴巴的笑容回应。
场面看似皆大欢喜,林修再度露出两个酒窝,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钢笔递给桑苒:“谢谢你帮我解围,我现在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代替,你看这个钢笔可以吗?它是我从国外带来的,质量很好。”
桑苒紧紧抓过,激动得让林修有点摸不着头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失了陶笛得了钢笔,都是林修的贴身物,她心满意足。拿着一支钢笔蹦蹦跳跳地回家后,桑苒猛然醒悟……发觉自己已经走火入魔。
次日闹钟晚点,她睡眼迷蒙地就冲到公交站,还好还好,没有错过林修乘坐的那班公交车。
她放下心挤上公交车,优哉游哉地掏硬币,动作一僵。
忘记拿钱包了!
售票员阿姨一脸狐疑地盯着桑苒,她被瞅得欲哭无泪,想向在公车上的林修求救,却不敢,多丢脸啊。
两枚硬币忽然伸到她愁眉苦脸的眼下。一把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算她的票。”
桑苒擡起头,林修像鲜衣怒马的大侠,四两拨千斤,两枚硬币救她出水火。
“钢笔好用吗?”他拉着旁边的吊环,站在她身侧。
她哪敢用啊,就差没供起来了……桑苒喏喏地回答:“好用!”
“我还没问你名字?你和我同届吗?”
她点点头:“桑苒……我名字。”
“好听。”他笑眯眯地露出两个酒窝,“真有缘,你也坐这班公交车。”
桑苒沉默了,她这是狂奔了一条街跑到这站来搭的车。而且她坐这班车差不多有一年半了,虽然她一直有把自己当隐形人,但暗地里也在期待,林修是不是注意过自己。
事实却证明,他这是第一次正眼相看她。
【有时候不得不放弃自己喜欢的】
桑苒到学校后,立马抓了个早到的同学借了两块钱,扛上扫帚就往凉亭的花架跑。
按理说,她会在十分钟后听到陶笛声。可是二十分钟过去了,她却只听到空寂的鸟叫。她突然意识到,林修的陶笛已经没有了。
很快到了早自修,桑苒草草扫了一下,捏着硬币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教室。
上课时她一直很亢奋,整节课就包着两枚硬币,什么都没听进去。一下课就像开到最大引擎的马达,突突地跑到了高二一班的门口。
她这回终于找到林修,将两块钱递过去:“……还给你的。”那两块钱由于被包得太久,还沾上了湿漉漉的汗。
他伤脑筋地笑:“你太客气了。”
踌躇了一会儿,桑苒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把陶笛给别人,以后自己就不再吹了吗?”
林修露出罕见的怅然:“嗯。”
她急迫地追问:“可是你明明那么喜欢,为什么要放弃?”
“我也不知道。大概,有时候不得不放弃自己喜欢的吧。”他故作轻松地笑着,那两个酒窝却溢满了无奈。
当时桑苒不明所以,不知道他放弃陶笛接下来要做什么,直到她在放学后跟踪林修到了体操馆,发现他已经加入了校体操队参加培训。
陶笛和体操,两个南辕北辙的事情。可林修偏偏做了这样的转折,桑苒捉摸不透。
尤其当一行人随着教练做着初见雏形的体操动作,而林修却出列,孤独地在一旁练基础。桑苒缩在空旷的看台上,揪心地看着这一幕。
晚自修结束后,体操队结束了训练。林修却没有走,他在一边练得汗如雨下,那细瘦的小胳膊青筋直爆。
忽然间,他走到了跳马边上,像一头小鹿走出了森林,对着沙漠恐慌而好奇地观察。他皱着眉按了按马,又用脚试了试踏板,深吸了一口气,背过身走到了几米开外。
桑苒心跳如雷,他难道要……试着跳马?可他明明是个初学者而已。
果然,林修忽然急速地往前加速跑,猛地蹬上跳板,双手用力撑马,在空中以非常不漂亮的姿势跳了过去,脑门朝下,大字趴在垫子上。
然后,他很久没有站起来。
桑苒心一惊,跌跌撞撞地从看台跑到林修身边,拍了拍他的背问:“你还好吗?”
林修从垫子里传出闷闷的声音:“我脚扭到了……”
“啊?!那……那起得来吗?”
“休息一会儿就好。”他用手支着垫子,吃力地屈膝起来。桑苒忙上去搭把手,挽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碰到他手的一刹那,她的指尖仿佛都有火花流过。
“谢谢。”林修侧过头对上她的眼,“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又多留了一节晚自修,看见这么晚这里还有灯,有点好奇就过来看了。”
桑苒忍不住为自己这随机应变的能力喝彩。
“你的脚……我送你回去……好吗?”桑苒低着头,红着耳朵问。
林修看着她的头顶,笑意浅浅地回答:“好啊。”
桑苒的耳朵更红了。
【她竟从未想过去走进他的世界】
夜幕低沉,通往林修的家有一段夜路,灯火很少,隐在阴影里的高楼线条模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天空,挂着似乎随时要滴落入海里的星子,夜色很温柔。
很多年后她都记得这个夜晚,他们曾如此贴近过。
桑苒小心翼翼地挽着他的胳膊,像驾着一樽上等古玩,生怕弄出丝毫闪失。林修看她一副如临大敌的窘样,忍俊不禁:“你放松些,我没那么疼。”
“哦哦。”她局促地连连应声,“那个……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放弃陶笛去练体操?”
“你看到我跳马了,很失败对不对?”他苦笑地侧过头,留了个后脑勺。“我根本不是体操的料,可我爸曾是最优秀的体操选手。他毕生的心愿就是我能够走他的路,把他从来没能够拿到的奥运奖杯拿回家。可是我一直固执地不要。”
那为什么没坚持自己呢,林修看着桑苒疑惑的眼神仿佛洞悉了她的想法。
“他病得很厉害,如果我再坚持下去,我怕我会很后悔。虽然现在改变有点太晚了,我也没想过能像我爸那么厉害,但至少想让他对我有所期待,让他高兴。”
桑苒缄默,她突然理解他所说的,有时候不得不放弃自己喜欢的无奈。而她又滋生了另一种更深沉的无奈,面对他的无助,她什么也做不了。
无论是你吹陶笛还是练体操,我都会看着你。她掐紧自己的手心,默默地宣誓。
之后她晚自修就翘掉去偷看他练习,几天后的某一次不小心跑错到隔壁馆,这里练习的全部都是女生。她刚想走,忽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
是那个“风风火火”!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看见那女生和教练在交谈什么,然后她整个人攀上双杠,做了个大幅度的旋转。
桑苒在一边看得惊心动魄,生怕她突然掉下来,但是她安然无恙地落地。
之后那女生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跑到了林修练习的地方。桑苒偷偷摸摸地跟过去,看见她走到他身边,冲林修伸出一只手。
“以后我就是你的队友了,请多指教。”
林修受惊地哦了一声。
“还有啊,那个陶笛我不太会用,以后也请多指教!”
桑苒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终于摸透了“风风火火”的心思。她为了林修,去接触陶笛,苦练了体操,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而她竟然从来未过去试着走进林修的世界,总是遥远地站在彼岸凝视。
这一刹那,桑苒承认,她被“风风火火”打败了。而下一秒,她被激起熊熊斗志。
既然“风风火火”能够办到的,那么她也可以。
这回等体操女队的人都走后,桑苒摸黑爬到双杆上,比划了半天用吃奶的力气将自己撑起来。她顿时洋洋得意,试着将腿平伸再往上伸,又成功了。
原来体操也不是那么难啊……
她笑意僵在唇边,手一脱,天旋地转,一阵刺骨的疼痛泛着麻意冲上脑门。
【敌不过这一眼】
她这一摔摔得够狠。
膝盖从高空坠地,离粉碎性骨折就差一点,被强制住院三个月。她住得根本不安稳,一想到“风风火火”在近水楼台就闹心。
三个月中,她曾试图跟老妈苦苦哀求想回学校,但就连会耽误学习这样的借口竟也起不了作用。她最后打定主意想偷溜出医院,拄着拐杖艰难地将走出病房门口,却连楼都来不及下就被护士发现。
她毫无办法,只能受着石膏的禁锢,躺在病房的囚牢上,靠幻想着出院后她会如何与林修相见才堪堪忍耐下来。
挨到出院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雨,桑苒的膝盖骨那里隐隐泛疼,但还是拿伞冲出雨幕来到了体操馆。隔了三个月不见,她认真的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端详林修的样子。
他身材看上去结实了很多,而且已经不用单独出列,和大伙在一块儿训练。
桑苒由衷高兴,傻笑地在那里坐上半天,觉得膝盖疼就疼吧,敌不过这一眼。
训练结束后,她尽量让自己走得正常些,走到林修面前。
他顿了一秒,恍然说:“是你。”
“你记得我!”桑苒喜上眉梢,差点没高兴得手舞足蹈。
林修看了一眼窗外的雨,皱着眉头嘀咕说:“外面下雨了么……”
桑苒连忙察言观色:“你没带伞?我有!用我的吧!”
“那你怎么办?”
“我先把你送回去,你千万别和我客气。”
林修的脸上显现出犹豫之色:“我要先到别人家去一趟,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她乐意之至,就差屁股后面安一根摇晃的尾巴了。林修松了口气,走到墙角把一个保温瓶拎起来和她并肩出了校门,边说:“我之前还担心煲的汤被雨淋到。”
“……你自己煲的么?给谁的?”
林修赫然地点头,在雨幕中他低垂着眼睛,有湿漉漉的水汽沾在他的睫毛上,显得无比温柔。“她也是体操队的。对了,我想起来了,上次义卖会上她想要从你手上拿陶笛,你应该有印象的。”
桑苒心头一震,无意识地呢喃:“风风火火……”
“什么?”
“哦……没什么,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沈芷蓝,她的名字。”他晃了晃保温瓶,“她那个家伙啊,比我还夸张,一点体操的底子都没有,居然说是为了我来参加体操的。起先练基础还可以,到难的动作就骨头受伤了。我听我爸说煲骨汤对恢复很好。”
那眼底闪烁的温柔担忧,诉说的都是他对沈芷蓝的宠爱。她竟然就这么硬生生地晚了一步。
桑苒咬住嘴唇,低头看了一眼在雨中泛疼的膝盖骨。他不知道她此刻走得多艰难,只想掩饰住自己走路的笨拙。他不知道另一个人也曾为他从九霄云外重重摔下,疼得跌入尘埃,腐朽地下,见不得光。
最后她陪林修走到沈芷蓝的家门口,他按了四下门铃,开门的人是一瘸一拐的沈芷蓝。
“听到四下门铃就知道是你啦。”她笑嘻嘻地拎过他的汤,“哇,好香。”
林修笑着摸摸沈芷蓝的脑袋:“你下次练习的时候要小心。”
“啰嗦,教练说我很有天分,没事情的!”沈芷蓝探出脑袋看向还晾在雨中的桑苒,“咦,这人怎么回事?”
林修解释道:“我没伞,她送我过来的。”
“你好意思让人家送你!我等下拿伞给你,你先进来陪我会儿吧。”沈芷蓝眯眼看向桑苒,“你也要进来坐会儿吗?”
桑苒捏紧伞柄,勉强地挤出一个笑:“不用了。既然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她没等林修开口再说什么,毅然地扭头远走,她知道,木已成舟。
一个只会沉默守候的笨蛋,还是拼不过半途杀出态度强硬的风风火火。
走着走着,桑苒手心一颤,雨伞在天地中打了个转,溅出了倾盆泪水。她的膝盖终于承受不了伪装的疼痛,在雨水中弯下,伞滚落一边,她被洗刷得浑身湿透。
漫天落雨里,听不清她嘶哑的哭喊,只有雨水声。
嘀嗒,嘀嗒。她连哭泣也沉默。
【他们的青春轰轰烈烈,她什么都没有】
桑苒尽量减少自己再去看林修训练的次数,但依然知道他训练得越来越出色,他体内流的是优秀的体操选手的血液,他适合这个。
然而让她吃惊的是,沈芷蓝的确也很适合。
他们两个人最后被校队选拔,成为男女队的代表,一齐去参加市里高中运动会。这种运动会照例会在市里的小电视台直播,那天晚上,桑苒克制不住,再度翘掉了晚自习,跑到了外面的夜市上,找了家有电视的店坐下,点了碗关东煮,边吃边看。
沈芷蓝是候补队员,没有上场的资格,而林修只有一个单杠的项目。
镜头扫到的地方有沈芷蓝,她坐在最角落,神情紧张而专注地看着林修。接着林修开始跳上单杠。
桑苒看不见更细节的表情,但却可以想象的到,他蹙起的眉毛,轻抿起的嘴角。以及用力到青筋毕现的臂膀。
最后林修不负众望,顺利地完成了一套单杠动作,虽然谈不上漂亮。他惊喜地跳下来,第一时间跑到了沈芷蓝旁边。
电视里同时传来嘈杂的掌声和叫好,他们拥抱在一起,分享只有他们才能懂的欢喜。
而他怎么会知道呢,在电视遥远的这一端,有一个姑娘同样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动作,担心他掉下来,害怕他受伤。他感受不到她的目光。
桑苒垂下眼睛,大口吃了一串鱼丸,朝店主含糊地大喊:“老板,再来一串鱼丸!”
老板吆喝着将鱼丸递过来:“喂小姑娘,别把头离雾气太近,会熏到眼睛的。你看你果然熏到了吧。”说着还体贴地附带了一叠餐巾纸。
她低着头僵硬地接过,往眼睛上胡乱地一抹。
老板嘀咕着走远:“只不过你熏得有点厉害啊。”
第二天她回到教室,一向神出鬼没的班主任在早读课出现在她背后,把她叫进办公室,沉着脸问:“你昨天晚自习又干嘛去了?”
桑苒闷声不吭。
“别跟我装哑巴!你都翘了多少节了!以前你还是高一不知轻重,我懒得说你。可这都要升高三了,你给我长点心眼!高考是很重要的懂不懂!”
桑苒沉默了很久,轻轻点头。
“行了,回去吧。昨天晚自习我临时组织了次考试,考卷在你桌上,去写好交给我。”
桑苒回到座位上,埋头提笔写。
她的脑海里依然充斥着电视里嘈杂的掌声,他们互相的拥抱,挥洒的汗水。而她只能遭受班主任劈头盖脸地诘问,写似乎永远写不完的卷子,读成堆高的书。
他们的青春轰轰烈烈,而她什么都没有。
她永远像一个局外人,站在高墙之外偷看。最后被狠推了一把,重重摔下来,狼狈得鼻青脸肿。
【你仍未知道那天花架下的人的名字】
市高中运动会结束后,听说林修得到了高考加分,几乎是半保送地可以上B省的体育学院。
这个消息羡煞了一批人,桑苒听到时,只是用笔狠狠在草稿纸上涂抹,就像心里繁杂而庞大的感情。
快邻近高考时,她在林修某此难得落单的时候,慢吞吞走过去,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恭喜,加油。
林修礼貌地说谢谢:“对了,这周末会办一次野营,我们去爬山看日出,你来吗?”桑苒受宠若惊,本想摇头,但她又想,或许从此,她都不会再见到林修了。
他们的命运兴许到了最后的交叉口,而她别无他想,只是想最后看看少年畅快的笑容。
事实上林修请她也没什么意思,来得人很多,她只是那天凑巧赶上被邀请。
登山时她背着帐篷吃力得走在后头,沈芷蓝健步如飞,因为她的东西都丢给了林修。她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是自己,肯定舍不得吧,反而恨不得将林修的东西扛到自己身上。
夜幕很快低垂,他们把帐篷搭好,围着篝火做成一圈。众人都将围绕着林修和沈芷蓝狂轰乱炸,八卦地探究着他们的感情史。
讲到林修如何喜欢上沈芷蓝时,他思索了一下说:“其实在义卖场上就注意到她了。”
“诶,难道是我抢陶笛太嚣张了给你留下了坏印象?!”
林修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点到即止地没有再说下去。
沈芷蓝撇撇嘴:“我还以为是我的死缠烂打奏效了呢,没想到你对我是一见钟情。”
众人大呼不要脸。桑苒附和地笑着,笑到嘴角直抽筋。
那晚她钻入帐篷里辗转反侧,膝盖骨由于那晚在雨里淋了好长时间,遇上山顶的寒气就隐隐作疼。她干脆不睡了,钻出帐篷在草丛里看月亮一点点落下去。
她刚钻出帐篷就愣住了,山顶的银辉下,一个黑影盘腿静坐在那里。
他听到脚步声,侧过头,笑着说:“是你。”
桑苒小心地隔着他一段距离坐下:“你也睡不着?”
林修笑着点点头。
“……你知道吗,我觉得这里特别适合你。”桑苒比划着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像一头鹿,很适合山林。”
林修愣了一下,大笑起来。尔后意识到这是凌晨三点,马上压抑住笑意。
“你也很适合啊。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像一只兔子。”
接着两个人都无话可说了。
沉默了很久,桑苒忽然开口:“我可以问吗……你晚上没说出的话是什么?有点好奇。”
“也没什么。”林修像是陷入了回忆中,眯眼望着远处雾蒙蒙的月亮,“我在见到阿蓝之前,一直知道有一个人在听我吹陶笛。只是她一直不出来见我,后来在义卖会场上,终于知道了她是阿蓝。她之前能默默地陪伴我这么久,我就想,她大概真的很喜欢我吧。”
桑苒张了张嘴,忽然间像被下毒的人鱼,不仅膝盖疼,连嗓子都如刀割,疼得不能发声。一秒钟的百转千回后,她疲惫地笑说。
“那祝你们幸福。沈芷蓝她……也会考入体育学院的吧,以后的日子……你们都可以一起过了。”
这世上的大学那么多,对于她这个文科生而言,无论选哪一所,都注定与林修无关。
她已经错过。
现在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是沈芷蓝。能陪伴他度过以后岁月的,还是沈芷蓝。
那一晚,她陪他看完了日出。帐篷里的人都个个睡得像死猪,林修也没有叫沈芷蓝起来,他说他想让她睡得舒服。
于是她幸运地享受了这种隐秘的幸福:天地静谧中唯我和你,一期一会的幸福。
回去时,她趁林修不在,一脸平静地去和林芷蓝说:“你可以把陶笛还给我吗?”
她诧异地擡眼看桑苒。
“我比你更有资格享有它。”
沈芷蓝莫名其妙,最后还是同意了。
【你会看见藏在花架下的我】
最后,沈芷蓝和林修果然一同考上了体育学院,而桑苒去了当地的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申请回高中当老师。
时间似乎总在不断地轮回,在她当老师的第十个年头,学校又举行了一次义卖。
她琢磨了一天,决定把家里的旧书全当作义卖品。在整理时,她在抽屉里发现了几样被保存很好的东西。
一张泛黄的公交车票,几盒录了林修吹陶笛的磁带,一馆陶笛,一支钢笔。
她凝视这四样东西,居然还有泪意汹涌的冲动。
最后她带上陶笛,把它作为义卖品摆上摊位。
当时桑苒没想过,陶笛会和它的原主人,林修,狭路相逢。
时隔多年,林修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么青涩的少年模样了。他穿着短T,理着平头,露出的胳膊精瘦而有肌肉,显得男子气概十足。可他的眉眼依然还带着一份天真,眸子黑漆漆的,像一头小鹿。
他身旁挽着一个女人,是成熟了的沈芷蓝。
他们相携走过来,目不斜视地从桑苒的摊位边路过。桑苒僵直地立在原地,突然醒悟,林修已经认不出自己了。
认不出这个穿着古板泯然众人的自己了。当年他对她仅有四面之缘,是她凝视了他太久太长的时间。
忽然,他转过头,独自往这里走了过来,剩沈芷蓝探头探脑地往这里看。
“这个……是我的陶笛。怎么会在这里?”
桑苒顿了顿,撒了个谎。
“是我……的朋友很喜欢这个陶笛,所以向沈芷蓝要来的。她很大度,给了我朋友。”
林修不疑有他:“你的朋友认识阿蓝?”
“确切的说,她是因为你才认识的沈芷蓝。”
林修低着头把玩着陶笛模模糊糊地笑:“哦,我记得有这么个人,当时我把钢笔送给了她。”
她就在你面前啊。
桑苒局促地笑笑,有些感情就像埋藏地下的酒,藏得越长,越浓,也就越痛。
“那她现在不要这个陶笛了吗?”
“……不要了。你大概不知道,我那个朋友曾经很喜欢你。现在她已经放下了。只是有件事情,她时常在我耳边唠叨,觉得特别遗憾,但她一直不敢说给你听。”
林修诧异道:“什么事情?”
“她曾坐在花架下听你吹陶笛,有一次她不小心踢到了扫帚,发出了很明显的响声,吵到了你。当时她吓得半死,听到你问‘有谁在那里吗’,她就完全不敢吱声。后来的很多年,她一直在我耳边唠叨,说如果当时回答你一句‘是我’,该有多好。”
林修怔怔地沉默了,尔后问:“我可以把这个买走吗?”
“送你。”
桑苒笑着目送他离开,和沈芷蓝相携远去。望着那双背影,她并无任何愤懑,只是悲凉地明白,她缺失沈芷蓝的那份勇气,那是一开始就风风火火地闯入林修的世界,想与他朝夕并肩的勇气。她与他的错失,在开头就写好结局。
她提早收了摊,揉着不能久站的膝盖回到家,做了个不愿醒来的甜梦。
梦中是十七岁的花架下,她听到林修问:“有谁在那里吗?”
她屏息了一阵,鼓起勇气说:“是我在这。”
少年踏着枝叶,拨开藤生植物,诧异地看见了藏在花架下的她。
而她仰起头,就看见他逆着晨光,微微笑眯了眼,露出两个酒窝,将手掌伸到她面前。
他笑着说,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