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没有你的画面】
2010,世博会。
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伍,郁芜瑰和几个同事终于在烈日炎炎之下挤进了法国馆。其实她在外面瞅见法国馆四四方方的样子时心里已隐隐失望,进去后更是如此。
倒不是说室内不漂亮,有着小型喷泉和水上花园的法式园林给烈日增添了难得的凉意,同事们都觉得挺好,只有郁芜瑰神色失落。
其中一个人和郁芜瑰关系不错,她关切地拍了拍郁芜瑰的肩问:“怎么了?是中暑了吗?”
郁芜瑰强笑着摇摇头:“没事,只是觉得法国馆……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那人恍然说:“对哦,我记得你曾经在法国留学,见多识广了嘛。”
郁芜瑰没有辩解,发了一会儿呆,掏出手机对那人说:“阿雅,帮我拍张照吧。”
她跑到远处,坐下来伸出双手揽着虚空,拍下了一张很怪异的姿势。
此刻她多想告诉江林安,她正在法国馆。可是这里没有法国老文艺的气息,没有路边自然盛放的蔷薇,也没有同她一起拍照的他。
郁芜瑰调出了另一张照片——她和江林安坐在塞纳河旁。照片上的他有一张白若无尘的脸庞,凹陷的双眼,瞳孔是清澈的蓝。那皮肤的质地异常温润,远远看去就像一张白瓷盘上镶嵌着两颗蓝宝石。
江林安是中法混血,Adonis才是他真正的名字,至于江林安则是郁芜瑰的专属称呼。当时他们都在拉丁区的巴黎第六大学念书,同时还在同一家书店打工。
说是打工,但江林安经常偷懒。趁着整理书的时候就躲在深处的书柜内挑起一两本坐到沙发里,把书摊开,顶着书……睡觉。每次郁芜瑰整理到他那边时,发现书还是乱糟糟的一团。只看到一头金毛安逸地深陷在鲜红色的沙发内,被头顶昏黄的灯光照得溢满流光。
画面虽美,但她已经免疫了,正打算叫江林安起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突然拍了她一下。
郁芜瑰仰起头。
“Vousleconnaissez(你认识他吗?)”
“……C-estmonami.(他是我朋友)”
“TupeuxluidonnermonnuméroquandilseréveilleraC-estmonnuméro.”(太好了,等他醒的时候你能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他吗?这是我的号码。)那女生说着就掏出小纸条写下号码递过来。
摆明了不让人拒绝啊……郁芜瑰抽抽脸,再一次感叹金发妞的热情豪放,看到意中人就立即下手的果决。相比自己,那完全就是一个蜗牛。
她答应下来后那姑娘就屁颠颠地离开了,郁芜瑰黑着脸把江林安叫醒。
“起来了,老板来了。”
江林安眼睑一动,立即从沙发里笔挺地直起上身,眼睛都没睁开就假装自己在整书。
郁芜瑰无语地翻白眼:“骗你的。”
江林安终于慢吞吞睁开眼睛,懒散地操着一口不流利的中文说:“乌龟,做人要厚道。”
郁芜瑰鸡皮疙瘩一抖:“我叫芜瑰!不叫乌龟!!”
他歪头:“发音差不多。”
她忍不住咆哮:“不要这么扭曲我的名字啊!!”
“乌龟多好。”江林安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叫嚣,又叫了一次。
“靠。”郁芜瑰摸摸鼻子,把手中的纸条扔下走人。
她此时心情特别不好,但绝对是因为江林安纠不正的称呼,而不是因为金发妞搭讪的电话号码。
【可是我比较喜欢黑发】
她并不是因为金发妞搭讪的电话号码而感到郁闷。这绝对不是装蒜,而是真的觉得没什么。
江林安长得太出众,起先不经意来书店逛的人都想搭讪他,后来学校里的那帮人直接就是冲着他来的。但是他自诩“高岭之花”,那些姑娘留下的电话他看都不看。
这份轻松没有保持多久,在不经意看到江林安居然认认真真地,把纸条上的电话号码存到手机里的时候,郁芜瑰真的郁闷了。
打工结束后他们一起回学校,江林安单手撑着脚踏车,拍了拍车座说:“乌龟,上来。”
郁芜瑰磨蹭着不肯上去:“你自己回去吧,让别人看到误会就不好了。”
“要误会早该误会了。再说误会了又怎么样?”他轻描淡写地问,那声音好像羽毛轻柔地拂过她的耳畔,刮得她内心一阵瘙痒。
脑中闪过他记录号码的画面,她没什么好口气:“我可不想打扰别人谈恋爱。”
他无辜地问:“我没有在谈恋爱啊?”
她哼哼:“反正你也是有那个意思。”
“你很想我谈?”
他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是很淡然的眼光,却逼得郁芜瑰倍感压力。但是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啊,刚才明明想接受别人勾搭的是他。
“挺好的啊,下午留号码的金发妞长得很正,配得上你。”
江林安闻声一顿,他笑着说:“可是我比较喜欢黄种人,乌黑的眼睛和头发很美。”
他是隔代混血,身上只有1/8的中国血统。他的混血大概只体现在他会说中文。
心口仿佛被一块大石压住了,窒息了一秒后才懂得继续跳动。
她捉摸不定江林安想表达什么,但她克制自己不要往别的方向去想,千万不要自作多情。她拍了拍自己扁平的脸,沮丧地跳上了江林安的后座,咕哝了一句:“那你去染黑发不就好了。”
江林安好像没有听见,载着她往前游过布满了蔷薇盛放的巴黎街道,咖啡色的格子衬衫在风中猎猎鼓动。
很久后才隐隐听到他说:“乌龟真聪明,我就是这么想的。”
果然……郁芜瑰庆幸实在太有自知之明而且太了解江林安了,她在背后用力地敲了下他的背恨声说:“那你拐那么多圈干嘛!直接去染啊!”
他们在校门口道别,回宿舍的时候她接到了蒋奥的短信,约她过几天一起去淘书。他也是中国的留学生,因此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两人的关系就显得很亲近,但也仅仅是朋友的关系。
在巴黎,从圣母院到新桥沿河两岸的人行道上有很多旧书碟,价格不贵,有的还是绝版书籍。他们约好在巴黎圣母院碰头,郁芜瑰到的比较早,就无所事事地盯着人行道发呆。
突然她精神一震,视线迷离地穿过人流,牢牢地盯在某一处。
那是江林安以及……那个下午的金发妞。
而江林安的头发,果然如同那晚所说的,染成了黑色。
【怎样谋杀你的男友】
蒋奥来到圣母院门前,就看见一个矮个子蹲在无数个高挑的路人中间满脸怨念。他好笑地走过去踢踢她的脚损道:“你已经这么矮了,还非得蹲着,是存心想我找不到你吗!”
“我就是没金发妞高怎么着!”郁芜瑰蹭地从原地跳起来,一脸火气地朝前走,搞得蒋奥莫名其妙,但也没往心上去,因为他已经一头心思扎进了书堆里。
等他挑了N本书心满意足之后才关怀地看向郁芜瑰,发现她什么也买,只双手捧着一本书神游天外。
他好奇地瞅了一眼书名:menttuertonpetitami》(怎样谋杀你的男友)
蒋奥当即面如土色,怀疑郁芜瑰绝对是失恋了,怪不得火气这么大。
当事人发着呆,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站在她面前的居然是江林安。
她吓了一跳,张口结舌:“你你你你……怎怎怎么……”
江林安扬了扬眉,抽走她手中的书。
menttuertonpetitami?乌龟,你连男朋友都没有吧。”
关注的重点完全不是这个好吗……郁芜瑰瞥了眼书名,一边奇怪自己居然随手拿了一本这么奇葩的书,一边下意识地反驳:“谁说我没有男朋友的!”
江林安眯眼笑:“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人吗?”
“诶,他人呢……”郁芜瑰四处张望,蒋奥完全看不见踪影了。
“走了。你刚才一直在发呆,我在你身边也好久了。”
“哦哦哦。”她抢过江林安手中的书把它塞回去,拉着他走人。心里阵阵憋屈,她此刻神经错乱就是因为江林安和那个金发妞在一起,可眼前这人完全不知道。
心里隐约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她想了很久还是拒绝承认。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经那么在意江林安。
那几乎是一种偏执的占有欲,一想到他属于别人就觉得天快塌下来,做什么都心神恍惚。
她沉默地和他走了一段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你……和那个金发妞,在一起了吗?”
他一愣:“什么?”
她垂下眼睛:“我刚刚看见你们在一起散步。”
江林安垂头看着她,短暂的空白好像世界枯老。
“你在意吗。”
“在意。”她顿了顿,“……个鬼。”
江林安的眼神一窒,撇开眼光说:“那干嘛需要知道呢?走吧,既然出来了,我带你好好玩。”
他拉过她的手,江林安的手修长洁白,优雅地像钢琴家。被他的手包裹其中,郁芜瑰就好像被关掉马达的玩具,一丝躁动也没有了。
但之后她又觉得不该让自己沉溺,动了几动,试着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挣脱出来。
意外的,江林安的手紧了几分,不肯让她脱离。
反复几下,她总算乖了。
头顶的太阳将郁芜瑰的脸烤得通红火辣,她咕哝道:“你干嘛非要牵着我啊。”
江林安惬意地微笑:“因为我是一个绅士的法国人。”
【漂洋过海来看你】
江林安一路牵着她到了圣米歇尔广场,这里是巴黎的心脏,从河岸看过去就是巴黎圣母院。广场上停着很多懒散的鸽子,有一些游客正拿着面包屑喂食。
郁芜瑰情不自禁地叹口气,羡慕道:“我也想做只鸽子。饿了有人喂,无聊了就到处飞。”
江林安扫了她一眼,忽然放开手跑到了远处的店铺买了一袋面包回来,蹲在一只鸽子旁,用白得和那只鸽子毛色差不多的手轻轻顺着它的毛,然后挖出一点面包屑递到它嘴边。鸽子就探出小脑袋在他的手上一啄一啄。江林安一动不动,用温柔地可以滴出水的视线安静地看着它吃食。
郁芜瑰脑袋里轰然闪过刚才她说想变成鸽子的感叹,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自己是那只鸽子,大概被这么喂食一次就要死了,被温柔溺死。
这种微妙的代入感使她忍不住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假模假样地咳嗽说:“你喂完了没有啊?”
他擡起头看她,方才的温柔似乎还没来得及褪去,那眼神直接如电光劈到她心头。
江林安站起身,拍拍手笑:“做只鸽子确实挺幸福的,尤其能被我这样绅士的帅哥喂。”
两个人穿越广场西侧绕到了伊宏戴尔街,街道两旁遍布着咖啡店和时装店,巴黎的浪漫前卫和老旧复古相融合,随便站在哪一个街角,都可以成为美妙的电影镜头。这些习以为常的风景,却令她突然惆怅:“……不知道还可以看这些景色多久。”
江林安漫不经心道:“下学期毕业你就要回中国了?”
郁芜瑰本来以为他多少会有点惋惜或者不舍的样子,哪晓得看上去那么无所谓,不免有些气闷,好歹他们已经一起度过了近三年。
江林安见她不说话,捅了捅她的侧腰。
“……应该是的。”她气哼哼地回答。
他若无其事地别过头,盯着路边的店面。橱窗上反射着他眼睛清澈的蓝色,此时却变得深邃难辨。
这学期很快到了期末考,她暂时辞掉了书店的工作专心备考。江林安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那天游街回来之后就不怎么理睬她。她不去店里之后就更没有联络了。在学校里见面的时候他也是不温不火地冲她笑笑就一脸很忙的表情走掉了。
学校放假后她就要回中国过年,一想到整个寒假都不能见到江林安,而且下次回来只能再呆一个学期,然后大概再也不会呆在法国……明明他们两个人还能呆在一起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为什么自己还不肯主动一点多找找他。
在飞机上的时候她一边苦苦思索着一边肠子都悔青。
假期的时候她想给江林安打电话,但很快就要拨出的时候又窝囊地挂断,安慰自己国际长途太贵了她打不起。
终于在除夕的时候,吃过团圆饭,大家伙儿凑在一起打麻将,比她小的弟弟妹妹们争着抢遥控机,她独自一个人在阳台放鞭炮。
在这种那么热闹的时候,她的心却很空旷,空旷到只剩下江林安一个人。
她掏出手机,咬咬牙就要按拨出键,手机快一步响了起来,混在爆竹声中。
来电显示:蓝宝石。
她惊讶地接起来:“喂……”声音因为太激动而变成了公鸭嗓。
“我真的没打错电话吗。”江林安带着笑意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郁芜瑰摸摸鼻子:“我这边在过年,你在干嘛?巴黎现在应该是下午吧。”
“不,现在是晚上。”
她对天翻了个白眼:“就算我不看手表也知道巴黎时间,你傻了吗?”
“真的是晚上,”江林安透过电话轻描淡写地说,“我在你老家的机场,你过来吗。”
分明是疑问,用的却是陈述句。
郁芜瑰倒吸一口冷气,整整一分钟她都维持着震惊的神色,烟花差点烫伤手。
等她回过神,电话已经挂掉了。她迅速地穿上外套屁滚尿流地一路冲出家门。
“大半夜的你去哪儿啊?!”
郁妈妈扯着嗓子在她身后喊,却只看到一个屁颠屁颠绝尘而去的背影。
【眼前是一座囚牢】
夜晚的飞机场。
郁芜瑰下了出租车急匆匆地往空荡的大厅里跑,一眼就看到那个高瘦的身影孤零零地坐着,黑色的大衣衬着他雪白的脸,又配上这个时间点,仿佛暗夜里出没的血族,高贵得不可方物。
她原本飞奔而来的脚步在离江林安咫尺之遥时停住了。血液在冰凉的皮肤底下滚动,如同热浪,诉说着那些澎湃的不可置信和排山倒海的雀跃。郁芜瑰一不小心瞥见旁边明净的窗,上面反射着一个笑容快飞上天的傻姑娘。
她慢慢地靠近,试图平息振聋发聩的心跳声。可冲出口的话依旧口齿不清:“你你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来中国旅游,顺便看看你。”他放下手中的书,笑意浅浅地看着她。
“哦哦哦……”她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她几乎以为他是特意来看她的。但她不敢高估自己在江林安心中的分量,事实也的确如此。
“对了,今天是大年夜,你来我家吃些东西再去酒店吧。”
江林安自然高兴地颔首。
郁芜瑰出门时只有一个人,回来时又带了一个回来,把郁妈妈吓了一大跳,立即热情地开始招呼他,还挤眉弄眼地问她:“这孩子会不会说中文啊?!”结果江林安笑眯眯来了一句伯母你好把郁妈妈吓了一跳,之后便拉着他开始典型的中国式话家常。郁芜瑰生怕江林安招架不住,忙插话试图把郁妈妈拉走,结果被郁妈妈的眼刀横尸沙发。
江林安在中途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乌龟,你妈妈好热情,我有一种女婿见丈母娘的错觉。”
郁芜瑰没说话,整张脸如同煮熟的螃蟹噌得冒红。
之后大家都凑在电视机前看春晚,江林安就陪着他们一起看。那种无聊的春晚郁芜瑰看得直打哈欠,但江林安却看得很认真,像是在看一部剧情紧凑的电影。
她想来想去只觉得是一个原因:“……你是不是从来没看过所以觉得新鲜啊?”
他摇摇头:“节目很无聊。”
“那你还看得那么投入?”
江林安扫了她一眼:“这是第一次和乌龟过中国的年。”
她怔然,想起第一次和江林安过圣诞节,似乎自己也是这样的心情。哪怕就是枯坐在广场上,连霓虹闪动都变得那么生动。而转念一想到之后她就要离开法国,那么下一个圣诞节,他们就无法再一起度过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轻轻嘀咕着。
他放松的背脊默默地僵直,随后附和地点点头:“也是,你就要永远地呆在这里了。”
她张了张嘴,只发出了几声干笑。
之后江林安又呆了几天才走,两人约定好新学期在巴黎再见面。
在学校里报道过后她就跑去了书店。书店老板是个很亲切的本地人,他每次寒暑假都会替郁芜瑰保留这份工作,两人见面又是一阵寒暄,她把从中国带回来的礼物送给老板后就翘首等着江林安到来。
整理了半天书架,远远地才看到江林安穿着单薄的咖啡色衬衣骑着脚踏车从街的那头过来。
郁芜瑰眼睛一亮,扯开嘴角在落地窗内冲他挥手,突然之间嘴角的笑意被冻住,一点一点垂下来。
她看见在江林安的背后,伸着一双又长又细的腿,腿上是红色的高跟鞋。而江林安的腰上,挽着一双白嫩的手。
他载着那个金发妞停在了落地窗前。
金发妞在窗户外盯着她,突然眉开眼笑地冲她打招呼。而江林安只笑意淡淡地冲她点头。
郁芜瑰也生生扯出个笑容点头。
明明眼前是一道落地窗,此时却放佛成一座囚牢。
【只有拔掉刺才能拥抱】
店长告诉她,那姑娘好像已经和江林安交往了。
她还没消化完这句话,他们两个人就停好了脚踏车走了进来。
金发妞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高兴地说:“Grceàtoi,jesorsavecAdonis.(多亏有你,我和Adonis交往了)”
郁芜瑰僵硬地笑笑,她当初替这人给了江林安一个电话号码,却没想到无意当了回红娘。
她看着江林安,用中文说:“你和她……真的……”
江林安却用法文郑重地说:Annaestmacopine.(Anna是我女朋友)”
Anna笑眯了眼。
“哦……对了,我要去送货。”郁芜瑰牛头不对马嘴地突然冒出一句,手忙脚乱地抄起书抱在怀中,扭头往外跑去,一颗心在风中跳动到失速。
江林安终于属于别人了。
这个事实在脑海中突突跳动,万念俱灰的难过和一种莫名其妙的被背叛像一张网铺天盖地地锁住,勒紧。可江林安从不属于自己,纵使曾经也只有过模糊了友情的甜蜜暧昧,因为他从来没对自己说过一句明确的,喜欢。
再者……她马上就要离开法国,或许此生都不再回来。她就更没理由,为了自己偏执的占有欲而去任性地控诉什么。是该有个人陪着他度过此后,她即将空缺的暮暮与朝朝。
过一阵子之后是江林安的生日,他举办了个小型的聚餐,邀请了郁芜瑰,Anna,还有一些他的朋友,不过最让她奇怪的是他还邀请了蒋奥。
她低声问蒋奥:“你什么时候和江林安熟的?”
“我们不熟啊。”他嘴巴里塞满了鼓鼓的东西,两个人正在讲话,江林安往这里扫了一眼,突然举着饮料过来,蒋奥忙说:“生日快乐啊Adonis!”
江林安颔首:“谢谢。听说毕业后你也要回中国了?”
“是啊。”
“噢,那和乌龟是一起的。”江林安顿了顿,“既然是我生日,你得有点表示吧,唱首歌怎么样?”
蒋奥顿时成了苦瓜脸,他的五音不全是出了名的。可是生日宴会上实在不好推辞。
“那……我就唱首生日快乐歌吧。”
他刚一开口,顿时成了聚会的焦点。到后来基本上是捂着脸唱完的。
江林安却高兴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唱的歌真好听,谢谢。”
蒋奥在她耳边恨声说:“江林安故意让我出丑的!”
“你只能叫他Adonis。”郁芜瑰看完好戏,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生日礼物递到江林安手上:“送你的。”
江林安好奇地瞅着她递过来的小箱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只乌龟。
“你喜欢小动物……就想买着送你了。”
江林安一怔,有些伤脑筋地撇着唇角,盯着乌龟好一会儿。
“你要好好照顾它。”
“我会的。”说着他提着笼子往Anna那里走过去,脚步一顿又转过头来:“你还有别的要告诉我吗?”
“啊?”郁芜瑰呆若木鸡地摇摇头,“没有啊。”
“嗯。”他拎着小箱子往别处走去,郁芜瑰别扭地盯着他的背影失神,直到蒋奥把她撞醒了。他促狭地说:“我觉得江林安想收到的不是真的乌龟。”
郁芜瑰盯着远处:“是啊,他想收到的大概是一个吻。”
不远处,江林安俯下身子,Anna环住他的脖梗,在他侧脸留下一吻。
【人的一生要有根】
当天气热得终于可以换上短袖时,她意识到离开法国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她开始自己重大的道别:把书店拍下来,还和店长合影,聊了很久的天后,她说出了辞职的来意。
最后她打电话给江林安,约他周末出来散步。
江林安冷淡地说:“我周末要陪Anna。”
郁芜瑰在电话这端无声地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我马上要走了。”
电话那头顿时安静了,只有浅浅的呼吸。
“好。”郁芜瑰捏着电话紧张地等待着,只听到江林安甩下一个字就挂断了电话。
她计划的是约在学校门口碰头,然后只是简单地沿着拉丁区走一遍,拍些照片纪念。在门口等来江林安的时候她心里还被那通电话哽着,干巴巴地说:“知道你和Anna最近打得火热,还把你叫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江林安嗯了一声:“没关系,反正你也要走了。”
郁芜瑰摸了摸鼻子:“怎么听着你巴不得想我走呢。”
江林安在风中微微垂下眼睛,笑了笑。
“我很怕一个人,习惯了你之后就一直不想你离开。但中国是你的故乡,那里有你的家人,你不可能因为我而留在这里。就像我不可能会离开法国一样。所以我曾经是很难受。不过我现在身边有了Anna,我也会习惯她。”
郁芜瑰怔怔地,半晌拢了拢头发,又整了整衣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才安静下来说:“你的意思是,她会代替我吗。”
江林安扯了扯她的脸:“乌龟,谁都不会代替谁。但人生很长,我们会习惯各种各样的人缺席或参与自己的人生。”
郁芜瑰哈哈一笑:“怎么感觉现在是你在赶我走呢。当然了,Anna怎么可以代替我,她可是你的恋人啊……”
一阵酸意冲上来。
她踉踉跄跄地快走一步,低下头,遮掩住自己通红的鼻端。
她明白他说的都对,她只是难过,江林安能如此冷静地接受她的离开,那么她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才能拿得起放得下。到最后她只是时光里积灰的一页。
可是她很确信,江林安是她时光里永不会老去的少年,她的青春因他而开始。人生中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像江林安让她有奋不顾身恪守他乡的冲动。
也许这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倾慕,到最后收场,满腹心事轻如无物。
江林安走在她身后,两个人路过圣艾提安杜蒙教堂,郁芜瑰看着教堂顶上巨大的十字架,忽然停下来说:“也许你以后会在这里举办婚礼。”
江林安也仰起脸:“嗯。”
“到时候你会叫我来参加吗?”
“会。不过乌龟爬得那么慢,你还没从中国爬过来,我就老了。”
他讲着轻松的笑话,她觉得背上好像真有乌龟壳,压得她直不起腰。
中途江林安跑去买水,郁芜瑰就站在街道旁四处拍照。镜头忽然扫到街头的一个摆摊占卜的吉普赛老人。拉丁区流浪的吉普赛人很多,他们大多不务正业。江林安警告过她不要跟这些人走太近,他们会用各种理由接近你然后偷东西。比如占卜就是其中一种。
但郁芜瑰却觉得无所谓了,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她靠近那个老人,老人神叨叨地看着前方,郁芜瑰和她打招呼,问她,自己是不是应该留在法国。
吉普赛老人用很惊恐的语调说,人最不能缺少的就是根,没有根的人生将动荡不安。
她问人的根在哪里?
老人浑浊着双眼说你的根在你的故乡。
当江林安买完水过来的时候,郁芜瑰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笑着对他说:“我们去塞纳河坐会儿。”
他们走到塞纳河边坐下,她正愁摆什么姿势。江林安伸过双手,主动揽住了她。她一呆,也反手揽住他。路人帮忙拍下了那张照片,等路人把手机还给郁芜瑰,她仍旧没有更改姿势,反而趁势把头塞到江林安的脖间,用力地抱着他,哽咽着说:“跟Anna说,我就借你一会儿,以后再也不会了。”
夕阳渐退,空气静谧,江林安一言不发地收紧了手臂。余晖在他的眼圈四周涂下红色的阴影。
他只轻轻地温柔地喊她,乌龟,乌龟。
【幸福的距离有万公里】
《这么远那么近》里有句歌词:我由布鲁塞尔坐火车去阿姆斯特丹,望住窗外,飞越过几十个小镇,几千里土地,几千万个人。我怀疑,我们人生里面,唯一可以相遇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坐在飞往中国航班上的郁芜瑰知道,他们人生里唯一可以相守的机会,也已经错过。
她没有让江林安来送机,她是偷偷走的。
然而之后回到国内翻墙上了脸书后她看到江林安更新了一条状态:我的脖子好酸。
底下是Anna的回复:你怎么了?
江林安回她:我一直擡头看着一架飞机远去,你说它什么时候会回来?
Anna莫名其妙:飞机每天都会往返啊。
他没有再回了。
郁芜瑰怔然地想,她或许懂得江林安的意思。她也尝试过问自己,什么时候回法国看看?但终归会像一个过客罢,去几日再回来,因为她的故乡是中国。
但是毕业两年后,她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去过法国。
因为她害怕见到江林安,她用两年接受他的空荡,就不想再去触碰罂粟,再戒掉就难如登天。比起一夜盛放的昙花,她宁愿守着梦里花开,好过睁眼看脚边花瓣残缺。
她依然有翻墙上脸书的习惯,从那里得知江林安的近况。他和Anna很早就分手了,然后和另一个姑娘交往了。
在那么多条消息里,她还看见两条用中文发的。
一条消息是:乌龟茁壮成长着。然后发了小乌龟的图片,依然还是她当年送的小箱子。
还有一条消息:乌龟出逃了,我找遍了哪里都找不到它。或许它再也不会回来了。然后拍了一张空空的箱子发上来。
接着的一条消息就是用法文发的:Jevaismefiancer.(我要订婚了)
电光,石火,刹如天荒。
她回复了一句恭喜,注销了账号。
他一直在挽留她,在她离开后也一直等待着,终于将心凉透。
一厢情愿倾慕的那个人,其实从来都不是她。
而她就是一个乌龟,不愿意人生动荡,所以选择回来走别人替她铺好的路,将自己喜欢的人挡在了龟壳外面。
鼻端漂浮着书籍陈年的味道——光线昏黄的书店内,少年拥有一头金发,懒散地窝在鲜红的沙发里。她安静地站在远处,手中假意整理着书,却一直斜眼偷看他。
那是很久远的时光之前,拉丁区还有法国的咖啡,花朵,和少年蓝宝石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