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童】
阿晴从M记的二楼往路边张望,随手点了一个男生:“看那校服是重点中学的,就他吧。”
被阿晴点到的少年此刻很无辜地走在路边,低着头,阳光下发色有点营养不良的枯黄。像席晚家阳台上种植的那盆快要枯败的黄花。他手捧着书,专心致志地和席晚撞了个满怀。
他面无表情地擡起脸:“对不起。”
席晚:“……你认识我吗?”
少年摇摇头。
席晚拍了拍脸,抖了抖身子,深呼吸道:“但是我认识你。”
他微微睁大了双眼。
“确切的说……我认识十年后的你。你可能不相信,我是从十年后过来的。”
少年掐了掐席晚的脸,席晚露出狰狞的表情:“好疼啊你干嘛?”
“喔原来不是做梦。”
“你干嘛不掐自己?!”
他打量了席晚一番:“你真的是从十年后来的吗?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
喂,他难道真的在认真思考我的话?席晚露出诧异的神色。
她想着大冒险任务的最后一句,挂着满头的黑线艰难地开口:“总之我就是过来看看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因为我们十年后是……恋人。”
少年沉默地望着她。
她地捂住脸:“随便你相不相信……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席晚扭头就望后疾走,他突然在背后开口,说:“等等。”
她惊讶地侧目。
随后,从他口中,她听到了平生记忆最深刻的一句话,稀松平常地来自于十六岁初春的暮色里,一次恶作剧的大冒险。
“你的裤子上有点红。”
【返老】
那天的大冒险,席晚是抱着被人当做神经病的觉悟去完成的。但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她碰上了一个“神经病”。他似乎真以为她是时间旅行者,而且这个时间旅行者的屁股兜上还沾了红。
她涨红了脸蹩脚地解释是沾到了番茄酱,声音小到连自己都有点不信。
阿晴他们在楼上全程看戏,看她落荒而逃一个个没心没肺笑得前仰后合。
席晚发誓,她再也不想遇见那少年第二次。索性重点中学和他们的普通中学相距太远,一般见不到面。
很快到了期中的联合运动会,各个学校都会参加。席晚因为嗓音天生不错的缘故,被选去当播报员。
她想着可以免上课乐颠颠地参加了,却没想到会因福得祸。
在一帮跑2000米的男生当中,有一个人被甩在最后头,和其他人拉开好大的距离。最后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跑在跑道上,在拐弯处还颤巍巍地摔了个跤。
没有一个人去扶他。
席晚突然回忆起来,去年也有一个男生跑2000米跑得特别慢。当时她还不是播报员,只负责给本校的参赛者加油。那个人跑了最后一名,满头大汗地跪坐在终点线,当时也没有人扶他起来,或是递给他一瓶水。
似乎不仅是因为比赛成绩的原因,而是他不讨人喜欢。
这个男生,就是席晚那天碰上的“神经病”少年。
她注视着摔倒在地的他,热血上头,抓住话筒:“跌倒了就爬起来!”
在没有加油声的操场里,她的声音尤为突兀而振奋。少年吃力地动弹了一下,擡起头,似乎想找出说话的人。可席晚立刻后悔地把头低到桌子底下。
最后他还是顺利地完成了2000米的比赛。
席晚好奇地问身边重点中学的播报员,对方八卦道:“你说梁一阳啊?待见他才怪。他跟别人不一样。不太正常。”
至于席晚想深究怎么不正常,对方就一脸讳莫如深。她想起少年奇怪的言行,默默地赞同了这个结论。
席晚一脸悻悻,根本没发现梁一阳走上了播报台,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刚刚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被吓了一跳,满脸“我不认识你”的神色:“我是这里的学生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你不是从十年后来的吗?”
“……那是一个玩笑。你还真相信啊?”
梁一阳表情怔忪。
席晚借口离开,心想了不得啊,真的惹上了一个神经病。
【雨水】
“卫生委员大人,你放我走吧。今天星座书上说我不宜太晚回家!”
“别想逃值日,给我去倒垃圾!”
席晚逃值日失败,扁着嘴拿着两个垃圾袋下楼。刚倒完垃圾,天边就传来滚滚的雷声。等跑到教学楼,外面已倾盆大雨。
回到教室时居然只有几个人了,而且都没带伞。有的决定冒雨回家,席晚特别讨厌下雨,就决定等雨停。
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她急匆匆地下楼,刚落过雨的天空清朗,风里有夜樱的气息。屋檐下滴着水,溅到青石地上圈起一汪积水,水里倒映着粼粼的半轮圆月,还有少年如玉的脸。
席晚怔在原地,看着梁一阳浑身湿漉漉地撑着一把伞,百无聊赖地凝视着积水潭。
“喂,你在这里干嘛?”
他擡起头:“送你回家。”
“哈?”
席晚觉得莫名其妙。她上下扫视着梁一阳,突然觉得不对劲。
“你撑着伞怎么全身都还湿湿的?”
少年一歪头:“中途下雨了,我担心你没伞,跑去买的。”
咯噔。
像是屋檐的雨滴溅到了心脏的触感。
席晚擦过他的肩膀脚步慌乱地往前走去,嘴里直犯嘀咕:“你买的伞我不要。我俩不熟。”
他顿了一下,还是把伞小心翼翼地递过来:“等会儿路上可能还会下雨。”
席晚停下来,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那也不干你的事。你别以为搭了几句话我们就算熟了。可能你没什么人搭理会这样觉得,但在我看来我们连朋友也算不上。”她真心觉得梁一阳莫名其妙,忽然就在楼下傻站了三个小时为自己买伞淋得浑身湿透。就像初夏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搅得她心神不宁。
少年握紧伞柄,慢慢地把伞收了回来。
席晚终于满意了,像撇掉什么似的快速往前走。她不曾回头,但至始至终,有一股盛大潮湿的雨水味道,淋漓了一路。
像是少年身上被大雨包裹了三个小时的味道。
【夜色】
自打那天起,梁一阳每晚都会来等。
但他从来都只站在老槐树的阴影下,花瓣潮湿地粘在地上,他缩在那里,没人正视他的存在,自然也没给席晚带来过绯闻困扰。
然而除了第一晚的心慌意乱,剩下的日子席晚连搭理都懒得搭理。因为席晚再度打听了梁一阳之后,认定他就是朵奇葩。
他常年只穿一件洗旧的衬衫,梅雨季衣服没干就穿着来学校;上课时会一声不响地走出去,有人透过窗户就看到他用手遮着一朵快被雨水打残的花;从不主动和别人说话,但一说话就会令别人难堪。
阿晴怜悯地拍她肩:“那个神经病八成是喜欢你。”
席晚郁闷:“去去去,还不都是你害的。他喜欢我哪里啊?我们就没说上过几句话。”
他们交集寥寥,她想不通,更不想接受这不明不白的好意。
席晚不是温床,烂桃花不肯凋,那干脆踩烂。
某个傍晚,席晚在梁一阳远远跟着送她回家时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等着他。
梁一阳小小地受惊,片刻低着头说:“我不会打扰你的。”
席晚面无表情:“今天我生日。”
他立即惊讶地擡起眼。
“你这么多天送我回家,怪不好意思的。我想邀请你一起来生日聚餐。你现在有时间吧?直接和我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表现地有点为难。
“我没有准备礼物。”
席晚嗤笑:“哦那个没事。”
反正收下了也是扔掉。她根本不是真心邀请他来参加聚餐,而是想通过聚餐让梁一阳看清楚,他根本不是她圈子里的人,她更不欢迎他入主。
阿晴看到席晚把梁一阳带来的时候,大吃一惊。席晚没解释,扫了一下还有一个空位,就叫人再找个人过来填上。反过来一脸抱歉地对梁一阳说:“没位置了,你可以站着吗?”
梁一阳在众人讥诮的神色里,表情有点僵硬。
吃饭的时候,席晚异常活络,她和每个人搭话,除了他。她讲课堂上发生的事,校园里的八卦。没有一个话题梁一阳可以插足。席晚偶尔瞟他一眼说:“你不用客气啊,随意吃。”
梁一阳沉默地站在外围。
等席晚再次往后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身后了。她笑眯眯地撞了下阿晴的胳膊:“计划通。”
等聚餐结束时已经很晚了,期间又下了一场雨,席晚硬是磨蹭到雨停后才解散。她作为寿星最后才离开,门口有个人居然还没走掉。
等她的不是聚会上任何一个在座者,而是被她中途逼走没有一席之地的梁一阳。
他依旧浑身湿漉漉的,看到她下来了,把伞靠在墙边,默不作声地消失在夜色里。
【耳洞】
第二天,梁一阳没有来。
席晚望着窗外的老槐树下,只有一地潮湿的落花,站在那里的细瘦少年已经消失了。风打着旋儿把花瓣吹进了近旁的水沟,她一怔,觉得怅然若失,但又如释重负。
市二模的时候,她查了自己的考场,居然是梁一阳所在的重点中学。
那天她摸到考场门外,一堆人围在门口看名单,有些人大惊小怪地说:“喂,你们看,真的是那个席晚吧?”
“可以看到正主了,估计也是个奇葩。”
“物以类聚嘛。”
席晚一头雾水,也不好冒然发作,万一搞错了呢。于是她假模假样地问旁边的人:“他们在讨论谁啊?”
“席晚啊。你不知道梁一阳为她打了两个耳洞啊,真难想象这奇葩也会谈恋爱。”
席晚完全懵了,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传开的。
可无关紧要,此时此刻,脑海里充斥的只剩下难堪。
她早就知道,和梁一阳扯上关系会带来麻烦。像这样成为别人津津乐道的谈资,莫名其妙地被扣上奇葩的帽子。
考试结束后,她没有急着回学校,而是在考场磨叽了一阵子,等重点中学的学生回来了,摸到梁一阳所在的教室。
里头闹哄哄的,三五人凑在一块对答案。一个黑衣少年埋头坐在最后排,暮色撒在他的耳尖,耳钉闪闪发亮。
席晚大踏步走到他面前。她终于看清那两个耳钉,是两个银色字母,XW。
“你什么时候打的?”
他似乎很惊讶她突然出现:“……你生日那天。”
“这算什么?!”
“礼物。”
席晚看着那麻烦的根源怒极反笑:“你以为这样的礼物我就扔不掉了吗?能否麻烦你摘下来?随意你带哪个字母,只要不是XW。”
教室都静下来了,齐刷刷地看向这里。
梁一阳轻咬嘴唇,长长地吸了口气:“不……我喜欢你。”
咯噔。
久违的像屋檐下的雨滴溅到心脏的触感。
席晚愣了一下,扭头望了四周,那一张张看好戏的脸让她意识到撇清关系才是当务之急。她一字一顿:“摘下来。”
天边暮色漫长,一只飞鸟惊鸣。
梁一阳哆嗦着手,将耳钉缓缓取下来,露出那还未消肿的,带血的耳洞。
席晚是后来才从流言里听说,那是少年亲手,用耳洞机笨拙地打上去的。他视之珍重,而她的回馈,是在他心上恶狠狠地裁了洞。
【夏日】
在高考结束后,班里有个人和她报了同样的志愿,向她告白,说暗恋了她三年。于是在无所事事的夏季开端,她开始和那个人交往。
他也有一头浅浅的黄发,但是和梁一阳不一样,他是染的。
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还是再度遇见过梁一阳。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当时她和男友正准备去看一场电影。在马路这头,车水马龙里,对面有一个高挑的人影,在车辆穿行间露出那营养不良的发色。
绿灯亮起,视野里终于没有车辆的阻碍。她终于看到对面的少年。他孤身一人,手上拿着书,穿着旧衬衫,瘦骨伶仃的模样。
他也看到了她和他。
席晚犹豫了一下,拉紧了男友的手不避让地往前走。
人潮拥挤里,他们就像普通的陌生人,擦肩而过时,一个眼神的交集都没有。
那一瞬间,好像又有雨滴落在心头,潮湿地想从眼眶里漫溢。
席晚说不清楚,在这种时刻,她居然想痛哭。
明明一切已如她所愿,她将他撇得一干二净。
夏天真正结束后,她和男友背着行李去了外省。没有人知道梁一阳去了哪里,只有人看见他还去过跳蚤市场,估计没钱所以去淘旧货。
他从头至尾都只有八卦让人关心。
之后的日子就没什么好提了,在二十岁生日的那天,她突然买了一个耳洞机,逼着男友为她打耳洞。
他说:“这个要疼死人的。我才不打。”
席晚很失望,于是转而自己打了个耳洞。
耳洞机按孔的那一瞬间,她真的觉得不疼。
草草地处理完毕,她倒头就睡。第二天硬生生被疼醒。她呆望着镜子里多了一个空洞的耳朵,钻心的疼痛如延迟反应,像浪潮绵延而来。
不仅仅延迟了一个晚上,更像是延迟了好几年。从那年初春的傍晚开始。
那年的梁一阳,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在他被她羞辱过的夜晚,依然抱着坚决,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声不响地为自己打了两个耳洞。
而她在那群充满恶意的众人面前,不但没有保护他,还硬生生地将那样的坚决撕开,露出没有防备的疼痛。
席晚突然觉得,也许这一生,她都碰不上第二个了。那个默默将耳洞打上,把她的名字挂在耳尖心头,将这仪式当作礼物送给她的少年。
暮色下耳钉和他都那么耀眼,他笑着,仿佛疼痛不值一提。
【先衰】
打完耳洞的第二天,她就和男友分了手,之后她再也没有和谁交往过,毕业旅行那一年,她一个人去了邻省福建的鼓浪屿。这里有青藤缠绕的老洋房,淡季的街道上很冷清,她漫无目的地呼吸着微凉的空气,与一家家别致的小店错身。
在一家明信片的店门口,她突然停了下来,擡头仰望店名,呼吸一窒。
“时间旅行”。
她鬼使神差地推开店门,风铃叮咚作响。
坐在柜台里的店主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她笑着说:“随意挑选。”
席晚忍不住问:“店名有什么寓意吗?”
店主:“啊,其实没什么。我们店有一个邮政慢递的服务。你可以在我们这里买一张明信片,写给以后的自己。我们替你保管,到时候了就寄出去。”
她向店主要了一张,在信的反面写道——
给十年后的席晚:
“如果你真的是时间旅行者就好了。
再度遇上十六岁的孤独少年,手捧书在路边孤独地行走。阳光打在他睫毛的阴影下,请一定要用力地牵起他的手。”
毕业旅行前夕她回过一次家,把大学期间的旧物都整理好拿去跳蚤市场卖。在一个摊位上,他看见角落里有一件很眼熟的旧衣。
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堆在角落里不太整洁。衬衫的袖子和一件校服的袖子缠在一起。那件校服上面是席晚画的海绵宝宝。
那是梁一阳的衬衫,和她卖掉的校服。
袖口缠在一起,好像牵着手。就像曾经她拉着男友的手在他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
她猛然想起那年夏天的传闻,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淘旧货用,用讥讽的语气众口相传。她当时还相信了,觉得他很可怜。
而事实的真相,他只是去那里,完成一个永远不可能完成的动作。
当时她一直质疑梁一阳的喜欢,还恶意地揣测他只是想巴着自己不放。面对那庞大而脆弱的喜欢,她毫不犹豫地选择辜负。
因为她和别人一样庸俗,误解了少年不染一丝尘埃的喜欢,却能轻易接受其他滑头花言巧语的告白。
席晚在卡片上用力地写上句号,郑重地将它挂在最上方。仿佛这样做,真的能令自己回到几年前。
如果当时街头,绿灯亮起,她勇敢地走过去,哪怕向少年简单地打一声招呼,也许他会鼓足勇气告诉她,动心的那一瞬只来自于没有援手的操场中那句突兀的鼓励。
他原本就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孩,一个简单的甜头就让他欣喜,追在她身后如履薄冰,哆嗦着不敢出声。
只是她没有返老还童的魔力。可遇不可求的人,一生只有一次。而其他的人,却有千千万万个。
她遇不上了。
【黄花】
明信片店里没什么人,午后的阳光细密地洒下来,照在最上面的一张明信片上,画面里是一张窗台,几盆黄花。
在十七岁夏日的傍晚,席晚家的阳台上曾栽种过这样的一盆黄花,像极少年营养不良的发色。
当时渴睡的她,未曾目睹它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