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你是艳火】
十月的雨水很滂沱,夏琴行撑着伞走过积水的小道,在音像店门口看到一只蜷缩的黑猫。它皮毛湿漉,却安之若素地趴在廊下,显得瞳孔黑亮。
那种骄傲和淡然的气质,忽然就让她想到了许城。
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像只高贵的黑猫,手指轻点着竖立的麦克风,微微眯着眼投入地唱着一首歌。他有着如猫般深黑的发,唱毕睁开眼,黑洞的瞳孔散漫地掠过台下人潮,轻轻地弯腰鞠躬。
然而四周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只是他们高中的军训联欢晚会,只有狭隘逼仄的篮球场和非常简陋的舞台设施,可这个人居然能营造出光华四射的境地。
夏琴行在后台默默地看着,顿时紧张到要爆炸。她身无长物,不知道倒了哪辈子血霉被选出来唱歌。原本还可以蒙混下,这下子排在这个人后面,群众一对比,孰优孰劣,高下立见。
她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夏琴行捂着脸上台,弱弱地拿起麦克风,清了清嗓子:“我是来自高一八班的夏琴行。”
她战战兢兢地开口唱完,几乎是哆嗦着下了台,想在夜色的掩护下跑回班级的方阵里,别让人看到自己的脸,不然多丢人。但是低着头一阵冲撞的后果就是很容易撞到人。夏琴行心说惨了,她胆颤地擡起头,呼吸一窒。
许城站在她面前,高出她一个头,微微低头看她。
夏琴行看他不发一言,以为他生气,连连道歉,说她不是故意撞上来的。
对方面瘫着脸,却语出惊人:“但我是故意让你撞上的。”
这句话把她噎得百感交集,震惊,疑惑,还有某种微妙的暗喜,到最后只是化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啊?”
许城说明来意,原来他在后台听到夏琴行唱歌,觉得她的声音不错。而他有自己的一支校园乐队,想邀请她当主唱。
“我也是主唱,但我觉得乐队欠缺一个好的女声。”
“我不行!我我……我完全是一个业余,只是喜欢唱歌而已。”
“喜欢唱歌就够了。”许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在那张平板无波的脸上韵开了惊艳的涟漪,像黑夜里的一抹艳火,哗哗地在她心头怒放。夏琴行看楞了眼,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点下了头。两个人熟了后她忍不住抱怨许城当时一定使用了美人计,蛊惑她误上贼船。许城回她浅笑,再一次秒了她50的鼻血。
军训完之后开学,夏琴行也正式认识到许城的乐队成员。乐队总共四个人,鼓手阿杰,还有两个吉他手程时和程光,他们是一对双胞胎。三个人都是许城的发小,四个人从初中开始组建乐队,小有名气。
许城把夏琴行介绍给他们,三个人都表现得很热情,只是她隐约地觉得他们的表情有些许古怪。大约是觉得她没能力能够胜任吧,夏琴行也觉得自己很荒谬。但当她转过头,看见许城专心致志地把三个人介绍给自己的神情,忽然觉得就算拼死也不能辜负他。
这比自己当初发誓要考上重点高中的决心还要坚决。
许城把三人依此介绍完,说:“最后是我,许城,乐队的主唱。欢迎你加入,以后就是五个人一起努力。”
他静静伸出拳头,她把拳头放上去,轻轻一扣,相视而笑。
【你是我弱水三千里的一瓢】
自从夏琴行加入了乐队之后练歌练得比学习都勤。他们五个人一齐加入了学校的音乐社团,社长特地腾出一间教室让给他们当老窝。夏琴行晚自习的时候就会翘课跑到这间教室里来,打开灯,塞上耳机听一些老CD,嘴上跟着哼。
有一次门突然被打开,夏琴行没感觉到,依然投入地唱。接着她的肩头被轻拍,吓得她以为被老师抓住了,登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把耳机摘下,CD盒迅速往胸前一塞,以毁尸灭迹。
结果转过身一看,好家伙,原来是许城。
夏琴行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
许城平淡地扫了她一眼,走到门边把灯一关:“来这里就得关灯,不然会引来老师。”
她愣愣地哦了一声,以为许城是来特意提醒她一下就走。结果他的脚步声在黑暗中越来越近,朝她走了过来。
“我坐一会儿,你继续唱,我听。”
夏琴行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要不要。”
许城道:“你不是怕黑吗,敢一个人留在这里?”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恢复了以往的缄默,只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夏琴行挨着他坐下来,却不敢唱了,偷偷把音乐关掉,假装仍听着耳机,心跳如雷地坐在他身旁。
之后夏琴行不敢再偷溜去老窝,不知道为何她有点害怕和许城独处,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不知所措。但她又很想见他,这种感觉不受掌控,却挠人心肝。
直到乐队一起组织去音乐酒吧玩,她才敢再次正视许城。音乐酒吧是乐队常来玩的地方,但夏琴行是第一次去。一行人围坐在圆桌旁,每人熟门熟路地点一杯饮料。反倒是许城,出乎她意料,点了杯酒。
邻桌的女生忽然起身,往他们这桌走了过来,坐在了许城的对面,颇为熟稔地说:“嘿,许城,你不上去唱一首?”
夏琴行忽然看那女生百般不顺眼,撞了撞隔壁阿杰的手肘,压低声音问:“她是谁啊,好像和许城很熟。”
“她也是我们学校的,叫张冉冉,我们都认识。”说着阿杰也朝她打了个招呼,又低头对夏琴行古怪地说:“你好像很在意她和许城很熟?”
“我随便问问。”夏琴行面色一僵,心慌慌地抄过桌上的饮料,转过头把后脑勺对着阿杰。但是一转头又坏了事,她好死不死地看到张冉冉伸手,准备拿走许城喝了一半的酒,笑意盈盈地说:“介不介意我品尝一下?”
许城淡淡道:“你自己知道。”
张冉冉端酒杯的手就那么一滞,很无奈地说:“你的洁癖还是那么讨厌,同喝一杯酒会怎样?”
会间接接吻!夏琴行看到她把手收回去,心底乐得不行,眉开眼笑地在心底默默回答。等张冉冉起身走远,许城忽然转过头看着她:“……你刚刚怎么那么高兴?”
“没有啊。”她心虚地挥挥手,许城耸耸肩,端起酒轻呡了一口。夏琴行在昏黄的灯光中正好撞见这一幕,觉得他似优雅又忧郁的吸血鬼,独坐城堡一隅,等待千年能有人拂去他眉间雪,可无人能近他身,他那么孤独。
她鬼使神差般,撞了一下他,假装无所谓地问:“许城,你那酒能不能让我喝一口,我想尝尝看味道。”然而一双手在桌下紧张地捏成拳,指甲都嵌进肉里去,却不觉得疼。她脑门子都憋出了汗,隐隐期待着截然不同的答案。她知道自己很幼稚,但那一刻她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与别人不同。
许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不行。
世界就那么安静了,台上的歌手依旧在唱,吉他依然在响,可是她都听不到了。那两个字那么清晰地提醒她,她和别人并无两样。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她惶惶地哦了一声,许城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你来着例假,不能喝冰酒。”
夏琴行突然像死了一回又活过来的人,整个精神抖擞。
为确认那不是一个借口,她问他:“那下次……?”
许城把头扭过去,咳嗽了一声:“你尽管喝。”
【如果这都不算爱】
期中考试过后音乐社有场小型的音乐会,面向全校学生,由社员们自主报名参加。乐队自然也报了名,打算期中考试后加足马力排练。
考完试的时候外面落了蒙蒙大雨,接近傍晚的时候天空灰蓝暗沉,夏琴行随着人潮出了教学楼,好多人堵在门口出不去,纷纷打着电话要求各种接送。她急着去社团和许城他们会合,头脑一热就把包撑在头顶,打算冲出重围,结果后面有一人按住了她的肩。
她诧异地转过脸,看见阿杰拿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身后,他得意地晃晃手中伞:“这才叫真正的未雨绸缪。”
夏琴行眼睛一亮,赶紧缩进了阿杰的大伞下,两个人一路往活动教室走去。途中阿杰不经意地把伞往她那边倾斜,她浑然不觉,直到收起伞时,她才惊讶地看见他的半边肩膀都湿透了。
许城刚好拿着伞从门口出来,看到夏琴行和阿杰并肩走过来,微微一愣,转而又面无表情道:“你们总算来了。”
夏琴行疑惑地问:“你要出去吗?”
他摇头:“没有,我们进去吧。”
三人一齐走进活动教室,程时诧异道:“你这么快把人接回来了?”
许城面色僵硬了一瞬:“在楼下碰到的。”
程光勾住阿杰的脖子兴高采烈地说:“刚刚老大说请我们回家吃饭,他要做一桌子的好菜,哎哟哎哟我好怀念,上一次吃到是啥时候了,我都给忘了!”
于是夏琴行再一次诧异地发现,许城会做饭,而且做得很好。只是他不轻易下厨,因为觉得很麻烦。
大家草草地排练了一遍,心思都飞到了餐桌上。许城的爸妈都不在家,原本空旷的客厅一下子塞进了他们五个人,顿时热闹起来。阿杰和程时程光凑作一堆,摆弄起许城家的DVD。夏琴行没有兴趣,跑到厨房看许城做饭。
结果许城没有在做饭,反而在煎药。
她顿时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摆弄着措辞,问他:“你……生病了?”
他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这是益母草,治痛经的中药。”
然后他又埋头苦干,趁熬药的空档取来干姜加水煎煮。夏琴行怔楞在厨房门口,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来,她有次排练的时候嚎过她痛经,肚子好疼。
这怎么也不会是个巧合,总不见得这是给外面三个白痴男生准备的。
她安静地看着他又变戏法似的拿出大枣,红糖和粳米,把大枣和粳米放入熬好的药汁中,慢火煮粥。待粥熟后再加入红糖,热气腾腾地端到她面前。
“姜枣红糖粥,我在网上查到的,据说对治疗痛经有用。要是觉得苦就告诉我,我再加点红糖。”
客厅里的三个人在干嚎,说做山珍海味也做完了,怎么一道菜都没上来。夏琴行和许城隐秘地窝在厨房里,她在嚷嚷声中接过红糖粥,笑意压都压不住。
可惜的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像许城那样,在她痛经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忙前忙后,替她煎药熬粥。
那时窗外星火点点,夜色如他的侧脸那么静默温柔。
当时明月在。
【我何以得到你青睐】
最后到晚上八点大家才高高兴兴地吃完了晚饭,闹了一阵子之后是晚上十点,程时和程光回家,阿杰自告奋勇地说送夏琴行回去,他们正要走,许城却让夏琴行留一下。
两个人面面相觑,许城折返回来,手上多了两张纸。
他把两张纸交到夏琴行手上,是一张歌谱和一张歌词。
“我写的歌,到时候我们一齐唱这个。”
“我是记得你说你要写歌,”夏琴行惊讶道,“但那是前天说的吧,你写歌的速度也未免太惊人了。”
许城没搭理她,转身对阿杰说话,让他安全送她回家。阿杰面露不耐地说:“你什么时候这么磨磨唧唧。夏琴行,走人了,还发愣!”
许城写的歌名叫边城,她对着歌谱哼了一遍旋律,非常好听。之后在活动教室一起排练的时候她和许城有各自分开演唱的部分,然后到高潮的末尾有一段合音。
那段合音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她和许城配合得总是不佳,好不容易她觉得有一次能够PASS的时候,许城却皱着眉说不行,再来,显得非常苛刻。夏琴行虽然奇怪,但觉得这只是许城对于音乐的精益求精,并没有什么。
然而原因没这么简单。
在快要演出的前两个星期,一切都磨合地差不多了,唯独许城对他们的合音还是不满意。她愁得要死,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私下里偷偷唱,唱到都快要吐,还用嗓过度,倒嗓,甚至发不了声。
阿杰在某次放学后跑到她教室里来,塞给她一包金嗓子和一盘CD。夏琴行还以为CD里是什么唱歌秘诀之类的东西,兴冲冲地放出来听,结果听到一段非常熟悉的音乐,就算把她挫骨扬灰,她都听得出来。
是许城写的《边城》。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许城的声音,接着是他们的合音。
等等……不对。
男声部分确实是许城的声音,但是女声的部分不是她。尽管那声音和她很像很像,但是对方的声音比她还要柔和一些,而且两个人的合音部分更加融洽完美,是她和许城从未达到过的境界。
电光火石,夏琴行明白过来,这是许城和另一个声音和她很相像的女孩子合唱的歌。
她急切地想弄个明白,但有一个答案在心里昭然若揭。
她颤巍巍地摸出手机,颤巍巍地拨了阿杰的电话。对方很快接通,说你要想知道什么就直说吧。
夏琴行说我只问一个问题,那个CD里的女声是谁。
阿杰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她是许城的青梅竹马,两年前转学去了外省,很久没和我们联络了。”
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几个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表现很奇怪吗?因为你声音太像她了。你知道为什么许城能那么快就把歌给你吗,那根本不是现写的,而是早就写好的。你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对你们的合音不满意吗,因为你到不了她的水准。你知道为什么许城那个笨木头独独对你好吗,因为他只是在寻找一个相似的声音。
只是相似的声音,却终究不是他钟情的声音。
夏琴行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她苦练到倒嗓也换不来他满意,哪怕她喉咙唱到哑了,她也变不成他的青梅。她想起在黑夜里他静坐在她身旁,让她唱歌给他听,只是为了凭借她的嗓音去怀念他的姑娘。
她轻轻打开CD,那首歌随着冷风缓缓流淌。
在很淡很凉的月光下,她渐渐红了眼眶。
【爱你是我唯一的秘密】
夏琴行和阿杰打了一声招呼,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乐队。阿杰挽留不住她,决定和她一起退出。还说服她和自己一起组一个组合,参加社团的活动。
说不清是出于报复的快感,还是为了想做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夏琴行同意了阿杰的计划。两个人一拍即合,当即向社团上报了一个节目。
她知道许城肯定会来问个究竟,但她没想到许城会来得这么快。
在上晚自习之前他就跑来教室门口,把她叫了出去,一脸肃杀地说:“我看到节目表了,你和阿杰……是怎么回事?”
夏琴行咬住牙关:“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光很模糊:“那……我们的乐队呢?”
她僵硬地笑了笑:“那是你们的,不是我的。”
他沉默,刘海被风吹下来,遮住他黑亮的眼睛。
“那么,我给你……我写的歌呢,你也不打算唱了?”
她轻点头。
她有什么资格去唱那首歌呢?替代品的身份吗?
她多想此刻挑明,但会两败俱伤。不光自己难堪,也会戳到他极力掩盖的痛处,她纵使舍得自虐,也舍不得令他难过。
于是夏琴行也沉默了,她别过脸,揉揉眼睛:“……这风真大啊,吹得眼睛疼。”
许城想凑过来看,夏琴行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脚步僵直在半空,慢慢收回去,深吸了一口气,又淡淡地吐出:“随你。”
最终许城的乐队退出了参加音乐社的小型音乐晚会,而她和阿杰误打误撞地上了节目单,在大礼堂里风风光光地唱歌。阿杰弹奏吉他,她主唱。聚光灯打下来,照得她内心毫无欢喜,反倒是一片空旷荒芜。
而那片荒芜在后台看见许城时,忽然就春风吹又生了。
许城看着她说:“你唱得不错。”
夏琴行想极力装出淡然有礼的样子,就像他一样。可是没有办法,在他面前她所有的感官掌控都失灵了。她眨了好几下眼睛,说:“谢谢。”
许城道:“虽然我原本以为,站在台上的人会是我和你。”
然后他微微一笑,背过身去,渐行渐远。
这是她平生唯一看到许城那样寂寂的笑,好似全世界无趣到只剩下无涯荒野。
她和阿杰的组合继续维持着,她从他那里打听到许城重新找了个女主唱,是她在酒吧见过的那个女孩,张冉冉。快到期末的时候阿杰来问她要不要排练个节目去竞争下上元旦晚会,夏琴行想了想,觉得期末考更重要,就没有参加。
但是许城的乐队参加了,曲目就是那首《边城》。
元旦晚会那一天她坐在台下,台上的节目走马观花地过去,在中段时她终于等来了许城。他拉着张冉冉的手上台,背景乐是程时程光两人的吉他弹奏。
许城拿起麦克风,很安静地唱了起来:
“我带你去流浪吧
在那四季如春的边城
任时光如洪流
任白发如同梨花长满枝桠
我想牵着你手
静坐河边赏花”
声音温柔如同细流,涓涓流进她心里眼里耳里,无孔不入,却无法抑制地想哭。她曾以为那是许城特意写给她的专属歌词,却发现那是透过她看着别人。
当许城和张冉冉的声音合在一起时,全场都沸腾了。然而张冉冉和许城的合音并不算好,至少比起曾经的许城和夏琴行。
但是观众并不知情,他们被合音调动了情绪,纷纷鼓起掌来。
夏琴行几乎是在听到那合音的一瞬间就泪雨滂沱。
她立刻捂住脸,压抑的抽泣声被合音盖过,微不足道地湮灭。
因为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到许城笑容寂寂地说,我原本以为站在台上的会是你和我。
会是你和我共享这如潮掌声。
【曾经的灿烂,此刻黑白】
打那以后夏琴行和许城各自为政,他有他的乐队,而她有她的组合。阿杰后来公开表示要追求她,但她明确拒绝了。可在外人眼里,似乎他们的情侣身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偶然有一次她与许城狭路相逢时,他看了她很久,说:“我知道你和阿杰的事了。”
她还想问什么事,他就像是不愿多呆一秒地离开了,夏琴行看着他的背影,动了动嘴唇想叫住他,可是上课铃响了起来,她只能与他背道而驰,匆匆地朝教室狂奔而去。
之后的两年,他们除了偶尔正面交锋不得不尴尬地点头打个招呼,再没什么深交。她也曾担心他是否误会了,想过解释。然而满腹心事一环扣一环,她又想,他或许也并没有太在乎,踌躇再三还是开不了口。
她也会偷偷地去看他的每一场演出,偷偷地跑去音乐酒吧蹲点,若他唱歌,就用手机录下来,转到电脑上刻成盘,再好好地放进木箱里。
偶尔听着他的歌,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幻想要不就当做毫不知情吧,再次厚着脸皮去对许城说我想加入乐队,你会再给我机会吗。但幻想毕竟是幻想,她如果没有相似的嗓音,恐怕连与许城的相遇都不会有。她对于许城来说恐怕只会是个不屑一顾的路人。
甚至于张冉冉都比她更有资格站在他身旁。
所以她不能那么狼狈地呆在他身旁,一边心猿意马,一边却清楚他心有所属,自己享受着海市蜃楼般的幸福,那是一种甜蜜却又最绝望的痛苦,连半分念想都模棱两可。
因此当毕业前夕许城突然来找夏琴行一起参加晚会的节目,她拒绝了。
许城难得任性地说:“就我们两个人,我不要乐队,你不要阿杰。”
夏琴行微微发怔,她摇摇晃晃地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不行。但那两个字说得仿佛是同谁搏斗过一样吃力。
许城面色一白,闭了闭眼又睁开,嘴角浮起一丝淡笑,一如初见那一年。
他说:“我猜到你会是这个反应,你愿意放下我和阿杰组合,去不愿意放下他来和我组合,是这样的吧。”
怎么会是这样呢。
夏琴行多想摇头,可怎么澄清呢,于是她一动未动。
许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安静地站在一棵树下,像一只松鼠。”
第一次见她?难道不是在军训联欢晚会上?
夏琴行暗自纳闷,可许城说完就转身走了,像很多次那样,走得远远的,回不了头。
然后很快就是毕业晚会,她和阿杰上台时一片振聋发聩的起哄声,似乎临近毕业所有人胆子都大了,百无禁忌。夏琴行表现得很镇定,调试好麦克风,安静地站着,在音乐还未响起来之前,她注视着高三五班那一块。那是许城所在的班级。
但是夏琴行看不清谁是谁。
她只好看着那个方向,清了清嗓子,非常郑重地说:“今天这首歌,我想送给一个人。”
话音刚落,身后的阿杰突然极具暗示性地快速拨了下吉他的弦,吉他声随着麦的声音在不大的礼堂久久回荡,激起了无数的口哨和掌声。
她知道所有人又误会了,以为是她送给阿杰的歌。
夏琴行闭上眼睛,开始投入到歌声中,这是许城教会她的。一旦音乐响起,你就什么都不要想,只要专心闭上眼,去感受,去歌唱。
在她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她没看到许城在人声鼎沸中站了起来,背着单肩包落寞地走出了礼堂。他走到门口停下,趁着礼堂里散射出来的微弱灯光,从包里拿出一盘碟。
是他自己刻录的CD,《边城》。
他神色温柔地婆娑了几下,缓缓地将CD伸到垃圾桶边,顿住,似在犹豫该不该扔,最后狠狠捏着的手轻轻一松,如自杀之人姿态愉悦地从高楼飞下去,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柱。
“喂,你不是要送给夏琴行的吗!”张冉冉不知何时跟着许城走了出来,看到这一幕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许城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它的存在只会增加她的困扰。”
“可那花了你很大心血啊!”张冉冉皱起脸,“你还不如送给我。”
“那只能是她的。”
许城的语气平淡,但坚决。他拉好拉链重新背上背包,骄傲地缄默封口,独自远去。
昏黄的路灯还落寞地开着,无人问津。礼堂里的歌声却依旧在响,人声依然热闹。
只是那少年不见了。
【再没人能将情歌唱得这么动心】
填报大学时阿杰来问她的志愿,她举棋不定,又问起许城。阿杰说许城已经填好了学校,在A省,那是他的青梅五年前转学去的地方。
夏琴行倔强地闷声不吭,填志愿时将A省排除在外。从此天各一方,她不联络许城,许城也没再来找她。
但她和阿杰偶尔还有联系,只是她的话题从来看似无心实是故意的围绕着许城打转。阿杰说他过得很好,找到了他的青梅,破镜重圆。
夏琴行像在听着陌生人的消息,平静地挂掉。只是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到许城来找她,低声下气地说就我们两个人,我不要乐队,你不要阿杰。然后她用力地点头说好。
她每每都会惊醒,发现已是时光之外。现实是那一年,她没有点头,眼睁睁地看着他走掉,留下难以释怀的回忆和一些从前不曾有的习惯。
比如说她喜欢上淘CD来听,和同爱好音乐的舍友每逢周日就四处逛音像店淘新出的歌。她总在寻找一种声音,一种搁浅在年代里如沙漏般安宁洒落的少年声线,能将情歌唱得比任何人都要动听。
舍友告诉她城西有一家新开的音像店,店家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会在店里卖一些自己录制的歌。这点受到很多音乐发烧友的追捧,前去买CD的人络绎不绝。这同样勾起了她俩的兴趣,相约一起去看看。
去的这天落起了滂沱大雨,音像店的门口蜷缩着一只黑猫。
店内很安静,放着一首前所未闻的歌。舍友拉了把突然一动不动的夏琴行,问道:“你怎么了?过来啊。”
她扯住夏琴行的手,发现那手在微微地颤抖。
夏琴行失神的眼睛终于对上焦距,连嘴唇也止不住地发颤:“你听……这首歌。”
舍友仔细听了听,奇怪道:“我没听过,不过很好听。”
夏琴行把手抽出来,眼睛慌张地游离,片刻后定格在深处的柜台。那里站着一个女生,留着利落的短发,正背对她们在整CD,然后她转过身来,露出了正脸。
是张冉冉。
夏琴行慢吞吞走到柜台前,张冉冉看清是她后吓了一跳,尔后云淡风轻地朝她打了个招呼:“……是你啊。”
夏琴行僵硬地回以一笑,语气不稳地问:“这是他的歌?”
“是。”
“你开的店?”
“是我和许城的店。”
“不可能……他明明在A省上大学。”
“他没有上大学。”张冉冉冷冷地看着她,“他分数只够上大专,我毕业后一直跟着他,两个人攒钱开了这家店。你还真是一无所知啊,也对,他没必要告诉你。”
夏琴行看上去有点神经错乱,对突然其来的爆炸事实完全乱了阵脚。
一波未平又一波又起,张冉冉径直从一个木盒子里的最底层抽出一张CD,把它递到夏琴行的手上:“你来的正好,这张是许城特意录制本想送给你的碟,但是后来被他扔进了垃圾桶。是我把它拿回来的,觉得扔掉太可惜。既然你来了就给你算了,我也不想收着属于你的东西。现在你把它拿走,以后也别再来了。”
夏琴行深深地凝视手心,纯白的扉页上简练的两个黑体字:边城。
是她从未看到过的一张碟。
时空渐渐扭曲,她突然变成了高中时代的夏琴行,手上拿着一盘阿杰给她的CD。
她仿佛什么都明白过来,这一切是阿杰设下的陈年谎言。那声音分明就是她自己的,阿杰只是用软件改变了音轨。
而许城,也根本没有青梅。
总有人的爱意卑劣,妄图将富士山私有。即便知道这不可能,他也不愿意再让别人染指,尤其是那个从小到大无论在台前幕后光环总是压他一头的许诚。于是阿杰苦心积虑离间了他们,直到毕业都没给过她一句实话,他大概以为她会再度中他的计去A省吧,可惜只这一点,他是真的算错。
最后夏琴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音像店的。
门口那只瞳孔像极许城的黑猫不知何时远去,只留下满地滴滴答答的雨水。夏琴行把CD揣进怀里,佯装平静地走进雨水中。她的两只手紧紧地裹着CD,甚至不能打伞,瞬间浑身湿透。
走出很远后她微微扭头,隔着重重雨幕眺望,那家店的名字在雨幕里模糊不清:
「没有琴声的城市」
夏琴行看着看着,眨了下眼睛,那店名顿时在视线里模糊成泪意。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