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着横空多出来的山茶花双双陷入了沉默,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在彼此之间。
过了片刻,邱漓江打破了这份死寂,似乎刚才还稍微平静下去的气氛刹那暗潮汹涌。
“除了你会来祭拜,还会来的人,只有游家平了吧。”
“你在怀疑……他?”游枝抖着声笑了出来,“怎么可能呢,那个人都消失七年了。他早死了。”
“游枝。”邱漓江认真地看着她,“这七年,你们真的没有联系过吗?”
她不闪不避:“没有。”
邱漓江收回视线,插兜看着那束花:“那留下这个的人是谁呢?”
“随便是谁,也许是奶奶曾经的麻将搭子。”
“你说过他们很早就不来往了。”
游枝语塞。
红色的山茶像一捧正在燃烧的岩浆,烫得她眼睛发疼,脑袋发昏。仅仅是深入往下想,就像是剥开了岩浆下层的地表,看见了地狱,莫斯提马的镰刀正挥向自己。
“你为什么不承认,放这束花的人就是他。”邱漓江声音清浅,却混杂着千股浑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下子揪住了游枝的心脏。
游枝语气颤抖:“一捧山茶花就能证明一定是他了吗?”
邱漓江沉默了一会儿,冷冽道:“这束山茶花说明了很多东西。有谁还会来祭奠你奶奶?却又偷偷摸摸,不敢惊动。这山茶应该是你奶奶喜欢的花吧,除了你和他,谁还会这么了解?”
游枝掐着花枝,手筋止不住地发抖。她语气急促,似乎不说得那么快就会败下阵来:“我知道你一直不愿意相信,我也从来不在你面前争辩,但凶手真的不会是他。如果他确实还活着,这么多年藏起来了,警察会抓不到他吗?如果他早逃远了,他又怎么会知道奶奶去世的消息还能来上坟?”
邱漓江深深地看着游枝:“这些年凶手一直未归案,游家平又杳无音讯。如今疑似他的行踪出现,任何线索都指向他。我不能不怀疑。”
“你也说了是疑似,但语气里就已经肯定这个送花的人一定是他了。这公平吗邱漓江?”
“游枝,我也多希望他不是。”邱漓江突然语气疲惫下来,“这几年我一直在追查,都没有新的线索。除了游家平,没有别的人有作案的可能。”
“但是警察至今也没能给出一个证据,证明凶手就是我爸。你们全都怀疑他,可我不能。因为我相信他,他做不出来这种事。”游枝顿了顿,“但你要恨他,恨我,我知道,我理解。”
“你真的了解他吗?他或许是个好爸爸,但人是千面的。难道你面对每个人的时候都是一样的?你能保证不会有意外的冲动吗?”
“你类比我……?对,就像你说的,我对每个人有不同的处世之道,那就代表着我以后也会有想杀人的时候……?”游枝往后趔趄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形,“所以我在你的眼里,是杀人犯的女儿,就流着杀人的血,对吗。”
邱理解皱起眉:“是我比喻不当,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曲解。”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游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自嘲,“你只是潜意识这么认为罢了。”
这么些年他们维持着假象的和平,因为她一厢情愿的倾慕,因为邱漓江善良的体面,因为这六年的空白,对于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没有机会深究。而一旦赤/裸裸地摊开来,是那么地触目惊心,却又让游枝奇异地放松了,觉得本该如此。
就像一个被摁在病床上的病人,盘算着主治医生温和的笑容下面是不是潜藏着自己的死期。而这一刻,他终于失言宣布出了口。
原来在他心里怀揣的对她那一部分的情感,和邱南溪、邱妈妈并无二致。是他伪装得太好了。
游枝深深地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邱漓江,那些克制温和体面善意把他和常人区分开来,他是人类中高级的艺术品,合该陈列在卢浮宫里供人瞻仰,如同神祗。她曾以为那是一种美好,是一种把尖端对向自己的崇高。
可是神之所以能成为神,是因为没有缺陷,隔着一层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也同样让他无法对人共情,才能对所有的爱意和恶意都能表面地一视同仁。可他毕竟不是真的神,所谓的一视同仁是一种美好的假象。他将自己敏感的欲望和憎恶隐藏在钝感的平和之下,吸引如她这般卑微的人陷入之后,发现是一场空洞的好梦。
最可怕的是,邱漓江并不自知,便成为了一种天生的残忍,一种堕天使身上才有的特质,温柔地伤人。
小心翼翼呵护着的陈列窗终于被打破了,四溅的玻璃碎令人疼痛,却又让她第一次无比清醒地,触碰到了一点点真实的邱漓江——
他是湖水和海水的混合,伸手拂开柔软的春波绿,潜藏着冰冷刺骨的深海。
如同她第一次与他对视时看见的那双眼眸,汹涌与平静,同时嵌在一张脸上。
游枝心寒地没有继续辩解,在墓园当场拿出手机拨打110,把情况一一上报,等着警察来鉴别花朵上面是否能提取到指纹。
最后检测的结果出来,上面附着了很多人的指纹,但并没有检测到游家平。
她把结果报告结果拍照发送给邱漓江,他只回复了一句话。
“他能藏那么多年,不会忘记擦掉一个小小的指纹。”
头七结束在即,隔天她和林川就要准备出发回京准备下期的录制。游枝本来打定主意要立即退出,但秦谬在期间发来了安慰的短信,“顺带”提醒她下期就是日本的录制,录制完她就可以退出,不仅不用支付违约金,还能拿到录制的费用和奖金。
游枝想到那天抱着骨灰跟落汤鸡似的自己,她现在真的是无枝可依,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出发那天游枝和林川约好在码头碰面。结果船还有十分钟出发,游枝迟迟没有出现。就在林川纠结要不要改签下一班时,她总算拖着行李箱姗姗来迟,顶着鸡窝头,挂着熊猫眼。
“对不起,差点睡过头了。”
林川审视了她一眼:“你这不像是睡死沉的样子啊……”
两人边登上了船,游枝打了个哈欠:“有点失眠,早上才睡着。”
“你睡不着可以打电话给我啊。”
“干嘛?”
“我给你唱摇篮曲。”
“你还真把我当小朋友啊?”游枝哭笑不得。
“你本来就是!”
“别闹了……”
手机短信的提示响起来,游枝以为又是秦谬的“爱心问候”,顺手打开一看,短信内容却令人费解。
[林川哥哥,生日那天你生我气了吗?]
[下次去上京找你玩可以吗?]
游枝心里一咯噔,看着这个没有储存过的号码和短信内容,立刻将之与邱南溪对号入座。可是邱南溪怎么会给自己发这种短信?这不是发给林川的吗?
她立刻质问林川,他心虚地举起手:“这件事情怪我。”
“你把我的号码给她?”游枝不可置信地发问。
“我是逼不得已的!”林川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生日会那天,吃饭前我被她单独叫到阳台,那小丫头突然就……就……”
他一脸晚节不保地痛诉:“跟我告白了。这太吓人了,她才十七岁啊!还是邱漓江的妹妹!她找我要电话号码,我想了想要是真给了我的,别说邱漓江先炸了我,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很禽兽!”
“那就可以给我的了?”游枝阴恻恻地斜睨林川。
林川小声解释:“当面拒绝她还是生日当天不太好……而且当时我还想着或许也是一个改善你们俩关系的契机,哪里想到后来饭桌上她会是那个态度。不然我肯定不会给。”
“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打给她解释清楚吧……”
林川掏出手机,游枝迟疑了一下,把他即将要拨出去的电话掐灭了。
“算了,先装死吧,或许她感到无趣就不会发了。”游枝呢喃,“有时候知道真相反而更让人伤心。”
船马上要起航了,游枝一瞬不瞬地盯着光秃秃的码头,惹得林川也频频往岸上看,可什么都没有,终于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我总觉得奶奶还站在那里看我走。”
“以前我每次寒暑假回岛,她都不听劝,非要到码头来等我。有一年是支着腿架来的。我才知道那一年她洗澡摔断了腿,自己住了两个月的院。”
“还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你夏天过来的不知道,冬天的岛上寒意是钻进你骨头里的。我回来的那天海上起浪,不开船,只能改到了隔天,打家里电话没人接。第二天我搭了最早的一班船回来,冲进四面漏风的破等候室,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她。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等了我一夜。”
游枝忽然擡起头,张了张眼睛,把眼里泛起的湿意用力压下去。
“她再也不用坐在那个破板凳上了,挺好。”她看着天上,不敢眨一下眼睛,语气平淡,却让林川的鼻头忽然红了起来。他背过身去,肩膀暗自抽动,过了一会儿才转身,游枝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船舱,苍茫的海岸越来越远。
船开出了一段距离,风平浪静,小幅度的颠簸像儿时的晃椅,催生出了游枝的困倦。她坐在窄小的船舱内连连打了几个哈欠,头一歪,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连绵的悬崖,架着一座白色的吊桥,摇摇欲坠。而她在桥上,低头望见深渊的最底处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伸着尖利的手指,露出獠牙,面目可憎地想要将她拽落、撕扯。她颤颤巍巍地走到吊桥的中央,从背后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一个男人低着头割断了吊桥的绳索。
他擡起头,那张脸……是爸爸。
他切断了他们之间的来路,也被迫切断了她的生路。她想逃,却震惊地愣在原地。即将坠落的那一电光石火,一片微凉的手掌牵起她,很用力地往对岸奔逃。就算在梦里,她也能认出那是邱漓江的背影。
吊桥动荡,往下陷落。他却忽然放开了她,于是她只能往下坠落。失重的感觉是那么真实,她张开喉咙,剧烈的冷风灌进来,把脱口的尖叫倒冲回去。
她以为自己掉到了地狱,但转眼却是在和奶奶相依为命的老房子里。
窗户开着,外头日光茂盛,除了日光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惨白。厨房里有烟火气,推开门,奶奶端着热腾腾的饺子。她也习以为常,和奶奶面对面坐下,两人平静地吃了一顿饭。
梦的结尾,奶奶把碗筷收拾干净,淡淡地笑着看着她,说,囡囡,吃完这顿饭,你就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就要去日本录制节目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