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枝本以为对上邱妈妈,必定会有一场不亚于邱南溪见到自己的责难。毕竟曾经的厌恶还历历在目。结果令她无比惊讶的是,邱妈妈注视了她片刻后就偏过头进了厨房。
这种反常却让游枝更加惊慌。邱南溪会邀请她来,完全是因为林川,并且对她的厌恶非常显而易见。但是从邱妈妈身上,她感觉不到对自己那么大的戾气了。
游枝还没回过神,菜品陆续都出锅了。端菜的中年男人正在解围裙。
游枝暗自打量他,记忆里只有六七年前的一两瞥,都是深夜里的剪影。这回才算正式看清楚,是一个挺儒雅的男人,面相温和,嘴角总是擎着一丝笑意。方才系着粉色围裙显得很居家气。
邱妈妈挨着他坐下,他立刻提手给她捏了捏肩,软声问:“累不累?”
“女儿的生日做两个菜,有什么累不累的。”邱妈妈嘴上不在意地嘟囔,但是神色却很受用。
游枝收回视线,发现身边的林川不知何时不见了,她只好傻站在门边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感。
“去坐着吧,快开饭了。”
邱漓江不经意地走到游枝身边,一句客套的招待缓解了她的局促。
两人站到了角落,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谁也没有提步先走。
游枝目视着前方悄声道:“也许你妈妈当年的选择是对的。她看上去蛮幸福。”
“或许吧。杨国伟对她不错。”
“你和他好像……相处得也还可以。”
“我们接触很少,高三那年他刚到这个家我就走了,就只有每年回来陪南溪和我妈过生日的时候会撞见。杨国伟之前一直没有孩子,但他又很想要,所以一直很讨好我们,但是我和南溪不可能叫他爸的。”
游枝没想到他就这样没避讳地提到了当年的不辞而别。
她一直挂念这五年他过得好不好,但因为巨大的愧疚却不敢过问。尤其是重逢后知道他还在酒吧卖唱,似乎过得并不好。毕竟是高中未毕业的学历,两手空空,在人才济济的上京,要混出头真的需要九死一生。她从不质疑邱漓江的才华和毅力,只是人生有时候欠缺那一点运气就到不了火候。
他的命运被迫拐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正轨,她却像个胆小鬼一样一直装作无事发生。
“……对不起。”
邱漓江侧过头,这才看了她一眼,似乎在问为什么要突然道歉。
游枝低下头:“如果不是我,你当年就可以考上了。”
他收回视线,轻描淡写道:“那一所并不是我最想上的,我最想上的却不给我机会,说明我的能力没到火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是就算那边落了榜,但你拿到了我这所学校的合格证,你会不去上吗?”
邱漓江沉默了一会儿。
“就算我没把资格让给你,我也不一定能拿到合格证。不要提这种没所谓的假设了。”
“不可能。我能上,你更可以。”
“六年过去了,你怎么还这么想?”他的手搭在一旁的柜子上,指尖在边沿神经质地摩挲轻叩,“你没有那么差,我也没有那么好。”
“可是你不恨我,为什么要那样不告而别?”
游枝终于问出了她隐忍太久的问题,浑身脱力地靠在墙面。
邱漓江没有回答,只剩手指轻叩的声音反复来回,听得人焦躁。
“吃饭了。”他抛下这三个字走远。
游枝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上了桌。邱南溪跟在林川身后出了阳台,林川老远就看到在角落里脸色苍白的游枝,凑到身边追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游枝掩饰地别过头:“没事。你刚才去哪儿了?”
林川尬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所有人都入座后,邱妈妈便出声招呼大家:“阿姨随便做了几个菜,谢谢你们来参加南溪的生日,大家放开吃。”
邱漓江坐在邱南溪身边,替她把蜡烛插上蛋糕,关上灯,温声道:“先吹蜡烛吧。”
就在大家以为邱南溪吹完蜡烛,要闭上眼睛许愿时,在还没来得及开灯的黑暗里,她阴冷着嗓音,像一个诅咒般念出声。
“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时光倒回。老天有眼,让该死的人去死,不该死的人回来。”
饭桌上的人皆是一惊,灯蓦得被打开,众人迥异的表情来不及藏起来,暴露在光下。邱妈妈拉下脸道:“好好的生日你在说些什么?”
邱南溪全然不管,站起来笑意盈盈地说:“那我切蛋糕咯。”
她一块又一块地切开,还亲自把每一块送到大家手中。
轮到游枝时,她本以为自己会被刻意孤立忽视,但她猜错了,邱南溪还是端着一小块蛋糕来到她身边。
她脸上带笑,弯下腰把蛋糕放在游枝面前的那一刹那,轻声靠近游枝的耳朵:“老太婆死了倒替我省了事,用不着p遗照了。”
这一刀蛰伏了太久,猛扎在心脏上,快狠准,溅血无声。
那强烈的阵痛和麻痹过去之后,邱南溪已经转身回了位置,施施然地坐回对面,抛出一个快意的笑容。
是你。游枝咬着牙,压抑住喉头涌上来的腥意,用口型说道。
“哥,这个蛋糕你买得真好吃。”邱南溪舔着嘴唇:“好甜,好痛快。”
游枝死死地盯着她,一晃神瞥到隔壁的邱漓江,他微微拧着眉,正在看着自己。游枝心里一惊,掩饰地低下头。
这场战争在游枝预料更早之前就已经开战,一场在邱南溪的心里发动了好些年的战争,早已经将她的心里烧得寸草不生,不是游枝能三言两语就示好的投降。她的恨注定要大动干戈,不死不休。
邱南溪侮辱她和她的家人,甚至奶奶的死也有她的一份功劳。而她居然还生出过彼此和解的念头,此刻可笑地坐在这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庆祝这个人的生日。
一股巨大的自我厌弃和屈辱逼得游枝愤浑身发抖。
头顶传来邱漓江关怀的视线,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能发作,她不能给邱南溪难堪。邱南溪承不承认两说,这餐桌上的大部分人都会指着她的鼻子骂,骂她顶着嫌疑人家属的立场,有什么资格死皮白脸地来还蹬鼻子上脸。
有人突然从左侧伸出手揽住她肩头,震颤的身体渐渐趋于平静。她转过头,是林川。他表情紧绷,严肃的时候戾气十足,让人不敢招惹。是上拳击台前被训练出来的兽性。
游枝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放下,自己没事。
邱漓江别过视线,取过早就备好的吉他,轻轻拨弦,带头开始唱生日快乐歌。
大家都纷纷跟着唱,在愉快的歌声中,林川非但没有收回手,仗着臂力大,一把将游枝从凳子上揽起,往自己的怀里一带。
他大刺刺地:“啊呀,那个啥,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超市半价啊!再不去要被抢光了!先走了啊。”
众人:“……???”
四面八方的视线聚焦到二人身上,游枝唯独看见了邱漓江。他正直直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游枝避开了他的视线,任由林川揽着自己在数道注目之下义无反顾地夺门而出。她跌跌撞撞地离开,脚下趔趄,心头却一松。
门关上的那一刻,游枝只听见背后的吉他弦乐戛然而止。
拉着游枝出门的前一刻林川还很气势汹汹,一关上门后他就立刻怂了下来,主动承认:“我知道我冲动了,但邱南溪真的太不像话了,既然邀请了你过去就别摆谱儿,也真是不给我面子,气死我了!这许的什么生日愿望!”
林川没听到邱南溪在她耳边的低语,以为她是被生日愿望刺激地发抖,噼里啪啦跟着帮她数落邱南溪出气。
“邱漓江也是的,他妹这个德性,他屁话不放一句!”
游枝僵硬地说:“那毕竟是他妹妹。”
“他妹是不是抱来的?为什么和邱漓江那么不像。”
“你别瞎编了。”
林川悄悄叹口气:“行行行,那俩人你都不怨,那你还是怨我吧。说到底还是我太自以为是,非要给你牵这个头。”
“如果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又怎么牵得起来?”
是她太得意忘形了,顺着林川一起天真。明明知道他的脾气像拳头一样直来直去,锋利又莽撞,有事大家坐下来说开,说不开干脆扭头就走。事情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转圜。
她明明知道,还是顺着他一起胡闹。因为她总是那么贪心,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别人伤害自己的可趁之机。
在头七结束要去上京的前一天,游枝独自去了一趟墓地跟奶奶做最后的告别。
她在花店买了一捧奶奶生前最喜欢的红色山茶来到墓园。这天不是传统忌日的缘故,清晨的墓园人迹罕至,因此邱漓江站在墓前的身影显得尤为挺拔和突出,叫游枝一眼就看到。
他应该也是离岛前来扫墓看望爸爸的吧,游枝有意想要避开他,但墓的位置却绕不开。她低下头经过,被他轻轻叫住。
“游枝。”
她转过身迎向他,两个人在空气中对视了片刻。
“林川就那样把你带走……对南溪很失礼。”
游枝讽刺地笑:“我以为我提前离场,她会更开心。”
“她正是叛逆的年纪,很多时候都太冲动。”
“六年前你也是这么解释她的。”游枝觉得好笑,不再说什么,越过邱漓江要走,他拉住她:“我代她向你道歉,好吗?”
游枝停下脚步,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突然想问问他,你为什么向我道歉?是因为你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吗?就像是十七岁那年你知道她把我关在鬼屋,所以才会来救我那样。
他的瞳色那样浅,却看不到任何情绪,像可怕的深海。
这一刻,她害怕再往下深究了,语气冷淡道:“我没事。”
“你明明还在生气。”
游枝的手被他抓得有些痛,她皱了皱眉,忍耐不住地说:“我当然会生气,换做是我给你和你全家人p了遗照,你不生气吗?”
邱漓江愣住:“……什么意思?”
她端详着他的眼睛,塞满了惊愕。
悬着的心一点一点地放了回去。
游枝抽回手,越过邱漓江往前走。他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跟了上来。
他投下颀长的阴影覆盖上游枝,她走得很急,一边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去给奶奶上束花。”
“……不用。奶奶不需要这份帮人擦屁股的好意。”
他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走在她身后,摆脱不掉。两人来到奶奶的墓前,游枝正要往上放花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这花……是谁放的?”
游枝原本摆放的枯花被妥善地拿掉了,不知何时替换上了鲜艳欲滴的红色山茶,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