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斗殴事件之后,她和邱漓江都被酒吧开除。学校放了寒假,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邱漓江。小岛上的传言又变了几变,直到大年前几天,新的传言甚嚣尘上愈演愈烈——邱妈妈和那个男人偷偷领证了。帮他们办手续的大妈转头就把这件事说了出去,当天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在这个小岛上,从来都是没有秘密的。
除夕夜当晚,游枝和奶奶简单地吃了一顿年夜饭,本地的新闻台播着零点会在海岸边放庆典烟花。饭后游枝把奶奶推到客厅的沙发上看春晚,她回到厨房洗碗。机械重复的动作让她的思绪忍不住飘远了。
想想就是去年今日,警察的噩耗堪比投下了一颗原/子弹。起初,游枝本以为只有她们家的人生被夷为平地,要卷土重来。但时至今日才发现,邱家才是波及更深的那个。
电视里相声的欢笑混合着窗外的爆竹声,一切都热热闹闹的,游枝洗完了所有的碗,靠在流理台上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犹豫了一下给邱漓江发了一条短信。
“新年快乐。”
她翻来覆去地点开手机,发出去后理所当然没有收到任何动静。
游枝回到客厅,发现奶奶已经倚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给奶奶拿来了被子盖上,把客厅里空调的温度开到最大,关掉了电视机,留了一盏落地灯,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海岸边看一年只有一次的烟花。
去海岸的路上,游枝有些刻意地绕到了邱漓江的家附近,远远地看着窗口亮着灯,她才有点放下心来。正掉头要走,却看见楼道的入口处走下来一个人……是邱漓江。
他也要一个人去看烟花吗?
游枝有些慌张地闪到他看不见的角落,却看见他往海岸的反方向走了,而且罕见地没有骑车。游枝犹豫了一下,也停好自行车跟了上去。他越走越偏僻,那个前进的方向……是往山上?!
游枝愈加好奇和担心,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在邱漓江身后,远远地看见他走进了小岛上唯一的那片公墓园。
他走到了邱晨光的墓前坐下,一坐就是好久。游枝不敢惊动他,在后几排的过道里也坐下来,无声地陪着邱漓江。她凝视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鼻头发酸。他看上去好寂寥,像拢了夜里所有的黑在周身,让她克制不住地想要冲上前,在后背给他一个拥抱。
墓园死气沉沉,稀疏的白炽灯在呜咽的冷风中飘摇,低瓦数的亮光照在阴恻恻的墓碑上,令人看了不寒而栗。游枝是第一次来到墓园,呆了一会儿后便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摄住了自己。
时间不知不觉将至午夜,曾经被关在鬼屋里的应急障碍起了反应。她本来就是胆子小的人,经历过那次事件之后,她比平常人更害怕周身的环境。她太想此刻赶紧一走了之,但看着那个倔强的背影,尽管她已经害怕到全身痉挛,还是咬紧牙关逼迫自己坐着。
当时是他打开了那扇门,从黑暗里拯救了她出去。那现在换她陪他一起跌入黑暗里。
游枝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忽然背后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擦身而过,她压抑了许久的恐怖情绪终于溢过了闸门,大叫出声,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转身回看。
身后黑洞洞的一片,是一只野猫蹿进了草丛。
是野猫啊……游枝惊魂未定地软下背脊,一阵风吹过,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她一哆嗦,打了个冷颤。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邱漓江突然从背后出声,游枝又被吓得一激灵,她摸着胸口感觉这一晚上都要得心肌梗塞了。
“我……我本来想去滨江路看烟花的,路上碰巧看见你来这儿……有点担心你。”
游枝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解释。邱漓江一愣,冷冽的眉眼慢慢软化。他低头看了眼手表:“马上快十二点,估计看不成了,尽早回家吧。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管我,我不是故意打扰你。”
“……我也是用看烟花的借口偷溜出来看我爸的,也差不多该走了。”邱漓江说完径自往出口走去。游枝嘴上说着不用,身体小跑着跟到他身后。
邱漓江慢下脚步,两人逐渐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排走。他察觉到她怕这死寂的夜路,开口说:“短信我收到了。谢谢。”
“啊……哦,我群发的。”游枝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也祝你新年快乐。”
然而他的声音分明那么不快乐。
“你心情不好。”游枝小心翼翼道,“是和她有关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自嘲地扯出一抹笑,“你应该听说他们领证的事情了吧?”
游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头,邱漓江却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
“她今天把那个男人带回家了。那个男人年轻时和我妈暧昧过,但没在一起,后来也和别人结婚。他现在是离婚了,却是因为他老婆生不出孩子。这种男人怎么可能给我妈幸福?”
“但是我妈太天真了。外公外婆就她一个孩子,那个年代的独生子女家境都很优渥,我妈是一直被宠过来的。就算后来家道中落,她很快遇见了我爸嫁给他,没有上过一天班,什么都不用操心。她嘴上说着要给我和南溪找个经济依靠,但我清楚,她是受不了自己一个人。”
“我有时候会怨她比我都像个孩子,但有时候又会想,她就保持她这份天真就好了,她不用太坚强。我会取代爸爸的位置去保护她,保护南溪。可她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为什么不给南溪一个选择?”
“现在,小岛上所有的人都在笑话我们。”
嘀嗒,时针转到了十二点。
巍高的山上将小岛的全景一览无余,最远处的岸边砰啪——绽放起了烟火,海市蜃楼一般盛开在游枝和邱漓江的眼前。声音轰隆,小岛在满城的烟火里除旧迎新。可等待他们的,却好像是眼前迷迷蒙蒙看不清楚的山道,璀璨的未来在很远很远的那头,能看见零星的亮光,能听到巨大的气息,可他们追赶不及。
在烟火绽开第二束的电光石火,借着掩盖一切的吵闹声,游枝有些慌张又迟疑地伸出手,畏缩了片刻,试探性地牵住了邱漓江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冷,碰上她同样冰冷的手,微微一动,没有抽开。那个曾在葬礼上相互弹开的手指,在这一刻牢牢地缠住了彼此。
游枝轻轻出声:“我们马上会收到录取通知书离开这里了,很快。”
可邱漓江没有等来那个能改变他命运的钥匙。
一个月后的艺考合格证,游枝收到了,他没有。
那一年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小岛,他没有。
他悄无声息地提前离开了,没有通知任何人,连高考也没有参加,不知去向。当时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谈论他,像谈论一个没落的传奇。
倒是曾经对游枝满怀恶意和嘲讽的那些同学,知道她拿到了艺术名校的敲门砖之后,都有意无意地恭维她,说自己喜欢哪个明星,以后能不能帮自己要个签名。
游枝懒得对这些人粉饰任何伪装的平静,冷冷地扭头就走。没有了邱漓江的班级一片荒芜,她变得更加沉默。在距高考剩下的那几个月里,她总是会骑自行车经过邱漓江的家,经过码头,猜测他去了哪里?上京吗?还是那个他们误坐错了车最终没有到达的北端尽头。
她甚至给大学的招生办打电话,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邱漓江准考证调换的事说了出来,她愿意放弃自己的合格证,只求再给邱漓江一次考试的机会。但是对方给的回答很残酷,她放弃可以,那就两个人都没资格。她最后只好嗫嚅地放下听筒。
巨大的愧疚、猜疑和恐惧从此和游枝如影随形。她笃定他一定是恨她的,才会吝啬一句再见。
后来这几年,游枝总在想,如果当初不是邱漓江把那所学校的资格让给自己,是不是收到通知书的人应该是他?
她偷走了他的人生,将这么多年支撑他的梦想毁于一旦。
那年除夕夜第三束烟火迸开的时候,她的手被邱漓江冰冷的大手反握住了。那么用力,像是一个在海水中下沉的人抓住了什么。可惜他抓住的不是一块浮木,居然是一把小刀。
握紧之后,便是割伤。
作者有话要说:过去的时空线到这一章就收束了,之后有番外应该还会补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