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游枝和邱漓江最终没有到达地图的最北端漠河,因为在半途查票时,被列车员发现他们坐错了车,还打破了窗。两人被带到乘警那儿好一番教育,灰溜溜地捏着原来的车票回了小岛,仓促而潦草地结束了他们没能完成的私奔,如同这场私奔的开始。
但是他们都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小岛上风靡的谈资已经换了个流言,不变的是流言中心——依然是邱漓江一家。
当时她和邱漓江继续做着酒吧的兼职,因为如果艺考通过,最后的高考分数不需要那么严苛,因此不至于花费全部的精力在复习上。两个人都想着为之后的大学学费未雨绸缪。
那天邱漓江一如往常献唱,游枝在各种卡座中穿梭端酒。她送到其中一桌时,听到那桌男男女女百无聊赖地对着台上的邱漓江指指点点。
“好像就是他妈吧。”
“我要是他我都丢死人了。”
“你们这也太那啥了吧,还不许人家找第二春?”
“拜托,这人才走了多久啊,就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这也太耐不住寂寞了吧。”
游枝的心猛地一跳,邱妈妈和其他人有染?难道那次自己看到的人真的是她?
她借机靠那桌更近了一些,想听得更清楚。
其中一个女人磨着指甲哼哼:“这女人真是骚得很。”
这句话顿时惹火了游枝。
这帮人凭什么在背后说三道四?从前的受害者在三言两语下就可以转换角色,被人背后戳着脊梁骨议论吗?
那个女人的嘴像茅坑一样臭,特别有优越感似的:“我要是她,怎么也得给老公守孝个几年吧。能这么快勾搭上,指不定什么时候早就搞上的。”
游枝终于忍耐不住,路过她时假装手滑,故意将整杯酒倒了她满身。女人立即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尖叫:“喂你瞎了啊!”
“对不起。”游枝毫无歉意,语气冷淡。
“你什么态度啊!气死我了,我新买的衣服!”女人冲天翻了个白眼,对着身旁的男人小声地撒娇,“我还特地喷了香水,这下全是酒味,臭死了。”
“把你们老板叫过来。”男人安抚了一下女人,对着游枝扬了扬下巴。
“老板今晚不在。”
“靠,老板不在你这臭婊/子就敢爬到我们脸上了?”男人听出游枝语气里的傲慢,两只眼睛瞪得巨大。
游枝笑眯眯:“您视力可能不太好,婊/子在您边上呢。”
男人猛地一挥手,将桌上的酒杯甩得稀烂,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游枝的心跟着跳快一拍,但她强忍着站在原地没有示弱。
女人突然盯着游枝的脸看了片刻,拉了拉男人的衣袖,小声道:“她爸好像就是那个潜逃的杀人犯!算了算了……我们惹不起。”
“杀人犯?”男人犹疑了片刻,嘟嘟囔囔地坐了下来:“靠,怪不得脑子有毛病,见人发疯。”
“道歉。”
一道清亮的声音在游枝的身后响起。
游枝惊讶地回过头,邱漓江刚从台上抱着吉他下来,皱着眉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坐下的男人,浑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有没有毛病?我凭什么道歉?我们没跟你们算账不错了!”
“算了。”游枝朝邱漓江轻轻地摇头。
女人尖酸地发问:“我没记错的话她爸杀了你爸啊?你居然来帮她说话?脑子有病会传染?”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你多嘴。”邱漓江眼神逐渐变得阴翳。
女人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
“哈哈哈哈,难道说……你们也搞上了?啧,那这德性还真是亲生的!妈和别的男人搞,儿子和仇人女儿搞,这死人要是能泉下有知怎么着也得再气得再活过来一回。”
她话音刚落,脸颊就被恶狠狠地甩了一耳光。
游枝颤抖着手,还残留着挥出去的余力。她虚白着脸,胸口剧烈地起伏道:
“你再非议他半个字,我撕烂你的嘴。”
酒吧寂静无声,耳光的余音还在发颤,众人都被游枝的爆发惊呆了。
尤其是邱漓江,他见过她太多隐忍的一面,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忍耐不了流言而冲动。
女人惊声尖叫,男人上火地向游枝挥拳,被邱漓江挡下来反手一拳,撞倒在桌上人仰马翻,酒吧内的音响放着的舞曲到了高潮,配合着这出混乱的闹剧。而最后,落幕地也很惨烈——他们几人以打架斗殴挑衅滋事被送进了派出所。
游枝和邱漓江做完笔录出来的时候,小岛刚刚露出鱼肚白,将明未明的至暗时刻,远远地能听到远处浪潮拍打的沙沙声响。
两人沿着空无一人的海岸线一前一后地走着,邱漓江在前头轻轻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惹他们。”
游枝哈哈干笑:“你说什么呢,我就是手滑。”
“你骗不了我。”他语气捉摸不定,“没必要为我出头。”
“……”
游枝咬住下唇:“我知道我冲动,给你添麻烦了。”
“你道什么歉?你没错。”邱漓江突然停下了脚步,声音紧绷,“因为他们说的……可能是真的。”
游枝一瞬间也停下了脚步,神色震动,无措地看着他的后背。
“我回来的这段时间,她经常很晚才回家。其实之前也有一段时间了,我问她她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说。”
游枝此时的内心正在强烈地挣扎,她曾经不说是不确定,然而那如果是真的,她还要再藏着掖着隐瞒他吗?外面的人早已传得满城风雨,可唯独他蒙在鼓里,这不公平。
游枝深吸了一口气,忐忑地斟酌着缓缓开口:“如果我说……我看到过你妈妈,和那个男人一起从宾馆里出来呢。”
邱漓江转过身,瞳孔地震:“你亲眼看到了?”
“很早以前了,我刚来酒吧打工那会儿,下班去医院照顾奶奶的路上偶然撞见的……”游枝小心地观察着邱漓江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的神情越来越冰冷。
“我原本想着一定是我看错了……”
天终于完全破晓了,可没有半点阳光。厚厚的云朵裹成一团,似乎要从地平线掉到海里。
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阴天。
“你在哪里看到他们的?带我去。”邱漓江站在背光处,低声又平静地恳求游枝。面对这样的他,她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
隔了两天的深夜,游枝收到了邱漓江发来的短信:她今晚出去了,还没有回来,酒吧门口见。
游枝蹑手蹑脚地出了门,骑上单车在深夜的寒风里前行。不一会儿就看见邱漓江已经到了,围着灰色的羊绒围巾站在酒吧门口,仰着头看着夜空,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侧过头看向游枝。
“你把自行车停这儿吧,两人骑一辆动静不会太大。”
“啊……我们一辆?!”游枝差点没从车上栽下来。
“之后我会送你回来的。”邱漓江翻身上车,不由分说地扬了扬下巴,“上来吧。”
游枝犹豫了片刻,看见邱漓江擎着车把的手冻得通红,心头一紧,不舍得地从车上跳下来,把自己的毛线手套摘下递给邱漓江。
“我奶奶织的,很暖和。”
邱漓江一愣,抿着唇接过,勉强套上。游枝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手不敢逾矩地抓着两侧。
“你……的手不冷吗?”
“我在你后面,有你挡风,不冷。”
他含糊地说:“放我口袋里吧。”
游枝的脸噌地涨红:“不、不用了……”
“那我把手套还你。”邱漓江说着就要摘下手套,游枝咬咬牙,赶紧将手环上了邱漓江的后腰,伸进了他的外套口袋。他动作一顿,把摘下的手套又戴了回去。
今夜风好大好冷,可吹得游枝的脸滚烫,像坏了的吹风机,将冷暖风弄反了。她贪心地将额头轻轻抵在邱漓江细瘦的后背上,他载着她在昏暗的巷弄中穿行,游枝指点着转弯的方向,两人颠簸着来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悄悄地蹲守在宾馆对面。
她其实并不确定他们是否早已转换了阵地,心里却默默祈祷不要碰见,不要碰见。
她不想让邱漓江直面那样的邱妈妈,太残酷了。
邱漓江的表情很严肃,轻点着地面的脚尖泄漏了他的焦虑。
游枝在这一刻深深觉得,邱漓江之所以能够对别人温和,是因为他把所有的残忍都面向了自己。
“回去吧,好不好?”
她不舍得他难过,可她无能为力,她也知道他不会听。果然,邱漓江只是轻轻摇头:“我没事的。”
哪能没事呢,当那个女人真的挽着别人出现在凌晨三点的宾馆门口,尽管她把脸埋在围巾之下,可邱漓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整个人瞬间僵硬。
那两人在阴影里道别,邱妈妈过了马路,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邱漓江在她靠近的刹那,从黑暗处走到了路灯下。
“妈。”
他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
邱妈妈转身看到邱漓江,下意识地想扭头就走,被邱漓江一把拉住。
“不解释一下吗?”
“谁让你跟来的!”邱莹玉色厉内荏地呵斥,邱漓江不怒反笑:“那不然要等小岛上其他人全知道了你和别人有一腿,我和南溪却不知道吗?”
邱妈妈的神情软了下来:“我也是为了你和南溪好啊……”
“为我们好?”邱漓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你爸走了,但我们还要继续生活。我一个人要供你们两个,生活费、学费不都是钱吗?我找一个经济依靠有错吗?”
“经济依靠?连套房子都没有需要到宾馆来做的经济依靠?”
邱莹玉神色闪躲:“他房子心软留给前妻了,不是真的没钱……”
“你如果是真的想找个经济依靠,我难道不能挣钱养你们吗?”
“打工的那些钱?还不够给你妹当零花钱,别说傻话了!”
游枝一直站在暗处,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沟通。她看见邱漓江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微微颤抖。看见他极力克制而捏起来的双手,突起的青筋像张牙舞爪的伤口。他像一个被突然打了聚光灯的演员,台下却没有一个观众,只能在无声深处呐喊。
最想逞强的是少年人,最无能为力的亦是少年人。
游枝最后没有再待下去,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亲眼目睹了邱家的家丑,目睹了邱漓江绝望的愤怒后,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让她无法再待下去。
这一切的四分五裂都源于邱晨光的意外死亡。
假如事实的真相,造成邱晨光死亡的那个杀人凶手,就是爸爸呢?
游枝甩了甩头,脚步越走越快,在空旷的街道中飞奔起来,似乎背后有什么不可抗力的东西,将她往深黑处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