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陶茹之回到家,打开客厅的灯,今晚是她先回来。
幸好是她先回来。
她把灯又关上,在黑暗里的客厅里一直坐着,平静又失神地坐着。
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了。
陶茹之逼迫自己回神,按开电视,让声音充满客厅。不管现在播的是什么,她假装自己看得津津有味,视线却还是不经意,定格在了电视的某个界面。
智能电视自带的屏幕上有一行推荐的夏日观影,其中一张海报,是《菊次郎的夏天》。
陶茹之情不自禁地转过头,看向沙发的另一侧。
十七岁的林耀远就坐在那里,坐在她回忆里关了灯的地方。
*
几天后,陶茹之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她接起,对面竟然是于殊云。
她的声音听上去比前些日子精神多了,铿锵有力道:“我和康盛开始走诉讼了。”
陶茹之假装不知道地说:“是吗。”
“那个林律师……”她试探地问,“是你帮忙的吗?”
陶茹之有交代过林耀远不要刻意提到自己,不过也预想过于殊云会猜到。
“是我。”见状,她犹豫了下还是承认了。
“上次你说,你想让你父亲健康地活着,可为什么最后却是你害死他。希望这场官司能告诉你真正的答案,谁才是那个真正做错的人。”陶茹之鼓励道,“我相信法律会还你一个公道。”
电话那头是一阵无措的沉默,半晌,于殊云说:“谢谢。”
陶茹之笑笑:“等你胜诉。”
于殊云嗯了一声,语气变得坚定。
陶茹之的手机又有一个电话进来,她只得挂断,最后说了一句:“以及……我也相信林律师。请你也相信他。不过这话别告诉他,我怕他骄傲。”
第二个电话是郭文康打进来的,今天他们约了一起晚饭,因为两个人难得能凑出时间彼此都有空。
她接起就道:“你下班了?我还有一会儿。”
“对,不过我刚才接到了你弟弟电话。”
陶茹之一怔:“……他有事?”
“之前吃饭的时候他不是说帮我们看房子么,刚他联系我,说有一套现在可以看,问我们要不要过去看。”郭文康解释说,“我看了下离我们吃饭的地方不远,要不然我们就先过去一趟。”
“……行啊。”
“好,你弟他先来接我,然后我们再去接你。大概半小时后到。”
“那不用,我和你公司又不顺路。”陶茹之拒绝道,“我打车过去,把地址发我就好。”
郭文康顿了顿:“那一会儿见。”
*
他发过来的地址,陶茹之下车后一看,果然有一条河。
河畔林立着一栋栋的高楼,此刻格子窗户前的灯火三三两两。
陶茹之走到楼下,看见了林耀远和郭文康。他们面对面站着,状似气氛融洽地在闲聊。此外随行的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应该是房子的中介。
郭文康先发现了她,随后林耀远转过身来,眼神在她脸上兜了一圈风,很快速地收回。
陶茹之避免与他对视,走到郭文康身边说:“路上有点堵,我们上去吧。”
房子在九楼,一进门陶茹之就看到了她想要的阳台,而且不止一个,在客厅的另一侧也有。一侧河景,一侧城景,两全其美。
陶茹之站在有河景的阳台上出神,郭文康见状没打扰她,让中介带自己看其他的房间。
不多时,阳台又有一个人进来了。
林耀远俯在栏杆上,望着粼粼的河面说:“是你梦想中的样子吗?”
陶茹之避而问:“你为什么要联系文康?”
他很坦然:“之前不是说过要帮你们找吗?”
“我不需要你这些不真心的帮忙。”
他伤脑筋道:“真心帮你找婚房?这对我要求也太高了。”
“那你就别这么做!”
“但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既然说出口,当然得允诺。”
“……”陶茹之看了一眼房内,挣扎着说,“那就帮到这里,以后我们的事你就不用再帮忙了。”
她回身准备离开,听到林耀远冷不丁问她。
“你可以想象以后和他一起生活在这里的场景吗?”
比起上次在机场时他的提问,陶茹之做不到再次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碎片——林耀远那句平静又压抑的质问,郭文康对自己说的不是第一顺位也没关系,陶康笙为了她结婚而假离掉的婚……
最后,她茫然地回答:“当然……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相信我和他会有个不错的婚姻。”
“不错的意思是?”
陶茹之望着天上的月亮:“没有争议,没有意外,所有人都会祝福我们的意思。”
有云层过来,慢慢挡住了月亮。夜空变得不那么明亮,即便它本身就黯淡,但在这一刻,它像梦境一样黑暗。仿佛这一瞬在给她指引,既然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该一条道走到黑。
“好,如果这就是你的答案。”林耀远低着头,看着什么都倒映不出的河流,笑着说:“不过你知道我从来就不是好人。”
“那我就做唯一一个不祝福你的人吧,姐姐。”
陶茹之的心脏又开始绞痛了。
那种痛来得很急,绞得很紧,瞬间就将心脏的血与肉全部榨空,只留下一架白骨,勉强维持着她的身体。
客厅里,中介和郭文康正走过,郭文康停下脚步,扣了扣阳台门。陶茹之微抖着手把门打开。
她若无其事道:“看完了?”
郭文康从林耀远微躬的背影中收回视线。
“对,你们在聊什么呢?房子都不看了。”
“没什么,我在和他确定陪他要做胃镜的时间。”陶茹之走出阳台,“我现在来看。”
*
不论林耀远出发点如何,他找的房子确实不错。这一圈看下来,她和郭文康都对这个房子挑不出毛病。
唯一诟病的地方是价格,稍微超出了他们的预算。不过价格总归还能再跟房主磨。
有了一个初步敲定的计划,关于婚姻的实感终于慢慢清晰。
陶茹之有一次看见郭文康的手机,发现他手机上列了好多接下来去日本要采购的东西,那些满满当当的备注像一块块石头,她看到的那一刻,觉得身体被灌满,无比沉重。
尤其是当她看到婚戒这个备注。
这些沉重的石块堆积在身体里,让她晚上逐渐睡不着觉,如同又回到十八岁高考前的夜晚,她觉得自己又在同样面临一场人生的大考,而她依然没有把握。而这次没有帮她纾解压力的人了。
因为那个人这次成了压力本身。
他们没有再联系,直到放假前夕,林耀远确定好了胃镜时间,是周四的下午五点。陶茹之和公司打好招呼,提前下班赶去医院。怕路上堵车,她换坐地铁,还提前到了。
林耀远到医院时,看见陶茹之脸色紧绷,稀奇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陶茹之摇头:“没什么。”
她不想说自己在担心一会儿的检查结果。怕自己说出来乌鸦嘴,甚至不允许自己去深想这个可能性,鸵鸟心态地不去想就不会有问题。
而即将接受检查的林耀远一点都看不出紧张,做完心电图,签完麻醉确认书,准备就绪后躺到了病床上挂生理盐水,过了一会儿,静脉通路打开后,麻药被跟着注射进去。
林耀远感觉自己瞬间就睡着了。
再有意识时,他还是在原来的病房里。
他模模糊糊地看向病床旁的陶茹之:“还没开始吗?”
“……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他诧异地晃晃脑袋,“全麻可真是厉害。”
“你有做梦么?”
林耀远还在回忆着刚才那种一睁一闭之间的感觉:“完全没有。我这辈子就没睡这么熟过。”
他甚至有一种回到母体的感觉。
陶茹之僵硬道:“没有不舒服就好。”
林耀远的精神比起刚才又稍稍清醒了一些,这时,他才感觉到陶茹之的表情有一些古怪。
他问:“我刚刚有说什么吗?”
她反问:“什么说什么?”
“据说有些人会在全麻之后说胡话,不过我完全没印象我有说话。”他把握不定地问,“我应该没有吧?”
“没有。”陶茹之沉默了一下,“你只是叫了声我的名字。”
“就这样?”
“就这样。”
林耀远略失望道:“那真是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全麻后胡言乱语被当笑话的可不少。”
“是笑话也有意义。我就想听听连我自己都不能控制的真心话到底是什么,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是让你来陪我而不是别人?”
陶茹之怔忪着,避重就轻地接话道:“还好你没说,我可不想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你真心话的人。”
“是么,我以为你习惯了。”他的嗓音还是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说,“毕竟从前你就是唯一知道我最是什么样的人。”
陶茹之点头:“那倒是,表里不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添油加醋说:“还有口是心非。”
“……嗯?”
“上次我说我不会祝福你,是假的。”他这次不笑了,“我真心希望你幸福。”
陶茹之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眉间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
她想,如果没有刚才,或许她会愿意相信的。
在林耀远从胃镜的手术间推回病房,麻药逐渐消退,但人还没有完全清醒的须臾,她没有撒谎,他确实没有说胡话,只是闭着眼睛叫了声她的名字。
陶茹之倾身过去,问他:“我在,你要什么吗?”
他不再回答,一只手却胡乱摸索着。先是抓住了她的手腕,接着松开,后又抓住了她的腰。
陶茹之起初没有在意,猜想林耀远会不会是意识混沌中想要起身,把她当作了一个把手。
直到那只手毫无迟疑地撩开她的毛衣,触碰到她的皮肤。
他冰凉的指腹沿着她的腰线慢慢滑动,无需指引,精准地找到了他曾亲手刻下印记的位置。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刺了青的皮肤,熟练到,仿佛他已经触碰过这具身体千千万万遍。
那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正将她的理智不可抗力地割开,露出下面的血肉。
*
当天胃镜的检查结果出来初步没有问题,但是胃部上方有细胞发红,所以医院做了切片送去病理检查,更全面的结果需要等到一周之后。
而这一周陶茹之就要和郭文康飞去日本度假。
这导致她上飞机前的心情始终不轻松,有个东西悬在那里,让她恨不得把时间快进到一周后看到结果放下心。
可是又害怕。万一,万一结果反而令人揪心该怎么办?
林林总总想太多,陶茹之发觉的自己睡眠比之前更完蛋了。
凌晨三点半,她摸出手机给林耀远发消息,让他必须把报告截图发给她,不能有任何隐瞒。
林耀远当然已经睡了,隔天早上回复她:「放心,祸害遗千年」不过后面又跟了一条。
「你担心到半夜睡不着?」
陶茹之面不改色地撒谎:「呵呵,半夜起来上厕所」
*
这次他们没有从东京转去濑户内海,国内有直通冈山的飞机,毕竟他们时间有限,不能像上次那样悠悠闲闲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于是一落地,当天两个人就拎着行李坐电车赶到了尾道。
这次的行程是两个人共同计划的,但陶茹之在有些安排上故意避开了当年的选择,比如这次在尾道,她避开了那家单车主题的酒店,挑了另外一家普通的。
但是有些不得不去,比如那家车站附近的居酒屋,陶茹之想念已久。
她把行李往房间一放,怀着雀跃的心情奔向那里,一路上都在祈祷那家店不要倒闭,千万不要倒闭,她此行最大的愿望就是再喝一杯这里的酒。
远远的,陶茹之看到记忆中的位置依旧矗立着一家居酒屋,表情都明朗起来,加快步伐朝那儿走去。
然而距离越近,她突然慢下来。
不对,招牌不对。
陶茹之彻底停下来,琢磨着是自己记错了店名还是这家头已经改头换面。毕竟十年的时间,也许是她记忆不保,也许是时过境迁,都有可能。
郭文康从身后追上她,一阵冷风吹来,他缩了缩脖子问:“是这家吗?”
陶茹之有些迟疑地摇头:“我不知道。”
“嗯?”
“我记得是居酒屋,但是不是原来的那家我记不得了。”
“那就进去试试。”
两人走进店内,陶茹之环视一圈,吧台和桌子的摆设都和记忆里不一样,但陶茹之仍没放弃希望,怀抱着一丝只是改变了装修的可能性。
直到她翻看菜单,没有当年那款令她心心念念的蜜柑果酒了。
陶茹之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她记忆中的那家店已经消失了。
郭文康上完厕所回来,看见陶茹之还在盯着菜单发呆,问她:“怎么了,点不出来吗?”
陶茹之回过神,摇摇头:“我在等你来一起点。”
“不过这个菜单看不懂啊……等我来识图翻译。”
两人磕磕绊绊地靠着翻译完的图片点完单,郭文康提起说:“我刚才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了一张海报,上面说环球旅行要129万日元,算下来不到6万块,还挺便宜的。”
陶茹之惊讶道:“是那个写着地球一周的船旅那个吗?”
“你也看到了?”
“不是……”陶茹之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广告十年前就在打了,林阿姨说他们就喜欢把海报贴在居酒屋厕所那儿,大家蹲坑的时候无聊的话就会看到。”
郭文康啧啧叹道:“十年了还没倒闭,看来这生意蛮赚的。”
“可不是,十年前我记得还不是这个价格,是99万日元。”
“但是你算汇率,其实还是十年前贵。”
“这倒是……谁能想到日元汇率都跌破5了,感觉现在不买一张船票都对不起这个汇率。”
他兴致勃勃:“那我们就买两张,正好可以当作我们的蜜月旅行。”
陶茹之表情略僵,拒绝道:“恐怕不行。”
他不服:“请假什么的都好说……”
“不是这个。”陶茹之想出一个很正当的理由,“三十一岁的郭文康同志,你是没看到海报上写着三十岁未满限定吧。”
“……它怎么还有年龄歧视。”
陶茹之笑笑:“看你表情还挺遗憾的样子。真想去啊?”
“因为我觉得你很想去。”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你心心念念的居酒屋都不记得名字了,却记得这么一张贴在厕所海报的广告价格。”
点的酒和烤鸟端到两个人面前,陶茹之的手握住杯柄,冷气滋滋地冒进手心。
她要如何告诉他,因为她早在很久以前就有可能买到那张船票了。
那曾经是一个人把自己累进医院后送给她的十九岁生日礼物。
陶茹之喝下一口酒,毫不相关地说:“果然没有原来的好喝。”
*
从尾道离开后,第二天他们就直奔高松。
高松的酒店陶茹之没有特意避免和当年不一样,仍是靠近码头的那家JRclement。毕竟只有这里去码头最方便。
陶茹之走进酒店时一阵恍惚——这里的陈设和十年前一样,几乎没变。房间内部的摆设也是,唯一能感觉到变的了是整体的环境似乎陈旧了一些。这对她的记忆很好,不需要去费劲心思比对,但在某种意义上,这开始让她感觉到辛苦。
她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靠近十年前的记忆,还有一些从那时候萌发的感情。
他们到达时已经是中午,现在去岛上已经太晚了,所以按计划他们是坐车去四国的水族馆。
陶茹之本来不想把这个水族馆的行程安排进来,但郭文康很喜欢海洋生物,甚至他的手机壁纸就是一张他去看海豚表演时拍下的照片。
她曾好奇问他,你为什么会喜欢看海豚表演。
他的回答是因为海豚比我厉害,我就做不到!
陶茹之被这个答案无语到,心想好吧,那就再给你一个机会去崇拜海豚。
只不过她依然没有去看表演的欲望,郭文康也不勉强她,两个人分头行动,他去占位等看表演,而她去二楼的餐厅随便吃点甜品,期间还打开工作邮箱回了几封本可以节后再回的邮件,等着郭文康结束。
他回来时整个人都很兴奋,不停地给陶茹之看他刚才拍的照片和视频,陶茹之还发现他把手机的屏保也跟着刷新了。
她哭笑不得,耐心但不走心地跟着夸好可爱。
郭文康的兴奋劲儿到走时还没消,在出口的周边商店拎起篮子一头扎进去,完全是掉进米缸的老鼠。
陶茹之没什么想买的,随意晃荡着等郭文康。
视线扫过一排排玩偶,吊坠,文件夹……还有扭蛋机。
陶茹之的视线停在了这里。
她很快又把视线移开了,远远地离开这个有着扭蛋机的角落,往其他货架注目。
过了一会儿,郭文康总算结完账,手上提着一大袋子结束了这场血拼。
两人并肩走出水族馆,他看她两手空空,对比自己的,感觉很惭愧。
“你真的什么都不买吗?”
“我对这些还好啊,你喜欢就好了。”
陶茹之无所谓地摇头,双手插进衣兜。
她的衣兜里正装着一枚小小的迷你录音机扭蛋——是她在郭文康结完账的前一刻又回到扭蛋机前转出来的。
要走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像猫控制不住地去扒拉猫薄荷一样,她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元的硬币丢了下去,转动按钮,咔嚓,把它从心头转了出来,握在手里,舒坦了。
*
回到高松已是傍晚,两个人都饿得饥肠辘辘,沿路找了一家居酒屋吃当地的名产骨付鸡,再喝两杯嗨棒,出来时吹着有点冷的风,微醺的感觉很舒服。
月色也很清亮,两个人并肩沿路走回酒店。路过关店的商业街,路过马路,路过神社,陶茹之忽然停下来。
“我想许个愿。”她说。
郭文康去翻找硬币:“你那够么?”
“够的,我刚好有个5元。”
“不过我没懂为什么要放5元进去,换算成人民币就两毛钱,神不会觉得我们很抠么?”
陶茹之忍不住笑:“不是啦,5元在日语里发音和缘分的发音很接近,所以在神龛里投5元的意思大概类似于和神结缘吧。”
“哦哦。”他说,“你还懂日语呢。”
陶茹之含糊道:“因为林阿姨会。”
他低头数了下口袋里的硬币,乐道:“那我可以结好几次缘。”
陶茹之则捏紧自己仅剩的一枚,不做犹豫地投进去,神龛里传来硬币连跳后咚一声的脆响。
她合掌弯腰,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保佑爸爸林阿姨林耀远还有郭文康都身体健康。
随后,她又在心里着重强调了一句——请千万保佑林耀远的胃镜检查结果没有大问题。
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
第三天,他们终于要出发去岛上。
日程的关系,无法带郭文康去当初都去过的岛,只能从中挑一个岛去。陶茹之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丰岛。
“那个岛上有个心脏博物馆。”陶茹之告诉郭文康为什么选择这个岛的理由,“那上面留下了我十年前的心跳。”
郭文康啧啧称奇:“那我就算游也得游过去了。”
陶茹之哈哈笑:“那你游过去吧,我先坐船过去等你。”
不知道是不是被郭文康的心情感染,出发去丰岛上的一路上陶茹之也有几分激动和紧张,那种感觉像是要去见一个十年没见的老朋友,这个老朋友还有点特殊,就是十年前的她自己。
前两天都是大晴天,可到了登岛的这一天突然下雨,雨势滂沱,他们还担心会不会开不了船。
好在雨大但无风,船只顺利地出航了。
陶茹之坐到一半嫌船舱里气氛闷,郭文康歪着头睡着了。她没吵醒他,悄悄地走到外面的船舷。
海面上起了茫茫大雾,什么都看不清,但陶茹之却站着看了许久,直到郭文康在船舱里睡醒。
他出来寻她,陪着她看了一会儿,摸不着头脑说:“你在看什么?”
陶茹之指着白雾的尽头:“你知道吗,十年前我离开丰岛的时候,就大概在那个地方看见过海市蜃楼。”
他好奇道:“是真的像图片里那样的大楼吗?”
“不是。”陶茹之仍能清晰的回忆起那一幕,它从来没有消失,像是一幢建立在她记忆里的圣殿,“是一樽红色的鸟居,很大很大。”
说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郭文康忍不住道:“真的吗?”
陶茹之略不乐意:“难不成还能是假?”
“不是啊,是跟我一直以为的海市蜃楼形象完全不一样,就有点惊讶。”
“可那就我看到的。”陶茹之脱口而出,“不相信你可以去问……”
郭文康微愣:“问……?”
陶茹之也跟着一愣。
她下意识转口:“问知乎,肯定有人也跟我看到过一样的景色。”
“你怎么较真了,都说了我不是怀疑。”郭文康眺望着雨幕,希冀能看出什么来,最终遗憾道,“可惜啊,这种天气是绝对没可能看到了。”
*
到达丰岛时,雨仍旧未停。
他们只好挤着满公车湿漉漉的雨具到了目的地——心脏音博物馆。
这座黑色小房子矗立在岛的尽头,在阴雨天下显得很寂寥。
大概因为是雨天,所以人也不多,和记忆里的氛围相差无几。陶茹之一进门就看见了数字屏,上面写着现在的心脏音登录数是85517。
这十年间涨了五万多啊……她收回视线,给郭文康简单介绍了一下这里的分区和作用,推荐他先去看主展室的作品,那个效果非常震撼。
郭文康却迫不及待地说:“那个先放一放,我想先听你留下来的心跳。”
陶茹之从云端的备忘录里找出曾经记下来的编号:“输入这个就行了。”
收听室里目前还有一个空位,陶茹之让郭文康坐下,自己站在他边上替他在操控板上输入了编号,随即,屏幕上跳出她的心跳档案。
郭文康期待地戴上耳机。
他闭眼沉浸式地听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欣赏古典乐。
等他放下耳机,她迫不及待采访道:“什么感觉?”
郭文康说:“我猜你录的时候一定会紧张。”
“啊?为什么?”
“你的心跳很快。”
陶茹之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尔后点点头说:“应该是吧,等会儿你录一下你也就知道了。”
“不过这句留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他指着档案最下面的留言区,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有人喜欢蓝】。陶茹之的眼神闪烁一瞬。
“没什么特别的。”
她轻描淡写盖过,纵然说着没什么的这一刻,分明有少年时代的两个人骑着单车从她的脑海里互相追赶着驶过去了。
她扯开话题说:“你想不想听我爸和林阿姨的,他们当时也录了。”
郭文康挠头道:“怪怪的,还是算了吧。”
“那你等等,我给我爸打个视频。”
郭文康看着陶茹之走到一边开始打电话,表情高兴地和那头攀谈着,过了一会儿举着手机过来,让他帮忙输一串数字,说这是陶康笙的编号。
然后她把手机听筒靠近耳机,让陶康笙也跟着听。
陶康笙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感慨说:“那个时候还年轻呢,跳得可使劲儿。”
他偶尔故意开身体的玩笑,仿佛这样子就可以让大家都不用担心他。
于是陶茹之配合他说:“还能再这么健康地跳一百年。”
爸爸嗤声:“不要不要,那我都成老妖怪了。”
两人又闲聊两句,挂断电话后,陶茹之这才浮出一丝忧愁。
郭文康了然道:“不要太担心你爸的身体,至少现在没太大问题。有时候你想太多也是庸人自扰。”
陶茹之无可奈何地:“因为他老了啊。”
郭文康揉了揉她的眉心:“别又皱眉。”
“也是,出来玩不应该这么垂头丧气的。”
“其实我觉得庸人自扰也是一种幸福。”郭文康语气里有羡慕,“因为你和叔叔关系太好了。像出来玩你也会想到他,和他聊聊天打个视频。我就不会,我一想到要和我爸打电话就是种负担。”
陶茹之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化解道:“好了,我知道你在吃我爸的醋了。我保证接下来不给他打电话。”
郭文康笑道:“这都被你看穿了。”
她调整了下情绪说:“我们去主展室?”
郭文康点头说好。
两人等前面的一对人从主展室出来,推开门走进去。
展室的布局和十年前一样,进门先是一间展示信息,有关于接下来那个房间正在跳动的心脏的主人。
陶茹之指了下屏幕给郭文康解释:“比如现在这个房间里展示的就是这个叫TANAKA的人,在2017年2月10日留下的心跳。”
“这是随机的吗?”
“是吧。”陶茹之推开最里面的房门,叮嘱跟在后面的郭文康,“进来要小心一点,里面很黑。”
他乖乖跟在她身后进门,接着,陶茹之果不其然听见他情不自禁的感叹声。
“好身临其境的感觉。”郭文康评价说,“好像真的在一个人的心脏里。”
“灯的闪烁频率是这个人心跳的频率。”陶茹之继续帮忙解释,“现在灯闪得很慢,说明这个人录下的心跳不快。
郭文康打趣:“看来这个人当时比你镇静。”
陶茹之正想回嘴,手机狂震,是张盛来电。
她哪敢不接,冲郭文康示意来一下立刻跑到博物馆外接电话。
好在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而是之前她写的关于康盛的报告张盛那边找不到备份了,让她再重发一次。
陶茹之忙应下,苦哈哈地用着漫游流量给他发邮件。
折腾了一会儿,她再回到主展室时,发现郭文康人不在了。
“文康?”
她试探地叫了一声,没有应答,看来是真的出去了。
陶茹之扭头也往外走,这时候主展室的心脏明显又切换了另一个人,钨丝闪烁的频率陡然变得不一样,像疯狂旋转的走马灯。
这个人录制的时候看来比她还紧张。陶茹之忍不住想。
她推开门,途径屏幕,随意擡头看了一眼。
【LINYAOYUAN,2019/10/3】
陶茹之怀疑自己的眼睛花了。
她可笑地想,是不是因为这一路来她总不断不断不断地想起这个人,以致于到了这个地方,她甚至都出现了错觉。
陶茹之停在屏幕前,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却依旧是这个名字。
这会是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一个人吗?或者只是读音相同而已。
还是2019年,他又独自来过这里,留下了一个当年没留下的心跳声?
如果是的话,她怎么敢相信——心脏音博物馆随机的八万多人的心跳声中,就在刚刚那间屋子里,她途经的是他的心跳。
陶茹之的呼吸开始急促。
这简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海市蜃楼,在一个绝无可能降临的天气里降临了。
在屏幕上的信息切换到下一页之前,陶茹之努力记住上面的编号。
“53445、53445、53445……”
她喃喃着,飞快地推开门跑向收听室,想要确认这是否真的是一次奇迹。
而刚从洗手间出来的郭文康刚好看见陶茹之飞奔过去的疾影,快得他都无法确认到底是不是她。
“茹之……?”
他在后面轻喊了一声,她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