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陶茹之听到郭文康的发问,心头一沉,立刻就把眼睛睁开了。
然而她眼睛上的卸妆油还在,立刻滴到眼睛里,糊得她哇哇乱叫。郭文康着急忙慌地搀着人到卫生间把满脸的油冲走,一番下来,刚才谈话时的气氛烟消云散。
但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气氛消失而就真的相安无事了。
她留在卫生间洗澡,听着他出去的关门声,心神不宁地揣测着他问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一股浮躁浮上心头,确切地说,是某种自己都不敢直面的不安。
洗完澡出去,郭文康正在给她热变冷的宵夜,招呼她坐下来吃。
陶茹之早没了胃口,但不想浪费他的心意,坐下来,他也跟着坐到她对面,两个人气氛诡异地埋头吃夜宵。
扒拉两口后,她故作轻松地问:“你刚才……为什么那么说?”
“因为我们的生活没有水花,总是很平静。我想,你也能感觉到这一点吧。”郭文康停下筷子,“但茹之,我要说的是没有关系。谁说平静就一定不好呢?到了这个年纪,大家追求的不就是平静了吗?毕竟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水坑偶尔踩一下就够了。”
他擡起头来看着她:“我反而很高兴,能给你带来这种平静的人是我,不是第一顺位也没关系。”
陶茹之的喉咙被无数想说的字眼堵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郭文康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提议说:“清明如果你公司能放人,我们要不要出去玩?等之后订婚了,还有工作各自步入正轨的话就没太有时间了吧。”
他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就如他所认为的一般,这是一条不会有水坑的路,哪怕刚激起一点涟漪,他也会很快摆平自己,绝不打湿彼此。
陶茹之沉默片刻,胸口有两股情绪在横冲直撞,最后翻滚着找到出路。
“我今天都那样怼老板了,可能明天去就让我卷铺盖走人,清明肯定没问题。”
她平静地回应他。
郭文康听到她的回答,情绪高涨许多:“那我们去吧!你想去哪里玩?”
她淡声:“我都可以,看你。”
他思考了一会儿,冷不丁问:“濑户内海怎么样?正好你以前去过,可以带着我玩。”
陶茹之差点咬到舌头。
她嘶了一声,皱着脸问:“……怎么想到去这里?”
“没事吧?”他赶紧递过水,一边解释说,“你自己恐怕不知道,有一次你喝醉了酒,跟我说濑户内海的海很漂亮,很想再去看一看。”
陶茹之愕然。
“……我这样说过?”
“是啊,念叨了一晚上。”
“我……”
她想问,除了海很漂亮,我还说过什么?
“我没意见,你想去那里就去吧。”
她侧过眼睛,最后只是如此说道。
*
隔天陶茹之去上班的时候难免有一丝忐忑,和老板叫板的那一刻简直天灵盖都打通了,浑身舒畅,后果就是走进办公室,天灵盖又开始发麻。
接下来的一周都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平静,张盛没有作出什么反应,也没有人力来找她谈话,陶茹之上班如上坟,心情一直都很沉重。
就这么折磨了一周,周五她刚坐下工位,张盛的秘书就过来,让她去老板办公室。
她深呼吸,心想终于要来了,视死如归地擡手敲门。
张盛的一句进来听在耳朵里根本就是午门的那句“行刑”。
她装孙子地低头进去,恭敬道:“张总,您找我有事?”
张盛放下手中的文件,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只三明治。
“吃过早饭吗?要不要聊之前先来一个?”
陶茹之汗流浃背地摇头:“……谢谢老板,这次吃过了。”
“哦,那就行。”
张盛关上抽屉,进入正题。
“这次是跟你说一下新的工作安排,公司最近几年除了海外,其实也一直有讨论在几个新一线城市开拓市场,今年会正式启动。这个项目的主负责是秦欣,你就协助她做副手,接下来六个月要完成初步的市场调研和选址,没问题吧?”陶茹之已经做好谈崩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发展。
张盛看她明显愣神的表情,不快道:“有问题吗?康盛那个项目我们决定先暂缓了,但你总不能闲着吧?”
陶茹之立刻反应过来,正色道:“没问题张总!”
离开办公室前,陶茹之回头问:“张总,那个三明治哪里买的?很好吃。”
张盛微愣,哼了一声:“我老婆做的,你还挺有品。”
*
人倒霉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但人转运的时候也是喜事双临门。
这一天下班,陶茹之接到了林耀远的电话,说帮她找到答应接的律师了,大家先一起吃个饭。
陶茹之心情颇佳地答应了。
林耀远很快发来几个餐厅让她选,她扫一眼,回他让那位律师挑吧,挑个对方爱吃的。
片刻后林耀远发来地址,是一个离她公司不远的日料店。
因此陶茹之很快就到了,包厢里还空无一人。
她脱下大衣,服务员端来热茶,店里放着音乐,一切都很舒适。
林耀远在微信里说马上到,她哼着歌说不急。
店里放的都是耳熟能详的日本流行金曲,前一首唱到尾声,接着下一首。
曼陀林的前奏响起,陶茹之哼歌的声音逐渐弱下去。
这首歌她第一次听到,是在松山的那个海边车站,在林棠娟的手机里,那首《突如其来的爱情》。
在那个清亮的声音唱着“眼看这场雨就要停了,在我们两个人的黄昏”,包厢被恰到好处地推开。
陶茹之擡起头,和林耀远对上目光。他今日内里搭了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大衣也是灰色的,那颜色像墙上的一卷旧壁纸,让人很容易产生怀念的思绪。
她迅速地弹开眼神,招呼说:“来了啊。”
“等很久了吗?”
他脱下外套挂在一边,坐到她对面。
“还好,这里刚好离公司很近。”
“我知道。所以才选的这里。”
“那个律师很善解人意啊。”
林耀远微挑了下眉头:“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陶茹之微愣,惊讶道:“接手的人是你?”
“别那么惊讶。”他慢条斯理,“在新城认识的律师我问过一圈了,没人乐意接。在京崎的也不乐意接跨市的案子。那么——剩下的人只有我自己了。”
“这样没问题吗?”陶茹之犹豫道,“你不是说这个案子吃力不讨好?”
“当然。不过我接案子从来不是因为我觉得有把握才接的。”
“那你接的标准是什么?”
“每个都不一样,至于这次……”他道,“当然是因为‘人情’。”
他发最后两个字的音节时,微微上扬,偶有顿挫。听上去使得人情这两个字超出了它应有的范畴。
陶茹之低下头开始看菜单:“那这顿饭就我来请,还你这个人情。”
他手伸过来摁住菜单:“就请一顿饭吗?”
“……你还想讹几顿?”
“那一顿就够。”他收回手,悠悠道,“不过想让你回报我一个忙。”
陶茹之警觉道:“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一会儿再说吧。”换他低头翻看菜单,“我今天一天没吃饭了,快要饿死,寿喜锅行么?”
陶茹之反过来摁住他菜单:“不要当谜语人,什么忙快说。”
“okok。”他伸手投降,“我最近胃一直不舒服,想去约个胃镜。是全麻,医生说最好让我找人陪同,至少可以手术完载我回去。”
陶茹之心一沉:“胃不舒服?多不舒服?”
“倒没有特别难受,只是持续了快一个月了,感觉还是得去看看。”
“一个月!?”
“嗯……”他一副就知道的表情,“所以我才说等会儿再说。”
陶茹之忐忑道:“你是不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刚才还说了今天一天都没吃饭……我真服了你了……”
“所以你会陪我去吧?”
陶茹之迟疑片刻:“你女朋友呢?这种事她都不关心你吗?”
“哦,说的也是,我忘记问她了。”他忽然掏出手机,“那我现在问一下,看她有没有空。”
陶茹之目瞪口呆。
他的行为和话语都太荒谬了,这都能忘记?还现在打电话给女朋友?
“那我去卫生间……”
看他没有动身去包厢外打电话的意思,陶茹之只好选择起身给他留下空间。
然而,他动作太快,对面接起也太快。
陶茹之听到对面声音的那瞬间,不由得愣在原地——“喂,干嘛?”
林耀远开了外放,因此传出了那个声音。男人的声音。
“大周,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做个胃镜?”
“啊?你又回白菏了?”
“那倒没有,在京崎。”
“那你神经啊,我打飞的陪你哦?”他吐槽,“上次回来过年也不见见兄弟第二天就走,你这副样子果然得进医院!”
“不说了,拜拜。”
“啊——?”
大周被无情地挂了电话,徒留下一声茫然的语气助词。
陶茹之转过身,看着林耀远冲她晃了晃手机:“你也听到了,我‘女朋友’不能陪我。”
而她逐渐理清思绪。
“所以,那天在楼下你打电话的人也是大周?”
他点头。
“可你还提到说记得帮你跟她爸妈说声新年快乐……”
“对啊,是他,不是她。”
陶茹之沉默了。
林耀远突然啊了一声,奇异道:“你刚刚是不是完整地复述了我说过的话?”他意味深长,“你记得那么清楚?”
陶茹之一扯嘴角:“这就是年级第一的记忆力。”
“嗯……”他不置可否,“快三十了还和十八岁一样好记性。”
“是你骗人在先我才会误解。”陶茹之扯了扯嘴角,“怕他们压着你去相亲?”
他嗤笑:“怎么可能,你明知道我妈和老陶都不是这种人。”
陶茹之握住手心,心想不该再继续追问了。
但她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为什么撒谎?”
“因为我在赌气。”他大方承认,“也想知道,你会不会因为知道我有女朋友不高兴。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所以可以了。”
陶茹之在这个间隙里,心想的是歌怎么刚好放完了,连接下一首的空白让她的沉默更显惶惶。
慢慢的,她找回自己的声音,平稳地说:“你知道什么了知道。”
“我知道你‘不在意’了。”他低下头看菜单说,“坐回来吧,吃饭。”
*
一餐饭吃完,林耀远坚持送她回家。
拒绝就显得太此地无银,她只好一坐上副驾,声称自己有点困,闭上眼睛小憩。
即便闭着眼,她依然能感觉身旁的目光正落在身上。
他像是真的带着某种好奇问:“我的车那么好睡吗?你一坐上来就犯困?”
“是我工作太累了。”
林耀远依旧同她装模作样:“可是我有点无聊,你陪我说说话吧。”
“……”
陶茹之颤了几下眼皮,最后还是睁开眼。
挡风玻璃前的车流排成长龙。周五的夜晚,全城陷入狂欢,高架车水马龙,回家的路将是一条漫长的路,如此煎熬。
陶茹之依言陪他说话:“约胃镜之前先告诉我,我得确定下我的时间。目前我这里清明前后抽不开身,因为我要去国外。”
“出去度假吗,和郭文康?”
陶茹之嗯了一声。
他又问:“去哪里?”
陶茹之调整了一下坐姿,简略道:“日本。”
林耀远仿佛仍是没话找话地追问:“日本哪里?”
陶茹之将脑袋偏向车窗外,眼睛闪过绚烂的霓虹。
“濑户内海。”
“……”
林耀远没有作声。
车内这一刻极静,城市的喧哗被无限放大,车流,喇叭,风声,脚步,广告,以及愤怒。
他开口道:“陶茹之,有时候我真的恨你。”
陶茹之依然看着窗外,面上没有因为这句话有任何波动。
林耀远的音调又平静下来,透过车后镜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后座。
“你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我们那时候都坐在后排。我坐在你身边和你说,在你谈恋爱之前,我不会谈恋爱。这些年我没食言过。”
陶茹之在听到他说自己没食言过时,脸上闪过惊讶。
好一会儿,她五味杂陈地开口:“我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你,你一直是自由的。”
“自由……我曾经以为我可以自由。”他呢喃着,“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只有不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自由。”
他话音未落,她已经难挨地闭上眼,脸上的表情终于因过度用力的忍耐而显出几分崩坏。
林耀远的语气还是很轻松,轻松地讲着令她心脏绞痛的话。
“我那时候不敢明着说那句话——那句话反过来听,就是你谈了,我才会谈。我们两个,你和我。”
路遇红灯,车子慢慢停下。
减速的轮胎轧过她心头,载着林耀远的车身让陶茹之喘不过气。
叹息从他拍打着方向盘的指尖一起流出。
“我不是真的甘心让你去找别人,陶茹之,我希望和你谈的那个人是我。”
陶茹之咬紧牙关,终于忍无可忍。
“我们已经决定做家人,更何况已经做了十年的家人,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因为当年我们都需要一个可以做成家人的机会。”
红灯还未转绿,在前车灯禁止通行的红影里,他伸手,慢慢靠近她。
陶茹之眼睁睁看着他靠近,看着他用食指挑起她的头发,又细心地别到耳后,指腹磨过她的耳垂。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对这个动作情有独钟。
林耀远温柔地笑着,眨眼间眼睫投下的阴影那么浓重。
“但就是因为过去十年了,你觉得我们真的能做得成吗?时间至少给我答案了,不知道有没有给你答案。陶茹之,你告诉我,我们的一切还是过家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