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次日,飞机将准时从成田起飞。
林棠娟将他们三人送到机场,依依不舍地停在安检口同他们挥手道别。
陶茹之以为自己不会惆怅,但机场和拥抱总是配套,当林棠娟过来抱住她的时候,她想起那个直岛那个光怪陆离的小澡堂,林棠娟帮她抹完身体乳后,从背后抱了下自己。
无论是当时的拥抱,还是现在的,陶茹之都并不习惯。自己只是一滩平静的水,林棠娟伸过来的双手却会搅乱水面。
看,她又拍她的背,小声保证说:“等我回去,我带你去做背部的光子。”
陶茹之略显僵硬地说了声好。
她走神地想起林棠娟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她收起来了,到现在都没有打开。
回去之后就拆开来吧,如果方便携带的话,她会带去大学。
值机时三个人的位置不在一起,但靠得还比较近。一上飞机她戴上眼罩倒头就睡,朦胧中听见陶康笙嘀咕说,怎么你们俩一个赛一个地困?
那是当然的,如果告诉爸爸他们两个人昨晚半夜三点才走回酒店,他一定会吓个半死。
陶茹之在起飞后调整靠背,很快彻底进入昏睡,连飞机餐什么时候发的都不知道。
云层颠簸中,她却觉得自己还没有起飞,还留在东京,留在昨晚,留在那条和林耀远一起走回酒店的陌生又新鲜的路上。
*
回到白菏后他们三个人都像被吸干精气一样,头两天一起窝在家里躺尸。陶康笙连饭都没力气做了,连续叫了两天外卖,日子过得很悠闲。
直到第三天,他一早去市场提了只活鸡还有鲜鱼回来在厨房忙活。
因为这天是高考出分的日子。
陶茹之一早就醒了,听着厨房噼里啪啦的动静,原本七上八下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她平静地下床,打开网站,然后毫不犹豫地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
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分数,陶茹之直愣愣地盯着好久。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在房间里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房门被陶康笙慌张地打开,他一手还拿着锅铲,错愕地在房门前踌躇不前。
他身后就是探头探脑的林耀远。
两个人都站在门外,却都不敢进来。
陶茹之破涕为笑,大声说:“我应该可以去京大了。”
陶康笙这才急匆匆地念叨着“糟了!火!”跑回厨房,林耀远拿着纸巾盒走进她房间,抽了两张纸摁到她脸上。
“你下次可别在外面哭了。”他遮住她红彤彤的眼睛,“哭起来好丑。”
她报复地把鼻涕擤到他手上。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一天,各路人马纷纷打来电话问她的成绩,林棠娟和妈妈分别一前一后给她打了电话。
这感觉真是古怪。
应付完亲戚们,陶茹之才有时间上企鹅。群里和私聊消息早已塞满列表,陶茹之一眼看到夹在其中的梁明杰。
他的头像是一台照相机,呆呆地跳动着。
陶茹之点开来看,他发送了两个字:「恭喜!」
她奇怪道:「你已经听说啦?」
「没有,我只是笃定你不会失误的」
「……谢谢。」
「有空的话和社团的大家再一起出来吃顿饭吧」
「好。你考得怎么样?」
「我应该也能去海大!」
「恭喜^-^」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俩一样幸运,陶茹之的好友列表里就有一些头像一直灰了下去,逃避地不再上线。她想,这昭示了对他们来说,这大概是个灰色的夏天。
各学校录取结果公布后同学们一起出来聚了一次餐。听说有人选择复读,有人选择将就,有人超常发挥。而陶茹之不意外地拿到了京大经济管理学院的offer,也成为了那一届唯一一个考入京大的学生。
理所当然的,席间大家猛灌她酒,明明几个月前还聚在食堂一起喝可乐,转眼间似乎就深谙大人们的觥筹交错,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长大了。
吃到最后,有人提议一起去毕业旅行,其实这件事在班级群里提了好久,线上聊总是不成气候,大家那时候还是担心录取,现在结果出来了,玩起来也就没什么顾忌。
同学们纷纷举手赞成,只有陶茹之伸手夹菜。
旁边的人撞了撞她胳膊撺掇:“干嘛呀,一起来啊。”
她笑笑说:“大学开学也就一个月了,剩下的时间我想好好呆家里。”
众人闻言哄笑:“你太孝顺啦,但毕业旅行也不能少啊!”
陶茹之认真道:“我已经毕业旅行过了,和家里人去的。”
“和家里人去哪有意思啊,当然要和我们再去一次啊!”
陶茹之却毫不犹豫地反驳:“没有啊,很有意思。”
她的话被大家嘘:“切,敷衍。”
陶茹之戳着盘里的肉,更夸张地说:“真的,我坐飞机回来的那天都难受得想吐了。”
有人吐槽:“你是晕机了吧。”
陶茹之哈哈大笑。
大家聚餐到很晚,她醉醺醺地到家,陶康笙今晚有班,家里只有林耀远在。
她本以为他睡了,开门的动作很小声,林耀远的房间门却跟着打开,他拿着杯子从屋里出来,轻嗅了下空气里的味道,然后说:“陶茹之,我发现你快变成酒鬼了。”
她见他没睡,动作幅度也变大,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扔。
“同学聚会啊,说不定这么多人一起聚就是最后一次了。”她摆摆手,“你明年也会有这样一次的。”
“别用这副口气和我讲话。”
林耀远的语气转变得毫无征兆,从玩笑到冷漠,特别突然。
陶茹之懵懵懂懂:“怎么了?什么叫这副口气?”
“过来人的语气。”
“你这是找茬?”她皱起眉,“又想和我开始吵架了吗?”
“谁想和醉鬼吵。”林耀远转身走向饮水机。
陶茹之不依不饶:“你才是不该再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讲话了。”
他转过身:“我什么样的语气?”
“很看不起人的语气。”她的视线越过他去看阳台的那串风铃,整个夏天,它都在夜里发出轻微的晃动,“你不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和姐姐说话。”
“姐姐?”
这两个字在他的喉间轻轻滚过一圈。
“之前不强求你,是因为他们也没定下来。”陶茹之状似听不懂他的嘲讽,“如果以后要成为一家人,这点尊重是必须的吧。”
“我妈还没有答应你爸。”
“……什么?”
“她和我聊过,下一年她还要在东京经常出差,干脆想等我高考完再把他们的事定下来。”
“……”
“所以现在你还不是我姐,别管我怎么跟你说话。”
林耀远接完了水,却把杯子放在了沙发前的茶几上,兀自回房。
陶茹之对着他的背影喊道:“——迟早的事!”
他顿住脚步,靠在门边,淡淡的目光深重地掠过她。
“陶茹之,你之前明明讨厌我们的到来,为什么现在反而一口一个一家人?”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陶茹之并不知道该如何很好地回答,草草地说:“当时是因为不了解,现在相处下来我觉得我可以接纳你们,作为家人。”
“是吗。”他笑笑,“我倒是觉得,只有当心里真的不希望做成一家人的时候,才会表面那么强调。”
他压开把手进屋,啪嗒关上房门。
阳台的风铃又被一阵夜风吹过,响起恼人的碰撞声。陶茹之心慌意乱地跳下沙发,连拖鞋都来不及穿,跑到阳台把缝隙关紧。
客厅的空调在她回来前被林耀远打好了,赤脚踩在地板上很凉。她又慌里慌张地跑回沙发,看见茶几上林耀远故意留下的那杯水。
陶茹之盯着发了一会儿呆,视线落在杯壁上,那块白色胶布贴着他的名字,林耀远。
是来到这个家之后特意贴上的,就怕她和爸爸误拿,现在他却把这个杯子堂而皇之地放在她面前。
陶茹之拿起杯子,轻抿了一口。
水里面加了解酒的蜂蜜。
她只喝了一口,就匆忙走到厨房将整杯蜂蜜水倒掉。
*
那次谈不上是争执的夜晚之后,他们开始了微妙的冷战。就算两个人依旧轮流固定去林家照顾雨滴,也绝不会在便签上再互相留下什么信息。
遛着雨滴的时候,陶茹之会想起林耀远原来这个时候是在纹身店里帮忙。她没问过店的名字,所以不知道具体是在哪里。
于是散步路线的时候,她会在手机上查找一条有纹身店的街道,经过店前就会东张西望地往里看。如果恰巧发现他,她就可以说一句好巧啊,以此顺理成章地给彼此台阶来结束这场冷战。
但每次都没有赌对。
而这个夏天也快过去了。
她开始忙碌,抓紧最后的时间做准备。有一个下午,她骑着车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把三年里看腻的景色拍了一遍然后将照片冲洗出来。
又有一个下午,她尝试了人生中第一次化妆,不是像上次那样只是简单涂个口红,而是认真地打了粉底,画了眉毛。
不过尝试以失败告终……她灰溜溜地捂着脸从卫生间出来,撞上正要进去的林耀远,他盯着她的脸片刻,她瞪他说你要笑就笑,他说笑什么?你的脸上又没写笑话。
这是她离开白菏去上大学前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不过还是有很大蜕变的地方,在林棠娟有限回国的日子里,她带着她去做了两次背部的光子,不能说完全消失痕迹,但确实局部淡了一些,她洗完澡还会特意臭屁地半转身体欣赏自己的背,这是她从前绝不会浪费时间在这上面的事。
临行前夜,她从柜子深处把当初林棠娟和林耀远买的礼物拿了出来,仔细拆开。林棠娟送的东西很实用,是一管柚子口味的润唇膏。而林耀远送的是一个本子,简约的蓝色封皮。
她把它们统统塞进了行李箱。
飞去京崎当天是下午的飞机,陶康笙特意从单位请了个假送她去机场。他本来打算亲自送她去京崎一趟的,但在陶茹之的强烈反对下妥协成只是送机。
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很多事可以独自解决,不想再依赖爸爸。
陶康笙对此又只是摸了下她的脑袋。
进去安检口前,陶茹之特意走得很慢,最后回过身和爸爸打招呼时环顾机场一圈,果然没看到林耀远。
他住在东台的姑姑在开学前喊他去东台住两天,偏偏就是她要飞的这两天。
而他就这么去了,错过和她道别的时间。
陶茹之想,他是故意的。
这个人从来就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因为他们依然在冷战,谁都不先低头。
对他有期待的自己根本就是个白痴,电视里的那种场景不会发生在他和她身上,什么踩着点飞奔到机场说再见,不可能的。
陶茹之怄着气,越发懊恼自己在离开前在林家留下的那则便签,还有高三的学习笔记,她都大发善心地留给了他。
果然这个家伙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令人讨厌的,非常讨厌的家伙。
陶茹之戴上U型枕,闭上眼睛,独自飞往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