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很小的时候陶茹之来过京崎,那时候爸妈还没有离婚,带着她来京崎玩。
不过她对当时的记忆早已分毫不剩,京崎对她而言已经完全是一座全新的城市。经过东京地铁的毒打,她这一次很顺利地转换地铁坐到学校——这个过去三年来暗暗发誓一定要考进来的地方。
她走进校园,过去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夜不知不觉就从脑海里划过去了,余下的是兴奋,是对新生活的憧憬。
学校实在太大了,她的小学初中高中所有加起来的面积都没有现在大。校园里的人也史无前例的多,有人骑车从她身边穿过,有人三三两两地结伴从食堂出来,也有人像她一样推着行李面露茫然。
陶茹之像个游客似的走几步就拍一张照片。平平无奇的树,喷泉,红砖的教学楼,长椅……一边发给爸爸,一边磨蹭地走到宿舍楼。
来到属于她的宿舍时,陶茹之才后知后觉自己来得有些晚了。
三个床位都已被占满,还剩下靠门的一张。不过宿舍里此时只有一个人在,那人和妈妈一起来的,两个人正在合力收拾床铺。
陶茹之主动招呼道:“你好,我是陶茹之。”
宿舍门口贴着四个人的名字,她也就省去了介绍具体名字的过程。
对方回过头,手上动作不停地说:“你好啊!我是蔺佳悦!她们俩昨天到的,现在在食堂吃饭了。”
“哦,好的。”
陶茹之先卸下包,蔺妈妈看着门口没人再进来,惊讶道:“你一个人来的呀?本地人吗?”
她摇头道:“我老家是白菏。”
“噢,那是个好地方啊。山清水秀。”蔺妈妈热情道,“那你中饭和我们俩一起出去吃吧!”
蔺佳悦放下手中的棉被,直接过来挂着她的肩头。
“来吧,以后就是舍友啦!”
盛情难却,陶茹之不想拂人家好意,跟着她们去校外的馆子搓了一顿。
饭间她和蔺佳悦交换了联系方式,现在大家都不用企鹅,改用微信。蔺佳悦把她拉到新生群,里面早有几百号人。
群内信息刷得飞快,互相交换着各种情报,然后又陆续显示有人被邀请加入,很快就将她那条进群的通知顶掉了。
原来这就是大学啊。
如果用一个确切的感受形容,那就是她这颗难得从家乡的基地发射出来的火箭,原来只是广袤的星际里很不起眼的一颗。
这没什么不好,只有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才有继续往外探索的渴望。
陶茹之和蔺佳悦她们道别,一个人导航去了最近的超市,根据早就列好的清单采购,再一个人大包小包地拎回宿舍。
另外两个室友这时也回来了,大家互相招呼,迅速拉了个四人的小群。
陶茹之发了个爱心的表情包,放下手机就开始着手整理床铺,其余买的生活用品再分门别类,忙活了近一个小时,她已经累得眼皮都不想擡一下,瘫在床上一动不动。
“茹之!”
蔺佳悦在底下喊她,她勉强探出头:“怎么了?”
“你想不想喝奶茶?群里发了链接。”
陶茹之从善如流地比了个ok的手势,佯装兴奋的口吻说:“我来看一看。”
她点开手机,微信群里满满的红点,爸爸的,林棠娟的,大群小群的……陶茹之视线一扫,有个带着红点的头像被压在最下面,是两个小时前发来的。
不过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到了?」
她也就简单地回了个嗯。
陶茹之盯着屏幕看,又迅速把手机反压住,一头栽进被子里。
底下蔺佳悦又在问:“茹之,你决定好了吗?”
她如梦初醒,急匆匆又去翻手机。
等点完奶茶再返回来看,林耀远已经回复了。
这次他比她更简洁,连一个字都没有,直接发了张图片过来。
图片里是雨滴的狗窝,雨滴趴在那儿呼呼大睡,狗窝上粘着她留下的便签。
【我走了。笔记留给你。照顾好雨滴!】
陶茹之换了个侧躺的姿势,脸颊挨着从家里带过来的床单。床单在阳台晾过好几个下午,携带着阳光的味道。
她闻着这股味道,舒服地轻眯起眼睛,手指在键盘上啪啪打字。
「你从东台回来了?」
他回了个嗯。
随后又是一张照片——在她的便签之上,又粘上了一张新便签。
是林耀远手写的回复。
她放大照片,看清那上面的字:【会给你发雨滴照片,你自己检查。】
仿佛她还在白菏,他们还在继续用便签的方式交流着。
陶茹之回他一个大拇指的点赞表情。
今天惜字如金的林耀远同学终于发来一行稍长一点的文字:「第一天到学校怎么样?」
「你总算问了个稍微良心点的问题。」
陶茹之挣扎从床上直起身,把自己刚刚躺在被子上的压痕抚平,爬到床角拍了一张辛苦了大半天的成果。
选定照片,发送。
再配上一个墨镜的得意小表情,期待着林耀远对自己甘拜下风。
他也回复得很快——「我发你一张狗窝,你干嘛也回我一张狗窝?」
陶茹之气笑,回他一个滚。
*
大学生活的开端比陶茹之想象得还要忙碌。
军训,选课,迎新会,参加社团……这些眼花缭乱的东西瞬间一股脑地加入到生活里,光是适应这种节奏就需要花费很大力气。
而林耀远也开学了。
他今年升入高三,自修的强度一下子盖过之前的学年,更别说他还非要固执地继续照顾雨滴不愿意让别人养。不过倒是听他说暂时不去纹身店帮忙了。
虽然两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却并没有因此断掉联络。
虽然他们并不是在聊天。
林耀远信守他的承诺,经常会在顺手遛雨滴的时候发一张雨滴的照片过来。
然后陶茹之就会回他一个“1”。
这样的聊天不用花费什么精力,她也就养成了随时看一眼手机消息的习惯。通常他都只是在日落接近晚饭点的时候发照片过来,可怜的高三生。
今天也不例外,陶茹之和蔺佳悦上晚课前一起去食堂吃饭,中途就收到了林耀远发来的雨滴。
她菜还夹到一半,听到微信的叮咚声,立刻敏感地腾出一只手划开屏幕。
这一次有点不一样,林耀远发来的是一个视频。
开头两秒,先是林耀远的手指出镜。他比了个打枪的姿势,对准正在用后腿挠屁屁的雨滴。
“biu~”
配合着他嘴巴发出的音效,手腕对准雨滴一擡,雨滴配合地往地上一躺,两只后腿还一抽一抽的,可爱死了。
陶茹之看着看着,眼睛不知不觉弯起。
对面的蔺佳悦了然道:“在和老家的男朋友聊天吗?”
陶茹之食管岔气,猛地呛出声。
她慢慢平复下来后尬笑道:“怎么可能,是……我弟在给我发我家狗狗的照片。”
说出弟这个称呼时,她的语气很迟疑,以致于蔺佳悦开始并不怎么相信:“真的假的,谁跟自家弟弟这么笑啊,一看就是和男朋友。”
“……是你脑补太多。”
蔺佳悦仍旧狐疑:“你真的有弟弟啊?”
陶茹之没有过多解释地点头。
“好吧……我都没有兄弟姐妹。”蔺佳悦羡慕地叹气,“你们关系真好,聊天都这么频繁。”
陶茹之沉默片刻,解释说:“那是因为狗狗很可爱。”她把刚才的视频给蔺佳悦看,“怎么样?很可爱吧。”
“呃……”
蔺佳悦欲言又止。不过她凑近屏幕,嘶了一声:“你弟手可真是名品啊。”
“……让你看狗你看哪里去啊!”陶茹之匆匆摁灭屏幕,用筷子敲她碗,“认真吃饭。”
随后她低下头,手伸到桌子下面按手机,给林耀远发消息。
「认证你照顾得很好了,其实照片不用发那么勤给我。」
这条消息他没有回,仿佛没有看到这条消息一样。
但陶茹之知道他看到了。
因为从那之后,他渐渐就不再那么频繁给她发照片,更别说视频,那次就是绝版。
该说他听话吗?毕竟顺从她的意思照做了。
可她却分明有一种他正在和自己对着干的感觉。
一个月后,陶茹之肯定了这不是她的错觉。
她从爸爸那里听说了林棠娟暂时又抽空回了国,于是大家决定在周末的时候一起开个视频见面。
她提前化了淡妆,这次的妆画得很成功——开学以来在舍友们的帮助下逐渐上手,比两个月前连上粉底前还要涂隔离都不知道的自己强太多。
为了不让室友察觉到和家人打视频还要化妆这一点而感到奇怪,更不让视频那头的他们察觉到奇怪,陶茹之背着书来到咖啡馆,假装和人见完面后才和陶康笙那头连线。
不过选的这家咖啡店很一般,网络不好,画质很糊,她试化了好几次的淡妆被卡成一格一格的马赛克。
陶茹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算了,随便吧。
她塞上耳机,对着首先出现在屏幕里的陶康笙挥手:“嗨爸爸。”
接着林棠娟匆匆入镜,她继续打招呼:“林阿姨,你看上去好像有点瘦了。”
然后,她迟迟没有等到第三个人入镜。
陶茹之压下疑惑,如常地和他们俩汇报近况,虽然这些话她在微信的群里都有讲。
三个人闲聊一会儿,林棠娟对着镜头外加重语气喊了一句:“林耀远,你忙完了吗?快过来,茹之等会儿就下线了。”
陶茹之找准时机,切入话题问:“他在干嘛?”
“我们刚才一起在大扫除。”林棠娟无奈道,“耀远那孩子倔,非说要打扫干净他自己的房间再过来。”
“哦……”
陶茹之了然地点头,心想只是借口罢了。
她赌这个视频结束,林耀远都不会“打扫”完他的房间。
*
林耀远将房间的地板反复拖成一面镜子,客厅里的视频通话也结束了。
林棠娟过来叩响他的房门,探进脑袋说:“怎么回事?你和茹之闹矛盾了?”
他头也不擡:“没有啊。”
“那你怎么都不来视频?”
“这不是在打扫吗。”
林棠娟不信:“地板什么时候不能打扫,还说不是闹矛盾了?”
“真的没有。现在就剩陶茹之的房间吧?我现在去拖。”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对陶茹之真的没有意见,他直接拿起拖把走向隔壁。
林棠娟在他身后微微叹气,不忘叮嘱一句:“拖仔细点。”
陶茹之的房间维持着等她放学回来的模样,大件都没有动,只有很多不易察觉的小东西被她收走带去了京崎,即便如此,整间房间也显得很冷清。就像相机里面的胶卷被抽走了,从外部看相机还是相机,它也没有坏,但按下快门不会再有反应。
林耀远站在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一寸寸绕过房间,停在床边的书桌上。
桌上支了一个白色架子,挂满了三年里她在社团里冲洗出来的照片。有单独的人,有景,也有一些她和别人的合照。
他漫不经心地走近,以便看清照片。
那些合照很眼熟,是当时社团里大家一起去拍的大头贴。只不过这些大头贴里唯独缺了和他的那张。
意识到缺了这张,林耀远面上扬起一丝冷笑,扭头就走。动作幅度过大,桌上叠放的几本书和相册霹雳啪掉地掉下来。
他烦躁地蹲下身整理,有脚步声从门口传来,陶康笙听到动静急匆匆过来,忙问:“没事吧?”
“没事的,不小心弄倒了。”
林耀远捡起书和相册放回桌上,陶康笙看见放在最上面的相册,想了想说:“那个相册要不就不放那儿了,等会儿我把房间整理完就放我这里来吧。”
“这个吗?”
林耀远重新拿起它晃了晃。
“对。”陶康笙乐呵道,“那都是茹之小时候的照片,可可爱了。”
林耀远没什么反应道:“好,我一会儿拖完地一起拿出去。”
“辛苦了啊耀远。”
“应该的。”
他看着陶康笙转身离开,视线转回手里的相册,随意地翻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脸皱巴巴的小婴儿,头发毛都没几根,穿着白色的小衣服,胖嘟嘟的手里抓着一只小鞋子。
是陶茹之抓周的时候拍下的照片。
他咕哝了一句“哪里可爱了?”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想拍下来。
相册的塑料薄膜反光,调整了几下角度效果也不好,他干脆把照片抽出来——一张藏在它后面的大头贴猝不及防地跟着掉了出来。
大头贴上的自己压着陶茹之的肩笑容灿烂,而陶茹之臭着一张脸,倒有几分抓周照上的神韵。
林耀远愣了好一会儿,慢慢蹲下身,将照片握在手心。
这张就在刚才他以为去向应该是垃圾桶的照片,无论如何不应该会出现在这里,和她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挤在一起。
他弹了下照片上陶茹之的脸,自言自语地笑着嘟囔:“怎么小时候和现在长得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