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飞回国内的航班是明早八点,他们在东京的时间剩下正好十二个小时。
晚饭找了一家居酒屋,陶茹之驾轻就熟地点了一杯蜜柑酒,只是酒一上来,味道酸涩,远不如在尾道的那一家。
只是可惜不知道猴年马月还能再喝到那个味道了。
然而这么难喝的酒,陶茹之还是一滴不剩地喝完了,还要了第二杯。
这也是第一次她开始意识到大人为什么那么爱喝酒,原来,酒的好喝根本不在它的味道上。而只是在于一种感觉,可以当下忘却一些东西的感觉。
酒喝多的下场就就是频繁跑厕所,陶茹之于是在厕所背面又发现了一张熟悉的海报,是第一天来东京时看到过的关于环球船旅的海报。
“怎么这里也有,还都是在厕所?”
回来时,陶茹之忍不住奇怪地嘀咕。
林棠娟听到了,问她:“什么东西?”
陶茹之大着舌头说:“海报,环球旅行的,99万日元!”
林棠娟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个呀,很多广告的,发这个传单有钱拿。很多人就喜欢把它张贴在厕所门后,很一目了然。”
陶康笙听到价格换算了下人民币说:“这个价格如果真的是环球旅行的话不算贵啊,我们下次可以考虑这个!”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计划起下次四个人的家族旅行了。
林棠娟笑着摇头:“残念,这个价格只针对30岁以下的人群,我们都老咯。”
“那也没事,让茹之和耀远两个人去。”
陶茹之口干舌燥地猛灌下一口乌龙茶。
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开着玩笑回答:“这笔钱不如留给你们俩去蜜月旅行。”
陶康笙和林棠娟两个人同时卡壳,想起了下午那难为情的一幕。
陶茹之摆出老成的口气继续开两人玩笑。
“爸爸,你这样子求婚太随便了吧。林阿姨,你可别这么快答应我爸,多为难为难他。”
林棠娟笑得很不好意思,陶康笙佯装生气地叫陶茹之的名字:“好啊,现在就站到你林阿姨的阵营里去了。”
林耀远将他的可乐喝完,放下杯子说:“这么值得庆祝的日子,不如让我喝杯酒?”
陶康笙说着没问题,要把面前的啤酒推给他,被林棠娟板着脸拦下。
有人拉开竹门进来,老板的迎客声穿透整间居酒屋。隔壁桌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们互相碰杯,后面一桌似乎在开联谊会,男男女女同时起身交换位置。头顶的电视正在播放着当地的综艺,夸张的笑声此起彼伏。
这是一个对食客们来说很普通的热闹的夜晚,这些陌生人不会记得在角落一桌的四个人长什么样。
也不会知道,这四个人即将真的成为一家人。
*
居酒屋离酒店很近,吃完饭他们徒步走回酒店,经过一条小街,入口处挂着一个夏日祭的牌子。
这个夏日祭和直岛上的夏日祭不太相同,规模很小,两边的摊位倒是很丰富,苹果糖,烤鱿鱼,捞金鱼,打枪,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不算宽敞的街头挤满了人,前进的速度很缓慢,导致他们四个人被堵在一家金鱼摊附近迟迟动不了。
林棠娟干脆就和摊主要了两个网来进到了金鱼摊里玩。
为了增加趣味性,他们商量着决定用黑白配分成两组,比哪一组捞上来的金鱼消耗的网少,输的一组就要表演才艺。
在陶茹之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过这种热热闹闹的对抗游戏,她和爸爸总是平和的,就算想要对抗,爸爸也会毫无悬念地给她放水。
单薄的两个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来呢?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和爸爸都可以真正地玩一场公平的游戏。
如果说两个人是一条直线,四个人则可以搭成一个房间了,一个可以玩闹的房间。
黑白配的结果很巧,她和林耀远一组,林棠娟和陶康笙一组。
陶康笙斗志昂扬,说绝不输给孩子们。
林耀远小声吐槽:“到底孩子气的是谁啊,你爸吧?”
陶茹之不以为意:“以后你会看到更多他这样的一面。”
林耀远蹲下身开始拿网捞鱼。
网太薄了,鱼又在水里各处摇晃,他一直找不准时机下手。
陶茹之蹲在他身边,催他:“赶紧捞!他们快捞上来了!”
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要谨慎。”说着瞄准了一只角落里的金鱼,它是这一池金鱼里最懒的一只,好一会儿没有动弹了。
旁边林棠娟和陶康笙发出惊呼,陶茹之连忙扭头看去,还以为是捞上了,结果是网破了。
他们唉声叹气,又很快换了只新的网,林耀远看着他们的动作,冷不丁问陶茹之:“你说他们什么时候去领证?”
“不知道。”陶茹之点了下那条鱼,“你刚才该下手的,它游了。”
林耀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陶茹之伸出手:“把网给我吧。”
他便将把网递到她手中,指尖难免轻碰到她手心。
短暂的交换中,陶茹之轻微蜷缩了下手,捏紧鱼网,没有太迟疑,快狠准地往一尾金鱼盖去。
理所当然的,网破了。
破掉的网兜往下漏着水,两人面面相觑。林耀远不意外道:“我去拿第二只。”
陶茹之撇嘴道:“这次换你来吧。”
他换了第二只网回来,又开始按兵不动,眼睛盯着池里的金鱼,嘴上漫不经心地和她闲聊。
“他们真的领证的话,你会改口称呼吗?”
“没有必要吧。”陶茹之反问,“难道你要换?”
“我也不会。”
“可惜……”陶茹之盯着金鱼摊中的涟漪,“我还挺想听你叫我姐姐的。”
林耀远轻嗤,神情蓦然变得集中,猛地朝角落里捞去。动作很快,幅度却很克制,即便如此,网还是破了。
他反应平平地把破掉的网塞到陶茹之手中。
她一头雾水:“……干嘛给我?”
“这样,你要是能用它把金鱼捞上来,我以后就叫你姐。”
“你逗我吗?这个网已经破了。”
他转过脸,盯着她的眼睛。
“所以我也不可能叫你姐。”
*
最后的结果是平局——他们两组都花费了不少鱼网,却都捞不上一只金鱼。
理所当然的,惩罚的才艺表演就被一起耍赖掉了。
明天还要赶飞机,他们不再在这条街上逗留,等路况稍好些时从人群里挤出去,换了另一条僻静的路回到酒店。
陶茹之却完全不想歇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后反劲突然涌上来,精神很亢奋,还是因为即将结束这一切让人觉得很不舍。
总之,她不希望这个夜晚就这么过早地结束。虽然实际上,这个夜晚已经很不算早了。
在房间里呆坐了一会儿后,陶茹之决定一个人再溜出去。
晚饭其实她没吃太多,主要在喝酒,肚子正好有些饿了。在谷歌地图上看了看,发现还有好多家饮食店在营业。陶茹之当机立断,拿上钱包和手机静悄悄地离开了酒店。
想象很美好,操作上完全靠自己一个人坐地铁比陶茹之想象中的困难,尤其是这些天一直依赖着林棠娟的带领。
东京太大了,地铁线路比家门口电线杆上贴的小广告都要密密麻麻。虽然它们标注了汉字,但要搞懂它依然令人头疼。
虽然她可以只在酒店附近走走就好,但她不愿意。
她更愿意选一家远一点的餐厅,靠自己一个人坐地铁到达那里,这个路途对她而言就是一场简单的小冒险。
毕竟以后她将一个人面对各种更大的冒险,这不过是个小小的预演。
诚然,冒险就会有失败——她毫不意外地换错了线,坐到了一个和她目的地南辕北辙的地方。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
陶茹之欣然地刷卡出站,决定就在这个完全没有了解过的街道随便走走,看中顺眼的餐厅就进去吃一顿。
最后她走进了一家叫「藤」的拉面店,仅是因为店门口挂着的风铃和家里挂着的阳台风铃似乎是一样的。
店内用餐的客人很多,飘满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陶茹之拿过菜单,看不懂,凭直觉瞎点了一个。面上得很快,绿油油的葱花飘在面汤上,她不厌其烦地将它们一一挑出来才下口。
这顿拉面她吃得很满足,不用维持和假装任何情绪,单纯地享受食物,然后打个饱嗝,世界圆满。
陶茹之摸着圆滚的肚皮,起身准备结账时,感觉到一股违和。
钱包呢……?
心猛地往下坠,陶茹之快速摸遍全身,没有。
——是换乘的时候落在上一班电车上了吗?
在脑海里快速过滤了一遍,意识到极有可能是丢在电车的座位上了。当时她正在看换乘的路线,看到播报就匆匆忙忙跑下了车。
……完蛋。
陶茹之顿时汗流浃背,紧张地和店里的服务员对上视线,试探地问:“这里可以用电子支付吗?”
对方半天才理解她的英语,言简意赅地回答:“no,onlycash。”
最后一个手段被掐灭。
为了不被扭送去日本的警察局,陶茹之只能选择搬救兵。
不能告诉爸爸这件事,不然会被他担心,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只有林耀远了。
希望他还没睡着吧,就算睡着了,她也会坚持把他call醒。
抱着这个念头,她毅然地拨出了给林耀远的电话。
嘟嘟的提示音响了好一阵,一声疑惑的“怎么了”在她耳边响起。
“江湖救急!”陶茹之着急道,“我出来吃饭钱包丢了,你来帮我付一下现金行吗?之后我还你双倍!”
“……”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接着陶茹之听到棉被被掀开的悉簌声,林耀远无奈的声音传来。
“地址。”
*
陶茹之坐如针毡,不断地望向门口。
每当有风铃响起,她就会看过去,但都不是林耀远。
甚至她怀疑他不会来了的时候,风铃随着门拉开的动作轻轻碰撞,陶茹之像巴浦洛夫的狗反射又疲惫地望向门口,终于精神一振,大力冲着门口挥手。
林耀远走过来,将他的钱包拍到桌子上。
陶茹之自知理亏,态度前所未有得好,很狗腿地问他:“你要不要也来一碗拉面,我请。”虽然是用你的钱。
林耀远说不要,然后肚子配合地发出一声咕咕。
陶茹之笑了笑,直接扬手叫来了老板要了一碗跟自己一样的叉烧拉面。
面上来后,陶茹之看着林耀远也把那些葱一一挑出来,接着才挑起第一筷子面。不得不承认,他们在某些方面还挺相像的。
他一边吃一边含糊地问她:“怎么这么晚一个人跑出来?”
“肚子饿。”
“肚子饿为什么要跑那么远?”
“你问题好多。”陶茹之嘟囔,“坐错车了。”
“哦,巴嘎。”
陶茹之反问他:“谷歌显示坐车过来也就20分钟,那你为什么花了两倍时间?”
他正在喝面汤,闻言猛地咳了两声。
陶茹之冷哼:“你也坐错车了吧,你才巴嘎。”
他拉下脸:“反正回去肯定不会坐错了。”
“那可不好说……”
两人又开始争论些有的没的,某一瞬间,桌上的面汤开始晃动。
店里所有人的手机齐声开始发出警报:地震です、地震です。
桌角也在晃动,陶茹之发懵的意识还没回笼,身体下意识钻到了桌子底下。
她从没经历过地震,完全是凭着学习来的防灾知识做出反应。虽说日本地震频发,但在旅游的最后一天遇上,运气实在是太……
好在震感并不算强烈,至少桌上晃动的东西只是晃动,并没有哪一个掉下来,不过店里所有人的手机此起彼伏的警报声实在太吓人,陶茹之哪见过这场面,缩进桌底下的时候腿都快软了。
正蹲在她对面的林耀远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他蹲下来的动作太急,个子又高,扑通一下撞上了桌底板,此刻正一手捂着脑袋,无辜又无措地望着她。
陶茹之转眼望向左右的桌子,一双双腿,抖动的,交叠的,没有一个日本人蹲下来,仍在轻微的晃动中继续吃拉面喝啤酒,吵嚷的笑声混着警报声不绝于耳。
她意识到手机没带下来,仍放在桌上,混在一群里日文里叫着:地震啦,地震啦!
全店只有他们,就和播报中文的手机一样突兀,仓皇地蹲到桌子底下。
两个人对上视线,看着惊弓之鸟的对方,不知道什么情绪地莫名一起笑了出来。
晃动很快停止,手机的警报也平息了,拉面店的音乐、人声、再度清晰仍地传来。
他们甚至能听到隔壁的桌上啤酒碰杯的声音。
陶茹之和林耀远望着对方,笑着笑着,笑声中的呼吸缠得很近,然后慢慢无措,不约而同地从狭窄的桌子底下退出去。
弓腰的时候,两个人的脑袋像邻桌的啤酒杯,也轻轻地撞了一下。
*
地震的震源在神奈川,震级有5,但传到他们这里震感就剩2、3了。群里陶康笙在问他们怎么样,他被警报吓醒,却发现林棠娟睡得好香。
陶茹之心虚地回说没事,我继续睡了。
林耀远干脆就装睡没回。
最近的电车因为刚刚的地震电路出现问题,他们不得不换道去涩谷的大站回酒店。
然而,他们好不容易七拐八拐摸到涩谷,刚好错过末班车时间一分钟。
两人大眼瞪小眼,四周人来人往,这里热闹得如同白天,好像没有人在乎错过终电,又是只有他们突兀地发愁。
林耀远和她商量:“现在怎么办?”
“打租车?”
“我刚看了下谷歌给的预估价格,现金不够。”
“那我们打车到酒店再把他们从房间里叫下来付钱……?”
“你别忘了你刚刚还在群里撒谎。”
陶茹之叹气:“那到底该怎么办。”
今天晚上的冒险实在刺激过头了,麻烦多得出乎意料。
林耀远沉默一会儿,下定决心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走回去。”
陶茹之以为他在开玩笑,但看他的表情却是认真的。
“你没疯吧?以为这里是白菏吗?光靠走的就能走回去。”
他不以为然:“当然能走回去,就是时间长点。当然,要是像上次那样背着你走回去肯定就歇菜了。”
东京很大,不可能背着一个人走半小时就到家。
但东京够大。别说背一个人,拥抱或亲吻,不过是雨水落在海面。
所以,他们也许可以在路过涩谷的十字街头时互相牵起对方的手,等红灯转绿的瞬间拉着彼此踩过人行横道,一头扎进东京这片大海。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不会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