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车子来临前,雨依旧不停地下着。
露天的车站能闻到风里的青草气息,连绵高大的青山冒着雾气,天地间只有雨声,生锈的站台长椅,坐在长椅两端的两个人。
陶茹之塞上耳机,掩盖刹那的手足无措,然后在音乐声中慢慢平息。
她想自己不应该自作多情,他根本看的不是她,那里有很多人,他刚刚不是也表现出一副才知道她被拍进去的惊讶吗?
一首歌结束了,陶茹之干脆地关掉音乐,却没有摘下耳机。
她借着耳机的遮挡,听着那一端的动静。
林耀远大部分时候就是安静坐着,偶尔换一下坐姿。行李箱离他的腿很近,他换坐姿时膝盖会碰到,行李箱就会咕噜噜地往外滚动,轮胎沿着老旧的地面滑出去,发出湿漉漉的响声。
陶茹之接着刷了会儿手机,乡下信号不好,什么都要加载好久。她耐心告罄,把手机放回包里时摸到了新买的口红。
一路紧赶慢赶的,到现在包装都没拆。
……不如,趁现在试一下?她现在急需一件更能吸引她注意力的事情。
她侧过头小心瞥了林耀远一眼,他低头很专心地玩着手机游戏,没空来注意她。
连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都不会来分神注意她,那么人满为患的水族馆,又怎么可能看到她还故意拍下照片呢,无稽之谈。
陶茹之仿佛用数学公式推导出结论,打消了仅剩的一丝不确定。
假借自己坐久了有点累,她站起来扭扭腰,扭着扭着就扭到了柱子后面,拆开口红的包装。
上嘴前还有一些犹豫,担心涂上去会不会奇怪——明明不是在做坏事,为什么会如此忐忑。
陶茹之深吸口气,微润的唇管和嘴唇相碰,刹那间,淡薄的嘴唇上多出了一抹鲜明的色彩。
她古怪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并没有漂亮或不漂亮的概念,而是新奇。
原来粉饰自己的脸是这样子的。
半晌后,陶茹之轻抿着唇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再坐下,余光里林耀远并没有擡头,他依然专注在他的游戏上。
第一个发现她涂了口红的人反而是林棠娟。
她领着陶康笙拿完东西回来,见到她第一眼就夸说口红真漂亮,陶康笙也大力夸,说涂上真显气色。
只有林耀远没什么表示地移开目光。
陶茹之抿了抿嘴唇,故作没什么所谓地扭过头。
乡下的交通过分缓慢,换乘的电车在又等了半个小时后才姗姗来迟。他们到达尾道时比计划晚了很久。
小城天色已暗,陶茹之拖着箱子走出尾道站,迎面就是一片昏暗的港口,比她想象中得还要安静,只有车站前这一片亮着通明的灯,延伸到海水的路上一路昏暗,行人也没有几个。
沿着这条路走几百米就到了他们的酒店,在网上以自行车主题的工业风格装修而出名,前身是根据以前港口的仓库改造的,甲板上甚至还能看到停泊的大型船只,机油的味道隐隐散在空气中,但并不难闻。
陶茹之放下行李后很快出来在酒店内随意逛了逛,这里到处放置着自行车作为装饰品,甚至连房间的墙上都挂着一辆。
酒店一楼还有相关的租借店,天气晴朗的日子可以租一辆去著名的岛波海道骑行。
除此之外,一楼还有餐厅、咖啡馆和一家杂货店。趁着他们都还没下来的空档,她漫不经心地逛着,本没有想买的打算,注意力却被货架上的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筐各种图案的纹身贴,与夏天的海岛很相称的小物件。
陶茹之之前就有纹身的念头,就打算高考完后的这个夏天去纹一个纪念下自己长大成人。不过目前还没有确切地想法要纹什么,也担心怕痛,怕效果不好。
纹身贴倒是很方便,可以先模拟一下有纹身是什么效果。
陶茹之在筐子里挑挑选选,买了一个橙子的图样,回房间按照上面的步骤打湿,贴在了胳膊上。
这么一折腾,她变成了最晚从房间里出来的。其余三人都注意到了她手臂上的小图案,陶康笙不知道这是什么,还以为是她画的,惊讶道:“爸怎么不知道你画画都这么好了?”
陶茹之哭笑不得:“这是我刚在底下买的纹身贴。”
“纹身贴?”
陶茹之借此试探爸爸态度:“对,我以后想去纹身,先贴个看看。”
陶康笙欲言又止,林棠娟却一点不意外,帮着说:“耀远之前也说过想纹,他不仅纹,还想去学呢。现在孩子大概都喜欢这种彰显独特的东西。”
陶康笙郁闷地点点头,小声说:“以前纹文身都是搞黑瑟会的。”
林棠娟忍俊不禁:“大人,时代变了。”
陶茹之听到林棠娟的话,好奇地看向林耀远。
她怼了下他手臂,意外地问:“你还想去学纹身?”
“已经在学了。”说完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别跟我妈说。”
“啊?”陶茹之不小心提高音量,又压低声音,“什么时候?”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啊,每周六有事。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帮忙看雨滴?”
陶茹之想起来了,还真有这回事。
“我以为你是随口诓我的。”
他轻嗤了一声。
陶茹之回他一声切,又问:“你以后是想当纹身师?”
“不是。”
“那你学那个干嘛?”
“之前大周他哥开了家纹身店,最开始人手不够我们就轮流去帮忙。”他言简意赅道,“帮着帮着觉得有趣,技多不压身,也就随便学一学了。”
陶茹之哦了一声:“你们真是好兄弟。你帮他看店,他帮你看狗。”
他笑:“这么说你也帮我看狗了,我是不是也该帮下你?”
陶茹之没好气:“你别害我就行了。”
林耀远一脸无辜:“我这个人恩怨分明。”
“你最好是。”
“我说真的。”他想了想,“这样,你的纹身我帮你包了。”
陶茹之大惊失色:“天呐……你还说你不是想害我。”
“……”
林耀远已经数不清第几次自己对上陶茹之后无语了。
*
他们从酒店出来时是傍晚的六点,明明还很早,可商店街几乎全部打烊。
四个人本以为可以很轻松地觅食,结果一脸懵地走完了两侧卷帘门紧闭的街道。最后又回到车站附近,艰难地找到了一家亮着灯笼的居酒屋。
直到进了居酒屋,陶茹之才发现空荡荡的街头没有人是为什么——大家都聚在这里了。
小小的店面挤满了喝酒的男男女女,店内放着舒缓的老歌,老板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吆喝了一句日语的欢迎光临,手上还在制作菜品的动作不停。
这里仿佛和寂静的外头是两个世界。
他们来得很是时候,也许再晚一点就没有位置了,店内刚好就剩下最后一张四人桌。
这次点单时,陶茹之忽然有了喝酒的心情。
虽然下雨很讨厌,可是在这样的夏雨夜,坐在只这一间光线昏黄的居酒屋里,难免有一种在世纪末日里坐上诺亚方舟的舒适。这里的冷气隔绝了外头的潮热,这里的热闹也隔绝了仿佛宵禁的安静街头。
于是她看了看菜单,问林棠娟哪些是哪些,最后选中说:“我可以要一杯蜜柑果酒吗?兑水。”
在日本二十岁以下均不能喝酒,林棠娟为此多点了一杯橙汁避人耳目,在酒上桌后悄悄推到陶茹之跟前,冲她眨了下眼。
陶茹之也回她一个眨眼,端起酒喝了一口。也许是她见识少,入口第一下好喝到头皮一阵发麻,像有朵烟花在她的喉腔炸开。
于是,一口接着一口,不知不觉一整杯就喝下肚。
而两位大人早已喝到下一轮了。林耀远也喝完了他点的姜汁可乐,正好桌上还多点了一杯橙汁,他拿过来时侧头意思意思问陶茹之:“你要吗?”
陶茹之摇头:“我要再点一杯刚才的酒。”
林耀远咋舌:“你真不怕喝醉了?”
陶茹之嘘声:“兑过水哪那么容易醉。”
他闻言失笑:“陶茹之,你说话已经有点大舌头了。”
“有吗?”
陶茹之晕乎乎地甩了下脑袋。
店员端上新的蜜柑酒,陶茹之摸索着拿起,享受地又抿了一口,却微微皱起眉头。
“怎么味道怪怪的?”
“因为你拿成我的橙汁了……”
林耀远把色泽相近的蜜柑酒推到离她更近的位置,她这才看清楚,乐呵呵地哦了一声,状态已十分接近当时在KTV里的样子,不过这次在灯光下更明显。
对面的林棠娟也喝得两颊飞红,状态松弛许多,居酒屋里正好放到一首她喜欢的老歌,于是她轻轻跟着哼了起来。
“言えない/言えない(无法言说/无法倾吐)
胸のささやきが(这内心的细语)
そばにいても(即使就在你身边)”
林耀远听着妈妈的轻哼,伸手拿回属于他的那杯橙汁。
那杯已经被陶茹之喝了一口的橙汁,杯子上多了一处口红的印痕。
这是她人生中挑选的第一支口红,今天是她第一次潦草的试涂,颜色到晚上已经很淡了,却奇怪地,又很触目。他从没见过这么矛盾的颜色,或许是因为掺杂了嘴唇的纹理,他看了很久,惊觉印下来的唇纹像一小片漩涡,足够小,不会让人掉进去,因此也不会留心绕开它。
喝飘的罪魁祸首毫无察觉自己留下的漩涡。
他随即旋转杯子调整位置,换到未被使用的那一面。
陶康笙为林棠娟打着节拍,边问:“这首歌真好听,叫什么?”
林棠娟斜倒在他肩头呢喃:“被月亮淋湿的两个人。”
少年人垂下视线,手里还在把玩杯子,旋转啊旋转,又转回了红色唇纹的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