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迟来的爱上
此言一出,整个房间刹那间陷入沉默中。
黄生站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走向办公桌,像是年迈的皇帝走向自己的宝座。
黄明奕搀扶黄生坐下,目光快速地把桌子巡梭一遍,唯恐父亲的手再次伸向那只差点被扔出去的水晶烟灰缸。
然而黄生只是把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浓浓的眉毛压住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对方。
汗水瞬间爬满了黄娇芝的背脊,她终于回过神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样的傻事!
和妈咪只偏爱哥哥不一样,因为她长得漂亮学习又好,爹地从小疼她多一点,对她颇为骄纵。兄妹两个如果一起闯祸,黄明奕会被重罚,爹地对她往往会网开一面。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触及到父亲的逆鳞。
记得小学某个暑假结束前的一天,她恶作剧地把佣人女儿的书包扔到游泳池里,里面是新发的下学期课本,结果好巧不巧这一幕被提前回家的爹地看到了。当时他也是这样冷冷的看着她,一句重话都没说。
黄娇芝不以为是什么大事,习惯性地想要向父亲撒娇,企图蒙混过关,结果被父亲一把推开,摔倒在地。她感觉委屈极了,坐在地上大哭,以为父亲会像过去一样抱住她安慰,谁知道爹地只是把公文包交给佣人,然后吩咐让家里所有人都到游泳池来。母亲听到消息从大屋跑过来帮她求情,逼她给佣人的女儿道歉。她抱着屈辱的心情向那个小丫头说了对不起,对方的母亲摆手说没事了,可爹地还是什么都不说。
就这样全家站在游泳池旁整整半个小时,最后黄明奕灵光一闪,回去黄娇芝的房间拿出她的书包。
就这样,在一家四口人和两个女佣,还有爹地司机目光的注视下,她大哭着把自己的书包也扔进游泳池里,这件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却给黄娇芝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种无力的,仿佛被巨大到没有边界的黑影压迫的感觉,今时今日又回来了。
“祸从口出”四个字都不足以描述她的愚蠢。望着父亲那两道宛如利剑似的目光,黄娇芝似乎忘记了自己不再是幼童,而是年逾不惑的成年人。她后退两步,下意识地转身——结果重重撞在了江天佑身上。
大概只有“前有狼后有虎”才能描述黄娇芝目下的情况。
头顶上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听得懂上海话吧?”
黄娇芝战战兢兢地擡头,畏缩地缩着下巴,微微点头。
“刚才你说了什么,我的广东话一般般,听不太懂。不如你现在用上海话跟我重复一遍。”
江天佑低下头,笑了笑,态度不可谓不和蔼。落在黄娇芝眼中却如同鬼魅一般——刚才走廊上灯光昏暗她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如今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男人的下颌骨,嘴角漫不经心扬起的弧度,最关键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感,和父亲是那样的相似。
一步两步三步……黄娇芝步步后退,直到背部撞在桌沿上。发软的膝盖一寸寸往下滑,只剩指尖还努力地强撑在桌角上,仿佛那是她最后残存的一点尊严。
“说话呀。”
江天佑双手撑在桌子上。
黄娇芝别过头,薄薄的肩膀止不住颤抖——她感受到了身后父亲投射过来的目光,穿过她,映在这男青年身上——原来爹地刚才没有看向自己,而是通过她在看身后这个男人。
被父亲无视的打击彻底击溃了黄娇芝的防线,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毯上。
物伤其类,站在黄生身后的黄明奕喉管里也不由得发出一记无声的叹息。
他就算是个傻子都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和他们的父亲有着莫大的关系。
然而有关系和挑明关系终究是两码事。父亲在上海有过女人这件事情对黄家人而言并不是秘密。
其实黄明奕在外头何尝没有情人呢?他的妻子其实也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敢打包票,整个香港的有钱男人,没有个把红颜知己的根本就是凤毛麟角。更何况香港一直到70年代还在施行大清律,男人三妻四妾是法律允许的,又不算什么大事。不谈澳门的赌王和李嘉诚那两家子,和黄家交好的几个上流家庭里,一宅之中大小老婆和子女们齐聚一堂的比比皆是。
这么多年,父亲始终没有把那女人接来香港,更没有提孩子的事情,就说明他们母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别看黄明奕外表忠厚,一副老实人的模样,却是常年扮猪吃老虎,就连他的一母同胞都被他耍得团团装。
这次父亲有意修改遗嘱的事情,就是他故意让郭律师的儿媳妇陪黄娇芝逛街的时候让她知晓的。
他和黄娇芝不同,他不在乎多一个兄弟姐妹,只要不影响自己黄家长子地位,不影响他继承公司,他不在意分一杯羹给那个上海的小可怜——如果那杯羹里的肉是从黄娇芝身上剐下来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黄娇芝为了家产不惜假离婚,他当然也要一报还一报,不能白白便宜了她。
只是他没想到就连老天爷都帮他,好巧不巧竟然安排贱人的儿子上门。
现在这出好戏已经演到鹬蚌相争,下一步就是渔翁得利了。
想到这里,黄明奕不无得意,肥厚的下巴抖了两下。
江天佑双手撑在桌子上,黄生双手亦搭在桌沿,两人同时望着眼前那双与自己有八九分相似的褐色眼珠。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江天佑的脸上,映出他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蜜色的皮肤。因为江天佑的眼眶比一般人凹进去一些的缘故,小时候经常被人叫做“小新疆”。甚至有人因此污蔑他的母亲,说江天佑是江幼怡和外国人生下来的杂种。
江天佑一度也被自己父亲的国籍问题困惑过,现在这个问题终于被解决了。他看着黄生那深凹下去的眼眶,简直和自己的如出一辙。
江天佑在看着黄生,黄生同样也望着眼前的青年。
看着他与自己相似的高大身材,看着他饱满的下颚,宽而有福的耳垂,以及不做表情时,眼角眉梢处自然透露出的矜持高贵和冷淡疏离。
透过他,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久违了三十年的女子。
她坐在阳台上,眉眼低垂,膝盖上放一本《飘》。见到他进来,只是擡起头淡淡一笑,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书本……
隔着小小的方桌,他们像是站在穿越时光镜子的两面相互照应,都在彼此的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无情和深情。
“我今天到这里来,原本有几个问题诚心诚意来向黄先生请教。”
江天佑语气谦卑而疏离。
听到他唤自己“黄先生”,黄生眉头一跳,嘴巴拉成一条直线。
“首先,请问你认识我姆妈江幼怡么?”
江天佑觉得这声音很陌生,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倒像是从天上落下的似得。
黄家兄妹对视一眼,虽然听他们妈咪从小骂到大,他们也是直到今天才晓得那个女人的名字。
黄生点头。
“第二个问题。”
江天佑,弯下腰,手指紧紧掰住桌角,“您和我姆妈是什么关系?”
黄生的眼睛在一瞬间闪过无数情愫,怜惜、心痛、愧疚——像是一盘被打翻的颜料盘。最终,各种色彩融合到一起,最终变成了一潭不明不白,无明无灭的灰烬,不管曾经多么热烈,如今只剩下阴郁和深沉。
“我们曾经是……恋人。”
黄生闭上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非常相爱的恋人。”
“哪怕那时候你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
江天佑冷笑。
“对……”
“爸!”
黄娇芝大喊一声,被黄明奕一把捂住嘴。
“第三个问题。”
江天佑举起右手,食指指向自己,“我又是你什么人呢?”
黄生听到自己吸气的声音。他先是久久地,久久地望着江天佑的面孔,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脑海里似得。接着一点点地垂下脑袋,嘴唇颤抖,面如金纸。
咯哒,咯哒,咯哒,桌上英式风格座钟的时针一个劲地往前跑,发出的声响敲打在屋内每个人的心头。
江天佑的目光紧紧地锁住黄生,眼睛瞬也不瞬。黄明奕紧张地咽口水,黄娇芝咬着下唇,面无血色。一旦爹地承认这人是他的儿子,就意味着他能在家产上分一杯羹。
所有的人都在等,等黄生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然而他却失去了往日的杀伐果决,说一不二,几次欲言又止,把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江天佑低头,看着黄生那张不断翕张,却吝啬到一个字都不肯吐的嘴,看着他游移闪烁的眼神。那颗被拉到喉咙口的心脏,一寸寸、一寸寸地沉了下去。与此同时,一团冷气从鼻孔溜进嗓子眼,把五脏六肺都被冻住了,甚至连肚肠都跟着一起痛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一个认可么?
一个解释么?
一声忏悔么?
然而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可以弥补他童年里无处安放的孺慕之思么?
可以让被辜负一生,受尽苦难的母亲复活么?
又或者,这个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男人和他的子女一样,都认为他今天到这里来,是来接受施舍的,摇尾乞怜的?
江天佑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惊得黄家人同时望向他。
看到他们如出一辙的目光,江天佑越发觉得可笑。
他后悔了,他今天根本不应该到这里来。
他不想要任何答案。
任何答案在三十年的光阴面前,都苍白无力,且毫无意义。
这个色厉内荏,毫无担当的男人没有资格审判自己,更没有资格审判他的母亲。
想到这里,江天佑豁然开朗。
看到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江天佑突然之间转身离开,黄家兄妹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随着大门“砰”地一声关上的声音,两人齐齐看向父亲。惊讶地发现他们宛如天神一般的父亲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多岁,就像是只被放了气的大布口袋,肉眼可见地干瘪了下去。他的喉管无意识地发出一记浑浊的啸声,像是绝望的悲鸣。
在某些地方有着非常默契的兄妹俩蹑手蹑脚地离开,留黄生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套间客厅中默默舔舐伤口。
“佢真系爹哋个仔?”
黄娇芝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爸爸的儿子。不过看起来有一点很明确。”
黄明奕笑了笑,看似憨厚眼神中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狡诈。
“他一定不想要爹地的钱。”
走出宾馆大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这恼人的热意却像是回归人间的证据,江天佑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繁华的街道,被太阳晒得明晃晃的路面,高举双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突然间感觉有人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身,回头一看,是跑得气喘吁吁的贺敏敏。
贺敏敏双手胡乱抓了两把,最后攥住江天佑的胳膊。双眼发红,几次张口,不成语言。
她什么都知道了。
原来昨晚一夜没睡的不止她一个人。
贺敏敏开完会就接到了好婆打来的传呼。昨天江天佑的一番话,让老太太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了一整夜,越想越不对劲,只好找贺敏敏倾诉。
听好婆这么一说。白天师父“突然中暑”和晚上江天佑莫名分床睡觉,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乍一听见师父可能是自家公公的事实,贺敏敏也是一阵头晕眼花。
然而从头细想,难怪她头一次在跳水池见到老法师觉得他莫名面善。也难怪江天佑在林家见到师父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奇怪……贺敏敏突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他们推到一起,推到命运的悬崖前。
“我打电话到饭店,小胖说你不在。我就猜到你到这里来了!”
贺敏敏拽住江天佑的臂膀,强迫他低下头看向自己。
贺敏敏了解江天佑,也了解黄生。两人看上去一个好似暴炭,一个如履薄冰,其实底子里的本色却是一个路子,互为表里。她不敢想象这对父子当面锣对面鼓对峙起来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你去找过他了?你去问过他了?”
“找过了。”
“那你……那你……”
看贺敏敏焦急的表情,江天佑忍不住笑了,“干嘛,你以为我会把老头子揍一顿么?打人要进拘留所的。”
“什么时候还开这种玩笑。”
贺敏敏气结。
来得路上她想过无数种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不管师父认他或者不认,江天佑的心情一定糟糕透顶。他怎么可以是眼前这幅嬉皮笑脸的模样?
“没事了。”
江天佑弯下腰,抱住贺敏敏,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感受被太阳直射的温暖。天上的太阳照在背脊上,地上的太阳被他搂在怀里。心里那块被冻住的地方,已经融化了。
“没事了。”
他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真的?”
贺敏敏捧住他的面孔,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角,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真的。”
江天佑反握住她的手掌,亲吻贺敏敏的掌心。
光天化日之下的亲密举动惹得她顿时双颊绯红,不安地看了一圈四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贺敏敏不好意思地搂住江天佑的胳膊。
“回家?”
她仰头看他。
“回家。”
他牢牢搂住她的肩膀,走入喧嚣的万丈红尘。
江天佑想通了,为什么母亲的遗嘱上只写让他结婚,对他身世之谜只字不提——江幼怡被困在绝望中一辈子,最后清醒的日子里,终于从那层层情网中解脱了出来。
除了儿子的幸福,她什么都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