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你是我的谁下
走在铺着黑白色地毯的长廊上,脚步声仿佛都被厚厚的毛绒毯吸走了,两侧是一扇接一扇同样颜色的大门。江天佑突然感到一阵恍惚,仿佛时间的流逝在此刻停止,狭窄的走廊扭曲成一道没有尽头的迷途,又仿佛通向子宫的窄门。
“嘎”的一记开门声打破了近乎虚无的宁静,走廊一侧的某扇木门里,一个女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奔出来,像是身后的房间里有什么洪水猛兽。
江天佑不打算惹事,正要快步从女人身边走过,却冷不丁被她一把抓住袖子。
中年女子长得颇有风韵,然而此时脸上狰狞的表情却破坏了本来的美感。爆凸的眼球,扭曲的脸部肌肉和快速翻动的红唇,一顿又快又猛的粤语如同暴风骤雨似得朝江天佑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江天佑总算在香港住过一段时间,高低听得懂一些广东话,越听眉头拧得越紧,心想这女人看上去人模人样,怎么是个神经病?
“痴线!”
江天佑用他掌握的为数不多的广东话反击回去。
此话一出,那女人喷得越发厉害,脖子上青筋直跳。不由分说,扯着江天佑往门内走。
“爹地,你还不承认。就是他吧!”
江天佑被女人拖进房内,心里正暗骂这乱七八糟的到底算是什么事情,却在见到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后,目光顿时暗沉下来,嘴巴拉成一条直线。
黄生坐在套间客厅中间的三人牛皮沙发中间,左手拿个白瓷茶杯,右手掌心里捧着几粒麝香保心丸,看样子正准备吃药。一旁侍立着一个中年男人,穿褐色英式西服,大约四五十岁的模样,白白胖胖,大腹便便。他们进门的时候,男人满脸讨好地正和黄生讲话,黄生则一脸不耐。
“芝芝,这位先生是……?”
看到江天佑,男人出惊讶的表情。
黄生看了眼沉默的江天佑,把药丸往嘴里一扔,不慌不忙扬起脖子喝了口水,中年男人恭敬地双手接过茶杯,退到沙发后方。
“爹地,你说话啊!”
女人发急,转头看向中年男人,跺了跺脚道,“大哥,你傻了么?说话呀。”
“你让我说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中年双手捧着瓷杯,一脸无辜。
这对中年男女就是黄生在香港与发妻顾懿所生育的一对子女,长子黄明奕,长女黄娇芝。
作为黄生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照理说应该集三千宠爱在一身,黄明奕却晓得,自己并不得父亲的看中。
父亲精明能干,是商界翘楚。到如今,黄氏地产在香港大大小小的连锁店铺加起来超过二十多家,有口皆碑。然而黄明奕在地产投资方面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天赋,守成已经艰难,想要开拓事业,把公司带上更高的顶峰却有些痴人说梦。
倒是妹妹娇芝颇有天分。虽然长相和脾气实打实的遗传了他们的母亲,做生意的手腕和雷厉风行的作风倒是肖似父亲。大学毕业后就跟在父亲身边,颇有眼光和手腕,虽是女子,好胜心却极重,爱出风头,被黄氏地产内部人员戏称“太子女”。比起黄明奕这位真太子,这位太子女更讨他们地产大亨父亲的喜欢。
像这样肆无忌惮对着老爷子乱吼乱叫的行为,母亲过世后,整个家里也只有她做得出来。黄明奕自认是绝对不敢的。
他在黄生面前扮演的,更多是低调听话的孝顺儿子形象。至少表面上不嫖不赌,热爱家庭。这几年最大的建树就是和老婆生了个儿子,给黄家续上了香火。
黄娇芝敢打敢拼,经常为了考察项目满世界乱飞。又喜鲜衣怒马,出入各种高档酒会,是香港各类新闻报纸的常客,有“女强人”之称。这样的性格在商场上吃得开,却没有几个男人吃得消。和公司下属恋爱结婚生下女儿后,因为受不了婆婆和小姑的规训,很快就离婚,跑回娘家。
他们母亲在世的时候,常感叹女儿命运不济,让他这个做大哥的要看顾好妹妹和外甥女。不过就他所知,事实并非如此。
黄明奕老婆好几次在浅水湾的酒店见到小姑子和前姑爷,外加外甥女,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吃团圆饭。
什么感情破裂,什么离婚,都是做给老爷子看的。照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给一笔嫁妆就算了。黄娇芝离婚回家,根本就是为了和他抢财产。
老婆愤愤不平,黄明奕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只想做个两手一摊的闲人富家翁。等他接手公司后,也会找专业经理和经纪人来管理公司具体事务。如果那个人是黄娇芝的话,对他而言也无不可。
他有自信,哪怕爸爸不重男轻女,把自己名下的股权平均分配给他们兄妹两个,加上妈妈遗产里给自己留下的那部分股份,他还是公司最大的股东。
估计黄娇芝也想到了这一点,母亲顾懿过世后,这对兄妹相处得还算兄友弟恭。两人的孩子也相处得不错,一家人表面上风平浪静。
然而平静,通常就是用来被打破的。
十分钟前七重天宾馆701室
“解释什么,我需要向你们解释什么东西?”
黄生斜睨着黄娇芝,冷笑,“倒是你,这就是你跟自己父亲讲话的方式?从小到大,我是怎么教你们的?我送你们读书,去外国留学,你们就学了这副忤逆的样子回来?还是说,是你们的妈咪没有教好你们,把你们弄成现在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
这么久没有见到这对子女,一开门见到他们两兄妹的时候,哪怕是一贯情感淡漠的黄生,刹那间也是满心满眼地感动。
他以为这两人总算反省了之前的所作所为,特意来上海找他道歉,打算好好地陪伴他一阵。谁想到话还没说超过十句,这两个不孝子竟开口谈到了遗产问题。
“爹地,听说爹地的遗产不止分给我和哥哥两个人,外人也有份,是不是这样?”
黄娇芝首先沉不住气。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擡水喝,这要是再来一个儿子,还有她喝水的份儿了么?
“你听谁说的?郭律师?”
黄生语气不善。
郭律师是黄生的私人律师,也是上海人,已经为黄家服务了三十多年。他的太太和黄生的夫人顾懿过去是上海圣玛利亚女校的同学,顾懿过世前,两人天天在一起打牌。
“爸爸不要管是谁说的,就说是不是吧!”
黄娇芝瞪着眼睛,语气咄咄逼人,看不到父亲的眼睛里已经酝酿起了狂风暴雨。倒是黄明奕因为早就晓得自己不受父亲喜欢,所以在人情世故方面反倒是比这个妹妹来得眉精眼企(粤语:乖觉精明),看出不对劲后,忙上前去阻止,结果对方狗咬吕洞宾,不但不及时罢手,还反过来把他训了一顿。
“大哥也真是的,我是女儿也就算了。大哥是嫡子,怎么不晓得维护自己的权益。难道你真的打算眼睁睁看到自家的财产被外人抢走么?”
“外人?哪里来的外人?你是说捐给慈善基金会的股份么?”
黄生冷笑,决心等他回香港第一件事就是把老郭开除。至于老郭的儿子,他在公司里的那个顾问律师的名头也可以撤掉了。
他还没死呢,这帮老臣就开始想着造反了。
“爹地不要再装了,你扪心自问到上海来究竟是为什么?这里真的是你开的公司么?”
黄娇芝一脸被欺骗后的愤恨。
两年前,就在他们的母亲病逝后没多久,父亲提出要回上海。他们兄妹一开始以为父亲是因为痛失爱妻,看到家里的一切会忍不住触景生情,所以想回上海探亲。
谁曾想父亲语出惊人,他说他回上海不只是旅游探亲,而是想要在大陆继续开拓业务,发挥余热。
黄娇芝曾经参与过深圳罗湖的房产项目,对大陆地产颇有心得,早就有心北上。她可不甘心只拿那点公司股份,做大哥手下的打工人。
听说父亲有心开拓大陆市场,黄娇芝也摩拳擦掌,当即点齐一群手下预备和他一起来沪创业。结果父亲不但一人独行,搞得也不是什么房地产开发的大项目,而是做回了当初刚到香港时候的地产经济掮客买卖。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不过现在倒是有些想通了。爹地,做经济人只借口吧,你最终的目的,目的是……”
“目的是什么,说啊?”
黄生眯起眼睛,背脊微微弓起,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是,是到上海来找你的老相好……”
黄娇芝咬牙切齿道。
她从小就听妈讲,爸爸在外面有女人。为了那个女人,他差一点抛下他们母子三人和那个贱货去澳门私奔。
每次只要提起这件事情,妈妈就会哭得梨花带雨。说那个狐貍精厉害得很,也给她爸爸生了儿子。将来他爸爸说不定哪一天就把那个狐貍精和她生的贱种带回来,把他们母子几个赶出去。
黄娇芝异常惶恐,一想到有人要住进她的家,她的房子,就恨不得杀死那对狐貍精母子。从小到大,这份恐惧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酝酿成了憎恶乃至仇恨。
“那个贱人和她的儿子,就在上海对不对?你找到他们了,所以要改遗嘱?”
“滚出去!”
下一秒,茶几上的纸巾盒“乓”地飞了起来,“砰”地击中黄娇芝的脑门,留下一个深色红印。
黄娇芝被打傻了,黄明奕更是吓得往后一缩。在他看到父亲复又抄起桌上那个重工捷克水晶车料烟灰缸的刹那,猛地扑了上去,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按住黄生激动的双手。
“还愣着干嘛?跑啊!”
黄明奕冲着呆掉的黄娇芝大叫。
这东西砸下去可不是擦破皮那么简单,是要出人命的。他虽然和妹妹谈不上什么感情,但也绝对不想看到她脑袋开花,血溅当场。更不想和大陆公安打交道。
之后的场景,一如江天佑在走廊上看到的那样。黄娇芝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出,结果和他撞到了一起。黄生气得心脏病发作,两眼发直。黄明奕总算有点良心,慌里慌张给老父亲喂药递水。
接着一转眼的功夫,黄娇芝把一脸莫名的江天佑拉进了房间。
“这下不用爸爸解释也没有关系了,毕竟我自己长了眼睛。”
黄娇芝指着江天佑,气焰嚣张,“这个男人,就是爸爸和那个上海老荡妇生下来的私生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