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似是故人来下
“师父往这边走,当心头上。”
贺敏敏指了指楼梯拐角处上当挂着的几串鳗鲞,怕污了黄生的衣裳。
“吴会计,实在没有那么巧的事情,今天张师母也从杭州回转了,还带了双林阿哥来。现在他们都在我家里,你也到我家里坐一歇,阿好?”
“好,好……”
吴会计惴惴地跟在最后。
“这里就是我家。旁边是张师母屋里,那边是吴会计的,我们是住一层楼的邻居。”
走到三楼,贺敏敏热情地介绍着,“师父,我家里地方小,你不要嫌避。”
黄生低头,贺敏敏穿着短袖旗袍,雪藕似得胳膊环在他的臂膀上,再看看眼前这条斑驳的走廊和三个大小不一的房门,恍惚地摇了摇头。
黄生和贺敏敏进门,张师母、张双林和绍兴阿嫂一同起身迎接。
不等贺敏敏向众人介绍,绍兴阿嫂倒是先指着黄生笑道,“咦?怎么是你?”
“阿嫂,侬认得我师父?”
贺敏敏吃惊。
“师父?”
绍兴阿嫂和张师母异口同声地道。
张师母擡头,惊讶地望向贴门边站着的吴会计,后者一脸尴尬地冲她摆摆手。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没来由地突然波云诡谲起来。
“他是你师父?我说呢。”
绍兴阿嫂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之前他来过两次,打听我们楼里有没有人要置换房子。我还当做是哪里来的阿诈貍(沪语:骗子),又想着这把年纪还出来做贼骨头也太老了点,搞了半天原来是你的师父,也是个房产掮客呀。”
说着,她拉过张师母的手笑道,“这就是你说的今天来看房子的老法师吧。那可真是巧。既然是敏敏的师父,那就是自家人了,等会一定会给你和吴会计两家都估摸一个好价钿,找到好买家的。”
“我没有这门亲戚。”
江天佑冷笑。
“江老板装什么傻呢?说来惭愧,这几个月如果没有贺小姐相帮,我们天耀的生意不会做得那么顺利。归根到底,都是托了老法师的福,贵宝地的那些个地产老板和富商们才会来绷场面,起蓬头。黄生入行五十多年,从来爱惜羽毛,不会无缘无故让人借着他的名头行事。”
“我跟你郑重其事地说一遍。那位黄先生之所以收我太太做徒弟,完全因为他们两个投缘,也是因为我太太本身就十分优秀。就算没有老爷叔的名头,凭着我太太的人品手段,也能只手空拳打出一片天地。我敢说再过两年,上海滩有人提起他们两个,只会说黄生原来是那个鼎鼎有名的贺小姐的师父,而不是讲贺敏敏是黄生的徒弟。你把她所有的成绩都归功于荫了她师父的名头,那真是小看了她了。你这个合伙人的眼光,我看也不怎么样。”
江天佑说着擡头,一条胳膊垂在川字椅椅背后,翘起二郎腿。
“至于黄生,我可以百分百告诉你,我没有他这门亲戚。我姓江,他姓黄,阿拉浑身不搭界。”
“不是叔伯关系么,讲不定是母亲那边的,是哪门子的表亲也不一定啊?”
老式三页吊扇在两人头顶“嗡嗡嗡”旋转,吵得江天佑脑门子疼,他一手解开衬衫领口,烦躁地把衣服朝外扯了扯。
“娘家亲戚里那就更没有……”
电光火石之间,一段在香港时与韩律师太太的对话突然跃进江天佑的脑海。
“侬姆妈太惨辜,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结果到死那个男人都没有出现。”
站在江幼怡的牌位前,韩太太的眼泪落个不停。与之相对,从没见过母亲,谈不上有多深感情,外加被车祸搓磨得深心俱疲的江天佑倒是显得有些冷漠了。
“阿天,你也很想见到他吧?”
韩太太好福气,与韩律师生下一儿两女,都很孝顺。她以己度人,觉得江天佑也应该对生父存着浓厚的孺慕之思。
“我打算明年,或者后年来一次,带姆妈的骨灰回上海安葬。”
江天佑不想多谈,故意岔开话题。
来香港之前,他是真不晓得此地的坟墓卖得比活人住的房子都要贵。原来大多数香港人故去之后只能一把火烧掉,把骨灰盒放在灵骨塔里。上海现在虽然也改成火葬了,不过总归还是要入土为安的。
“迁到江家祖坟么?”
“大陆都解放那么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江家祖坟。”
江天佑摇了摇头。
“哎呀,说到底,要是找到你父亲就好了。生不能同床,死也该同穴,算是给你妈一个名分。不好让她做孤魂野鬼吧。”
韩太太到底老派人,思想还停留在旧时代。
“说起你阿爸,倒是听你姆妈讲过一句,说他姓王……好像是姓王吧……”
就在那时,韩律师过来上香,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江天佑本来就没打算寻找父亲,也不把她说得那句话多放在心上。现在却突然如同黄钟大吕一般,在他的耳膜边响起,震得江天佑瞳孔猛地缩小。
王,黄……上海话王黄不分,难道韩太太,韩太太她说的其实是……
“江老板?江老板你没事吧?”
冯仁正与他言语交锋,斗得有来有回,突然见到眼前的男人面色发白,眼睛发直,汗出如浆,吓得他跳将起来。
江天佑一手捂住嘴巴,只觉得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像是有一把利刃在五脏六腑之间任性穿梭。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走,全身发软,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茶客老爷叔们察觉不对头,围着江天佑七嘴八舌,舞台上的说书先生干脆也不唱了,都跑下来看热闹,七手八脚地指挥起来。
“先生,阿是中暑了?要不要紧?”
服务员搬来个鸿运扇对着江天佑吹,还有人拿来龙虎清凉油往他两个太阳穴上抹。闻到刺鼻的风油精味,江天佑一点点回过神来。他接过服务员送上来的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虚弱地说自己没事,就是刚才一口气走岔了。
“搞什么……”
冯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出一身冷汗,慌忙松开领带,不顾形象拿起柜台上的蒲扇扇了两下。
“还是说……被我哪句话刺激到了?”
冯仁狐疑地皱起眉头。
“敏敏,真是对不住。我也是没办法。”
突然涌进那么多客人,贺家一时没有那么多椅子,贺敏敏只好到吴会计家借凳子。
吴会计跟在她身后,把门掩上,一脸歉意。
“我过去单位里有个同事听说我要卖房子,说要给我介绍一个信得过的掮客。我说我已经有人选了,她还是不依不挠。我看在一起工作那么多年的份上,只好应承下来。我也在想着,怎么找个合适的时间给你讲。结果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张师母在杭州那么远的地方也听说了黄先生‘老法师’的大名,约好了今天过来一起看房子……”
吴会计急得满头大汗,“敏敏,阿姨真的不是信不过你,没有把你闪到一边的意思。”
“吴阿姨,没事的。都是老邻居了,你和张师母是什么样的人,我哪能会不晓得呢?”
吴会计本来以为贺敏敏会生气,没想到她竟然反过来安慰她。
贺敏敏拉过吴会计的手,轻轻拍了拍,“再讲了,我师父他要想和你们做生意,自然有一百种方法让你们答应下来……”
贺敏敏嘴上说没事,心下却惶恐,她也曾经设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和师父为了同一个房源起争执怎么办。如果是别的房子,做徒弟的当然二话没说拱手相让,但“绿宝石”的话……
她皱起眉头,一左一右提起两个方凳,忍不住叹气。
见江天佑脸色恢复泰半,两位说书先生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三弦和琵琶,调了调音,两人一搭一档用苏白道,
“没事了没事了,哎呦吓死仔倪(苏州话:我)哉。倪讲句覅中听的闲话,这位先生看上去高高大大,长得是长一码,大一码,哪能身体实概(苏州话:这么)推板,好似个银样镴枪头嘛。”
“诸公,乃么今朝大家的茶钱勿得白费。覅止听了倪一出戏,还赛过看了一场电影,邪气划算的唻。”
说书先生故意放噱,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江天佑起身冲厅里众人抱拳作揖一圈。一场风波就此过去。
“江老板,需不需要我打个电话给你太太,让她过来陪你。”
冯仁举起大哥大问。
“不需要,我已经没事了。”
江天佑笑笑,“吓到冯总了。”
冯仁看他鬓角旁残留的汗浆,知道他在硬撑。不过既然对方话说到这里,他也不再勉强。
“对了。”
江天佑一把抓住冯仁的手,冯仁惊讶。
“今天的事情,请不要告诉敏敏。”
江天佑正色道。
“为什么?”
江天佑拍了拍胸口装着戒指的衣兜,“这是个惊喜。”
冯仁愣了一下,了然地点了点头。
“师父,喝茶。”
贺敏敏给黄生敬茶,又问他要不要吃点冷饮汽水。双林忙起身说自己去买。
“不用,夏天喝热茶才解渴。”
黄生接过茶杯,目光落在贺敏敏父母两人并排放着的遗像上,然后环视一圈。虽然魏华天天打扫,尽可能地收拾干净,依然无法掩饰小屋子的破败和简陋,以及触目惊心的狭窄。
“你从小就住在这里么?”
“是啊,让师父见笑了。别看那么小,最多的时候住了五个人。吃喝拉撒都在这个豆腐干大小的地方,真是螺狮壳里做道场。”
贺敏敏伸出五根手指。
“五个人,那你睡哪里?”
香港也有鸽笼房,不比这间小屋好到哪里去。黄生只是无法想象,这样的破草窝里如何飞得出贺敏敏这样的金凤凰。
贺敏敏指着一旁的壁橱道,“我小时候就睡在那间壁橱里,一直到出嫁。”
黄生点点头,“真是难为你了。这原来是个衣帽间,本就是不是睡觉的地方。”
“哎呦,到底是老法师,眼睛就是毒辣,才进门没多久,一眼就看出格局来了。”
张师母拍手笑道。
黄生低下头,老脸皮上划过一丝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羞赧。
那天他俩正在房中约会,突然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女仆阿花回来了,忙把他推进衣帽间里,结果是收牛奶费的小孩在门口喊了半天没人答应,自说自话跑进来了。虚惊一场。
哪里会想到,三十年后重返旧地,这里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更没想到他和这个关门弟子的渊源如此深厚,倒像是冥冥之中有一根无形的线把他们串联起来似得。
“不过老法师肯定覅晓得,这房子原来是谁的。”
苏北姨婆有意卖弄。
“啊呀,不要说不要说。”
贺敏敏不好意思地摆手。
张师母兴冲冲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讲起来都是缘分哦。老法师,这个房子原来的主人,就是阿拉敏敏的婆婆呀。”
黄生擡头,一脸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