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似是故人来中
“黄先生慢点走,当心脚下。”
吴会计在前头引路,领黄生走进涵养邨弄堂。
路过巷口裁缝铺,剃头店的四毛正在给阿大修面。阿大在躺椅上躺平,白色的泡沫糊了大半张脸。对面老虎灶伙计阿兴拿了两只热水瓶过来,摆在四毛脚下。
再往里走,一股尿骚味扑面而来,黄生慌忙拿出手帕捂住鼻子,原来是个用砖头搭出来的半开放简易小便池,一眼望过去,只见几个男人的后脑勺。女人当然不会在这种地方上茅坑,要么用马桶,要么去弄堂最里面的公共厕所。
“黄先生,你不要见怪,别看现在那么乱,我刚搬到这里的时候,环境其实蛮好的。”
吴会计汗颜。
“后来人口越来越多,尤其是上山下乡结束后,年轻人都回上海,家里都没地方住。有私搭乱造,在顶楼搭三层阁的,有在天井里盖屋子的。乱拉电线,搞得跟蜘蛛洞一样。不过你放心,阿拉九号绝对没有这种情况,清清爽爽。”
黄生点点头,转身回望往充满烟火气的巷口,眯起眼睛。
“喏,那栋就是九号楼,漂亮吧。等到正式夏天的时候,爬山虎映得墙壁发绿。坐在窗户边上都不需要拉竹帘。所以人家把我们这栋楼叫做……”
吴会计指着前方小楼道。
“绿宝石。”
黄生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接话道。
是的,都变了,整个弄堂都变了。他记得第一次踏进涵养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初夏时节。铁门里静悄悄的,外间小马路上,悬铃木上的知了暴躁地鸣叫,恨不得撕开一片天来。一进弄堂,外头的喧嚣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薄纱隔开了,是那么地安详宁静,黄生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他那天穿着一套白色的西装,戴一顶巴拿马帽。因为天气热的缘故,下了电车把帽子摘下来了,衣服搭在手上。
他一路走一路看,不愧是富人区的新式新村,每间都是单栋别墅,屋子和屋子之间都隔着小花园。只听这边厢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那边厢则是一段悠扬婉转的弹词开篇。
他虽是第一回来此地,倒也不怕寻不到。来之前她就和他讲过,走到那栋最精致最好看,门前左右两颗桂花树,篱笆墙上趴着一笼黄色的月季花,整栋楼都覆盖着爬山虎的“绿宝石”就是她的家。
皮鞋踏在石子拼成的弹硌路上,黄生似乎听到了那天自己那既兴奋又忐忑的脚步声的回音。
那天她提前把仆妇差出去了,特意给他留了门。他推开半开半掩的黑色大门,走到天井里。
一擡头,就见她穿着一身阴丹士林布的修身旗袍,站在阳台上朝下往。阳光透过爬山虎的缝隙落在她的脸颊上,将她本来就玉色的肌肤映得越发雪白,远远看去倒像是水晶做的。
黄生擡起头,目光和站在阳台上的女子交汇。
刹那间,时光仿佛被定格住了,万道金光交杂着茫茫绿色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瞪大双眼,停止呼吸,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夕,只呆呆地望着阳台上正冲着自己挥手的女子,恍恍惚惚地眯起眼睛。
“师父,侬哪能在这里?”
再睁开眼睛,入眼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敏敏?”
黄生眨了眨眼睛,恍若隔世。
“是啊,吴会计,你怎么会和我师父在一起?”
贺敏敏从楼上飞奔下来,跑得太急的缘故,一口气没提上来,单手插在腰间不住喘气。
“他是侬的师父?”
吴会计露出惊讶表情。
“是啊,我跟师父学生意,卖房子。”
吴会计顿时脸色有点尴尬。
“先不要讲了,今天热得要死,快点上楼去。吴会计,我帮侬讲,张师母回来了,就在我家里。快去上去看看!”
说着,贺敏敏转身去勾黄生的胳膊,“没想到师父竟然和吴会计是朋友。真是无巧不巧,正好也让师父看看我的家。”
“你的家?”
黄生越发惊诧,“你的家不是对面小饭店楼上么?”
“我是嫁到那边去的。这里才是我的家呀。”
贺敏敏指着身后道。
……
江天佑选好戒指,也没要包装袋,直接把丝绒盒子往夹克内侧袋里一扔。
一转头,发现冯仁还阴魂不散地站在自己身后,登时不悦地皱起眉头。
“女人买起东西来就是没完没了。不知道江老板愿不愿意赏光,和我去城隍庙里喝杯茶?”
冯仁指了指身后还在挑选珠宝的女伴说道。
“呵……”
江天佑挑起一边眉毛,正要开口拒绝。然而又想探究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点了点头。
两人穿过安仁街到福佑路,经过小商品市场。只见路边到处都是露天摊位,卖的货品也是五花八门。从汪汪叫的叭儿狗玩具到钩蕾丝的钩针,从塑料手表到搪瓷茶杯,从假发套到刺绣样纸,简直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包。江天佑听阿康讲,最近他带洋人团去豫园参观之前,都会来此地一趟,让老外们开开眼界。
逛着逛着,感到身边人渐渐放缓了脚步,江天佑不由得好奇地侧过脸。只见冯仁正低头仔细打量着摊位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百货。
“两位老板,要不要看看手表。金表,欧米茄,跟南京路上亨得利卖的一式一样。”
小贩热情地冲江天佑两人推销起来。
“不喜欢手表?金项链欢喜伐?再不然看看钻戒?”
老板说着,打开一个首饰盒,江天佑定睛一看——好个八心八箭的大钻戒,比他刚才买给贺敏敏的还要大一圈。那火头,那切割,跟他怀里的这只不相上下,璀璨夺目,摄人心魂。
“倒是像得很……”
江天佑来了兴趣。
“当然像。现在上海滩的小姑娘,看不到钻石戒指都不肯结婚的。但是小青年才工作几年,哪里有钞票买。喏,就到我这里来,花个十块八块就把终生大事搞定了。神不知鬼不觉。”
老板说着,熟络地给两人敬烟。
“用假戒指求婚?”
江天佑摆摆手,“被发现了岂不是要拆人家?”
“哪里那么容易发现?又不是项链,跑去混堂里泡一下就浮起来了。再说了,等发现了么,早就生米煮成熟饭。讲不定小孩都生出来了,还怕她跑了?”
小贩一脸猥琐。
江天佑听他说得越发不像样,提脚就走。
“江老板是不是很看不起那些摆小摊做生意的?”
冯仁不紧不慢跟在后面问。
“谈不上,我自己也摆过小摊。”
江天佑没好意思说自己当年是路边摊卖胸罩的。
“那我们两个倒是同道中人了。”
湖心亭茶楼里,两人靠窗相对而坐。高高挑起的竹帘隔绝了外头湖面上蒸腾的热气。从菱花窗望出去,只见满目深绿浅绿,打着伞的游人挤挤挨挨地过桥。
舞台上,坐两位说书先生,一男一女,男的操三弦,女的抱琵琶,正在唱《三笑》。琵琶当心一拨,响起阵阵吴侬软语。
江天佑从小跟着苏州好婆在家附近的书场茶楼听戏,深知其中况味,不由得也摇头晃尾地哼了两句。听到噱处,跟着笑两声。
冯仁拿起茶壶斟茶,江天佑曲起食指和中指在桌上敲了敲当道谢,眼睛却还是放在舞台上。
“我最早在温州跟我族里的叔叔做电池批发生意,后来倒卖电子手表,再后来慢慢做大,去了香港。所以看到小商品市场,不免想到过去的事情。”
听他说起往事,江天佑转过头。
冯仁现在说的这些,他之前都托人打听过。
“有些人一夜暴富之后,恨不得不让人晓得自己过去穷过。冯先生倒是与众不同,倒让人刮目相看了。”
“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说起来,还有些念旧。”
“念旧?”
江天佑不解。
“之前和江老板见了两次面,不过都是夜里,看得不够仔细。现在白天一看……”
冯仁眯起眼睛,轻笑。
“什么?”
江天佑警觉地往后退了半个身位,心想不会真的被他说准了吧,这老白脸还真的是个屁精,看上自己了。
“江老板和黄先生,其实是亲戚吧?”
冯仁用夹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口中,动作甚是优雅。
“我和谁是亲戚?”
江天佑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和黄老先生啊。”
冯仁老神在在地答。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有这门子亲戚了。”
江天佑翻了个白眼。
他确定了,老白脸不是屁精。
是神经。
“我之前一直奇怪,黄生在香港那么多年,统共两个徒弟。都是大学毕业的名校生,一出社会就被他手把手带着做生意,如今在香港都混得有头有脸。怎么到了上海,突然放低要求,收下贺敏敏了呢?”
“直到我看到了江老板……”
冯仁放下筷子,掏出真丝手绢擦了擦嘴,又方方正正地叠好,塞进内侧袋里。磨磨唧唧的动作让江天佑看得肚肠骨都在发痒。
“搞了半天,原来你们是自家人,当然好说话。”
“你从这里出去,要么叫一部差头,要么坐49路公交车。到中山南二路下来,左手拐弯,往里面走大概三百米。有一个好地方。”
江天佑双手环在胸前,嘲讽道。
“什么地方?”
冯仁不解。
“宛平南路600号。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
江天佑磨了磨牙齿,“不要讳疾忌医。”
“哈哈哈……”
冯仁抚掌大笑,“江老板以为我在说笑?难道你没有见过你太太的师父么?”
“当然见过,怎么了?”
“怎么了?”
冯仁把背靠在椅子上,歪着脑袋笑道,“1980年,我偷渡到香港。碰巧一回在路边见到黄生。”
“我那时候和刚才那些小贩一样,蹲在路旁卖假表,假名牌。远远看到一群人蹙着一个老头走出来,那气派真是大得很,好像乾隆皇帝出巡。后来才晓得,是黄生和他两个徒弟,还有一群徒子徒孙。”
“我记得很清楚,他那时候还没有现在那么老,算来差不多六十多的样子。不过保养得很好,乍一看还以为四十来岁。头发染过,穿西装三件套,戴钻石手表,领带上别着钻石夹子,摩登得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大亨。”
江天佑看了一眼冯仁今天的穿着,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冯仁两只手靠在红木桌子上,身体前倾,对着江天佑笑了笑,“他站在台阶上,远远朝下瞥了我一眼。那副表情,跟那晚在饭店包厢里你看我的眼神,根本就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