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似是故人来上
“张师母,长远不见。”
小饭店门口,贺敏敏正指挥伙计搬运海鲜,眼角余光远远望见一群熟人从车站方向走来,旋即开心地跑过去。
“啊呀,这不是双林阿哥么?”
贺敏敏看到走在张师母身旁的俊秀青年,越发惊喜。
青年是张师父和张师母的独养儿子,叫张双林,比贺敏敏大了五六岁。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贺敏敏今天下午要去会一个从台湾回来的老上海客人,为此特意穿了件月白色的竹布旗袍,头上插一支银簪子,在人群中分外耀眼。双林乍一见到,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电影明星,不敢相认。面对面看了好几眼,才一点点和记忆里的小娘鱼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敏敏,哪能长得那么大了,上次见到还是小姑娘哩。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侬考上大学去杭州读书才十八岁,那时候敏敏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都说女大十八变,哪能还会跟小辰光一样呢?”
张师母掩嘴笑。
“是啊,双林阿哥变化也大来兮,要不是站在张师母旁边。平时在马路上看到,我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贺敏敏说着,也从上到下把张双林打量了一番。
双林不愧是大学老师,虽然穿着最普通的蓝色的确良短袖衬衫,也无法掩盖一身文气。藏青色的长裤上两根裤线更是笔直得跟刚熨出来一样。
说来好笑,贺敏敏二八少女情窦初开之际,曾一度把这位双林阿哥当做梦中的白马王子。后来双林高中毕业去杭州念书,贺敏敏还哭了几回。成年后,更一度把“文质彬彬”当做是择偶条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兜兜转转嫁给江天佑这样的粗汉,可见姻缘一事真是说不准。
张师母笑呵呵地说:“敏敏小时候跟阿拉双林感情老好。两个人在弄堂里厢跑进跑出,人人都讲好似观音娘娘坐前的一对金童玉女。我跟贺家姆妈讲过,等侬长大后,嫁把我家双林做新妇。你姆妈那时候可是一口答应的呐。结果到底阿拉双林没有这个福气。”
“姆妈,说这个干嘛。”
贺敏敏没什么反应,张双林倒是脸红了,拉了拉他姆妈袖子管。
“哎呦,随便讲讲。你现在已经做爸爸,敏敏也结婚了,关键是贺家姆妈已经不在了,说什么都没用了……哎,一想到倷娘,我心里就酸唧唧。敏敏,师母没有参加你姆妈的追悼会,你不会怪我吧?”
贺敏敏眼眶一红,低头轻轻道,“天气热,覅在马路上讲话,去家里讲吧。”
几人向涵养邨走去,一路上不断地和老邻居打招呼。
踏进九号楼,绍兴阿嫂正坐在天井里剥毛豆,看到张师母出现,一激动,塑料笸箩差点翻掉。张师母也激动地打开话匣子。两个老阿姨手拉着手,叽叽咕咕不断。
“阿嫂,吴会计呢?”
贺敏敏擡头,看到吴会计家窗户关着。
“一早跑出去了,不晓得去哪里。最近伊忙来兮,一径跑进跑出到蒋阿姨那边打公共电话,覅晓得在忙什么。”
一行人上了三楼,张师母掏钥匙开门。刚推开半爿门,屋里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众人齐齐皱眉。
“房子是这样的,没有人住的房子就像是没有魂灵头的人。不是这里坏掉,就是那里漏水,一百样毛病都会自己跑出来。”
贺敏敏提议要不去她家里坐,这里先通风散散味道。张师母说好,让双林去开窗户,顺便打扫一下。
贺敏敏请张师母和绍兴阿嫂在窗边坐,她去泡茶。
“现在这个房子,就你阿哥一家三口住么?当中的隔板撤掉,看上去面积倒是大多了。”
张师母还不知道贺健的事情,绍兴阿嫂轻咳一声,朝她使了个眼色。到底是多年老邻居,又是牌友,张师母马上笑了笑,闭口不谈。
“张师母是准备搬回来住了么?怎么不见张师父呢?”
贺敏敏端过茶杯,本想从饼干听里抓把瓜子饼干待客。拿出来一瞧,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吃下午点心是姆妈的习惯,嫂子自然不会备着。只好悻悻作罢。
“不谈了,老张前几天在西湖旁边散步,结果不小心滑了一跤,骨折了。”
贺敏敏和绍兴阿嫂同时惊呼声“乖乖”。
“哎呦,老年人可跌不起。说句不中听的话,很多人本来好好的,天天该吃吃,该睡睡,早上还能去买菜。结果一跤下去,就走掉了呀。就跟早年六号里的福建阿嫂一样。”
绍兴阿嫂捧着茶杯讲,张师母心有戚戚不住点头。
“是的呀。我就是怕这一点。不过阿拉老张恢复得还算好。就是这么一摔,胆子摔没了。”
张师母叹气,“他以前总觉得自己还算年轻,天大的事情都撑得住。这回总算认清现实,晓得要服老了。本来过了年,我们两个商量着以后上海住住,杭州蹲蹲,两头跑跑。经过这件事情,想来想去,算了,老了,不折腾了。
“主要是今年九月份孙女要上小学,双林和他爱人上班忙来兮。我们两个老的能帮则帮,老张么负责接接送送,我就买菜烧饭。除非小囡放假,不然一年到头也没几天有空。”
张师母道。
“那你们这次回来是……”
贺敏敏眼神一动。
“趁我还跑得动,回来处理点事情,打算把这里的房子卖掉。”——
江天佑千年难板一个人逛马路。
他是不能理解女人们对于逛街的热情的,以前的那些女朋友也好,贺敏敏也好,平时看上去弱不禁风,走几步路都要喊脚疼。进了百货公司,就像是吃了十斤红茶菌之后又打了鸡血针,精神头好得吓人,可以连续逛几个小时,从南京东路走到南京西路,再坐车去淮海路,一路逛到人家打烊。
尤其是贺敏敏,她本上就在百货公司上班,下了班还那么喜欢逛街,实在让人想不通。不过贺敏敏也讲了,江师傅自己是厨师,难道就不去别的饭店里吃饭了么?这么一想似乎也蛮有道理。
不过今天江天佑来逛街,可不是无聊瞎逛,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给贺敏敏买钻戒。
当初准备婚礼的时候一切都过于仓促,加上两人说好一年就离婚。江天佑虽然也买了结婚戒指,却是个不怎么值钱的开宝戒。18K金戒托,台湾蓝宝石戒面。说是蓝宝石,其实就是蓝色的玛瑙玉髓,三钿不值两钿。亏得贺敏敏通身气派,带在手上,人家还当是真货呢。
如今他既然和贺敏敏已经约定要过一辈子,当然不能再拿大兴货凑数。
江天佑听人家讲,现在上海滩风向变了,谁要是向小姑娘求婚的时候不准备一只钻石戒指,断断没有答应嫁给他的道理。世面上还流行一句话,叫做“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他觉得这句话邪气好,就冲这句话,他也要买一只大钻戒来,向贺敏敏表达自己的心意。
江天佑已经想好了,再过没几天,就是他和贺敏敏签订“结婚合同”的一周年纪念日。他打定主意,到了那一天,等夜里客人们都走掉后。他要带着贺敏敏走到阳台上,拿出新买的大钻戒,把她那只开宝戒指换下来,意味着他们的婚姻和人生从此走向新的篇章。
江天佑越想越美,快步走进老庙黄金。
一进门,只见射灯照的玻璃柜台里的首饰黄澄澄,金灿灿,明晃晃,满目辉煌。江天佑不耐烦一个个柜台兜过来,问了保安后,直奔钻石柜台。
到了柜台边,正巧一对情侣正在挑选结婚戒指,江天佑饶有兴致,站在后面听服务员推荐。
“小姑娘我跟你讲,这个钻戒要买就买大的,买小的没意思的。至少一克拉。你看看这一个,火头多少好,刀工也漂亮。戴着去上班,同事看到都要眼红死。”
营业员巧舌如簧,唬得姑娘心花怒放。
“一克拉,那么大?其实稍微小一点也不要紧的。戒托打得大一点,看上去也很大的。再不然黄金戒指也挺好的。”
准新郎看了看标价,脸色微变。
“你什么意思啊?还没结婚就想着怎么省钱。真的嫁到倷屋里,你全家人还不欺负死我?”
听未婚夫这么说,小姑娘立马板起面孔,“是不是不想结婚,不想结就早点讲。我告诉侬,想追我的男人,从十六铺排到曹家渡。侬覅想买钻戒,有的男人愿意买把我。”
听她这么一讲,准新郎也发起火来。历数自打求婚以来女方种种劣迹,从装修到结婚照到蜜月地点一样一样挑毛病。女方也不甘示弱,从第一回上门未来婆婆居然让她洗碗,说到男方家里准备的婚房在浦东烂泥渡路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等结婚那天她的同事小姊妹都不知道怎么坐车去拜访。
“哪能意思,你现在是在嫌避我啰?”
“说得你好像没有嫌避我一样!”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服务员几次试图劝解都无济于事。
这些婚姻上的琐碎事情江天佑从未经历过,因而听得津津有味,走到一旁高脚椅上坐下。
“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服务员殷勤地凑上来询问。江天佑大手一挥,说要看看钻戒。并且指名要大的,至少一克拉以上。
难得有江天佑这样爽气的客人,服务员兴高采烈地端出托盘。这一幕落在旁边那对小情侣眼底,彻底激怒了准新娘,她狠狠地踢了准新郎一脚,怒而走出金店。
江天佑正低头挑选,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两下,回过头,不自觉地敛眉。
“江老板,真巧。”
冯仁笑眯眯,一手插在裤兜里。
江天佑挑了挑眉毛,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与他握手。
冯仁这次有备而来,双手交握刹那,轻轻巧巧地把手掌抽了出来。让江天佑再次戏耍他的愿望落空。
“冯老板在这里做什么?”
江天佑语气不善。
他确定自己非常不喜欢眼前这个男人,不止因为他可能觊觎自己的妻子,还因为他看自己的目光。
男人窥视的目光让他想起《动物世界》里那些潜伏在草丛,树林后的猎杀者。不,还要再冷血一点,像是热带雨林里色彩斑斓的蛇类,除了狠毒,更有些意义不明的暧昧。
“帮女朋友买首饰。”
冯仁指了指不远处,“女人么,不定期送点首饰哄一哄,总归家宅不宁。江老板难道不是?”
江天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的黄金柜台边,一个女人正坐着挑首饰。看背影倒有几分眼熟。回想起那天在包厢里的情景,一道灵光从江天佑的脑中闪过。
“敏敏不是。”
他回头,正色道。
“什么?”
冯仁困惑地问。
“敏敏不需要定期送首饰哄。我买,是因为我想给她买。”
江天佑一本正经道。
“呵……”
冯仁擡了擡眼睛,袖口露出的高级腕表反射出耀目的光。他低笑道,“所以……她是销冠呀。”——
“卖掉这里?卖给谁?定下来了么?”
贺敏敏的心思越发活络起来。
吴会计已经铁定要买贺敏敏手下的那间一室户,上礼拜她上门去实地看过,很是满意。至于价格方面,贺敏敏正打算跟吴会计讲,如果她把绿宝石的这爿屋子卖给自己,新屋那边的价格好商量。
现在张师母也要卖房,如果她把这一间也吃下来,等于整个三楼都是她的了。虽然距离买下整栋楼的目标还相去甚远,但至少是个可喜的开端。
“我哪里懂得买房卖房的事体,这种事情还是要找掮客。”
张师母春节前就去了杭州,并不晓得贺敏敏现在正在做房产中介的事情。
贺敏敏正待毛遂自荐,隔壁房间传来双林的喊声。
“姆妈,这扇窗门打不开哪能办?”
贺敏敏把头伸出窗户,看到隔壁阳台上,张双林正努力地推玻璃窗。奈何那窗户跟长了脚似的嵌在窗框里纹丝不动。
“哎呦,介大的人了,有啥事体都要喊姆妈。来了来了。”
张师母不耐烦地起身。
“我去吧,师母和阿嫂讲话。”
贺敏敏让她俩不要动,径自走去隔壁间。
“前段时间下大雨,大概是雨水乓进来,插销锈掉了。”
贺敏敏站到双林身旁,用力抖落两下插销,随着“咯吱”一声窗户应声打开。双林不好意思笑笑,腼腆得不像是三十多岁的男人。
“双林阿哥,我听倷姆妈讲卖房子的事体……”
贺敏敏打算在张双林身上打开突破口,突然听到下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敏敏,敏敏!”
她双手撑住阳台栏杆,俯身往下望。
吴会计正站在天井里,热情地朝她招手。贺敏敏反射性地摇了摇手回应,接着惊讶地见到吴会计身旁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对方擡起头,与她视线交汇。
“师父?”
贺敏敏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