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不是不报下
“李老师,再会。”
“再会。过马路当心点。不要在校门口乱吃东西。”
站在教室门口,李婉仪和学生们一一作别。看着背着书包的孩子们一蹦一跳,扬起一张张可爱的脸庞,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送走全部学生,李婉仪回办公室略作收拾,预备回家。
“李老师,侬姆妈身体哪样了,听讲之前住院,现在好点了伐?”
年级主任戴老师走过来问。
戴主任的丈夫也是仪表厂的老员工,从小看着李婉仪长大,一向对她不错。尤其是前段时间为了照顾母亲,常常请假早退,有时候还要拜托别的老师帮忙代课,多亏戴主任一力维护,这才挺了过来。
“姆妈好些了。活检结果讲是良性肿瘤,之后随访就可以。”
其他的老师也陆陆续续下班,办公室里只剩她们两人。
“那就好。”
戴老师点点头,有些尴尬地问,“还有,我听讲你和小耿……”
“是,我们离婚了。”
不等她说完,李婉仪坦然承认。
李婉仪没有可以隐瞒离婚的事情,办公室里不少同事都知晓。难为戴主任忍到现在才问。
“哎,没想到小耿是那样的人。我听我家那位讲了,现在还在调查?”
“对,不过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晓得。”
李婉仪低头笑笑。
李婉仪曾经无数次地想过,有朝一日成功从耿恩华手里逃脱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
是茫然,兴奋,还是激动得要晕过去?她想过很多遍,然而等她真的拿到那份离婚协议书的时候,内心居然无比平静。平静得就像是拿到一份学生交上来的考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确实是一份考卷,一份不及格的答卷。在婚姻这场大考里,他们两个人都考砸了。
出校门时,已经是漫天云霞。李婉仪先弯到小菜场买菜。
李家姆妈出院当天,李婉仪直接叫了部差头把姆妈接到自己的出租屋里。眼看两人都不回家,李伯昭又气又急,却没有一点办法。
提着小菜,李婉仪往车站方向走。突然从一旁的小巷子里窜出一个黑影,拉住她的手一个劲往巷子深处拉,李婉仪吓得尖叫起来,转头一看,更是汗毛倒竖。
“你怎么在这里!”
“婉仪,我有话跟你讲。”
耿恩华蓬头垢面,一身衬衫皱皱巴巴,和半个月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下巴上胡子拉碴,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里盛满了不甘和怨怼。
怎么能不怨呢,本来以为再熬几天,熬到丈人退休,熬到升副处长的调令下来,自己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以彻底扬眉吐气,把一家老小接到上海来享福,再也不用看李伯昭那个老甲鱼的脸色了。做小伏低这么多年,等得不就是这一天么?
现在可好,什么都没有了。前途,工作,连老婆都没有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多少心血和稠缪统统成了一场幻梦,这让他怎么甘心?
“我和你无话可说,你放开我!”
李婉仪拼命抽回胳膊。
“婉仪,你跟你阿爸说说,我们离婚归离婚,工作上的事情他还是要帮我的。我是冤枉的呀。”
“跟我爸有什么关系,他现在已经不是厂长了。”
李婉仪冷笑,“你要求,也应该去求新厂长。”
耿恩华打死不承认抄袭郑翔的报告,因为证据不够充分,厂里一时半会儿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先按照停职调查来处理。他本来想着老丈人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晓得局里竟然直接空降了一位新厂长下来——那天在李伯昭办公室里坐着的两个青年“技术员”,其中一个是即将到任的新厂长,另一个是局里派下来的人事专员。他们低调前来,原本是为了交接工作提前到仪表厂来了解情况,结果全程目睹了“抄袭报告事件”。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厂长到任,第一把火就点在了耿恩华身上。不但要肃查这一次的抄袭事件,从耿恩华进仪表厂开始,工作这些年所有上交的工作报告、研究成果,乃至评职考评成绩,甚至历年报销表格和病假单都要重新翻查。
“你阿爸当初是怎么跟我讲的?他说为了避嫌,让我和你离婚。我听他的话,离婚了,然后呢?”
耿恩华拽住李婉仪的胳膊不放,一定要让她给个说法。
“别以为我不在厂里就什么都不晓得,厂子里一群小人打我小报告,说我坏话。你爸怎么不管管?他是要逼死我么?”
“别人打你小报告跟我爸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平时做人太差。这次不过是墙倒众人推而已。”
李婉仪冷笑。
听郑翔讲,仪表厂里那些人早就看不惯耿恩华,他抢别人功劳的事情也不止这么一回。过去看在李厂长的面子上,大家不好发作而已。如今上面既然要查,他们当然要趁着机会吐吐苦水。
于是有人伸冤理枉,有人则落井下石。
挂在厂长办公室门口那个掉漆的蓝色意见箱,往日里几年都不见得有一封信,赛过是个摆设。这些日子倒好,每天一打开,就落下五六封或实名,或匿名的举报信。耿恩华做人之差,可见一斑。
“婉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死吧。我现在连住得地方都没有,只能住在小旅馆里,钞票也用得差不多了……你去求求你爸爸,求他想想办法。他的那些老同学,老战友……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随便伸一根手指就能救我脱离苦海。”
“我为什么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为什么要帮你?你忘记你以前是哪能对待我的么?”
李婉仪怒极反笑,撩起袖子管,露出右手胳膊。结了痂的伤口即便治愈,也难以避免落下疤痕。
“看到了么,这是你用香烟烟头烫伤的地方,你看看清楚!”
她大声控诉。
耿恩华心虚,根本不敢直视。
“再说了,我爸现在自身难保,怎么帮你?”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和你一样被停职检查了好伐!”
李婉仪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都说墙倒众人推,推得可不止耿恩华一个。
有人写检举信到局里,揭发李伯昭这么多年来任人唯亲,公器私用,包庇女婿。可怜李厂长本来还有几天就可以光荣退休,这下十九八九要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了。
“说难听点,我阿爸现在是泥菩萨过江,哪里还有空余的力气去管你?”
李婉仪咬牙冷笑,“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以后别来学校找我!”
说着,用力甩开他的胳膊。
“你不帮我是伐!好!我要是死了,你也别想过好日子!”
耿恩华眼看求饶不成,恼羞成怒,习惯性地扬起胳膊,狠狠地朝着李婉仪的后背重重地砸下来。李婉仪早就被打成了条件反射,嘤咛一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双目紧闭,浑身发抖。
就在此时,一个男人从旁边横冲过来,肩膀用力“哐”的一下把耿恩华当场掀翻在地。
耿恩华被撞得昏头六冲,眼前发黑。在地上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到眼镜戴上鼻梁,却没想到眼前出现的竟是自己的冤家对头。
“郑翔你有什么毛病?我打我老婆,管你屁事!”
“什么老婆,她已经不是你的老婆了。”
郑翔说着,转身扶起李婉仪。
“你没事吧?”
“我……”
李婉仪巍巍颤颤地站起来,愣愣地看着郑翔,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出现。
郑翔本来以为李婉仪离婚之后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把结婚事宜摆上日程表。结果婉仪说他姆妈身体不好,目前需要静养,还要暂时再隐瞒一段时间。郑翔百般无奈,不得不和她再一次搞起了“地下情”。
今天下班早,郑翔想着来学校找李婉仪一起回家,一路上聊聊天,吃吃刨冰,去商场里孵孵空调。想不到刚下车就看到耿恩华骚扰李婉仪,还准备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她施暴的一幕。
郑翔只恨自己早年光顾着读书,没怎么锻炼身体。要是他有敏敏老公一半的体格,还不把这畜生打得满地找牙。
“你们两个怎么会……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耿恩华坐在地上,两只眼珠子在两人之间反复横跳,最后恍然大悟指着两人大喊,“原来是你们两个计划好的!你们这对狗男女,奸夫淫妇,为了逼我离婚陷害我。”
耿恩华前思后想,把前因后果都串联到一起。
南京出差的最后一晚,郑翔放任耿恩华酒后躺在地板上睡觉。导致他当晚发起高烧,第二天差点没赶上火车。
等他修养好了去上班,耿恩华接到南京那边学长打来的电话。说就在他们出发当天的早上,局长大驾光临,特意到这帮青年工程师下榻的酒店送行慰问。因为耿恩华不在场的缘故,郑翔“恬不知耻”地代表上海仪表厂受到了局长的接见,出了好大的风头。
好巧不巧这一幕被记者拍下来,登上了当天的《金陵晚报》头版。学长问要不要把报纸传真过来给他看看,耿恩华故作大方地拒绝了。
挂了电话,耿恩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颗铅丹在肚肠里千回百转,恨不得化身加特林机关枪,当场把郑翔给突突了。
所以午休时间,在看到摆在郑翔办公桌上,那份写了一半的报告的时候,耿恩华以为报仇的机会来了——抄袭报告,学术造假,有谁敢用有这样严重污点的工程师?即便回到原来的单位,郑翔也会彻底失去晋升的机会。
几天之后,在确定郑翔完成报告的那一天,耿恩华破天荒加了次班。
“你是故意的,故意引诱我抄袭你的报告,故意写错数据,为的就是陷害我?对不对?”
耿恩华双目充血,眼珠子几乎都要爆裂了。
“你有证据么?”
郑翔推了推眼镜,笑道。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说起来,这一切还要感谢贺敏敏的提点。
“李伯伯这个人很滑稽,我有时候都有点怀疑耿恩华和婉仪,到底哪个才是他的亲生骨肉。后来我想明白了,有些人养女儿,把她当做一个聚宝盆,希望能赚回一座金山。还有些人养女儿,是在帮别人养媳妇,最终目的是找个女婿上门。”
涵养邨的那间小小屋子内,夕阳照在贺敏敏的身上,像是身披一件金色的薄纱。
“婉仪被打得那么惨,李伯伯都可以忍。但是只有一样东西,是他绝对忍受不了的。”
贺敏敏放下筷子,顾盼生姿,“他对耿恩华之所以那么纵容,就是因为‘爱才’。你要想办法证明耿恩华不但不是‘人才’,而且是个‘垃圾’,是‘人渣’。让他知道自己之前眼乌子瞎掉了,这样他才会同意婉仪离婚。”
最后的结果一如贺敏敏所料,让郑翔对她彻底心服口服。也庆幸贺敏敏大人大量,没把这份报复心用在自己身上,不然那真是在劫难逃了。
“奸夫淫妇,奸夫淫妇!我要去告你们!我现在就去。”
耿恩华大喊着跳将起来。
“阿翔,怎么办?”
李婉仪一脸慌张。这里离车站只有几步之遥,他们闹得太大,不少人都纷纷翘首看热闹。其中有不少是学生家长,她怕影响不好。
“让他去,你看谁还会相信他。”
郑翔不屑道。
“我岳父,我丈人会相信我。”
耿恩华到现在还不死心。
“是么?”
郑翔再次抓住李婉仪的手,俾睨地望着耿恩华,“那你不如再猜一猜,是谁写检举信,揭发你岳父用人唯亲?”
李婉仪闻言,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郑翔。
郑翔微微摇头,“不是我。是李厂长自己。”
“我爸爸?”
“婉仪,李厂长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他确实是个好厂长。”
郑翔抿着嘴,苦笑。
李婉仪双手捂住嘴巴,大颗大颗的泪珠止不住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