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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俗女物语 正文 91、你是我的谁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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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1,你是我的谁上

    江天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鸿庆里的过街楼下。

    这时候正是家家户户做午饭的时候,弄堂里飘来阵阵烟火气,耳边传来锅铲在镬子上下翻飞的声音。

    走到天井里,只见院子角落里一张褪色的茶几上放着个青瓷大水壶,水壶旁摆四个小碟子和一个汤碗。好婆正坐在石凳上吃饭,身旁坐着邻居富贵嫂和阿卿姆妈。

    “哎呦,叠个辰光阿天哪能来了?”

    阿卿姆妈正对大门坐,一眼看到江天佑,朝他招了招手,“饭店今天不忙噶?”

    江天佑摇摇头,走到好婆身边蹲下,“好婆,今天的饭菜合胃口伐?”

    “好,再好不过了。”

    自打好婆探亲回来后,江天佑就没让老太太再独自开过火仓。每天中午晚上都有伙计送饭上门。这两天天热了,江天佑怕好婆没胃口,特意让人准备了糟货和冷面。

    “来得那么巧,刚才还提到阿天你呢。”

    阿卿姆妈摇着扇子笑道,“这糟钵斗的味道,比淮海路上老人和饭店都要嗲。阿天,你们饭店用的是哪家的糟卤,哪能我在家里就做不出这种味道?”

    “阿天侬坐歇,好婆慢慢吃,阿拉先走了。”

    富贵嫂看出江天佑神色有些不对,麻利地收了筷子碗,拉起还在滔滔不绝的阿卿姆妈离开。

    “吃过了伐?要不要上去拿双筷子,一道垫垫?”

    好婆慈爱地摸了摸江天佑的鬓角,发现他一脑门子汗,忙从衣襟里掏出块蓝布大手绢,擦了擦额头。

    “实概热的天,跑到哪里去淘气,弄得满头大汗。乃么到仔饭店里冷气一吹,覅是寻毛病生么?讲讲结仔婚的人,又是堂堂地老板,哪能介无青头(苏州话:没轻重)?”

    不管江天佑多大年纪,在好婆眼里他始终是那个拖着鼻涕,满世界淘气的男小官。

    “好婆,我有话问侬。”

    江天佑语气发飘。

    “到楼上去讲。”

    好婆看他两条几乎打结的眉毛,不由得也跟着操心起来。

    上了楼,江天佑打开电风扇。亭子间被太阳晒得热气腾腾,像是个大蒸笼,扇出来的也是热风,弄得江天佑越发烦躁。

    “好婆,你对我阿爸的事情,真的是一点都不晓得么?”

    江天佑接过好婆递来的凉水杯,转手放在夜壶箱上。

    “哪能勒么桑头想到问叠个事情?”

    好婆不解,“去香港之前,我不是都告诉你了么?”

    “好婆,你回想一下,过去你和我姆妈住在对面涵养邨的时候,有没有陌生男人登门拜访?”

    “这真是瞎三话四。倷姆妈是大户小姐,金尊玉贵。江宅是啥地方,门户森严,哪能会的有陌生男人登门。我们小姐再体面不过……”

    好婆本一脸愤愤,说道这里,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不管她怎么维护江家的面子和家风,江幼怡到底还是不“体面”地未婚生子,生下了眼前这个人。

    “会不会是学校里教书的先生,她不是去小学教过书么。”

    “不会。小小姐目下无尘,不耐俗物,最讨厌跟人打交道。那个学堂不过去了两日就不去做了,最后连工钱都没有要。”

    一想到她的小小姐流落到香港后过得怎样颠沛流离的生活,甚至流落街头,好婆忍不住掏出绢头揩眼泪。

    “那么姆妈认得的人里面,有没有姓黄的?草头黄。”

    他怕好婆听错,拉过她的手,在手心里写了个“黄”字。

    “你今天是怎么了?”

    好婆看了看掌心,万分不解,“什么阿黄阿王,你是不是在外头碰到什么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碰到个从香港回来的生意人……好婆,你再想想看呢?江家那么大产业,每天肯定不少人进进出出。那个男人有没有可能是洋行职员,或者……”

    江天佑抿了抿嘴,喉结滚动,“是做地产生意的。”

    他听贺敏敏说过,他师父解放前就是地产经济人。那时候的黄生无疑正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能吸引富家小姐,并不奇怪。

    “又在乱话三千了。谈生意都在外头,怎么会到家里来?更不会见女眷了。江家么从来做得都是烟草生意,地产什么的浑身不搭界的,要说地产么……”

    好婆正要推说没有,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瞳孔猛地缩小。

    “好婆,还真的有?”

    江天佑瞪大眼睛。

    好婆眼神飘忽,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手不住发抖。

    “我本来一直以为小小姐是解放后才和那个冤家碰到的,从来没想到是在那么老早的辰光……”

    “造化弄人,真是造化弄人。”

    江天佑双手叉腰低头站在弄堂口,感到胃里一阵龌龊气。偏偏烦人的知了在梧桐树上肆无忌惮地高歌,空气里都是柏油马路被高温炙烤后的臭味,越发让人作呕。

    他拖着无力的脚步走到拐角烟纸店,问老板娘要了一包红双喜。打算用烟味压一下。

    拆开玻璃纸,弹出一根烟,颤抖的手划不开自来火,连续浪费了三五根。最终老板娘看不下去,从木头窗框后伸出一支打火机,帮江天佑把香烟点燃。

    “那时候,你外公讨了那个小明星,成日里跟你姆妈吵架。你外公本来就不喜欢侬姆妈,有一次吵得太厉害,甩了倷娘一记耳光,喊她滚出去。”

    江天佑双手搭在路边栏杆上,嘴里叼着烟,领口敞开。眺望不远处那个隐约可见的绿色屋顶,两只眼睛里布满血丝。

    “小小姐的脾气,犟是犟得来,哪能受得住晚娘气,当下就跑到邓家,寻她外祖父去了。”

    “那时候邓老爷已经不行了,几个叔伯兄弟和儿子们为了家产哪能分,斗得跟乌眼鸡一样,比之江家还要乌烟瘴气。邓老爷虽然重病,脑子还算清醒,记挂这个外孙女,留她住了几日。”

    “就是时候,你姆妈遇到了那位黄先生……”

    好婆垂下眼睑,喉咙发干,为自己这迟到了四十多年的后知后觉感到羞愧。

    “把绿宝石过户给你姆妈的手续,就是那位姓黄的先生办理的。”

    绿宝石是江幼怡的母亲邓如萍的嫁妆,并不属于江家。邓如萍过世后,邓家重新收回了屋子产权。邓老爷怜惜幼年丧母的外孙女,怕他死后这房子被他其他几个儿子抢走,趁自己还再世,打算把这栋楼再次赠与江幼怡。

    邓老爷重病不能走动,只能让经纪行和律师上门为之办理。这也就解释了除了上学,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江幼怡如何能够结识年轻男子。

    “哎呀,我真是糊涂啊,那时候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好婆泪如雨下,“小姐那时候才十八岁,一辈子都被那个男人耽误了,耽误了啊。”

    江天佑失魂落魄,就连烟灰烧到指尖都浑然不觉,直到后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才懵懵懂懂地回头。

    “阿德?”

    “老板,你怎么在这个地方,我们都在找你呢。”

    阿德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喘气。

    “老板你快回去吧,工商局和食监所的人来检查了。小胖阿哥让我来找你。”

    江天佑重重地拍了下脑袋,今天是每月例行检查的日子。这么重大的事情他居然彻底忘光了,扔下烟头拉起阿德就跑。

    “当心车!”

    江天佑冲得太猛,差点和转弯的货车撞个正着,幸亏阿德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衣角。

    “册娘倒逼!眼乌子瞎脱了,跑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嘴巴放放清爽,转弯开这么快,侬就是个闯祸胚!”

    货车司机探出头冲着江天佑大骂。阿德不甘示弱对骂回去。杂货店老板娘伸出脑袋看热闹,行人们也纷纷停下脚步。正午时分,一部120急救车扯着警报“乌拉乌拉”从众人身旁呼啸而过……

    走进饭店,果然看到见到工商局的熟人小王和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正对着玻璃鱼缸里的几条东星斑和孔雀鱼指指点点。小胖站在一旁,一脸紧张。

    江天佑理了理衣服正要上前搭话,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叽叽喳喳声。

    转头一看,苏北姨婆一马当先,领着着一群老太太们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

    “阿天!快点帮我们安排一个好位置,张师母回来了,我们老邻居到这里来聚聚。不要说阿拉敲诈你哦。敏敏说的,这顿饭她请客,对伐?”

    “对的,对的。”

    难得可以打秋风,苏北姨婆把绍兴阿嫂、凤英妈还有对面楼的几个老太太也拉上了。一群老阿姨赛过一百个扩音大喇叭,汪啷汪啷,围着江天佑七嘴八舌,把大堂吵得沸反盈天。

    江天佑踮起脚往外头瞧了一眼,没看到贺敏敏的身影。又见检查组的人正频频望向自己,连忙喊阿美带他们去二楼包厢,说再送一个果盘,这才从老太太堆里挣脱出来。

    一进包房,阿姨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哎呦,我才多久没回来,没想到这爿饭店现在变化那么大了。还有二楼了。”

    张师母家里条件好,夫妻两个三五不时下馆子吃饭。虽然赚得没有吴会计多,却是一群老姊妹里出手最阔的。

    “现在他们小夫妻两个都出息了。有车有房有产业,附近几家年轻人,有谁比他们过得好?喏,六号楼的小戴还记得伐,小时候和你儿子一个中学的。大学毕业进单位那么多年了,到现在还没有房子。为了给儿子结婚,老戴夫妻两个搬出去租房,把屋子留给小夫妻。作孽,本来等着儿媳进门享福,结果年纪一把混到最后连个家都没有了。”

    苏北姨婆怕热,一进门就走到立式空调面前,扯开领口吹冷气。

    张师母闻言,发出一阵“啧啧声”,不动声色回头瞄了儿子一眼。张双林惭愧地低下头。

    双林夫妇的工资也不高,他们现在杭州住的那套房子是学校里分配的教职员工宿舍,五十年代的苏联式样老公房,冬天冷死,夏天热死。

    老夫妻到了杭州后,不得不一家五口挤在小小的一室一厅里。现在孩子小还算好,将来小姑娘长大了,总归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难道到时候让他们老夫妻睡到阳台上?

    他们这次回上海卖房,就是为了凑钱在杭州买房。这么一看,不比老戴他们家境遇好到哪里去。

    “不谈了,这都是命。可惜贺家姆妈命不好,不然现在跟着女儿女婿享福,日子不知道有多好。”

    绍兴阿嫂拿起热水瓶烫碗筷,此言一出,众人一阵唏嘘。

    “对了,我讲这个黄先生哪能回事情,才说了拢共不到几句话。房子都没来得及看,就突然中暑。”

    想到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张师母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她当时就坐在黄生正对面,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

    “真的吓死我了,脸色‘搁楞’一下子变得煞煞白,眼睛朝上翻,牙齿咬得‘咯咯咯’,我还当他发羊癫疯呢。吓人倒怪。”

    张师母说着,夸张地拍拍胸口。

    幸好贺敏敏反应快,马上冲下楼到蒋阿姨那边打120。好不容易车子开到楼下,奈何楼梯太狭窄,担架上不来。张双林一鼓作气,把比自己还要高半个脑袋的黄生背下楼,送上救护车,总算没耽误救人。

    贺敏敏放心不下师父,随车一起走,临走前让他们中午在天佑酒家吃饭,一切开销都算在她身上,说就当是给张师母洗尘了。

    “哎呦,人家一把年纪,比我们都要大几岁,天气热,身体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反正你这次来要住好几天,稍微等一等又没关系。”

    苏北姨婆说着,眉开眼笑地打开菜单,冲阿美招手,“小姑娘,来来,点菜点菜。”

    既然是敏敏请客,她就不客气了。等吃完了再打包一份带回去,给孙女开开胃。那句话怎么讲的——有吃不吃猪头三。

    与此同时,上海虹桥机场国际航站楼内,一部飞机从香港飞抵上海。

    “上海,睇落都系麻麻哋嗻(粤语:看起来一般般嘛)。”

    出了海关,一个中年美妇人环视一周,不耐烦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人:“爹地住喺边啊?”

    胖乎乎的男人正在用手帕擦汗,闻言手忙脚乱地翻动西装口袋,终于从内侧袋里找到一张纸条,递到她面前。

    “七重天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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