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外面的世界上
翌日
贺敏敏起床后草草洗了把脸,拖着沉重的身躯坐上开往百货公司的公交车。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上车先是售票员一脸惊诧,接着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起身,硬要把座位让给她,让贺敏敏觉得很是莫名其妙。
到了单位,小英子的反应更大,“师父”长“师父”短,喊了半天却又不说话。就在贺敏敏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伸到贺敏敏面前。
贺敏敏看着圆圆镜框里的自己——肿得核桃似得眼皮夹着两条小细缝,勉强看到两只黑色的眼珠子,整张脸好似一只猪头,连头发也是乱蓬蓬的,活脱脱是在水井里泡发过的女人的尸体。
她从上班第一天起,哪天不是把自己收拾得山青水绿才出门。今天这幅死样子,难怪那些人跟见了鬼似的。
“师父,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你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柜台交给我就行。”
小英子一脸担忧。
“没事,昨天夜里看电视太投入,哭出来的。”
说完贺敏敏突然愣住——她这样开口就吹牛逼的习惯,比江天佑的混混习性又好到哪里去?半斤八两罢了。
开完早上的例会,贺敏敏去楼上餐饮部找小扬州拿冰块敷脸,上楼梯的时候和姜科长撞了个正着。
姜洪才明显昨天夜里也没有睡好,本来就虚浮的眼睛下方挂着两个硕大的青色眼袋,让人觉得越发形容猥琐。
“敏敏,厉害啊……没想你嫁了人之后,连旧社会‘拆白党’的那一套也学会了。”
姜科长居高临下,脸上堆满了嘲讽。
贺敏敏胸口仿佛被打了一拳,她牢牢地抓住扶手,不让自己倒下去。
“姜科长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她咬着牙齿反问。
“哼,昨天你……”
“昨天我怎么了?姜科长倒是说说呀。”
经过昨天那一下,贺敏敏也算是把这个“德高望重”的老领导给看透了。
他就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怂包蛋。用上海话讲,就是男人里的“缩卵”。她赌他压根不敢再提阁楼里发生的事情。
“你,你别以为抓住我的把柄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姜科长压低声音,指着贺敏敏道,“昨天的事情抖出来,你也别想在单位里混下去。”
姜科长常年打雁,没想到这次被雁啄了眼睛。
他只碰结过婚女人的原因,就是因为那些小姑娘太麻烦了,搞不好就惹一身骚。
但是结过婚的女人不一样,反正不是处女了,那些不值钱的矜持早就应该放下。她们给他快乐,他给她们便利,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他怎么也没想到,贺敏敏这个贱女人竟然会和老公联手来陷害自己,逼他签下“不平等条约”。
别以为他不晓得,分房子只是第一步,凭着那份保证书,这两夫妻会永无止境地敲诈他,敲髓吸骨。
“是伐?姜科长准备让我怎么混不下去呢?”
贺敏敏不退反进,往上走了两步。
她承认自己不算是好人,但是眼前这个家伙更不是东西。
贺敏敏把对江天佑的一腔怨气转为怒火,尽数往姜科长身上喷去。
昨天江天佑离开后,贺敏敏倒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
等她哭累了擡起头,发现天色已暗,窗外无星无月,黑得吓人。通往露台的小门留着一条细缝,风从那里呼呼地刮进来,像是鬼在夜哭。
贺敏敏巍巍颤颤地起身,只见桌上杯盘狼藉,江天佑走的时候碰倒了的椅子还躺在地板上。整个屋子里,只有头上的那盏落地灯尽忠职守地发着光,照出她孤单的人影。
她突然觉得很冷,觉得这间阁楼变得异常空旷。
贺敏敏想要找人说话。
但是这个时候要是突然回家,姆妈一定会问东问西,以为他们小夫妻出什么的大事。去找李婉仪……她现在的处境比自己还要艰难,何况她也不知道怎么对她开口。
贺敏敏终于明白“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掩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自己逼到了有家都不能回的地步,变成了“孤家寡人”。
这就是做坏事的代价。
贺敏敏承认自己是虚伪小人,但并不妨碍她鄙视眼前这个老流氓。
她的小高跟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往上挪,把姜洪才逼得步步后退。
“你,你要做什么?”
姜洪才抖得像是被流氓调戏的小姑娘。
“姜科长,倒过来了吧?”
贺敏敏冷笑。
眼看就要把姜洪才逼到墙角,身后传来小英子的呼喊声。
回过头,小英子正在下面冲她挥手。
贺敏敏转过头冲姜洪才冷哼一声,捋了捋头发下楼。
姜科长双腿一软,靠着墙壁,右手抖抖霍霍,从怀中掏出一瓶麝香保心丸,倒了两颗在掌心和着口水干咽下去。
“疯,疯女人……”
……
“什么事情?”
贺敏敏走进一旁的洗手间,把手帕打湿了覆在眼睛上。
“师父,师太太来了。”
小英子一脸兴奋。
“哪位施太太?”
贺敏敏在脑子里找了一圈,没想起有这么一个大客户。
“师父的师父,不就是师太太么?”
“我师父来了?”
贺敏敏扯下手帕惊呼。
多少日子没有看到师父了?年头师父被派到外地分公司,到现在差不多有一年时间了。就连贺敏敏的婚礼她都没能赶回来参加,说十月一号是销售旺季,必须在分公司坐镇。
贺敏敏步履匆匆地赶到茶水间,在一片蒸腾的雾气里见到季永红正在灌开水瓶。她的身材一如既往地高挑消瘦,如高山,似松柏,教贺敏敏原本浮躁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发什么呆,把茶叶拿过来呀。”
季永红笑着看过来。
她面容清癯,鼻梁高挺,年轻的时候被人叫做“小潘红”,是文具柜台上一代的“门面”。如今岁数上去了,气质越发沉淀,表情也越发威严。只有面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时才会露出不设防的笑容。
贺敏敏如梦初醒地走到柜子旁,拿出两个瓷杯和一包未开封的茶叶。
“师父,这是今年的碧螺春,就是时间有点晚了……”
往年苏州东山的碧螺春只要一上市,亲戚就会第一时间送到涵养邨来。贺敏敏孝敬师父,总归要拿到单位来和季永红一起分享。
今年新茶上市的时候,师父已经被派到北方去了。她想给她寄过去,师父却说不用,让她留着等自己回来一起品尝。
没想到一等就是将近一年。
师徒两个各自举起自己印着“年度三八红旗手”的白瓷杯,相视一笑。
“蛮好,等久一点也好,刚上市的新茶有一股‘火气’,太浮。现在就稳了。”
看着卷曲的茶叶在杯子中彻底舒展开来,季永红低头轻轻啜了一小口。
“怎么样,新婚生活?”
贺敏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她可以对任何人撒谎,包括自家姆妈。但是在师父面前,一切的小聪明都是白搭。季永红的眼睛好像是一对探照灯,把她心底里的那些鸡鸡狗狗的灰尘垃圾照得一清二楚。
“好了,不问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跟我说吧。”
季永红一贯雷厉风行,贺敏敏有时候都怀疑师父到底是不是个女人,怎么就那么拿得起放得下呢?不像她,总有一堆的牵肠挂肚,牵丝攀藤。
“师父这次回来预备待多久,还是说不走了?”
贺敏敏私心想着要是她能留下来了就好,自己多少也有个依靠。不过她也清楚,凭着季永红的能力,回总公司就意味着她已经升到集团高层,至少是副总经理级别了。
“不走了,留在上海。”
“真的!师父你真的要做副总了?”
贺敏敏激动不已。
大型百货开业至今,还从来没有女人当副总经理呢,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不,是总经理。”
季永红淡淡地道。
“总经理!那,那……庄总呢?”
贺敏敏开心到结巴。
“庄总还是庄总,我做我的,他做他的。”
看着贺敏敏一脸不解滑稽的表情,季永红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敏敏,我要辞职了。”
“辞职?从大兴辞职?”
贺敏敏感觉自己眼皮都撑开了。
大兴百货是全国第一家国有百货公司,在这里工作不但有面子,还有里子。一年到头工资奖金不算,每年的年终,季终甚至月终都有工会发的福利。从柴米油盐到卫生巾、卫生纸,应有尽有。
这年头买东西样样都要票。买肉要肉票,买鸡蛋要蛋票,买布要布票,家家都要可着脑袋做帽子,否则一旦遇上什么红白喜事,想要买块孝布都扯不出来。
贺敏敏上班之前,贺家也和别家一样捉襟见肘,可自从她进了大兴公司,家里就再也没有缺过东西。
别家屋里的小囡虽然工作也蛮不错,但是在毛巾厂工作的凤英只能带毛巾回来。在饼干厂工作的银娣最多往家里带点军用压缩饼干或者涂层巧克力手指饼干。
在贺敏敏毕业前,整条弄堂里属住在过街楼噶梁的工作虽然最好,在自行车厂上班。他家一家五口人,却有七辆自行车。但是又能怎么样?想要买别的吃的用的,还是要用票,要用钱。
贺敏敏不一样,贺家有了她,好似有了一间杂货店。她姆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买肥皂牙膏了。过年都不用挤破头去食品商店抢糖果巧克力,贺敏敏一早就带回来给杰杰享用。剩余多的东西,都被贺家姆妈寄回苏州接济亲戚朋友。不然人家为啥逢年过节都托人带土特产过来。
贺家姆妈早就说了,敏敏能进大兴工作,完全是属于祖上积德,还是坟头冒青烟的那种。
那么好的单位,那么好的福利,她师父居然要辞职?
要不是对方是嫡亲师父,贺敏敏简直怀疑她疯了。
贺敏敏的想法和千千万万的上海市民如出一辙——只要进了单位,生老病死都有人管,哪怕退休了还有退管会来管你。
说难听点,没有了单位,以后追悼会上谁来念悼词?
没有了单位的人就好像没有了魂灵头,外面看着还是个人,其实里面已经“空”了。
就像是贺健,虽然他嘴里说着没工作就没工作,挺自由的没什么不好。但是贺敏敏知道,哪个大单位会要被开除的人?那些临时短工贺健也瞧不上。可笑他年纪一把了,居然过上了吃老婆软饭的日子。
贺健失业属于自作自受,师父这种算是什么?自讨苦吃?
“谁规定人一辈子只能待在一个地方,吃一个锅子里的饭的?如今男女之间都可以结婚离婚,换个单位算什么?”
季永红说着,打开窗户,指向西边。
“那边正在新造的商场,就是我将来的单位。我要去那里做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