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外面的世界下
从去年起,就听说淮海中路上在建新的百货公司,不过贺敏敏并不在意。
上海的百货公司多如过江之鲫。就这一条南京路上,先施、永安、新新和他们大兴一样,都是解放前就有的老百货。解放后,妇女儿童用品商店、马兰花儿童商店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
可不管它们再怎么有名气,总也越不到大兴百货前头去。
全国人民都知道,提起上海,就想到南京路。提起南京路,那第一块牌子必然是在南京路路口的大兴百货。
论资历,论名气,论销售额,大兴是当之无愧的全国第一,上海名牌中的“上海名牌”。
师父居然要去一栋还没有盖好,鬼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新百货公司……哪怕是去当总经理也够让人想不通了。
“我听说……那是外国人开的百货公司。”
贺敏敏小心翼翼地问。
“是,伊氏堂,日本人开的。”
季永红放下杯子,“我今天是来办理辞职手续的。敏敏,我要去日本了。”
“去日本?”
贺敏敏觉得师父今天就像是礼拜天日本飞机奇袭美国珍珠港,一个接一个扔下来的炸弹都把她都炸懵了。
“去日本培训半年,明年六月百货公司开幕前再回上海。”
出任中方总经理。
“那你的爱人和孩子怎么办?”
贺敏敏记得师父的女儿比杰杰大几岁,正是要升初中的关键时期。
“我们离婚了,孩子他带着,我放心的。”
季永红微微蹙起眉头,摆明不想多说。
贺敏敏哑口无言。
她记得师父的先生是个很温柔的男人。说话轻声细语,会结绒线,会修家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除了不会生孩子,样样件件拿得出手。要是上海滩哪天评比“男德标兵”,这位先生一定荣登榜首。
这么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师父说不要就不要了?
“可是……”
“敏敏,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里‘可是’‘但是’了。我会想想自己的前途到底在哪里。”
季永红语重心长,话里有话。
贺敏敏被她问住了,自己的前途在哪里?除了在大兴百货还会在哪里?
她的目标从来都没有变过,就是沿着师父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师父是她的灯塔,茫茫大海上的指路人。
可是现在她的目标,她的“灯塔”长了脚,跑到小日本的地盘上去了。
贺敏敏回想起当初上面提出要在北方设立大兴百货分公司,师父主动请缨前去开拓华北市场。江南水乡出生的小女人,戴着头盔跑工地,冒着严寒跑工厂,这份气魄有几个男人能做到?
男人不要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难道也不要了么?
“敏敏,听说你最近在争取福利房?”
贺敏敏点点头。
“你觉得……单位在分配房子这点上做的怎么样,公平么?或者说,有你以为的那样公平么?”
这问题就像一颗子弹击中了贺敏敏的心脏,尤其是在刚刚经历过了姜科长所谓的“考察”后。
看着贺敏敏苍白的脸,季永红微微摇了摇头。
“其实伊氏堂在三年前就跟我联系过了。当时他们刚获得政府批文,要在淮海路上建造建国后上海第一家外资百货。他们接触我,提出让我出任中方经理,待遇和权限都按照日本本社同样职位的标准。
“我拒绝了,那个时候北方分公司也在筹备之中。我一心以为那边会是我职业的转折点。”
这些话,季永红从来没有跟贺敏敏说过。
“敏敏你知道么,我也是出去独当一面之后,才晓得原来大兴这座‘百年老店’早就千疮百孔,腐朽不堪了。在上海的时候,虽然觉得集团内部机构叠床架屋,人浮于事,管理混乱。有些楼层一天下来,进来的客户还没有售货员多。但是到了北方,我才真的大开眼界。”
季永红冷哼一声,“我刚下火车,人还没到公司,纸条已经收了一堆,都是来介绍工作的。这个人的姑姑,那个人的闺女,恨不得一个柜台给我塞八个营业员。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供应商,根本是连营业执照都没有的小作坊,通过各种渠道打通上下关节,竟也能给大兴供货了。”
新公司还在装修,一件货都没卖出去,扯烂污的事情倒是一桩接着一桩。
“行贿送礼算什么?我到公司第一天,一开办公室的门,就见到一个一米八的棒小伙儿站在里头。那脸蛋像极了唐国强。尤其是眼睛,水汪汪的,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
季永红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听说我单身赴任,特意给我找的‘男蜜’呢。”
贺敏敏哑然。
“我撑了一年,越干越无力。打了不知道多少份报告回总公司,说这样行不通。上面却只说让我耐心考察,深入了解,和当地的政府机关和各部门单位打成一片。还说让我以大局为重,要考虑到整个集团的利益。都是官话、套话。”
季永红嗤笑一声,“我后来想明白了,就是一个‘拖字诀’。正式开业之后,万一出现什么问题,我就是唯一的责任人。
“我和庄总他们这些念过大学的‘干部’不一样。我没有人脉关系,也没有后台,我的师父已经过世。在大兴,我孤立无援。”
“与其到时候被莫名奇妙扣一口黑锅,被要求‘提前退休’,落个晚节不保,倒不如主动离开。”
季永红走到贺敏敏身前,低下头看她。
“而且,敏敏你不好奇么?英国的利伯缇百货,法国的乐蓬马歇,你不想去外面看看么?”
大兴百货是无可争议的中国第一百货,可世界不止中国一个国家啊。
“外面的世界……会更好么?去外国人的单位上班,不是给资本家打工么?”
贺敏敏迷惘了,师父今天说的东西带给她太大的震撼。她心中那块牢不可催的基石上出现了细细的纹路。
“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各有不同罢了。但是东山有东山的流水,西山有西山的峭壁,各有各的风景。不去看看,总归是遗憾。要是畏首畏尾,倒不如回家带孩子。那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放弃了那么多东西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季永红放下茶杯,擡起胳膊看了看表,“敏敏,我要走了。”
她今天说的话已经太多,敏敏是个聪明孩子,季永红觉得她应该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贺敏敏的心刹那间荡了下来,她知道,师父走出这个茶水间,就再也不是大兴百货的人了。
“这个送给你吧,就当是临别的礼物。”
季永红解下右手手表,银色的表盘,棕色的表带,一看就是块老货。
“不行不行,这个太贵重了。”
贺敏敏晓得这是她的师太太,也就是季永红的师父在退休前送给季永红的礼物,一块上海牌手表。虽然价格不高,但是师父这么多年来一直都非常爱惜,每天定时上发条,表带都戴断了好几条。
“本来也想退休的时候传给你的,不过没有这个机会了。你就收下吧。”
季永红说着,拉过贺敏敏的手,郑重其事地帮她戴上。
“敏敏,我希望你记住。也许有一天,你,我,甚至你的徒弟小英子。我们可能因为种种缘故都离开了大兴。但我们是大兴百货文具柜台出来的先进工作者,不管去到哪里都不要忘记这一点。”
她伸手温柔地抹去贺敏敏眼角的泪珠。
“我走了。”
“师父我送送你……”
“没有必要。”
季永红转过头,擡起手指了指茶水间墙壁上的石英钟。
“上班时间到了。贺敏敏,回去你的岗位。”——
贺敏敏回到家,发现屋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早上还杯盘狼藉的桌子,没有来得及叠的被子,还有晒台上昨天下午忘记收的衣服如今都各归各位。
她打开暖水瓶,扑面而来的蒸汽证明是刚灌的热水。
贺敏敏第一反应是姆妈来过。转头想想不对,按照她姆妈的脾气,一定会留张条子骂骂她,问她怎么做人家新娘子的,把家里弄得像是狗窝一样。
她走下楼,装修了一半的店里空无一人,工人都下班了。
贺敏敏心中正怅然若失,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惊喜地回头,来人却是小胖。
“嫂子!”
贺敏敏的笑容过于灿烂,小胖受宠若惊。
“怎么那么早就准备出摊了?”
她看小胖哼哧哼哧把液化气钢瓶搬到黄鱼车上,踮起脚往后看看,不见江天佑的人影。
“嫂子你这两天都没去大排档,不晓得情况。那边现在可不止我们一家摊子。我们要是去得晚了,人家要把我们的位置占掉的。”
小胖边搬边抱怨,说那些人真不要脸,看这边生意好,闻着味道就来了。
“册那,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哦?说起打架,阿拉少爷怕过谁?师兄他稍微露两下肌肉,那些软蛋就缩忒了。不过还是要早点去,免得麻烦。”
“我问你,昨天你们也出摊了?”
贺敏敏不动声色地问。
“当然了,就是昨天差点打起来。”
“昨天几点收摊的?怎么,怎么他都没回来呢?”
“昨天打完架……咳,跟他们那帮人讲完道理已经早上两三点了。少爷怕吵到你就回鸿庆里去睡觉。反正好婆这两天不在上海。”
“什么?”
看贺敏敏一脸茫然的表情,小胖摸了摸脑袋,“少爷没有告诉你么?就是你那个三叔公还是三舅公来信了,说找到好婆最小的弟弟,现在住在木渎。他派了两个儿子昨天下午来接好婆去苏州,说要好好孝顺孝顺好婆,要至少住一两个月,讲不定过完年才回来。”
“他没告诉我……”
贺敏敏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好你个江天佑,还说是什么“最佳拍档”,这么重大的事情都瞒着她。
“那个嫂子……”
小胖敏锐地感到师兄和贺敏敏之间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昨天少爷出摊的时候面色阴沉,半天不说一句话。
小胖很有眼头见识,不去触他霉头,把个桌子擦得跟镜子一样可以反光。
偏偏隔壁摊位那几个家伙不长眼睛来搞事。前几天自说自话把摊子摆到他们隔壁,占便宜用他们的灯就算了。昨天夜里居然要让他们挪地方,说他们摊子大,铺不开,让他们往后面小弄堂里去。
师兄也没他们多废话,捞起菜刀,一刀下去把对方的桌子砍成两半。
医生护士们吓得全部逃光。
对方说让他们等着,然后去打电话摇人。
小胖问江天佑要不要也喊点人过来以壮声势,江天佑把毛巾往脖子上一甩,点了根烟不响。
半个小时后,十几个家伙来到医院门口,各个手里拿着根钢管铁棍,凶神恶煞,走路带风。
小胖吓得豁豁抖,想着去哪里躲一下——倒不是他不讲义气,他家九代单传,要是他出了点事情,爷娘要哭死。
没想到对方带头的家伙,那个穿着喇叭裤,脑袋扁扁像是被门夹过一样的男人和江天佑一打照面,立即弯下腰给江天佑点烟,一脸谄媚地问少爷哪能在这里摆摊,不是在小吃店工作么?
江天佑挥了挥手说自己现在是个体户,说阿扁头你怎么老大不小了还在带人打架,你姆妈不管你么。阿扁头笑笑说早就找到工作了,在我娘舅的工地上做包工头,今天带来的都是手下的民工。
隔壁摊的摊主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搞了半天这两帮人认识,自己白花钱了。
小胖打了一下腹稿,想要把昨天的情况跟贺敏敏详细讲讲,一擡头,贺敏敏已经踩着楼梯“蹬蹬蹬”地上阁楼了。
有空打架,没空找我是伐。
他不来找我,我也不会去寻他,看谁先朝谁低头!
贺敏敏饿着肚子趴在栏杆上,看着不远处“绿宝石”的屋顶,狠狠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