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求求你,放过我中
说来也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事情就是那么凑巧,贺健一早带着苏州亲戚去城隍庙白相,中午在九曲桥附近的绿波廊酒家吃饭。
郑翔的朋友也趁着国庆来上海玩,也选择了这家餐厅。
本来贺健他们在一楼大厅吃饭,郑翔一伙人在楼上包房用餐,两边井水不犯河水。
谁曾想贺健多喝了两杯上楼解手。他从厕所出来后,踏着醉酒的步伐转了一圈没找到楼梯,反倒一头扎进了一间开了半扇门的包房里。
贺健七分醉三分醒,意识到自己走错后,冲着屋子里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准备退出的当儿,却看到圆台面后方,一张满是厌恶表情的脸。
这张面孔,哪怕化成灰贺健都记得。
他跌跌撞撞走到郑翔身后,大声喊他的名字。
“郑翔……王八蛋!”
郑翔的朋友们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醉鬼,正准备叫服务员把他带走。没想到他和郑翔居然认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认错人了吧。”
郑翔掸了掸烟灰。
“去你妈的,你就算烧成灰老子也认得你。你转过来,老子要打死你。”
郑翔掐灭香烟,冷笑着擡起下巴转过头,“是伐?我劝你看看清楚,千万不要认错了。打错人,可就不好收场了。”
他说着,摘下眼镜。
“看就看,老子怕你?”
贺健推开坐在郑翔身边的人,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把脸凑到郑翔面前,瞪大眼睛一寸一寸地观察着。
鼻孔和嘴巴中喷出的浓烈酒气熏得郑翔几欲作呕,心中对他的鄙视更增加了几分——就是这么一个烂泥似的男人,毁了姐姐一辈子,他凭什么?
“你……你的眼睛长得像一个人。”
贺健努力地翻动眼皮,试图从已经被酒精淹没的脑仁儿中寻找蛛丝马迹。
是谁?是谁有这样相似的双眼?
他闭起眼睛回忆着。
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也曾经这么近地看着他。
不,那个女人的眼睛没有那么冰冷,小刀子般刮得人皮肤疼。它应该更圆一些,眼角往下垂一点,带着好看的弧度。
对,它是深情的,温柔的,是冬日里埋藏在寒冰下的温泉,是春日里江南白墙黛瓦下呢喃的家燕。
贺健把头后仰,仔细观察着。
这双嘴唇也不应该那么薄,是圆圆的,软软的。从这张嘴里不应该传出轻蔑的话语和无情的谩骂;它带着香气,吐出的是雪莱的诗篇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
“记起来了么?”
郑翔带上眼镜。
“不,不……”
贺健捂住脑袋,痛苦地佝偻起身体,仿佛背后脊梁里的肉筋被人用钩子拉出来,狠狠地牵拉,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迫脱离大海的游鱼。
透过胳膊肘的缝隙,贺健再次朝郑翔望去,恍惚间又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他也是胸前插着钢笔的读书人,全校就属他的学习成绩最好。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就给《新民晚报》投过稿子,在《学生周报》上发表过诗歌。老师们都说他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将来一定会考上复旦交大。
然而老天爷偏偏给他开了个大玩笑,别说考大学了,初中刚毕业就被要求作为“知识青年”去黑龙江插队。贺健说什么都不愿意,说“知识青年”去种地,那农民伯伯做什么?去念书么?
街道工宣队天天戴着人马在他家楼下敲锣打鼓扭秧歌。
咚咚锵咚咚锵,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邻居们不胜其扰,张师母本来身体就不好,连续敲了两天直接心脏病发作住院了。
见贺健还是不肯松口,居委会大妈们又轮流上门给贺家姆妈和阿爸做思想工作。贺家阿爸工作单位的领导找他谈心,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确——如果儿子不去黑龙江,那老子也不用来上班了。
压倒贺家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于贺健的中学班主任。班主任说了,贺家有两个孩子,按照政策规定如果当哥哥的不去插队的话,等再过两年敏敏毕业,就要轮到她去了。
贺敏敏彼时才十二岁,是个小小姑娘。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贺家从上到下所有人眼中的宝贝。是当做心头肉、眼珠子一般捧着养大的洋囡囡。
全家那么多人,贺敏敏跟贺健最要好,放学一回家就粘着他。说学校里和弄堂里的男生都是臭臭的,只有哥哥是香香的。
一想到自己雪团儿娇嫩,珍珠似宝贵的大妹妹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去“修理地球”,做阿哥的贺健终于放弃坚持,戴上大红花,登上绿皮车,在锣鼓喧天的欢送声中,去往那个只在书里看到的地方。
然后呢……贺健一只手薅住头发,一只手覆在额头上,拼命回想着。
然后他在那个荒凉的世界里,遇到了世界上最美丽温柔的女孩子。
她跟《渴望》的女主角刘慧芳一样善良,温柔,善解人意,思想进步。
他与她山盟海誓,与她水乳交融,最后……为了留城名额,无情地把她丢在了冰天雪地的雪国。
就像电视剧里王沪生对刘慧芳做的事情一样!
始乱终弃……
那天在婚礼上,他就是这样骂郑翔的。
其实他恨的哪里是郑翔,他恨的是那个背叛郑小芳的自己。
一想到郑翔玩弄、抛弃了敏敏,就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二年前犯下同样罪行的自己。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
“应该应在我身上的,怎么不应在我身上呢……”
贺健抱头痛哭。
在酒精的作用下,贺健已经分不清过去和现实。他好像在上海,又似乎回到了那个白雪皑皑的世界。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
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贺健眯起眼睛,挥舞双手,轻声地哼唱着。
房间扭曲成了麻花,脚下的地板变成了黄浦江上的舢板,他努力地晃动着身体让自己不倒下。
突然之间,歌声变成了凄厉的质问声,一个女人用带着血泪的语调嘶吼着: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在等你啊!
你不要我了么?
贺健双手堵住耳朵,大声呻吟起来,想要把这声音从耳边驱赶出去。
可是没有用,根本没有用。
不知道从几年前开始,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声音就会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他无所遁形。
贺健试过一切办法,他抽自己耳光,把头埋在水盆里,把收音机开到最大声量。
然而通通没用,只有酒精才能让他短暂地得到解脱,只有喝得晕晕乎乎,他才能忘记自己背负着的罪孽。
“呵呵……”
贺健大口喘息着。
他擡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冷不丁地笑了起来。
一个念头沿着脊梁快速爬升,占据了他混沌一片的大脑——杀了他,杀了这个始乱终弃的人渣。
他死了,你就解脱了!
“敏敏你冷静点。”
楼下厨房里,江天佑和贺敏敏正在激烈的争执,为了不让等在外间的魏华听到,两人都压低声音说话,但却压不下话语间浓浓的火药味。
“我怎么冷静?我哥他太过分了。我跟你说,这次我绝对不会去救他的。”
贺敏敏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坚定。
“就让警察把他抓去坐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他是应该受点教训了。”
如果不是嫂子在外头,贺敏敏简直想要拍手叫好——该!老天爷可算开眼了,就让贺健去吃牢饭吧。
“你这是在说气话。”
江天佑哪里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是现在并不是可以意气用事的时候。
“你妈身体很好么?你天天对着她可能没感觉,我从香港回来那晚一看见她,人比上回见到的时候瘦了一大圈。”
“我……”
江天佑继续,“你哥吃牢饭,先不说你嫂子,杰杰有个坐过牢的爸爸,你觉得他在学校里能擡起头做人?你还记得我师父的儿子军军吧?就是因为师父年轻的时候荒唐过,害得军军不能报考军校。你想让杰杰将来不能当公务员,不能参军么?”
贺敏敏气得直跺脚,“凭什么做错事情的人活得潇洒自在,该吃吃该喝喝,他身边无辜的人要跟着一起倒霉。”
江天佑把手搭在贺敏敏的肩膀上,“行了,想想办法怎么跟郑翔说,先把这一关过去了再说。”
“好,就算我们现在去找郑翔,你让我说什么?你觉得我有脸要求他谅解我哥么?”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她是郑翔,现在是报复他们全家最好的机会,她才不会轻易放过。
“这……”
“我是没有办法的,关键是我也没有这个脸。”
贺敏敏哑着嗓子撇过头,突然看到魏华单手扶着门框正定定地看着他俩。
“嫂子,你怎么进来了?”
贺敏敏顿时手足无措,不清楚魏华刚才听了多少。
“敏敏,你和阿天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魏华上前两步,抓起贺敏敏的双手。
同样都是女人的手,贺敏敏的手宛如两块羊脂白玉。而魏华的手是那么的粗糙,才刚入秋已经有了皲裂的前兆。
这双手也曾经如同美玉一般,直到她嫁做人妇,每日劳作,被洗衣粉、洗洁精和冬天的冷水侵蚀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贺家,为了她的丈夫、孩子和婆婆。
“嫂子……”
贺敏敏又是羞愧,又是慌乱。
“敏敏,你明明白白地告诉嫂子。你阿哥几次三番和郑翔过不去……是不是和一个叫做‘小芳’的人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