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绿宝石的姑娘下
贺敏敏上门后,就轮到江天佑这个毛脚女婿上门了。
江天佑为了这次登门拜访做足了准备,先是问他师傅借了套西装,按照当时的标准买了“机关枪”、“手榴弹”、“炸药包”和两排“子弹”——整只的金华火腿,两瓶绍兴女儿红,一个凯司令奶油大蛋糕和两条中华牌香烟,一早就站在了涵养邨的门口。
涵养邨的人天天去惠民小吃店买早饭,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上前半开玩笑问阿江师傅是哪家的毛脚,怎么跑到他们这里来了。结果就看到“邨花”贺敏敏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
“敏敏,这是你的男朋友?”
“对的呀。今天第一次上门。爷叔麻烦让一让。”
贺敏敏亲热地勾起江天佑的胳膊,擡着下巴从他面前走过。
新女婿的到来不止让邻居们大吃一惊,贺家人更是大跌眼镜——贺敏敏的新男友居然是惠民小吃店的厨师?
房间里,江天佑恭恭敬敬地给大舅哥点烟,魏华坐在一旁若有所思。贺家姆妈把贺敏敏拉到楼下灶披间里,激动地挥舞着勺子。
“敏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为了气姆妈,故意串通了那个江……什么的来骗我们啊?”
“姆妈伐要瞎讲,这个怎么好骗人,我们是真的要结婚。还有,人家叫做’江天佑”,不是‘江什么’。”
她笑着拍了拍贺家姆妈的肩膀,“帮你省了两百块,开心伐?”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知道他家什么情况就要嫁给他?”
贺家姆妈转过身开始炒菜,贺敏敏站在水斗旁边摘豆芽。
“知道的呀。原来大兴百货最早是他们家开的哦。姆妈,要是放在过去,我是不是应该叫他声‘大少爷’呀?”
贺敏敏忍不住笑出声。
“你以为他是真的大少爷?他就是个小瘪三!”
贺家姆妈往锅子里倒好酱油,拿起糖罐子“刷刷刷”挎了三大勺白糖。
都说上海人吃口(沪语:口味)甜,那是没尝过苏州菜。当然,苏州菜还不是最甜的,最甜的是无锡菜,他们那里就连小笼包子都是甜的。
“我问你,你看上他哪点好?”
“他长得好。”
贺敏敏半开玩笑。
实事求是地讲,江天佑但凡长得稍微难看一点,她也不会找他打配合。
“什么?”
姆妈恨不得抡起勺子敲她脑袋。
“那天夜里我回家被小流氓欺负,是他帮我赶跑的。英雄救美,一见钟情不可以么?”
贺敏敏心想这绝对字字属实。
“你不是说要找个写写弄弄的么?他一个烧菜的,不是文化人。”
贺家姆妈总算接受了这个理由,却依然不甘心。
烧菜的和卖鱼的有什么区别?
严格说起来,小宁波的鱼摊至少是“祖产”,敏敏嫁过去勉强也算是老板娘。小吃店厨师,不过就是个打工的,能有什么出息?
“姆妈,这话我不爱听。报纸上说的,社会分工没有贵贱。之前不是还宣传那个掏粪工人时传祥,要大家向他学习么?过去我太年轻,觉得坐办公室才是好工作。现在回头想想,大家都是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一员,不可以厚此薄彼的。姆妈,你的思想太过时了,亏你还隔三差五跟那群老太太去街道里做宣传,发老鼠药。下次居委会投票选举,我不会投你哦。”
听到女儿拿高帽子扣自己,贺家姆妈气得翻白眼。
“而且阿天说了,等和我结完婚,就把小吃店顶下来。到时候他是老板,我是老板娘,不比嫁给文员差的。”
贺敏敏见四下无人,凑到她妈耳边,把江天佑要去香港继承遗产的事情说了。
贺家姆妈半天没转过神,直到闻到锅子传来焦味才手忙脚乱地关火。
“算了,女大不中留,妈不管你了。不过你们结婚了住在哪里?那个亭子间?”
贺家姆妈到底心疼女儿。
“这个你不用担心,饭店楼上有个阁楼,装修饭店的时候顺便也装修一下。那个阁楼可大了,比吴会计家还要大,还有一个大晒台可以晾衣服。阿天还说了,要给我装抽水马桶和大浴缸。妈,以后早上你就来我家上厕所吧。”
这栋楼里只有吴会计家有抽水马桶。每天一早,弄堂一头一尾两个公共厕所人山人海。男人们去公厕,女人们一般都在家里用马桶解决。贺家三个女人,一早就要排队等马桶,苦不堪言。尤其是贺家姆妈,多年饱受便秘困扰,随着年纪上去越发痛苦。
“吃饱了撑的!我在烧菜,你说拉屎。滚滚滚,不要让我看到你,头疼。”
……
贺家姆妈烧饭的手艺虽然比不上江天佑,不过一家人还是吃得很尽兴。尤其是贺健,对这个新妹夫赞不绝口,说他早就看那个郑翔不顺眼了。
小白脸娘娘腔,烂心烂肺花肚肠,根本配不上他妹妹。
江天佑很好,朴实、能干,住的也近,简直和贺敏敏是天生一对。
江天佑频频给贺健敬酒,贺敏敏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
“我哥喝多了要糊涂的……”
贺敏敏在他耳边小声说。
江天佑点点头,他也看出来了,这个大舅子不但酒量不行,酒品似乎也不怎么样,已经开始大着舌头胡乱说话了。
贺健其实长得很秀气,只是一双眼睛里布满血丝,蜡黄的皮肤显示其经常饮酒过量,整个人充满了颓丧的气息。虽然才比江天佑大三四岁,可看起来至少比他老了一辈。
“小姑父,等你做了小吃店的老板,我是不是可以天天免费吃小笼馒头和生煎了?”
贺杰一脸期待地问江天佑,江天佑说他爱吃多少吃多少。
“那我可不可以带同学来吃?他们也不收钱么?”
“杰杰,胡说八道什么?妈妈没给你吃饱饭,你要出去问别人讨饭吃?”
魏华大声斥责道,贺杰吐了吐舌头。
贺敏敏本来担心她嫂子会搞点冷言冷语,讽刺她的择偶标准从珠穆朗玛一下子跌到四川盆地,结果魏华骂完杰杰之后就没怎么出声,过于反常的举动反而让贺敏敏越发不安。
吃了饭又喝了茶,贺敏敏说明天下班后要和江天佑去南京路买点东西。他们那个阁楼要先简单布置一下,毕竟装修之前还要住几天。
说话间,她注意到魏华的眼珠子一个劲地往她身上瞟。
一直到她送完江天佑回到楼下厨房,魏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腾”地钻了出来,把贺敏敏拉到门后。
“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我就问你,你不是被那个姓郑的搞大了肚子,所以临时找了江师傅顶包?”
魏华压低声音问,同时警惕地看着外头。
这话要是被邻居听到,他们贺家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
“嫂子,我知道你看不惯我,我没想到你那么看轻我。”
贺敏敏双手攥成拳头,眼眶通红,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里往外蹦。
“我们贺家虽然没出过几个读书人,但也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我姆妈阿爹对我家教严格,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
她知道嫂子不喜欢她,但她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侮辱自己。
贺敏敏感觉一口恶气几乎要把她刚才吃下去的东西从胃里顶上来。
“那你……怎么那么快就找了男朋友?那天我去弄堂口接你,人家江师傅跟我说了,他和你没有关系的。”
贺敏敏没想到他俩说过话。但此时此刻,除了硬撑她还能怎么办?
“我们就是第二天决定交往的。怎么,犯法了?”
贺敏敏说着,用手背抹掉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的泪水,挤开魏华上楼。
“敏敏,嫂子也是为你好。你不要不识好人心。”
“嫂子,我嫁出去你应该最开心。杰杰睡到壁橱里,你和我哥两个人可以过二人世界了。”
贺敏敏一手扶着楼梯,转过身低头看她,语气冰冷。
“至于我的事情,嫂子你以后就不要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你已经被人骗了一次,难道还想再干一次傻事?到时候万一姓江的也不要你了,你准备大着肚子住回来么?邻居们怎么看你?”
“嫂子,你是不是巴望着我被人搞大肚子?”
贺敏敏忍不住喊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
魏华觉得自己冤枉极了,这个小姑子怎么能狗咬吕洞宾呢?
“难道不是么?你从来都看不惯我。你自己嫁得不好,就希望我也嫁不好。你自己过得不幸福,就看不惯别人过好日子。嫂子,搞搞清楚,不是所有男人都跟我哥一样的,在外头受了气就只会拿家里人发火。”
“敏敏,别说了……”
魏华脸色发白,看着贺敏敏身后。
“为什么不说?说到底我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我哥么?前年要不是他假大方,把厂里分房子的名额送给别人,我们家至于到现在都挤在螺蛳壳里过日子?你倒是贤惠,当时不去劝他,现在有脸来指责我?”
两年前机修厂搞福利分房,他哥明明样样标准都符合,最后关头硬是把名额让给了隔壁车间的同事。那人带着老婆孩子到贺家来哭惨,说什么儿子二十多岁了没婚房,谈一个吹一个,求贺健发扬精神高擡贵手,一定永生永世记住他的大恩大德。
贺敏敏本以为贺健再糊涂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大事上犯浑。谁晓得她哥收了人家两瓶不值钱的黄酒,听了一车好话后,转头真的把名额让出去了。
回头那个说要“永生永世”记住贺健恩情的人,在拿到房子后也没到贺家来道过谢,据说在厂里看到贺健连头都不擡,甚至在背后跟同事嘲笑贺健是个大傻瓜。
当时魏华被气得回娘家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她姆妈甚至说,要是哥嫂这次真的离婚她也不会劝。最后杰杰病了,她哥照顾不来,嫂子这才不得不回来。
有孩子的女人就是这样子,孩子就是拴住风筝的线,女人飞得再高,男人拉一拉线,女人就被拽回来了。
后来这件事情成为了贺家的禁忌,没人再敢提半句,唯恐惹怒了贺健。
贺敏敏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总算松快了不少。她猛地回头,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射在身上。
擡头一看,喝得糊里糊涂,眼珠子都发红的贺健正一脸怒意地看着自己。
“你刚才讲我什么?”
“说,说什么?”
贺敏敏脚踝发抖,嘴巴却硬,“我说错了么?”
“你长本事了,敢这么说你阿哥?”
说着,贺健扬起胳膊。
“不要!”
魏华尖叫起来,贺敏敏要是挨下这一记耳光,肯定要从楼梯上滚下来。
贺敏敏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双手抱头。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从门口“蹭”地窜了出来。
贺敏敏只觉得双脚踏空,身不由己地往后倒去。
本以为会砸在水门汀上,谁知竟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贺敏敏心惊胆战地擡起头,凌乱的发丝糊了江天佑半边脸。
“你怎么回来了?”
贺敏敏拉住他的衣袖,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突然想起来明天没和你约几点钟,走到家门口又折回来。”
江天佑抱着贺敏敏的肩膀,感受到她浑身都在发抖,不由得怒从心起。
虽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江天佑最痛恨的就是对男人对女人动粗。哪怕在他最混账的那段时间,也从来都没有动手打过女人。
“我教训我妹妹,你不要管。”
贺健粗声粗气道。
“她是你妹妹不错,但从今以后更是我的女人。你没有权利管她了。”
江天佑帮贺敏敏整理好发丝。
贺敏敏突然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