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绿宝石的姑娘中
江天佑所住的鸿庆里与惠民小吃店之间只隔着一条武定路。
来到弄堂口,过街楼下几个小男孩正趴在地上打玻璃弹珠。红色的弹珠滚到贺敏敏脚边,小男孩只顾着追球,差点一头扎进贺敏敏怀里。
“当心!”
关键时刻,江天佑一把搂过贺敏敏的肩膀。
贺敏敏莲藕似的雪白膀子和江天佑健壮的肱二头肌撞在一起,这猝不及防的亲密接触,教她惊得差点叫出声。
“啊呀,是新娘子!”
还没等贺敏敏叫出来,那小男孩倒是先喊出来了。
“江叔叔娶新娘子了!大家快来看,新娘子好漂亮啊!”
别说这小鬼还挺有眼色,平时江天佑打扮得吊儿郎当,今天难得穿得人模人样。再加上贺敏敏一身大红色的连衣裙,戴着红色的头箍,可不就像个新娘子么。
“江叔叔,这是你一会儿准备发的喜糖么?”
一群小男孩围了上来,就连旁边正在跳橡皮筋的女孩也好奇地跑了过来。
女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敏敏的脸蛋和红裙,男孩子也有看呆的,不过他们对江天佑拿在手里的点心盒子更感兴趣,甚至还有人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要摸一下。
“现在还不是,到时候会给你们的。”
江天佑说着拉住贺敏敏的手往弄堂里跑,他说这几个小鬼很是讨厌,要是被他们缠住就没完没了了。
贺敏敏跟着他跑了起来,听见后面传来阵阵童谣:
哎呦,哎呦,擡轿子,
新娘子,
坐轿子,
新娘,新娘,啥样子?
毛手毛脚尖牙齿。
原来是个狼婆子。
大家捉狼呀!
小孩子哄笑了起来,这首童谣贺敏敏自己小时候也唱过。谁家娶了新媳妇,弄堂里的小孩子们都会跑出来讨糖吃,边唱边跳。新娘子脸皮薄,经不住孩子们的胡闹,只好拿出糖果来堵这一张张贪婪的小嘴。
风水轮流转,贺敏敏今天也体会到了那些新娘子的窘迫,她看着跑在前头江天佑的侧影,再看看他俩交叠在一起的手掌,只听得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江天佑把贺敏敏带到自家门口,指了指二楼的亭子间,“我和好婆就住在这上面。”
还没走进门,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扑面而来。
快到午饭时间,主妇们都在做饭。这里公共厨房的条件比贺敏敏家还要差劲,几个主妇把煤球炉拎到天井里烧柴点火,四散的火星和焦煤味呛得贺敏敏睁不开眼睛。
“阿天你来了?我以为会晚一点到呢……哎,怎么是你?”
透过黑灰色的烟雾,贺敏敏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葛布斜襟衫,黑色束腿裤,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一脸惊喜地看着自己。
只是这张面孔怎么看起来如此眼熟,像是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贺敏敏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苏州好婆,是你?”
这不就是隔三差五到隔壁张师母家搓麻将的苏州好婆么?
因为是同乡,贺家姆妈与这位老太太关系不错。有时候张家三缺一,贺敏敏被她妈拉去凑数,两个人还在一起搓过麻将呢。
她还记得苏州好婆经常说,敏敏生得交关标致,也不晓得哪个男小官将来有福气讨敏敏这样漂亮的小娘鱼(苏州话:女孩)当媳妇。
贺敏敏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妈对江天佑的情况那么了解,原来是从当事人的奶奶这边得到的一手情报。
“叫什么‘苏州好婆’,以后就叫‘好婆’了。”
好婆把破蒲扇塞进江天佑手里,又把两只黑色塑胶袖套摘下来给他,“你来生火。”
“生了火把菜做好端上来。鱼和虾都养在厨房水池子里了。用心点做,晓得伐?”
“晓得,晓得。”
江天佑接过袖套,蹲下来烧火。
江天佑虽然是个浪子,但也是个极具“上海男德”的浪子,“买汰烧”样样精通。
“走,上楼。”
老太太精神焕发,一手拉住贺敏敏,一手拿过点心盒子往楼梯走去。
“要不我去帮帮他?”
贺敏敏转头看正在劈柴的江天佑,心想自己第一次上门似乎应该表现一下。
“你别管他,他喜欢做菜的。你上来,我们喝茶吃点心。”
江天佑冲贺敏敏眨了眨眼睛,贺敏敏只好跟好婆上楼。
亭子间位于灶披间(沪语:厨房)楼上,其实比贺敏敏家大不了多少,不过被好婆收拾得井井有条,加上平时只有一个人住,看起来宽敞明亮了不少。
苏州好婆倒了两杯茶,打开点心盒子,让贺敏敏坐倒窗户边。
“真的要讲起来,这茶叶还是你姆妈送给我的呢。”
贺家的亲戚每年都会送些苏州的特产来,像是碧螺春的茶叶,采芝斋的蜜饯,她姆妈都要送些给邻居和同乡。
苏州好婆的衣襟上别着两朵栀子花,她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贺敏敏,越看越满意。
“人家过去说,喝了谁家的茶,就要和谁家结亲。我喝了你家这么多年的茶叶,难怪孙子和你有缘分。”
贺敏敏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头笑笑。她总不能告诉老太太,她和他孙子是假结婚吧。
“你知道的吧,我不是阿天的亲好婆,是他家本来的佣人。”
贺敏敏茫然地摇摇头。
她妈妈只跟她说江天佑是被一个老太收养的,至于佣人不佣人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又想起江天佑那个“少爷”的绰号,暗想难道他还真的是个“少爷”不成?
等江天佑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上楼,就看到贺敏敏和好婆两个人执手相看泪眼。贺敏敏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单薄的身子不住发抖。好婆拉着贺敏敏的手背不住摩挲,娘两儿好得像是她们才是一对亲生的祖孙。
“别哭了,吃饭吧。”
江天佑有些尴尬,他就猜到好婆会告诉贺敏敏自己的身世,所以宁愿在楼下做饭。
在江天佑心里,这段历史并不值得说道。
因为出身不好,江天佑的童年是黑色的。
弄堂里的那些小崽子们欺负他,往他身上扔瓦片、煤灰。他们说他是没爹没妈的小杂种,他外公去香港做资本家,他妈去台湾当女特务,他爸爸是野男人,还说他也是小特务,是资本家的少爷。
江天佑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是被好婆这个劳动人民养大的,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怎么就成了“资本家的余孽”呢?
少年江天佑受了委屈只好搂着好婆哭,好婆拍着他瘦小的肩膀安慰说等他姆妈回来就好了。
他跟欺负的人说,等他姆妈回来,带他去德大西餐厅吃大餐,去大兴百货买衣服,去少年宫玩“勇敢者道路”。
那些人笑了,说你姆妈早就不要你了,不然她早就回来了。
江天佑哭得更厉害了。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别说人了,姆妈连封信都没来过。
后来他逐渐意识到哭是没有用的,没有人可以帮他,靠好婆不行,靠姆妈更加没有可能。
江天佑开始反抗。
那些侮辱他,欺负他的人,谁买了梨膏糖,就抢过来。谁穿了新衣服,就扒掉扔在地上踩。如果是群殴,就打那个带头的人,把他按在地上抡拳头,打到服为止。
如果对方带着家长来找好婆理论,江天佑面上装出唯唯诺诺的模样,给人家赔礼道歉。等到晚上,就去对方楼下砸他家的玻璃窗户,拔掉自行车轮胎的气门芯,往他们晾在外面的衣服上飚墨水。
他就像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野兽,在石库门里野蛮生长。即便上了学也依然故我,不同的是他收了一帮“小弟”。一群坏学生在学校里调皮捣蛋,放了学在弄堂里继续四处搞破坏。
没人敢再嘲笑他,小孩子见到他都服服帖帖,乖乖把父母给的零花钱掏出来。他拿着“拗分”得来的钞票给小弟们买梅子粉,买酸辣菜,买话梅糖吃。小弟们吃的开心,纷纷叫他“阿哥”,“大少爷”。
“少爷”这两个字本来是他们侮辱他的绰号,后来变成对他的尊称。
被人尊敬的感觉让江天佑感到无比满足。
再大了一点,就不是小打小闹那么简单了。那些真正的混混,街头流氓拉他入伙,江天佑也跟着他们出去见过几次世面,倒卖香烟,倒卖磁带,他学香港电影里那些小流氓的样子,戴墨镜,穿花衬衫,搂着女阿飞招摇过市。
好婆觉得他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吃“花生米”(子弹),央求街道里一定要给江天佑安排一个正经工作。
老太婆坐在人家办公室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人家要上厕所她跟着人家到厕所,人家要吃饭,她就跟着去食堂。人家下班,她才拿着小凳子回家。
不知道是被她缠烦了还是感动了,最终在杨同志的安排下,闯荡多年江湖后,江天佑被小吃店“收编”了。
江天佑一开始还不服气,谁晓得一个月不到,本来带着他一起混的那群人因为偷盗电线被抓了。那时候偷盗国家财物是重罪,又因为数量巨大,加上刚好碰到“严打”,一伙人里面除了一个未满十四岁的,通通被枪毙。
一想到好婆差一点就要给自己买枪子(80年代枪毙犯人,需要家属出钱购买子弹),江天佑那点残存的“雄心壮志”全部都消散了。乖乖地捏面团,蒸包子,剁青菜,成为了阿根师父最乖巧的大徒弟。
这些往事实在不堪回首,现在被贺敏敏全部知道了,江天佑很不好意思。
“吃,吃,我们阿天的手艺交关好。”
江天佑做了响油鳝丝,樱桃肉和松鼠桂鱼,统统都是苏帮菜。不管是色面还是味道都不输知名酒楼的大菜师傅。
贺敏敏平时在家是小鸡胃口,为了保持身材,吃不了几筷子就放下。今天的菜式着实对胃口,忍不住多吃了些。看她那么捧场,江天佑也忍不住自豪起来。
好婆说的没错,他很喜欢做菜。一开始进小吃店是身不由己,后来逐渐爱上了这份工作,还去新华书店买了很多烹饪书钻研。
“喂,你怎么没跟我说,我家那房子原来是你家的呀?”
贺敏敏端着饭碗,用胳膊肘碰了碰江天佑的小臂,轻声问道。
“我也是今天刚知道。”
江天佑歪过脑袋。
“那你也没说,我上班的大兴百货原来是你太外公开的呀。”
刚才听到好婆说江天佑的外曾祖父就是大兴百货创始人邓老先生的时候,贺敏敏的眼珠子差点弹出来。她在公司顶楼的沿革陈列室里见过被称作“百货大王”的邓涛的照片,回想起来,和江天佑真的有几分相似之处。
“我怕你说我是吹牛逼,不敢讲。”
江天佑对李莉讲过这事情,结果对方抱着肚子笑了大半天,说你如果是旧上海百货大王的曾孙子,我就是上海滩老流氓黄金荣的外孙女。
看着面前的“小夫妻”低声说着悄悄话的“恩爱”模样,好婆不住点头。
“对了,你们两个谈了多久了?”
“半年。”
“两个月。”
南辕北辙的回答让老太太一愣。
桌子底下,贺敏敏狠狠踢了江天佑小腿一脚。
“对对,半年。”
江天佑强颜欢笑,往贺敏敏碗里夹了一块肥皂那么厚的透明大肥肉,“多吃点。”
贺敏敏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地吃了下去。
好婆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笑呵呵地端起饭碗。
她记得很清楚,前两个月孙子还和那个叫做李莉的姑娘在交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