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鹘赶回安西都护府,坐马车得走上七日。
冬日白昼短,日头才偏西时,一行人便开始寻找安营扎寨地,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总算寻到个风势较小的地方扎好帐篷,生火做饭。
出行在外,一切从简,随意吃了顿晚饭,云绾就回到帐篷里,哄着阿隼睡觉。
三年前从长安到回鹘的一路,她从前想想并不觉得太辛苦,可现在走返程,她却无比心疼阿隼,小小年纪要与自己吃这些苦。
待孩子睡后,云绾拿被子替他盖好,轻手轻脚走出帐篷漱口洗脸。
不曾想再次回到帐篷里,却见司马濯盘腿坐在简易铺就的床边,一声不吭地盯着阿隼。
帐篷里的光线晦暗,云绾一时间瞧不清司马濯的表情,但想到白日里的不愉快,她心下一紧,忙走上前,压低声音:“孩子睡着了。”
言下之意,别吵醒他。
司马濯转过脸,见她紧张护崽的模样,心底蓦得腾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虞,她就这般担心这小儿,这般忌惮他?
胸膛几个起伏之际,他沉声道:“既担心吵醒他,便随朕过来。”
“啊?”
“不愿意?”司马濯语气愈沉:“那就在这说。”
云绾:“……”
看了眼熟睡的孩子,她垂了垂眼:“我随你去。”
她跟在司马濯的身后出了帐篷,见他直接进了他的帐篷,脚步不由停顿一瞬,垂下的手指紧捏了捏,到底还是跟了进去。
帐篷不比大毡房,简陋,也更狭小,铺出一张床,摆上一个案几,就已经是全部。
云绾走进那昏暗的帐篷,还没看清里头的陈设,手腕猛然被拉住,伴随一声急促惊呼,她直直坠入男人坚硬的胸膛。
司马濯把她抱得很紧,以至于有那么一瞬,她都怀疑他是不是要闷死她,以报白天阿隼把他赶出马车之仇。
“你…你……咳咳。”云绾擡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喘不上气了……”
抱着她的长臂一僵,旋即松了些,却没放开,依旧抱着,甚至还将脸深深埋进她的脖颈,薄唇若有似无擦过她的肌肤。
云绾被他喷薄的炽热气息弄得浑身绷直,但见他没有其他动作,便也没挣扎,只小声问:“你不是有话与我说么?”
脖间传来男人略显发闷的“嗯”声。
默了两息,那高挺鼻梁蹭了蹭她脖间软肉,嗓音低哑:“朕想你了。”
云绾纤长的眼睫猛地颤动两下,她忽然庆幸这灰蒙蒙的光线适当遮掩住她的表情:“可这一整日,我们都在一起啊。”
“你心里只有那小子,陪也只陪了他一整日,哪里与朕在一起?”
“……”
这话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云绾腹诽,但想到他白日将那舒适宽敞的马车让给了他们母子,语气也不禁放软了些:“他还是个三岁孩子,这般年纪的孩子自是黏着母亲的……”
“朕三岁时才不像他这般。”
男人的嗓音依旧闷得厉害,云绾怔了怔,突然想到司马濯三岁时,宸妃早已成了一捧黄土,他便是想依赖母亲,也无人可寻。
她早知司马濯幼年丧母,从前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现下她自己做了母亲,设想一下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阿隼小小年纪没了娘,她就心如刀绞,害怕得不行。
阿隼幸运,父母皆在。那二十多年前,小小年纪就失了母亲的司马濯,是如何在那勾心斗角、冷漠诡谲的皇宫里长大呢?
思及此处,云绾险些就问了出来——
话到嘴边,她又猛地想起,正是她的姑母云太后联合伯父伯母,害死了司马濯的生母。
自己作为云氏女,问他这种问题,岂非揭开他的伤疤,还往上面撒一把盐?
压下询问的念头,她只低声道:“阿隼到底是你的儿子,你别与他置气。”
“朕会与个三岁小儿计较?笑话。”
男人冷嗤了一声,忽的想起什么,他将云绾从怀中松开,黑眸幽幽看向她。
微弱的烛光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曳,男人的脸在灯光下忽明忽灭,云绾被他盯地莫名其妙,刚要开口,他握住她的手。
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下,他沉眸取下她腕间的那条狼牙手链,丢在一旁,又拿出帕子仔仔细细擦拭着她的手腕,嗓音清冷:“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收。”
云绾蹙眉:“那是”
刚想说那是伊洛钦送的离别礼物,对上男人阴郁的眉眼后,莫名有些心虚,于是低低道:“我本来没想收的,但伽罗给我戴上了,我也不好当面取下来,那多失礼”
“蛮夷小族,懂何礼数。”
司马濯连同那块擦拭的帕子一起丢开,掀眸看她:“你在回鹘三年,难道不知男子赠送女子狼牙手链的含义?”
云绾迷茫:“不是辟邪驱祟么?”
“的确有这么一层含义,却也有心仪表白之意。”
说到这,他眼底的戾气如暗雾般涌动,嗓音都似淬了冰:“他算什么东西,竟敢觊觎朕的女人。若不是看你的份上,朕定然……”
没等他说下去,云绾擡手按住他的手背。
司马濯微怔,垂眸瞥过她按着自己的手,眼神轻晃。
这还是这两日来,她第一次主动碰他。
喉头上下滚了滚,他反握住她的手:“放心,朕既答应你,就不会出尔反尔。”
云绾见他周身戾气陡然缓和,心底诧异,却也没细想,只再次表明:“我与伊洛钦之间真的毫无逾矩,且这三年他待我和阿隼照顾颇多,你不要因着一时意气恩将仇报……”
稍顿了顿,她想到什么,正色道:“阿隼对你已有偏见,若叫他知晓,你还想杀伊洛钦,灭掉回鹘,他怕是要对你误会更深。”
哪曾想司马濯听后,冷冷扯了下嘴角:“误会就误会,朕是他老子,老子行事,还得看儿子脸色?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云绾语塞。
她原以为他改变了些,可现下看来,他还是不可理喻,无法沟通。
见她蹙眉,司马濯薄唇微抿,而后揽过她:“不过,你若不想叫朕杀人,朕就不杀。”
“只要你乖乖待在朕身边,朕什么都依你。”
此刻帐篷外风雪大作,昏暗狭小的空间内,他拥着她,语气恳切说出这话,云绾的心好像被什么击中,嗡嗡摇晃起来。
“司马濯,我一直不懂,你为何这般执着于我?”
借着微弱摇曳的光线,她仰起脸看他,红唇嗫喏两下,问出了那个她曾经问过他一遍的问题:“你…你莫不是真的对我动心了?”
她至今还记得,贞元初年的上元灯节,她问出这个问题后,他嗤之以鼻,后又恼羞成怒将她按于栏杆折辱。
心里虽有余悸,可此时此刻,她还是想弄明白。
不同于那年的愤懑暴躁,这一回,男人双手捧住她的脸,如捧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是,很早之前,朕就对你心动了。”
他注视着她,黑眸里闪动着细碎的星光,嗓音哑得厉害:“云十六,不止是心动。”
他爱上了她。
爱上了他曾经恨之入骨的云家的女儿,且她更是他父皇曾经的女人。
从前他一直不肯承认,这多么荒谬啊,他司马濯竟然会爱上这样一个女人,甚至有一天为这个女人变得失魂落魄,人鬼不分。
他从不信神佛,为了她,却为她在佛前祈祷无数遍。
他让神佛护佑她回来,他宁愿折损阳寿,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只要她能回来,他要与她生同衾,死同穴,叫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与皇后。
现在她回来了,终于回到他的身边,她可知他心底有多么快慰。
“绾绾。”
司马濯低头,以额抵着她的额:“从前是朕不对,朕都会改。但你能不能……”
他的嗓音更哑了,艰涩低沉里透着一丝仿佛低到尘埃里的祈求,连带捧着她脸颊的手都不易察觉地轻颤:“给我一点,哪怕是一点点的爱意。”
她才是他的神明。
从前他只想将她从高高神坛拉下,叫她与他一同堕落沉沦。
可现下,他在无尽黑暗的深渊里渴望她的救赎,祈求她光明纯净的爱意。
他等待着云绾的回答。
云绾捏紧了手指,忽的伸手抵开他的胸膛。
那双清澈的乌眸明亮无比,凝视着他,摇头道:“司马濯,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这才不是爱。”
“荜拨”一声,蜡烛灯花爆了下,烛火暗下,连同司马濯那双狭眸。
良久,他问她:“那你说,怎样才叫爱。”
云绾这会儿心里也乱得很。
她从前也没体会过男女之爱,唯一一次心动也是对着他,他问她这个,她还真不知如何答。
可男人势必要从她这个讨个说法似的,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她只得闷声道:“反正不是你我这样……嗯,应当像我爹与我娘那样,或是伽罗与巴鲁那样……”
她支吾难言,恰好有婢女急急寻来:“夫人,小郎君醒了,哭着要你呢。”
云绾心底一松,忙借着这由头,从帐篷里跑了出去。
这日夜里,以及之后的几日,她脑中不断地回想起司马濯在帐篷里与她告白的场景。
她也忍不住去想,什么叫爱?
她对他的感觉,是心动,还是爱?
这般不冷不淡、又刻意躲避着,六日后,一行人进入大晋地界,顺利到达安西都护府。
交河城,霍将军府内。
听到管家火急火燎的禀报,正悠闲盘算着今夜吃羊肉锅子还是吃奶鱼锅子的安乐公主险些从榻上摔下来:“他们…他们回来了?”
管家只当她太高兴了,躬身笑道:“是啊,将军派来的先锋说,还有个把时辰就到了,连同三位贵客也一同到府,还请公主尽快安排好客房与晚膳。”
安乐乌眸圆睁:“他们还要住咱们府上?”
“是,将军带话,说是故人相见,正好叙旧。”管家擡眼,不禁一惊:“公…公主,您的脸色怎的这样白……”
“没事,我没事。”
安乐摁着噗通直跳的胸口,强装镇定:“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管家甫一退下,安乐以手扶额,简直欲哭无泪。
她都躲在安西不回长安了,怎的那活阎罗皇兄竟还主动上门了呢。
唉声叹气一阵,她晃了晃脑袋,打起精神。
从前是她头脑发热做了糊涂事,这一回,她可得好好安排,将功补过,以表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