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里,阿隼舍不得小伙伴,便留在伽罗家,和哈兀儿、阿鹰一起睡。
而云绾想到要与司马濯独处一夜,一颗心七上八下。
叫她吃惊的是,回到毡房后,司马濯竟十分自觉地将外间的榻铺好,便是得知阿隼今夜不回来,也只是嗯了一声,并未有任何逾矩的动作。
这还是司马濯吗?直到毡房里熄了烛光,云绾裹紧被子躺在床上,仍是难以置信。
在她印象里,这男人向来重欲,从前一沾上她的身就不知餍足,恨不得将她时时刻刻绑在床上般。三年过去,他竟脱胎换骨,变得如此清心寡欲?
不,不对,也不能说清心寡欲,昨夜和今日午后的那个吻,他分明还是有那方面的意思。
所以他这是怎么了?难道转了性,决定当个人了?
云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
倏忽间,男人低醇的嗓音隔着屏风传来:“睡不着?”
云绾心里咯噔一下,肩背警惕地绷紧:“睡、睡得着。”
稍顿,又欲盖弥彰地添补了一句:“刚才只是在想阿隼的事,担心他离家睡不惯……那个,我现在就睡……”
屏风后沉默两息,而后淡淡飘了一个“嗯”字。
见他并没其他动静,云绾才将提起的心又慢慢放下来,自我安慰着,他能当个正常人,是件好事,她该高兴才是,别胡思乱想了。
思绪一放松,她很快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她好似做了个梦。梦里她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眼前忽然出现一座长了腿、烧得热融融的暖炉,那暖炉迈步朝她走来,坐在她的身边。
她伸出手去烤火,还与那暖炉说了句谢谢。
暖炉似乎也朝她说了话,但她听不真切,又陷入深睡。
待她再次睁开眼,毡房内已是光线明亮,崭新的一天。
云绾从床上坐起,下意识看向身侧。
空空荡荡,枕头和被子十分平整,并无人睡过的痕迹。
看来昨夜那暖烘烘的感觉真是自己做了个梦。
云绾擡手揉了揉额发,自嘲了一下自己的疑神疑鬼,便掀被下床洗漱。
这一日夜里,伊洛钦设了个家宴,给云绾母子送别。
霍羡代表晋朝一方出席,司马濯仍像个贤良淑德小媳妇般,在毡房里等着妻儿从宴上回来。
转过天去,安西都护府派来的车马和随行婢女便来到云绾的毡房前。
一同带来的还有成套的晋朝服饰。
婢女伺候着云绾梳妆,傅粉施朱,又将那一条条小辫子拆掉,梳成高贵雍容的发髻,以珠花钗环点缀,耳配白玉镶嵌珍珠的坠子。脱下窄袖胡服,换上汉人的宽袍大袖、绫罗裙衫,腰间系着做工精细的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
当婢女搀扶着她从屏风后走出来,上一刻还为着晋朝衣裳繁复难穿而抱怨的阿隼,下一刻就看直了眼睛,嘴里发出一声“哇”。
榻边的司马濯听到动静,慢悠悠投来一眼。
看到那明艳端庄、耀若春华的年轻女子,眸色暗了暗。
尽管她穿着回鹘胡服也好看,但穿上飘逸华美的晋朝服饰,又添了一丝古雅韵味,叫人一眼难忘。
云绾许久没穿这样繁复的裙衫,还有些怪不自在,再看父子俩都直勾勾盯着她看,更是难为情。
抿了抿唇,她走向阿隼:“你怎么还没穿好衣裳?”
阿隼如梦初醒般,眨巴着黑瞳:“我…我现在就穿!”
说是这样说,但眼睛还是定定盯着云绾:“阿娘,你这般打扮可真美,就跟画里的仙子一样,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了!”
“有这么夸张?”云绾轻笑,擡手敲了下小家伙的额头:“你这小嘴今日是抹了蜜罢。”
“真的呀,不信的话你问——”阿隼下意识朝榻边看去,话到嘴边又别扭的咽下去,转脸问身旁的婢女:“你说,我阿娘这样是不是很美?”
婢女忽然被小主子点名还有些惶恐,连忙颔首:“小郎君说的是,夫人花容月貌,貌比天仙。”
阿隼得了认同,脸上笑容愈发灿烂:“阿娘,你看,我没骗你吧!”
云绾笑了笑,淡淡往榻边那人看去。
一袭墨色长袍的男人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手中玉佩,眉眼舒展,神情温润:“小儿说得对。”
阿隼听到这话,嘴角翘了翘,察觉到云绾笑他的目光,又很快压下去,一副“我才不在意那个男人说什么”的傲娇表情。
待母子俩都换好衣裳,外头也来人禀报,说是箱笼已经搬上车,随时可以启程。
云绾依依不舍地打量了毡房一圈,才牵住阿隼的手:“走吧。”
阿隼眼眶泛红,闷闷地嗯了一声。
走出毡房,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早已在外等候,前头还有卫兵与仆从,整装待发。
“阿娘,我们把阿黄带上吧?”
阿隼看着那只可怜巴巴朝他摇尾巴的小狗:“虽然它胳膊肘往外拐,但我也喂了它那么多肉骨头,要是把它留在草原,以后就没人给它骨头吃了。”
云绾有些犹豫,毕竟回长安之路漫长而艰苦,带着小狗多有不便。
最后她还是架不住阿隼和阿黄一人一狗的可怜攻势,无奈叹道:“好吧,我去问问,看还有没有位置。”
阿黄还是跟着一起上路了,放在霍羡的马车里。
虽然阿隼很不理解,为何不是霍羡与坏蛋一辆车,然后他与阿娘、阿黄一辆车,但看在车架、衣裳和奴仆都是那个坏蛋的份上,他也不好再挑三拣四。
车轮辚辚轧过积雪,留下深深地两道车辙,那顶住了三年多的毡房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前行不久,马车忽又停了下来。
“阿隼,阿隼!”
外头传来孩子们乱糟糟的呼声。
阿隼立刻掀了帘子往外看,眼睛霎时亮了:“哈兀儿哥哥,阿鹰哥哥!”
云绾也朝外看,只见皑皑白雪里站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伊洛钦、伽罗一家,有依娜、阿茉,还有许多朋友邻居,他们穿着厚厚的衣袍,寒风中一张张笑容灿烂的脸都冻得发红,手里还都拎着些东西。
马车一停稳,阿隼像匹脱缰的小马驹,“咻”地蹦下马车,朝他的小伙伴们跑去。
云绾见状,侧眸与司马濯道:“我下去与他们告别。”
司马濯不动声色瞥了眼雪地里的那群回鹘人,具体来说,是那为首穿着灰棕色氅衣的蓝眼睛男人,眼底闪过一抹晦色。
面上却是不显,慢慢转了两圈玉扳指,嗓音平淡:“天黑得早,莫要耽误赶路。”
“知道了。”云绾应了声,刚要钻出马车,手腕又被拉住。
她怔了下,不解回头看他。
却见司马濯拿起他那件墨黑色氅衣,递给她:“外头冷,穿上。”
云绾松口气,接过氅衣,本想下车穿,但司马濯直直看着她,她只好在车上穿好,才掀帘下车。
男人的氅衣又大又长,严严实实把她罩住,只露出个漂亮脑袋。
云绾迈着步子朝他们走去:“汗王,伽罗殿下。”
互相打过招呼,伽罗的视线落在云绾的发髻和首饰上:“阿绮诗,你这装扮实在好看极了。”
夸完,又看了看她身上那件明显是男人的氅衣,啧了一声,扭头观察着自家哥哥的神色。
伊洛钦自也注意到了,男人的氅衣披在她的身上,无声宣告着所有权。
他的目光越过云绾漂亮的发髻,看向道路停下的那辆车架,宝蓝色车帘垂着,无人能窥得车内之人的神态。
见伊洛钦出神,伽罗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哥哥,你还在发什么呆呀。阿绮诗都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就快快说吧。”
“我……”伊洛钦恍神,蓝色眼睛重新落在云绾脸上:“我想说的,昨天晚宴上都已经说了。还是那句话,愿你回到大晋后,能一直平安喜乐,万事顺遂,我会日日向真主祈祷,让真主庇佑你…和阿隼。”
云绾朝他弯起眼眸:“多谢你,伊洛钦。”
伊洛钦颔首,支吾住了,半晌,又从袖中取出一物:“这个送你,当做离别礼物。”
云绾垂眸看去,只见男人宽大带粗茧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枚狼牙手链。
“狼牙有辟邪驱祟的作用,希望你能收下,与阿隼一路平安。”
“这……”云绾迟疑,下意识扭头看了眼马车。
车帘依旧静静垂下。
伽罗一把抓过那狼牙手链,不由分说给云绾戴在了腕上:“带上留个纪念吧,以后看到这条手链,也能记起我们,想起在回鹘的这几年。”
话说到这,云绾也不好再拒绝他们,轻笑说了声多谢。
再看阿隼那头,小家伙和哈兀儿、阿鹰以及其他小伙伴挨个拥抱,又抹着眼泪道:“等你们长大了,一定来长安找我玩,到时候我带你们去吃长安美食,还送你们最好的骏马和弓箭!”
哈兀儿时刻谨记哥哥的身份,认真叮嘱道:“阿隼你多保重,到了大晋也要多喝羊奶,这样才能长得高、长得壮。”
阿鹰年纪小,鼻涕眼泪乱流:“我舍不得你,阿隼弟弟,你能不能不走呜呜呜……”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阿隼整个人都蔫了许多,却又透着几分长大了的稳重:“可我的家在大晋,我得跟着我阿娘回去的。”
小家伙们说着,又呜呜哇哇哭成一团。
那些送别的朋友邻里也纷纷走上前,将他们自家的鸡蛋、肉干、肉肠等物奉上:“阿绮诗夫人,此去路远,这些带着路上吃吧。”
这番温情叫云绾眼眶也红了两圈,再三婉拒之后,盛情难却,还是收下了一些,叫人搬去那放着箱笼行李的青帐马车里。
草原上的风呼啸而起,众人依依惜别,难舍难分。
但再有不舍,终有离别那一刻。
霍羡上前提醒:“娘娘,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云绾嗯了一声,上前将阿隼牵回来,又弯腰摸了摸哈兀儿和阿鹰的脑袋,叮嘱他们要懂事听话。
再次走到伊洛钦和伽罗面前,她与伽罗拥抱,阿隼则是搂着伊洛钦的脖子,在他那大胡子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义父,我会给你写信的。等我长大了,你得空来长安玩吧。”
“好。”伊洛钦拿胡子蹭了蹭阿隼:“那你好好长大,等着我去找你。”
霍羡在旁看着阿隼和伊洛钦亲密如父子的模样,再想到小殿下待陛下那副看仇人的态度,心底唏嘘,这要是陛下看到了,得多扎心呀。
想到这,他忍不住朝身后马车看了眼。
却见车帘轻晃两下,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怎么。
霍羡眼皮跳了跳,再次提醒:“娘娘,该走了。”
云绾从伊洛钦怀里接过阿隼:“走吧。”
“义父、伽罗姑姑,再会啦——”
“哈兀儿哥哥,阿鹰哥哥,你们保重——”
“欸,你们也要多多保重啊!”
众人不停地招手,一直到阿隼钻进车里,还趴在车窗不停地挥手:“再见,再见!”
云绾弯腰钻进车里,擡头就对上幽深的黑眸。
明明他的目光平静淡然,可不知为何,云绾心头还是咯噔直跳。
她将大氅脱下放在一旁,又将阿隼揽了过来:“好了,别喊了,嗓子都喊哑了。”
阿隼回过头,一张小脸却是泪流满面,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阿娘”,而后扑到云绾怀中,再也无法维持坚强,哇得哭了出来。
云绾一颗心也沉甸甸的,搂着儿子没说话,只轻轻拍着他的背。
司马濯见状,眉心蹙了下。
这小子才在伊洛钦怀里腻歪,现下又抱着云绾,岂不是间接叫云绾身上沾染了伊洛钦的气息?
长指将车窗合上,他伸手揪住阿隼的领子,直接将小家伙从云绾怀里拎出来。
“你干什么啊?放开我!”阿隼哭到一半,陡然被拎得双脚悬空,不由挣扎起来,瞪着司马濯:“坏蛋,你个坏蛋!”
司马濯清清冷冷瞥过他脸上的眼泪:“你已经三岁了,遇事还扑倒你娘亲怀里哭哭啼啼,不嫌丢人?”
阿隼:“……?”
云绾:“……?”
三岁的话,也不是很丢人吧。
可司马濯神态一本正经,又一副义正言辞的口吻,倒叫母子俩都怀疑起来,难道真的很丢人?
但阿隼到底还是孩子思维,没那么多道理可讲,只愣了一会儿,又剧烈挣扎起来:“你管我丢不丢人,你放开我!”
云绾见状,也劝着司马濯:“你把他放下吧,仔细别勒着他。”
见她神情担忧,司马濯松开掌下的小家伙。
阿隼双脚一落地,又扑到了云绾怀里,甚至比开始缠得更紧,牢牢搂着她的脖子,一边拿眼睛防备地斜看司马濯,一边凑到云绾耳边低低道:“阿娘,我们去坐后面那辆马车吧,我不想跟他坐一起!”
云绾面露为难,看了看不大好惹的司马濯,再看怀里泪痕闪闪,满脸都写满抗拒的孩子,终究是心疼儿子。
她搂着阿隼,与司马濯道:“我和阿隼换辆车坐。”
司马濯蹙眉看她:“为何?”
云绾不语,只看了眼怀里孩子。
司马濯眉头皱得更深:“你未免太溺爱他。”
云绾并不赞同,却也不跟他争辩,只道:“孩子还小,又与朋友们分别,心里正难受,你就别刺激他了,万一生病了如何是好?”
见她一颗心完全偏向小儿这边,司马濯下颌紧绷。
沉默一阵,他叫停马车。
在云绾要起身时,他擡手按住她的肩:“你们俩坐这辆,朕坐后头。”
云绾一时怔忪,再次擡眸,那道宽阔挺拔的身影已然离了马车,还顺手将车门带上,以免叫寒风灌进来。
“阿娘,大坏蛋走了?”阿隼听得动静,从云绾怀里探出头,被泪水浸润过的黑眸格外晶亮。
“走了。”云绾敛眸,心底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蔓延开来。
静默半晌,她捧着阿隼的脸道:“不许叫他坏蛋了,不然阿娘要生气。”
阿隼撇撇嘴:“可他本来就很坏,又凶又坏,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云绾心头轻叹,儿子还是太天真,现下这样的司马濯已算好了不少,放在从前,他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怪物,何止一个“凶”字能概括。
可不论怎样,阿隼到底是司马濯的儿子,以后他们娘俩还得在那男人手下过活,父子俩的关系一直僵持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事。
“阿隼,你是他的儿子,他跟阿娘一样,都不会伤害你。”
云绾温声细语与他讲着:“就像阿娘也是第一次做阿娘,他也是第一次做爹爹。我看得出,他是想对你好的,只是他这个人……嗯,大概从小到大,没人教过他什么是爱,又该如何去爱人,所以他有些笨,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
阿隼撅着嘴巴打断:“他这么笨,阿娘为什么要嫁给他?就不能给我找个聪明的爹爹嘛。”
云绾语塞,哭笑不得。
半晌,她耸肩无奈道:“现在再找也来不及了呀。我知道阿隼最懂事,你就当帮阿娘解忧,以后对他别再一口一个坏蛋,给他一些对长辈的尊敬,如何?”
“唔……”阿隼闷头想了许久,最后抵不住云绾请求的目光,点点头:“好吧。不过,我现在才不会叫他爹爹,我叫不出口……”
云绾摸摸他的脑袋:“不着急,等以后熟了再说吧。”
阿隼小大人一般,重重叹了口气,而后懒洋洋窝在云绾怀里:“阿娘,我困了。”
“困了就睡吧。”云绾抱着他,又扯过司马濯落在车上的那件厚实大氅盖在儿子身上:“到了阿娘叫你。”
阿隼靠在温暖馨香的怀抱里,很快就睡过去。
云绾垂眸,盯着儿子这张与司马濯无比相似的脸,忍不住去想,那男人现下估计很生气吧?
古语有言,父子天性,爱由自然。可为何到了这对父子,却是那般叫人头疼?
此时此刻,为之头疼的不止一人,还有霍羡。
草原呼啸的寒风吹得他头疼。
他堂堂镇边大将军,和一条小黄狗同坐一辆马车就算了,起码那条小黄狗还挺乖,权当无聊路途逗闷子了。
哪曾想还没坐多久,皇帝突然一身寒气钻进了他的马车。
对着那张阴沉如水的脸,他也不敢多问。虽说皇帝并未将他赶下车,可车内的气氛实在安静得可怖,他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怕是要缺氧背过气去。
于是乎,他连忙以“骑马透透气”为由,抛下小黄狗,飞快下了马车。
虽说草原风大,但霍羡宁愿挨冷受冻,也不愿和黑着脸的皇帝独处——感冒风寒倒还能治,心理阴影怕是没个三年五载好不了。
队伍在风雪里越行越远,直到最后在漫漫雪白里化作一点墨痕,消失不见。
伽罗搓了搓手,哈着气道:“哥哥,他们已经走了,咱们也回去吧。”
伊洛钦仍旧望着那茫茫雪地。
伽罗侧眸道:“你为何不问问她的心意?万一她……”
“何必把话说得太明。”
伊洛钦扯了扯嘴角,笑意苦涩:“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伽罗长长叹了口气:“我搞不懂你们。”
“她懂就够了。”
伊洛钦收回视线,转过身,迎着风雪,哼起一支古老的回鹘歌谣:“美丽的姑娘如梦一样降临,长长的发辫,圆圆的脸颊,我多么欢喜……美丽的姑娘如云一样散去,明月躲在拉尔干雪山后,我多么伤心,她如云一样散去……”
歌声悲怆而悠扬,很快消匿于喧嚣风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