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窗外金桂的馥郁芳香随风拂入殿中,这般静谧闲适的良夜,此刻却无人欣赏。
“回殿下,此药乃道家古籍失传已久的闭息丹,民间还有个别称,唤作……诈死药。”
孟太医心头捏着把冷汗,觑着上首之人的脸色,斟酌发言:“服用此药之后,人会陷入昏睡状态,期间脉搏、心跳以及气息都会被掩去,就如死了一般……不过此药效果短促,一般两到三日之后,服药之人便会苏醒。”
“呵,诈死药。”
司马濯单手撑在桌案之上,修长指骨抵着眉心,嗓音沉冷:“另一个瓶内又是何药?”
“陛下稍等,待宫人将水打来,您一看便知。”
话音刚落,便见玉簪端着盆温凉清水走了进来。
孟太医将那枚丹丸于烛火烤了两下,等密封的蜡层融化滴落,才放入水盆之中。
不消一会儿,那丹丸遇水舒展,渐渐于盆中浮出一张薄薄的人面。
玉簪玉竹长在高门大府,哪见过这种东西,登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有鬼!”
李宝德瞪了她们一眼,示意她们噤声,又朝孟太医使了个眼色。
孟太医心领神会,拱手与榻边帝王道:“陛下,这是张特制的面具,臣从前只与古书上瞧见过,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
“是,多稀奇。”
一袭墨袍的男人低低笑了两声,微凉秋风从窗外吹入,烛光摇曳,那张深邃面庞在忽明忽暗光影下犹如鬼魅般邪狞:“诈死药,人.皮.面具,这些难得的物件,难为她能搜罗到手。”
此话落下,其他几人立刻缩紧脖子闭紧嘴,本就鸦雀无声的殿内愈发死寂。
良久,上首又是几声诡吊低沉的笑。
“好本事,她可真是好本事。”
捏着户籍的大掌陡然握紧,薄薄的册子即刻被捏得变形扭曲,一如男人那怒极反笑的俊脸:“原是朕小瞧了她!”
桌案之上的匣子、杯盏、瓷瓶等物皆被扫落在地,哗啦发出刺耳破碎声,孟太医及李宝德等人再次跪下,惊惶出声:“还请陛下息怒啊!”
“李宝德,去把卓鹏正找来。”
李宝德惊诧:“卓…卓统领?陛下,现下已过戌时,宫门早已落了锁。”
“落锁不知再开?”
上首那看死人般的冷然目光叫李宝德浑身激灵,忙不叠应下:“是,是……”
正要起身下去,司马濯又道:“等等。”
李宝德脚步停顿,不解看向上首,便见皇帝神情阴郁地看向玉簪玉竹:“这些东西她是从何处得来?”
玉簪玉竹面色煞白,抖如筛糠:“回陛下,奴婢们也不知啊。”
“你们是她的心腹,平日与她寸步不离,怎会不知?这些东西总不会凭空出现在匣子里。”
司马濯沉下语气:“朕再问一遍,她从何处得到这些?”
君威深重,这声质问一起,玉簪玉竹几乎吓得肝胆俱碎。
玉簪完全说不出话,玉竹战战兢兢伏趴在地上,还能答上两句:“陛下明鉴,奴婢们真不知主子从何处得来这些。您细想想,若是奴婢们知道匣子里是这些,哪里还敢将此物呈予陛下?这不是自寻麻烦么。主子流落在外,奴婢们无一日不焦心,日日夜夜都朝菩萨祝祷,求主子快快回来……”
司马濯本就被这两婢哭得头疼,再听玉竹的话,倒有几分道理。她们若知情,怕是早就换了匣中之物。
看这情况,那小废物竟是连她两个心腹都瞒了。
好,真是好得很。
司马濯长指紧握,青筋暴起,以目看向李宝德:“去罢,顺道将云士明一家缉拿回宫。”
李宝德神色一凛,这是要找云家人算账了?面上却不敢再耽误,忙领命离去。
玉簪玉竹听到皇帝要老爷夫人抓回来,心中越发紧张,若说之前陛下是担忧主子安危,现在既知主子有意逃跑,怕是有多担忧,就有多恼怒了。老爷夫人和少爷若是逃不过,她们这些奴婢更是难逃一劫……
思及此处,玉簪玉竹互看了眼对方,泪水汹涌而绝望。
这时,头顶再次响起那叫人胆寒的声音:“你们俩仔细想想,近些时日,你们主子有何异样?自她三月进宫之后,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一一与朕禀明。若有半句虚言,朕诛你们九族。”
玉簪玉竹心底发毛,忙不叠回忆起来。
***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天边鱼肚泛白时,禁军统领卓鹏正领了密旨,急忙出宫,调兵于长安各处城门关卡查访,又另加派八队人马,自长安外八处主干道秘密追寻。
皇帝一夜未睡,洗漱更衣后,灌了一杯酽酽的浓茶,便于宣政殿上朝。
待退朝回宫,他并未立刻召传午膳,而是让李宝德将云家三口人带到紫宸宫。
自前些时日得知贵妃遇刺的噩耗,云家上空几乎是愁云笼罩,云七爷两鬓斑白,苍老了快十岁,云七夫人更是以泪洗面,卧病在床,家里都靠云靖安勉强撑着。
今早一家三口还在睡梦之中,连衣袍都来不及穿,就被一队金吾卫押入皇宫,云里雾里被关在屋内好几个时辰,也没人搭理他们。
他们暗自揣测着,或许因着贵妃死了,陛下也不再念及旧情,打算重新发落他们云家七房。
是以被押来面圣之时,一家三口已抱着赴死的准备。
“死了也是我们的命,本来这大半年的好日子,就是牺牲你妹妹换来的,一想到她在宫里遭罪,护佑我们在外的安生日子,我这心里就油煎似的,没一日安定。”云七夫人擦着眼泪道:“绾绾罹难,我早不想活了,咱们一起下去找她,早日团圆也好。”
云七爷沉默不语,云靖安轻抚着母亲消瘦的背脊,神色坚毅:“阿娘别哭了,在狗皇帝面前掉眼泪,反叫他看轻咱们。”
前头带路的小太监听到这话,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心说这云家人还真是胆大包天,在皇宫里都口无遮拦。
不多时,一家三口进了殿。
换了暗紫色常服的皇帝坐在窗边,闭目养神。
午后光线明亮充沛,透过半开的窗洒在他身上,稍微消减眉眼间的冷戾。
“陛下,云士明一家带到。”李宝德在旁提醒。
皇帝慢悠悠睁开眼,方才那份平静祥和的假象也随着他睁眼清醒的动作而化作泡影,属于帝王的强大气场悄无声息地在殿内蔓延开来。
他侧眸,淡淡扫过云家三人,如同在看三只渺小的蝼蚁。
“李宝德,你与他们说。”按着昏沉酸胀的额头,皇帝神情淡漠。
李宝德看出皇帝的疲惫,小心斟酌一番,才将贵妃可能逃跑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他挤出一抹善意笑脸看向云家人:“云七爷,七夫人,你们若是知晓贵妃娘娘的去处,或是知道什么线索,还是快快说了吧,毕竟贵妃娘娘那样一个柔弱女子,又生得那样美貌,一个人跑在外头多危险啊。”
云家三人听到“诈死药”“面具”之类的事,都惊愕不已:“她…她哪里来的这些?”
李宝德:“……”这不是在问你们么。
云七夫人半晌回过神,又哭又笑的:“绾绾可能还活着,她没有死,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抱着云七爷喜极而泣,云靖安面上也露出一抹期待的喜色。
李宝德见云家人这般欢喜,再看皇帝那阴沉沉的脸色,头都大了,掐着嗓音重重咳了一声:“陛下面前,不得喧哗!”
云七爷到底为官多年,哪怕只是个闲职,也知君臣之礼不可懈怠,见到李总管肃然提醒,赶紧按住自家夫人,躬身与皇帝答话:“回陛下,自贵妃入宫之后,除却端午那日见上一面,在那之后,微臣与家眷再未见过娘娘……至于这些丹药面具之类,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微臣实在不知啊。”
“又是不知。”
司马濯冷然睇着那苍老不少的云士明:“你们是她亲生爹娘,连她往外跑,要跑去哪都不知?”
云士明一擡头,触及那双漆黑眼底翻涌的煞气,心头猛颤,连忙跪下叩首:“陛下明鉴,微臣及家中内眷真的毫不知情。贵妃打从出生起,就长在长安,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洛阳她外祖家……除此之外,微臣真想不到她个小娘子能跑去哪。”
一旁的云靖安见自家父亲跪地求饶,狼狈不堪,再看那榻边从容坐着的帝王。
瞧啊,多么斯文端正一人啊,却害他云氏满门,欺辱他的妹妹,还将他们一家人如棋子般摆弄,青年人的胸膛“蹭”得就烧起一把火。
“爹,你起来!何苦朝这种不仁不孝的暴君摇尾乞怜?”
云靖安恶狠狠瞪向司马濯,咬牙切齿:“都是你个禽兽害了我妹妹,若不是你好色无道,枉顾礼法,她仍旧是当朝的太后!何至枉顾危险,处心积虑想着要逃?她宁愿在外吃苦受罪,宁愿与家人都断绝联系,也要从你身边离开,可见她对你有多么厌恶憎恨!……你不必这般看我,她是我妹妹,我自然明白她所思所想。别说我不知道她的下落,便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大不了就是一死,只要我妹妹过得快活自在,我死也甘愿!”
一番话掷地有声,却字字句句无比精准踩在皇帝的痛处。
眼见皇帝额角青筋明显,李宝德脸都吓白了,急急朝着云七夫妇使眼色,快拦着你儿子的嘴!
云七爷和七夫人也被云靖安的莽撞给吓懵了,不等他们反应,便听皇帝咬牙笑道:“好好好,你既有这般骨气,那朕便成全你。”
语毕,从榻边起身,大步走向一旁朱漆柱子,取下上面挂着的宝剑。
“唰——”
宝剑出鞘,在秋日微凉空气里寒光凛冽。
“陛…陛下!”
眼见皇帝提剑就要砍向云靖安,李宝德赶忙上前,一把从后抱住皇帝的腿,苦苦哀劝:“使不得啊陛下,这云郎君可是贵妃娘娘的嫡亲哥哥,您今日若是斩杀了他,待日后贵妃娘娘回来,岂不是又要与您生出隔阂?还请陛下看在娘娘份上,绕过云郎君一命吧。”
“等她回来?”
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般,司马濯握剑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阴恻恻的,到后面更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她最好藏得严实一些,不然等朕寻到她,定要亲手折断她的手脚,叫她再不得动弹!”
“你个昏君,暴君……啊!”
云靖安还想再骂,跪在地上的云七爷起身,一巴掌重重甩了过去,一张脸都涨成猪肝红:“逆子,你这个逆子!还不赶紧跪下,给陛下赔罪!”
云靖安被这一巴掌打蒙了,又被云七爷强按着,一家三口齐齐跪在地上。
“还请陛下恕罪,微臣教子无方,养出这么个孽障,回去后一定家法惩戒,再不敢叫他放肆。”云七爷重重磕着头求饶。
云七夫人看了看夫君,再看了看儿子,视线又落在皇帝手中握着的那柄剑上,忽而泪流满面道:“陛下,这逆子是我肚子里出来的,绾绾也是我肚子里出来,臣妇生出这样一双儿女,都是臣妇之罪,您心中恼恨,便由臣妇来受吧。”
说罢,她跪行而上,就要朝那长剑撞去。
“咻”得冷光一闪,锋利剑尖猛地收回,一缕被割断的发丝飘飘落在凿花地砖之上。
司马濯浓眉紧拧,看着地上那个低头哭泣的妇人,眼前不禁浮现另外一张泪眼朦胧的脸——
那张漂亮又可恶,叫他恨得牙痒的脸。
“哐当”一声,长剑坠落在地。
司马濯背过身,阖目低声道:“将他们带去禁苑,无朕吩咐,不准死。”
这意思,便是软禁了。
李宝德暗松口气,起码命是留住了。
他挥手招来小太监,念着从前贵妃的几分好,特地送出殿内,又提点了还算理智的云七爷一句:“贵妃娘娘现下生死未卜,若是真死了,你们现下去黄泉团聚也就罢了。可她若是还活着,日后又寻了回来,知晓你们因她而死,她心底得有多难过。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们在禁苑,想开点。”
云七爷知道李宝德好意,朝他拱了拱手,便带着家眷随引路太监一道去了。
望着那渐渐离去的三道身影,李宝德抱着拂尘摇摇头,这都叫什么事啊。
念及殿内还有位活祖宗,他收回视线,转身回到殿内。
仍旧是那秋阳明媚的窗棂侧,方才还手握长剑气势凌然的帝王,此刻佝着背坐在榻边,矜傲的头颅低下,紧紧握着那枚沾血的绣鞋,压低的眉宇间是掩不住的烦躁阴郁。
听到脚步声,他略掀眼皮,见是李宝德,又垂下眼。
李宝德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静静垂首站着。
良久,一道低沉嗓音于殿内喃喃响起:“难道朕对她还不够好,还不够宠爱她?”
李宝德愣怔,这是在问他?踟蹰片刻,他道:“陛下待贵妃娘娘的宠爱,世人皆知。”
“既然朕待她百般宠爱,她为何要跑?”
就连去避暑行宫,她都带着那个匣子,足见她逃跑心切。
现下想想,一切都是有迹可循,她哄骗他,说想与他有个子嗣,要去同悲寺斋戒,又连着几日在山头转悠,应当是在勘探逃跑路径。
可笑的是,他那时信了她的温声软语,当真以为她想通了,要与他好好度日。
他一向不信神佛,可在同悲寺那七日,跪在那满殿神佛面前,他真心祈愿神佛有灵,能赐予他们一个孩子。
他想叫她的腹中孕育着属于他们俩的骨血,便是她再厌恶他、憎恨他,也无法斩断他们俩的羁绊。
“可笑……”
司马濯握紧绣鞋,脑仁突突直跳,心口也闷堵地厉害,犹如万千蚂蚁疯狂噬咬,愤怒、不甘、痛苦与恨意仿若世间最阴狠的毒,不可抑止随着血液涌遍全身。
便是掘地三尺,他也要把她寻到。
到时候他要敲断她的腿,锁住她的脖,将她彻底囚禁起来,叫她知道欺骗他、背叛他的下场!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位于西北关隘处的金城今日也是热闹非凡。
城中处处挂着各色花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出来游玩的百姓,灯市附近小摊贩们也都忙活揽客,随着傍晚来临,街上愈发喧闹,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云绾穿着一身枣红色胡服,一头乌发与依娜一样编成根根小辫子,戴着帷帽在乌泱泱人群间走动。
依娜紧跟其后,一只手揪着她的袖子,生怕她走丢了:“阿绮诗,你慢点。”
“好。”
云绾应了一声,又眯眼朝前看了看,伸手指道:“店小二说的医馆应当就是那间了。”
俩人穿过人群,好不容易挤到那医馆门前。
依娜正想随云绾进去,云绾回首看她:“我就是去抓两幅治水土不服的药,很快的。你先前不是说想买些胭脂水粉带回去么,这对面就是家面药香粉铺子,你去挑吧,我买好药就去寻你。”
依娜想了想,见香粉铺子就在对面并不远,便点了点头:“好,那你买好来寻我。”
“嗯。”云绾笑了笑。
待转过身,走进医馆,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冷却,最后换做一副凝重之色:“大夫,我要抓一副落胎药。”
***
云绾提着药包从医馆里走出,大街上仍是人来人往,喧闹欢笑不断。
耳畔又响起大夫语重心长的劝导:“姑娘,你体弱气虚,且先前长期服用避子汤,导致宫寒之症,现下能怀上这个孩子实属不易啊。落胎药大都是虎狼猛药,于身体损害不小,你若决意落胎,起码要再修养个一两年,才可能再次有喜……老夫劝你慎重。”
慎重……
掌心轻抚上腹部,云绾眉心微动,打从她及笄入宫后,她就一直在等一个孩子。
现下过去三年,她肚子里总算有了个孩子。
可这个孩子,并不是她当初所盼,更不是她现在所想。
“孩子,我与你有缘,但是……无份。”云绾垂着长睫,眼眶不觉有些湿润,低声喃喃:“对不住……”
“呜呜呜呜,阿娘呜呜呜呜呜……”
一阵孩童哭啼声忽的传来,云绾眼睫颤了颤,连带着心里都咯噔一下,还以为是腹中婴孩显了灵。
待擡眼四处寻了寻,才发现热闹的路边,一个瞧着五六岁的小女孩睁着水汪汪的泪眼,一脸迷茫地张望,嘴里哭着在喊娘亲。
云绾怔了怔,见旁边路人大都看两眼,就擡步离去,并无人上前询问,不由蹙了下眉头。
迟疑片刻,她走上前,蹲在那小女孩面前,轻声哄道:“小娃娃,别哭了,你家大人呢?”
那小女孩见她一副胡人打扮,却说得一口好听的官话,好奇眨巴眨巴泪眼,啜泣道:“阿娘刚才还在的,她去买东西,一转身我就寻不见她了,呜呜呜呜……”
“今日灯市人多,你该跟紧你阿娘才是。”
见小女孩哭得鼻涕都掉下来,云绾从袖中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不哭了,我带你去找市署官,叫他们帮你寻阿娘可好?”
小女孩抿了抿唇,轻轻摇头:“阿娘说了,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走……”
而且她是胡人,胡人也会拐小孩子,卖去别的地方当奴婢。
云绾听得小女孩的话,哭笑不得:“是,你阿娘说得对,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走。唔,那这样吧,你与我说说,你阿娘是何模样?我帮你找一找?”
小女孩圆圆的大眼睛亮了,认真描述起来:“我阿娘是圆圆的脸,黑头发,大眼睛,下巴这里还有个黑痣,很漂亮的。”
云绾问:“那她今日穿得什么衣服呢?就与你一起出门逛街么?”
“今日中秋,阿娘穿了件新衣裳,跟你的衣裳一样是红的,不过比你的红色更红一些!我们是和邻家的刘婶婶一起出来的,刘婶婶穿件蓝色裙子……”小女孩转着眼珠子,努力回忆着。
这边依娜见云绾迟迟没寻来,也从水粉铺子里走出来,不曾想瞧见她蹲在路边和一个小女娃说话,稀奇地挑了下眉:“阿绮诗,这是谁家的小娃娃呀?”
“她和她娘亲走散了,刚在路边哭。”云绾擡头与依娜解释着,又道:“今日人太多了,鱼龙混杂,这样的小姑娘要是叫人牙子拐了可就糟了。依娜,不然你在这陪着她,我去找找她家里人。”
依娜一听,摆摆手:“你也说了人多,万一你走丢了,我还得费心力找你呢。金城我来过几回,路况比你熟,我去找吧,你就在这门口陪这小女娃,等我回来。”
她这般说了,云绾也不再推辞,就陪着小女孩在街边等着。
正好旁边有个卖桂花凉粉的铺子,她看向小女孩:“你吃么?”
小女孩咽了下口水,搓搓手:“可我没有钱。”
“我有。”云绾摸出几个铜板,笑眸弯弯:“我请你吃。”
“啊?”小女孩愣了下,嗓音软软的:“可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请我吃呢。”
“唔,因为……今天是中秋呀。”
云绾扯了下嘴角:“我一个人在外面过节,家人都不在身边,你现下也一个人,不如就陪陪我一起吃凉粉,可好?”
小女孩听着她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再看她一直温温柔柔与自己说话,心里戒备也降了下来,与云绾一道坐到凉粉摊子旁。
云绾要了两碗桂花凉粉,一大一小对面对坐着,吃了起来。
见小女孩乖乖吃着凉粉,云绾不禁想到宫里的四公主知夏,也不知那小娃娃现下怎样了。
眸光不禁变得柔和,她轻声问:“好吃么?”
小女孩点头:“嗯嗯,好吃,甜丝丝的,还有桂花香味!”
“好吃就多吃些。”云绾拿着汤匙,也慢慢吃着碗中的甜食。
五文钱一碗,糖不是最好的糖,用简陋的瓷碗盛着,可她吃在嘴里,却觉得比中秋宫宴上那些用金盘银碟盛装的珍馐好吃多了。
“哎呀,这个好看,这上面绣桃花,你名里有个桃,送他这个正好。”
“可我觉得这个玉兔抱月的也不错,还是桂花香的……”
这凉粉摊子隔壁挨着个小杂货摊,两个妙龄小娘子正叽叽喳喳挑选着香囊:“还是送这个桃花得好,玉兔抱月寓意不好,嫦娥一个人在那广寒宫待着,有甚意思。你要送文斌哥,就送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嘛。”
“哎呀,你小点声啦,不害臊。”
“怕什么,你们都定了亲呀。”
小娘子们语笑嫣然说着俏皮话,满脸的甜蜜羞红。
云绾怔怔看着那杂货摊上挂着的一排款式各异的香囊,蓦得想起之前,司马濯要她给他绣个香囊。
她当时应了他,是真的决定给他做一个。
当时他还给了她一个期限?好似就是在中秋前。
今日便是中秋了,他现下在做什么呢,忙着夜里的中秋宫宴?过去这些时日,他应当已经接受她死了的事吧。
“大姐姐,大姐姐?”
脆生生的唤声叫云绾思绪回笼,定了定神,她看到小女孩睁着一双黑黝黝大眼睛望着她:“大姐姐,你生病了么?”
云绾愣了下:“嗯?”
小女孩指着她手侧的药包:“这是药,我认识的,隔壁陈婆婆生病就吃这个。”
云绾反应过来:“我没生病。”
“那你为什么要买药?”
“我……”对上孩童真挚发亮的眼眸,她一时语塞。
这时,前方传来一声熟悉声音:“阿绮诗,我回来了!”
云绾擡头看去,便见依娜快步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寻常打扮的妇人。
也不等她开口,桌边的小女孩就惊喜叫了起来:“阿娘,我在这!”
“圆圆!”那红裙妇人抹着泪,快步迎上前,先是将小女孩搂在怀里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事,才擡手拍了下她的背,骂道:“你个死丫头乱跑哪里去了,你要急死我啊!”
母女俩抱在一起说了两句,得知是云绾一直照顾自家女儿,那红裙妇人满脸感激,带着小女孩连连朝云绾鞠躬:“这位娘子,今日真是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好心,我家这野丫头……多谢您,真的多谢。”
云绾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那妇人赶紧付了两碗桂花凉粉的钱,又从腕间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两盒糕饼塞到云绾手中:“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点小心意还请你收下。”
云绾推脱不得,只得收下。
又寒暄一阵,那妇人也要带孩子归家吃团圆饭,便与云绾告别。
望着那对母女离去的背影,依娜笑道:“这小丫头一直说她娘长得很漂亮,搞得我以为有多漂亮呢,寻人的时候也只盯着那些漂亮妇人,其实也就长得很普通嘛。”
云绾低头看着那两盒糕饼道:“在孩子眼中,自家娘亲总是长得最美的。”
“倒是这么个理。”依娜颔首,接过云绾手中的糕饼拿着,又要去帮她拿药。
云绾避开,自己提过那药:“不用,这个我提着就好。”
依娜挑挑眉,也没多说。
俩人转身要走,身后忽的又传来一阵匆匆小跑声:“大姐姐!”
云绾回首,便见那叫圆圆的小姑娘迈着小短腿又颠颠地跑了过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个给你。”
圆圆举起手中的小纸包:“糕饼是阿娘给你的谢礼,这个是我给你的谢礼。”
云绾诧异,蹲下身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杏子糖。
“大姐姐吃完药,再吃颗糖甜甜嘴,就不苦了。”
小女孩黝黑的眼眸亮晶晶闪着光,又小大人似的朝天边拜了拜:“好人有好报,神仙老爷会保佑你康健平安。”
不远处的红裙妇人喊道:“圆圆,好了吗?”
“我阿娘喊我啦,我先走了。”小女孩朝云绾笑:“中秋团圆,你也快回去和你家人团聚吧。”
小女孩提着裙摆跑了,头上那两个小鬏鬏在半明半暗的天色里一抖一抖。
云绾垂眸,看向手中那用油纸包着的杏子糖,擡手撚了一颗,送进了嘴里。
酸酸的,甜甜的,在舌尖味蕾绽放出淡淡的杏子清甜果香。
明明这糖很好吃,可不知怎的,她的眼眶忽然酸胀起来,连带着一颗心都跟着泛起苦涩酸意。
中秋团圆,可她的家人都在那遥远、难以再回去的长安,她该与谁团圆呢?
“这糖好吃吗?”依娜好奇问道。
“你尝尝看。”云绾递了一颗杏子糖给依娜,扶着腰缓缓起身,视线不经意触及手边的药包,顿了一顿。
小女孩说,吃过药,再吃糖就不苦了。
可这一服药吃下去,她腹中的孩子便不复存在。
其实,她并非没有亲人陪在身旁。
这腹中骨血,不就是与她最最亲近,最最密切相连的亲人么?
在这世间,再没有比母亲与孩子更亲的关系了。
也许这个孩子不是她最开始所期盼的,可它的的确确来到了,就如医馆大夫所说,来之不易,千万慎重。
她既已抛却了过往,从新开始,它的父亲是谁,很重要么?
重要的是,这是她的孩子,小芽儿在她的腹中悄悄长大。
“孩子。”
皎白月光之下,云绾轻搭腹部,乌眸流露出一丝无奈又爱怜的柔色:“以后就由你陪着阿娘,可好?”
中秋夜浓,灯市喧闹,一轮明月悬天穹,清辉遍撒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