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三月的迷离烟雨断续下了几日,芳草萋萋木长莺飞,在战火没有波及的地方已是一片郁葱的青苍。
在这一方天地里,有人喜悦,却有人仓皇。
战火滚滚摧毁满城春色,城内百姓门窗紧闭没人敢露头,满街都是纷杂的军靴落地声,城头的嘶喊和爆破燃烧声,硝烟滚滚混乱。
李弈最终答应了离开,青筋暴突到了顶点,最终被拽着掉头而去。
要趁乱遁逃,眼下就是最佳时机,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林准已经命人心腹飞马赶回刺史府,将所有的重要物件和人事全部打包带走,不能带走的,全部快速销毁。
将所有小包袱扫进桌布一捆分别背上,人匆匆飞奔而出,途径府门的之际,急声道:“快走!”
虞嫚贞满面仓皇,当李弈兵败真正来临之际,她发现先前所有的心理建设和准备都是虚的,仓惶和惊惧占据整个内心,脑子嗡嗡的。
她一刹那想到了和顾莞的交易,但跟着顾莞和父母分离寄人篱下真的好吗?她迟疑了一下,但李寻的近卫队长已经毫不犹豫抱起李寻。
虞嫚贞急了,急忙跟着冲上去。
李寻今天都很害怕,一离开母亲的怀抱,哇一声惊哭挣扎起来,虞嫚贞急忙伸手接她,李寻的亲卫把马拖上来,队长急忙一托将母女两个送上去。
林准派回的人急声说:“我们兵分三路,在城北十里亭汇合!”
这是担心有个小孩子,万一掩护不当反而对两边都不好,林准最重视的当然是他的主子李弈。
唐汾韦长卿等人已经派人去联系了,虞嫚贞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亲卫队长秒懂,立即一拽缰绳,掉头往府内冲回去。
很快伪装成一个大胖子,用黑布将李寻捆在身上蒙上拼接的甲胄,趁着城破的混乱往城头疾冲而去。
此时此刻,八道城门已经被破五道,北军蜂拥而入,顷刻进入巷战,大势已去了。
范阳军中为李弈掩护率兵负隅顽抗的,还有五大世家声嘶力竭,高汤那边崩溃溃不成军的,纷乱四散于城头,更多顺着绳梯往城墙外攀下去的,更有甚着,下令直接把最后三扇城门打开,厮杀冲出去,趁机逃生的。
这些溃逃乱兵,已经毫无战意,这个攻陷城池的关键节点,一般都是不怎么管的,阻挡的铲除,不阻挡的放出去,争分夺秒。
将所有溃兵杀尽没人干的,把他们堵在城内也不是个好主意,一般真正的大股溃兵,是会适当松一松先把他们放出去。
李弈遁逃选的,正是这个当口。
左右已经冲出去,把战死的兵士尸身先后拖回来数十具,在场的都是原萧山府出身忠心耿耿于李弈的近卫和死士,迅速将残破脏污的布甲剥落下来,套在自己的身上,而后用手往自己的脸上手脚涂抹。
很快,就狼藉一片,和高汤五大世家的溃逃乱兵没有任何的区别。
高巍汤显望守着同一扇的城门,他们已经豁出去一切捆上李弈的战车,也是负隅顽抗到最后的,疯了一般的嘶喊着,但被儿子拖拽着、亲卫咬牙打晕过去,已经匆忙把将氅和甲胄撕扯下来。
大势终去了,底下兵士已经不受控制,一名校尉暴喝一声,兵士蜂拥冲上去,把巨大的门栓撞下来,厮杀着冲出去。
城门外,北军厮杀了一阵,在场的将领下令后撤,先将这股溃散的乱兵放出去。
城墙上下的河阳军和青州兵已经溃不成军,无数兵士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往外冲,城墙上的也是,仓皇像潮水一样蔓延,无数兵士从城头惊慌往下冲。
这一个兵败如山倒的场景,林准许多人一刹热泪盈眶,但当兵潮冲了一半的时候,林准急忙一拉身边的主子:“主子——”
一拉,没动,轰隆的奔逃嘶喊声中,李弈僵硬站着,一动不动,林准嘶声大喊,用力一拖,一行人瞬间夹裹进了兵潮之中。
冲到城门口附近,他们和其他溃兵一样,把兵刃扔下,“哐啷哐啷”,往大敞的城门冲了出去。
……
然李弈的遁逃之路并不顺利。
谢辞早早就预防着这一点了。
某种程度上,李弈和那呼延德一样,只战败没授首,一天都是不稳定隐患。
到了此时此刻,已然没有任何旧情可言。
两军对垒,谢辞必须对天下对自己,对苦战的麾下将士负责,扫清这一隐患。
翠门水闸破,彭城五门破,日暮黄昏战声雷动,而在这最关键的一段时间,早已领命的荀逍贺元秦关陈珞等人已经火速直奔剩余的三门。
他们果然在乱军之中,逮住了李弈一行。
谢辞此时已经登上了箭楼之上,最后一战,他披上了鲜红的帅氅,一抹赤猎猎而飞,斗大“谢”字的赤黑二色中军帅旗插上了箭楼的最顶端,取南军帅旗而代之。
宣告这一场大战即将要以大捷告终了。
然“李弈”被擒拿冲上箭楼之后,谢辞正快步而下,短短数十息,两厢迎面而上,荀逍已经发现不对了,因为他们事先都被顾莞特地叮嘱过,李弈有个替身!
“这就是那个替身对不对!”
谢辞一对上那人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个假货了,他一脚踹中对方心窝,直接踹飞十数丈重重撞在城垛上,“对!”
谢辞倏地擡眼,暮色昏沉之下,汹汹的溃兵潮已经渐缓,被拦截下来了,谢军气势如虹冲进,后面溃军冲不出去,纷纷掉头,要么逃进城中,要么弃械蹲下投降。
巷战非常激烈。
“李弈必定已经出城去了。”
谢辞双目锐利一扫,心念电转,彭城三山环绕一面面江,非常优越的地理条件,但现在打下彭城以后,这个优越条件就换到他手上了。
彭城正面西门正是石闸门方向,谢辞亲自率军猛攻的方向,兵锋最厉害的,目前仍有大批的水陆二师在这个方向,李弈不可能走这边。
同样的缘由排除了南面。
现在陆路的所有关隘和要卡都在谢辞手上了,李弈一行要走,只能翻山。
谢辞厉喝:“传令秦显陈晏及张慎黄宗羲,立即点齐本部所有将士,撒开东北两个方向!于溃军之中,务必要找到李弈的踪迹!!”
彭城以下,进入巷战,已经不需要这么多兵马了。
谢辞麾下百万大军,他一下子就能抽出近三十万的精锐,全面拉网式地搜索李弈的行踪。
……
这一场大战持续的六天五夜,双方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过去,体力已届强弩之末。
彭城郊野很大,要遁逃,少不了马匹。
但以李弈一行人的本事,出城后很快就弄到了马匹,喘着粗气翻身而上,往北疾奔而去。
但很快就被海潮一般一队接着一队的马蹄声给惊动了。
谢辞给了封爵重赏,追搜的全军上下,一下子就亢奋起来了,马蹄嘚嘚迅速撒开急搜而上。
李弈一行的形貌和气势,绝非普通溃兵可以相比拟的,尤其一行大都是身量高健的人,这在寻常兵丁之中本身就不常见的。
并且上头还强调了,这里面有一个小孩子,又或许拉一辆轻车。
于是没多久就被发现了踪迹!
这时候李弈一行已经抵达金峰山了。在先前全面勘察彭城内外地形的时候,他们曾发现金峰山有一道山梁裂缝与悬崖峡谷相夹的崎道,当地只有猎户才偶尔会走,穿过去再越过几道山梁,即抵达大江南岸,成功遁出彭城地界了。
但一路险象环生,他们已经被发现行踪了。
暮色渐深,入夜了,淅淅沥沥下了冷雨,倒春寒遍体生凉,黑魆魆的天呼号的风声鬼哭狼嚎一般,李寻又冷又饿,她被从马车上拉出来,挟着上了马背一路颠簸,又冷又饿又怕,当一条树枝重重刮在她的脸上的时候,她放声大哭。
下一瞬就被紧紧捂住了嘴巴。
但已经被追兵听到了,“果然是那边!我听到小孩子哭——”
“嘭”一支艳蓝烟花升空爆开,霎时四方八面大动起来了!
当时他们已经在攀山了,李弈甚至已经把蔡和基等拖后腿的人都给杀了。
李寻哭着挣动,近卫差点都按不住她,虞嫚贞哭喊着扑上来,李弈倏地回头。
他脸上尚有血痕,双目是猩红的,一种被颠覆一切的撕心裂肺在他那双曾经湛如朗日的眼眸之中。
——现在,虞嫚贞和李寻都是拖后腿的。
为了带上她们母女,主要的是李寻,给他们拖慢了很多的速度。
李弈一直很疼爱李寻,朱氏敢打李寻,当初绝非他所料,李弈就这么一个独女,他为了李寻,甚至勉力强忍让虞嫚贞活了下去。
但在这最后一刻,李弈定定看着哭得歇斯底里但虞嫚贞急忙搂着捂住嘴巴呜呜的小女孩。
他嘶声:“走!”
虞嫚贞头脑嗡了一声,但她身后的亲卫队长霍地立即站起,和李弈先前留下的心腹,一行十数亲卫立即冲上前去,舍弃了她和李寻跟上李弈身边。
一行人迅速越过悬崖边的一线天,脚踩地面哗哗碎石不断往下掉,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这里是山梁中间,悬崖边上,黑魆魆的,呼号的江风夹着冷雨几乎要把人刮飞出去,地面只有三四尺宽弯弯曲曲又湿又滑,后有追兵,一步都不敢迈出去。
虞嫚贞心胆俱裂,她厉声:“不,不要啊——”
“噼噼啪啪”雨水夹杂着上方的碎石不断打下来,李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虞嫚贞披头散发,她恨极了,她甚至后悔跟着李弈出来了。
最终,身后猎猎衣动,骑兵快马已经迅速绕道了,荀逍秦关贺元张慎等身手甚高的大将先后带着他们的近卫直接从攀山上来了。
虞嫚贞一骇,急忙搂着李寻缩到最边贴着悬崖。
荀逍几个顾不上理会缩在最边上的虞嫚贞母女,一掠飞冲追了上去。
谢辞和顾莞是第二批追上来的,听到第二次衣袂掠动和脚步声之际,她霍地回头,那一抹午夜梦萦终未忘却如今却已不穿白衣没有蒙眼的身影撞进她眼帘。
但谢辞连望一眼她都欠奉,他在山下疾速下令骑兵绕道过后,立即和顾莞一行急追而上。
虞嫚贞眼睁睁仰望,谢辞根本看都没看她,他身手高绝,风一般就急掠过去了。
更让她震惊的是顾莞,顾莞一身桔色中衣外套黑色精甲,身上也满是硝烟和战火的焦黑,但攀山上崖如履平地。
虞嫚贞是最清楚当初的顾涫的身手是怎么样的,不过过去几年,顾莞竟然有了这样的身手。
她轻轻巧巧,就行过了这片让她心惊胆战的悬崖。
顾莞脚步顿了一下,她不禁额了一声,我靠怎么把个小孩子留在这里。
她顺口吩咐一句,“啧,谢梓,把她们拎过去吧。”
殷罗不耐烦:“你管她做什么?!”
他是不大乐意给谢辞直接出力的,被顾莞拉着气有点不顺,见谁都不顺眼。
“行了行了,你赶紧带带我!”
顾莞赶紧拽住他胳膊,她轻身功夫是不错,但和殷罗谢辞他们的顶级高手的速度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殷罗骂她一句,箍着她的肩膀一掠如鬼魅般就过了悬崖一线天了。
虞嫚贞身体一轻,被拎着过了悬崖之后就扔一边去了。
她愣愣的,她认得这人,这是谢家卫?
她恍惚站了一会儿,慌忙背着女儿,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下山了。
……
在山下,江边,谢辞终于追上了李弈了。
真能跑,也真多保命的花招。
但在绝对的实力之下,也没有支撑得很久。
这里,距离林准准备的过江渔船,还有五里地,距离江水还有半里地。
身后猎猎的衣袂翻动之声出现,李弈倏地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
绕过闪亮的关隘的骑兵轰隆大动的马蹄声在远方出现,一左一右堵住了两边的去路。
噼里啪啦的冷雨打在脸上,李弈眉目狰狞,厉喝一声:“啊啊啊——”
这一刹那,无力回天的一刹那,他恨极了,恨得撕心裂肺,恨不得焚天毁地灭掉一切所有!
过去种种,在眼前翻涌。
多年以前,他冷眼看着谢辞挣扎苦海。对比起那时候的谢辞,他可以说得上是高高在上。
怜悯,审视,冷静地忖度对方身上的可利用之处。
谢辞苦苦寻觅父兄丧逝的真相,而他一清二楚,他很从容决定告不告诉他。
西北大战到最后,于谢辞而言天崩地陷的真相,他在那个夜里,淡淡地告诉他,是这样的了。
人间残酷,苦海挣扎,适者生存。
当时,他甚至不怎么看好谢辞。
是什么时候开始,彻底逆转的?!
是冯坤!
是闻太师!!!
李弈刹那转身,他已经将青州军的布甲扯下了,一身绛紫束袖的中衣,丝绸的布料被大片大片的雨水湮湿紧贴在身上,李弈乌黑的发髻有些凌乱,几缕湿透垂下来,有一种凌厉破碎的遒劲美感。
当然,在场没有任何人欣赏,包括一贯自傲于他外形的他自己。
李弈长剑斜指向地,鲜红斑驳,雨水洗净剑刃,但剑柄并没有,凌厉的剑锋折射肃杀的刃光。
只停顿了一瞬。
一个转身的功夫。
一刹那,突兀大动,双方如离弦箭矢激射而出,霎时已经激战在一起。
谢辞这边人多,高手也多,而李弈一方,已经穷途末路。
谢辞并不认为这等情况下,他需要讲武德和李弈单打独斗,他大喝一声:“速战速决!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李弈太多花样了,还是尽快将这些人全部解决罢。
但实际上,李弈已经穷途末路了,他确实在外面还有一些势力,如商队和训练近卫的别庄,但这些所有东西都已经远水救不了近火。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
北军骑兵赶到,箭兵迅速翻身下马,占据高地排开阵势,两排箭墙自山峦和两边瞄准这边。
最后,林准也死了。
被田雨一刀结果的。
张慎补了一刀,双眼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谢辞雁翎细刀出鞘,刀光在纷飞的雨水中连成一片光幕,荀逍来助阵,最终李弈胸部中了一刀,被谢辞一刀贯穿,重重的穿刺贯在地上。
这一刹那,是两人距离最近的。
谢辞的脸分毫毕现,棱角分明,峥嵘毕露,那双锐利的眼眸目光如同冷电一般,倏地两人对上。
李弈目眦尽裂。
江边终于安静下来了,谢辞挥挥手,箭兵无声退去。
李弈重伤,但还没有死,他摔在地上,而谢辞就站在他身前,江风凛冽,猎猎拂动他鲜红的帅氅。
李弈身侧,就是死不瞑目的林准了。
张慎和荀逍收了刀势,站在谢辞身后,而殷罗在尸身身上蹭了干净剑刃,唰一声还剑入鞘,他当然不会站到谢辞身后去,神色淡淡行到江边去了。
但李弈眼睛没瞎,当然看见他了,他甚至还看见了田雨。
他认得田雨,冯坤身边的另一个顶阶高手。
而率军而来的正是秦关和黄宗羲,黄宗羲快步上前,顺道拱手禀道:“后方来信,巷战结束,彭城已下。”
饶是很清楚早有心里准备,但当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刹那,李弈双眼蒙上了一层血雾。
他透过这层朦胧的血雾,将视线死死地定在张慎黄宗羲的身上。
到了此时此刻,李弈仍然不认为自己的本事逊色于谢辞,他呵呵冷笑:“谢辞,谢辞,假如不是朝廷四十万大军,我,我绝对不会败于你手的!”
一股愤懑填胸几欲冲破躯壳,声音嘶哑充血。
半生的筹谋,从八岁至如今,一步一个血脚印,李弈怎么可能甘心?!
哪怕他已经重伤垂死,哪怕他下了黄泉,他也绝对不可能!
他真真切切的,恨闻太师,当日为何要将这四十万朝廷大军给谢辞。
他对闻太师,就没有真心实意过吗?
他知道闻太师想要一个怎么样的继承人,而他一直也往这方面努力。
但十数年的栽培和认可,竟比不上突然杀出来的谢辞!
假如当初接掌帅位的是他,今日所有一切,就将要逆转了!
李弈歇斯底里,近乎癫狂一般的嘶喊!
但谢辞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江风呼呼,猎猎拂动他的披风,谢辞站在砂砾地面上,垂目看着不愿屈居人下强行撑着剑站起来的李弈。
呼啸的风自两人之间而过,谢辞忽笑了一下:“李弈,你真的不明白闻太师为何不选你吗?”
这句话不高,李弈癫狂的神色和嘶喊陡然一滞,他倏地擡眼,谢辞一双清亮的冷目仿佛直透他的内心。
“李弈,你其实都懂。”
李弈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懂呢?
闻太师为什么放弃他。
冯坤为什么最后把镇武军给谢辞。
一个忠,一个义。
不管大忠小忠,大义小义,李弈都不怎么有。
唯一过得去的,也就没有在北戎占据上风的时候背刺而已。
当然,这不是因为李弈有多少正义感,而是因为他不蠢。
谢辞淡淡一笑:“李弈,你是想做皇帝吧?”
说到底,还是这个吧。
否则,李弈如果归降改投,也是能得到荣华富贵的,可李弈不愿意。
他由此至终,目的就是万万人之上的主宰之位。
为此,他可以牺牲身边的一切人事,权衡利弊,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为了当皇帝而谋天下。
一个为了山河万民责无旁贷而想登顶。
这么说吧,但凡隆庆之子有一个是英主的苗子,谢辞恐怕都不会走上这一条路。
但李弈不是。
李弈脸色霎时变了,谢辞的目光锐如鹰隼,一下子将他所有光鲜亮丽的说辞全部剥落下来,剩下的都是赤果果的欲望和不甘。
谢辞淡笑一收,冷冷道:“你甚至牺牲冯其州父子!”
谢辞何其聪敏,翠林水道,他一下子就还原了李弈的整个反扑计划。
彭城所有关隘是水路石闸门最先告破的,是谢辞的兵锋强悍所致,但难道没有李弈的几分刻意吗?
不惜把冯其州父子摆在必然牺牲的位置上,连谢辞都知道,冯其州父子忠心耿耿追随李弈已多年。
上次贫民先锋军被胁迫,那这次呢?
谢辞有句话想质问李弈很久了,他恨声:“大魏沉疴多年,养出一大批豪族,你搅动天下,和这些人联合成军,你想过以后怎么解决吗?!”
“你真的不会又是一个隆庆吗?!”
提起隆庆,李弈凌厉的神色终于崩了,这是他的杀父灭门仇人啊!
“你放屁!谢辞!你胡说八道——”
李弈声嘶力竭,他甚至一下子撑起来,长剑一横,谢辞身后的张慎黄宗羲等人立即上前一步,横剑。
谢辞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去。
李弈死死瞪着谢辞,沉重的喘息声:“我和隆庆不一样,这些人,我以后都会解决!”
他跄踉着,以剑驻地,嘶声。
顾莞却插嘴说:“不,其实你知道,你解决不了的。”
她说得非常笃定。
因为上辈子,李弈掌摄政大权,除了一个朱照普,他谁也没用。
说明啊,他心里其实明白得很的。
顾莞啧一声:“别狡辩了,你就是想当皇帝。”
这一句又一句,相视一笑,笃定的眼神和话语,一下子戳中了李弈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位置,像一条挫子狠狠将他所有掩饰的外表都挫了下来,他一下子变得狼狈不堪。
李弈终于崩了:“对!我就是想当皇帝,这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他声嘶力竭,神色变得狰狞:“我受够了被人摆布决定命运!”
好吧,没错,李弈从一开始,自他看破王朝末年伊始,他的布置就是直奔天下主宰的。
这过程中,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没有调整过目标!
要么成功!
要么兵败身死!!
没有第二个选项。
李弈神色大变:“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他盯着谢辞,双目赤红滴血一般,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谢辞一样能深切地体会到他的情绪和情感:“他是活活疼死的。”
西北艰苦,旧伤复发,全无办法,连个好些的大夫和药都没有,在那流放地窄小的木板床上,挣扎着,活生生疼死的。
李弈当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哭着,李淳竭力忍着,但小李弈明明白白地看出他的痛苦。
李弈嘶声:“我爹做错什么了?他为了驻守边关征战沙场一身旧伤,仅仅是因为谢信衷已经足可独当一面,他手握兵权的时间也足够久,然后他就该被卸磨杀驴了!”
李淳被伤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挣扎了一个多月,才死的。
李弈失控了,在这个冷雨兵败的大江边,他浑身浴血,撕心裂肺:“我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我不想被任何人摆布命运!我宁可摆布别人,也不能被人摆布!这有什么错?!”
泣血一般的恨声。
其实在场的人,基本人人都知道李淳的,这才一下子想起,眼前的这个,是李淳之子。
谢辞沉默了,其实他很懂这种感觉,深深地懂,因为他也曾深切地愤恨不甘过。
谢辞的冷漠和深恶痛绝一下子敛了,他静静沉默片刻,说:“李弈,但你忘记了一点,有权御就有职责,你不能只要巅峰权力而忽视其余的一切。”
其实说白了,就是权利与义务。
这是对等的。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视而不见,路必走偏。
谢辞摇了摇头:“为主帅,你不能珍惜麾下将士之性命视之如己;为人主,你竟然把手无寸铁的贫苦百姓推上战场;你视田间等人如器具,你监视他们,欺骗他们,你忘记了当初对他们的承诺,他们背弃与你不也是顺利成章之事?”
他擡头,淅沥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谢辞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对李弈说:“其实你都明白,只是在你心中,这些都不重要罢了。”
相似的经历,最终走出了两条截然不同道路,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那么多死于先锋军的贫民百姓,还有被压榨得死去活来的江南底层,谢辞并不觉得李弈有分毫无辜,过去的痛苦不是施虐的理由,唯有坚持自己,时时刻刻自省以免走偏,才能如手中的金属刀刃一般永远锃亮。
谢辞说:“闻太师最后看透了你,这就是他不选你的原因。”
“假如他还活着,知悉你之后做下的事情,恐怕会生生气死过去。”
李弈有今日,闻太师功不可没,怜悯他,真的帮助了他很多很多,包括谋回王爵,包括最伊始势力发展的基础,都是闻太师扶持年少的他的。
“他没有对不起你。”
“但你真的对得起他吗?”
夤黑的深夜,风声萧萧,谢辞的声音淡淡的,在这季春的雨水中染上了一丝的寒。
李弈再也说不出话了。
这个长发披散,紫衣染血,长剑驻地的英俊颀长男子,粗喘着,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他原本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要和谢辞一决死战的,但可能说话的时间太长了,他忽感到江风很冷,呼呼吹拂他的全身。
李弈睁大眼睛,死死咬着牙关,但鲜血渐渐流尽,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四肢百骸而起,侵入他的心脏。
他那些翻滚的愤懑,最终凝聚在胸臆这一处,不上不下,随着流失的热血,永远停驻在这里。
李弈跄踉了一下,最终,他慢慢栽倒了。
张慎上前一步,试了试呼吸和颈脉:“主帅,他死了。”
……
萧萧的风声,在这里,远离的战火,一片夜的宁静。
谢辞侧了侧头,顾莞却不知何时,没有站在他身边了。
顾莞是往虞嫚贞那边去了。
山没有第二条路,虞嫚贞只能往这方向来。
顾莞见到她终于跌撞出现,她慢慢地,踱步过去了。
有些事情,得算一算总账了。
她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原主这一本帐,却必须讨回来的。
虞嫚贞作恶不少,让其安生活下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只是她背在背上的小女孩,顾莞之前交易时说过会照应她的,她不会言而无信,这就有那么点棘手了。
顾莞正琢磨着要怎么过后暗中冷处理,不想,却不用了。
虞嫚贞静静站在山边,看着李弈歇斯底里,最终慢慢倒下去。
她不可置信,又心口发冷,嘴唇哆嗦着,眼神有种难以言喻的空茫,最终动了动,看顾莞向她走来。
而李弈倒伏的身前,一袭鲜红的帅氅猎猎而飞,永远都那么瞩目,不管是红是白。
距离那么远,但她的角度,他和顾莞的身影却贴在一起的。
虞嫚贞怔怔看着顾莞,她说:“你真幸运,能拥有他。”
她声音沙哑,有种充血的殇觉。
顾莞一笑,她扬眉道:“是的,我很幸运。但他也很幸运,能拥有我!”
那种飞扬的自信,灼伤虞嫚贞的眼睛,她怔怔的,落下泪来。
片刻,她将背上的孩子放下来,亲了小女孩一下,抚摸着她冻青的小脸。
虞嫚贞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放平缓下来,柔声对她的孩子说:“你爹不好,但娘还是舍不得他,他去世了,娘要陪着他。”
“你瞧那个姨姨,从前我们是闺中好友,虽立场相对,但我们私下的情谊一直没断过,她答应了娘,以后照应你。你要好好听姨姨的话。”
走到今时今日,李弈已经死了。
而她,深知到自己和顾莞的龃龉。
她可能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前世没能保护好孩子,这辈子狠心聚少离多又最终无果。
但五岁的孩子,已经记事了。
这是虞嫚贞最后唯一能为她的孩子做的事。
她知道,自己恐怕不能活下去了。
而这照应,有百样的照应法,顾莞对李寻并无什么感情,她得消除孩子和顾莞之间的芥蒂,尽可能让她的将来平顺一些。
虞嫚贞慢慢站了起来,松开手,李寻一下子哭了,追着跑上去,绊扑倒在地。
她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但虞嫚贞没有回头,她慢慢抱起李弈的尸身,拖着他,一步一步往沙滩尽头走,走到水漫上的地方。
虞嫚贞的水性也就那样。
她一步一步走进去,直到没顶。
殷罗冷哼一声,他可见识太多人性阴暗了,偏了偏头,手下上去一个,直接潜进水里去了。
良久,上来,冲殷罗和顾莞方向点了点头。
殷罗这才罢了。
……
“回去吧。”
谢辞下令,大军回城,一列列的骑兵后军转前军,往来的方向折返。
雨渐渐小了,只有一丝丝的雨丝。
谢辞和顾莞肩并肩,沿着沙滩走到水边,顺着那一浪一浪的江水沿着细沙缓行。
今夜,谢辞感触良多,他说:“但凡隆庆之子有一个是贤良英明的,我都愿为臣为将驱之,哪怕,无法为爹和哥哥们昭雪。”
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历遍几多艰辛突破几多的心里障碍。
并且这一场南北大战,全天下又付出了多少的代价。
驱逐北戎之后,退隐山林,都可以。
经历了这么多,富贵繁华是云烟。
他大概会一辈子都这般简朴的生活下去,因为见识了太多的不易,而有太多的前辈前仆后继牺牲在黎明前。
谢辞这辈子都无法奢菲。
到了这一刻,南北大战彻底大胜,谢辞先感受到的不是胜的喜悦,而是肩膀上沉甸甸的重担。
他已经担心自己做不好。
谢辞不是胆小的人,而是天平的另一边太过沉甸甸了。
他还有很多要学,还有很多要摸索,但愿穷其他的一生,能实现太平盛世。
想想他都觉得战兢。
顾莞歪头一笑,握住他的手,“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
她鹿皮短靴湿了一半,一脚踢在沙滩上,笑语晏晏,眉目有种细水长流的温酽也有一种带笑的飞扬。
谢辞一下子笑了起来了:“嗯,你说的对!”
他心里刚才那些沉甸甸,一下子感觉轻快了,他感觉愉悦和甜蜜。
对的,他还有她。
他俩会一直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说:
英雄之所以称之为英雄,是因为他的稀少而珍贵。
昨天有宝宝说对了,李弈不是不懂,只是选择性忽视罢了,就算再让他重头来一遍,他也无法走谢辞的路。
好了,大概明天还有一章!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亲爱的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可爱又迷人的反派”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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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亲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