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赤金英雄,牵手晨曦
深夜过去,会有晨曦。
在蒙蒙细雨中迎着潮润的江风前行,顾莞心里忽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持续了好几年的战事,终于将要宣告结束了。
两人手牵手走了一段,直到沙滩收窄,江潮漫上来,两人才接过身后谢云谢梓一直牵着的缰绳,翻身而上。
大军缓缓回城,两人也不疾不徐,膘健的战马感受到了这种情绪,步履也变得轻快起来了。
迎着黎明前的夜色,渡金峰山而过,当他们抵达彭城大城之际,一缕朝阳喷薄,半壁灰白的天空变得金红灿灿,气氛也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了。
离得远远,便听到那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和欢呼,一浪接着一浪,连许多已经躲避到附近山上的百姓庶民都能听得见这个黎明爆发海潮一般的欢啸声浪。
这样的欢呼浪潮,在谢辞折返彭城北门的时候,一瞬抵达了至高峰。
彭城彻底下了,在谢辞的帅旗插上箭楼后三个时辰,巷战宣告结束了。
霏霏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硝烟的气息犹在,焦黑与殷红斑驳处处,沸腾一般的声浪之中,秦显一身深黑重铠率先快步迎了上来,杀气腾腾犹存身上颇为狼藉,激动得无以复加,他一把掷下长刀,“啪”一声单膝下跪:“少将军!彭城已下——”
秦显已经改称谢辞为主帅很久很久了,但情绪极度激昂之下,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旧称呼脱口而出。
“好!”
谢辞大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扶起秦显,“秦叔,快起来。”
秦显站起,这才发现,他已经目泛泪花,眼眶发红,眼泪哗哗往下淌,又哭又笑。
眼前这个擎天一般的青年将帅,是那样的如日中天,继往开来,他看着眼前的他,感慨动容得无以复加。
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四人,尤其是秦显,从最开始就死活以谢家军自居,固执着追随着他,不顾一切。
谢辞对他们的感情也是极深的,尤其是秦显,他今日才发现,不知不觉,秦显老了不少,这个依然有着膘健体魄的超级战将,鬓边的银丝却添了许多,一哭,鱼尾纹很明显,秦显也快五十岁的人了。
但秦显却很高兴很欣慰,有生之年,他还有余力的时候,竟然能协助谢辞鼎定天下,迈到了最后一步,不负自己,不负昔年他的老将军。
他心里异常地激动,甚至想,即便是将来去了,见了他的老主公,他也有很多话可以说可以炫耀了。
秦显笑着笑着,眼泪稀里哗啦,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但却没人笑他,谢辞身后的张慎黄宗羲贺元等人也不禁笑着目泛泪光……
谢辞上前一步,重重拥抱秦显,他在秦显的耳边说:“秦叔,这是个新开始,我将来还需要你呢。”
你得好好的。
虎虎生风,一如既往。
将来入主朝廷,谢辞倚仗驱使的,当然他的一干心腹们,不然还有谁?
谢辞担心秦显觉得完成使命,人会一下子变老生病,他从小见过这样的叔伯实在太多了,立马就说了这一句。
秦显果然精神一振,连痛哭笑泪的敛了几分,他立即说:“对!少将军说的是。”
他还不能老,想起日后诸多的事宜,秦显那股心气立即又提回来了。
还早着呢,给他二十年,都不知够不够用。
谢辞擡手,用护掌的黑纱给秦显抹了眼泪,他立即露出了一个笑。
谢辞转身,对身畔的一众心腹道:“诸君亦如是,我与诸君将安享太平,但也将承另一种辛劳重责。”
众将心下激动,“啪啪啪啪”跪伏一地,齐声:“我等必不负主公今日之期盼!”
“起!”
谢辞简短锵声,大家齐齐应道:“是!”
江风一阵一阵的,箭楼之上巨大的赤黑二色的帅旗猎猎而飞。
朝阳越过山岭穿过大地,落在城廓之上,鲜红和玄黑二色在阳光下鲜明夺目,一个斗大的“谢”字铁画银钩,凛风翻飞,又岿然不动。
……
当夜,谢辞下令,大胜的北军在彭城就地休整。
烦嚣琐碎的一天忙碌过去之后,在月色幽幽的晚上,谢辞偷偷钻进顾莞的房间里去了。
他从来没有干过这事的,但在这个大胜过后他令全军放松休整的夜里,他终于允许自己破例一次。
顾莞一见他,噗嗤就笑了,掀起一点被角,让他钻进来。
谢辞脸颊泛红,但也立即就着她掀开的一点口子,钻到她的被窝里去了。
他卸了头盔,但没卸甲,就这么躺在床上,顾莞滚进他怀里,他立即收紧那边的手臂,将她抱紧起来了。
顾莞枕在他的咯吱窝里,坚硬的甲片和他有力的胸膛,帐内黑乎乎的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她一双忽然抚上他的眉梢和左胸,柔韧的指腹带着温热的体温,她小声说:“别想太多,你瞧秦叔他们,爹和哥哥们肯定也很高兴的。”
谢辞心口一热,又发涩,这个世界上,唯有顾莞才能真正细腻地明白他心中情绪和情感。
白日谢辞步履铿锵,举止若定神态自如,指挥安排有条不紊,从上至下立即有了主心骨贯彻全军。
但谢辞怎么可能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呢?
时至今日,再回首去望,昔日卢信义等人不过贪恋沉沦。昔日困惑荒凉的,谢辞蹚过荆棘之后,已经自然而然有了答案。
他与这些人最大的区别,大约便是大道直行去改变,翻天覆地,虽死无悔。
过去种种生死经历,最终成为成长线上一个烙印,当时动魄惊心,但回首再看,心绪平静。
但总有谢辞平静不了的。
种种过去回望到最后,无法避免的,忆起了他已去逝多时的父兄。
千夫所指,千万人俱往矣,却愧对妻儿。
谢辞已经理解并认同了他们的选择,并且自己也无悔投身于此,他确实对父兄的牺牲已释然,但却不代表情感也一并流逝。
不郁忿,不压抑,但他们鲜活地存在着他的记忆之中,从来未褪色。
在这个获得大胜的夜晚,他很难的,不会不想起他们。
他熬过了黑暗长夜,将要踏进晨曦。
想起了无声倒在黎明前的他们,心潮起伏,怅然又难过。
顾莞轻拍了拍他的心口,把脸贴在他的左胸,无声陪伴他,谢辞笑了下:“没事,就是有点惆怅。”
他深呼吸一口气:“明早就没事了。”
一晚上,足够他恢复心情了。
……
北军大部队在彭城休整了一个月。
期间,谢辞初步肃清了江南世家,同时命秦显和张慎吕亮率军赴荆南,把朱氏残存的势力清理干净。
至此,江南、荆南,初步平定。
四月,谢辞率大军西去,兵锋指向西南。
罗氏叔侄已经授首,二十余万荆南军已经被谢辞提前解决了,这月余归降北军的西南将尉在得到谢辞的允许之后,书信往西南来回不断。
最终,北军抵达西南重关剑阁关,西南坚持仅仅一天,开关投降,迎谢辞大军入关。
五月中旬,谢辞率军穿汉中抵陇南,把陕地大大小小的自立的豪强和匪寨都扫干净了。
至此,天下初平。
当年七月,与张元让通信之后,谢辞率大军越太行,南下渡黄河,兵锋百万,抵汜水关前。
张元让开启关门,迎谢辞大军入关。
……
入关的当天,已经入秋,茅草的长尖初初泛黄,蓬松的狗尾巴草浪在秋风一阵阵起伏。
谢辞并他麾下大军一直都是高歌凯进,荡清南北的,只是到了关中京畿之后,却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包括谢辞身后的秦显黄宗羲等大小将领,难免有些沉默的不自在,毕竟在外头他们驱北戎定天下,是正义之师。
只是来到京畿和中都,却有些正义不起来了。
毕竟,大魏朝廷还在,他们都是大魏之臣。
大军进关,再多自己明白的正义,那也是篡朝。
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只不过,谢辞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京畿百姓和他们想象中的反应有点不一样。
离得远远,就见到攒动的人头,乌泱泱的望不见尽头,搞到京兆府都不得不派出衙役来维持秩序了。
大军沉默开进的声动,军威赫赫,无声而井然肃杀,当那深黑色的铁甲乌泱泱出现在视线尽头,骚动立即起来了,欢呼声如潮水,一浪一浪蔓延开去,沸腾了一般。
张元让肯定不可能安排什么迎接的,但京畿的百姓,竟自发夹道相迎。距离中都东城门还有将近一百里的地,已经人满为患,宽敞的官道留出来,两边黑压压都是人,甚至房顶树梢都爬满了。
“这……”
谢辞一时之间,都惊讶了。
这时候,有妇女骑着驽马奔跑上来,离得远远,被谢辞护军稍稍拦了一下,但很快谢辞令放行。
那是个青年女子,容颜姣美,但青蓝布巾缠头,已染上了市井的气息,她笑着,笑着笑着激动落泪,快马上到前来,翻身而下,小心翼翼展开怀里抱着这一幅红底金字的两尺宽一丈的布帛横幅。
四个大字,“赤金英雄”!
金灿灿的,这些绣字的金线,全部都是用的足赤真金金线,是她们姐妹凑的银钱,绣工最好的姐妹昼夜不断绣了足足几个月,自彭城大捷传回伊始就开始裁剪制作,近日堪堪完工的。
这个女子,正是谢辞大败驱逐北戎大军,自北地十七城解救回来的中都被掳女子的代表。
她把锦帛匾额献给谢辞之后,跪下来,双膝着地,郑重端正地,深深叩了三个响头。
她泪盈于睫:“谢谢您救了我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们姐妹在家中供奉了长生牌位,盼您一生顺遂安乐!”
眼前这个,神祇一般的黑甲男子。
现场很多和她一起来的姐妹,当场泪流满面,纷纷伏跪遥遥叩首。
嗡一声,整个官道的所有百姓,一时黯伤又动容了起来。
谢辞一时之间,眼眶都发热,他亲自翻身下马,要将女子扶起,但女子不用,她起身深深一福,拉着马缰小跑去了。
京畿的百姓,对谢辞接受度其实非常高,因为关中是遭遇过外寇屠戮肆虐的地方,先前谢辞等人担心的情况,根本没有出现。
谢辞是驱逐北戎平定天下的大英雄。
哪怕思想确实迂腐的文士,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崇拜,敬仰,谢辞人未到,民间的议论声已经沸腾起来了。
大军的磅礴气势,让人心动神往。
欢声如海潮一般,不少原来只是来凑热闹的人也感染了这个情绪,变得雀跃期待了起来。
谢辞深呼吸一口气,翻身上马。
他回头望了顾莞一眼,顾莞眉眼弯弯,她掌着情报部门,显然她是知道的,但她给他们一个惊喜。
谢辞笑了一下,回过头来,肃了肃容,率大军缓缓进城。
……
当天,除去皇城以外,南衙北衙禁军无声退了下去,北军接掌了中都城防。
但谢辞的惊喜,却不止这一个。
后面这个,却是连顾莞都不知道了。
进城之后,和张元让会面,忙碌结束之后,谢辞和顾莞说:“我们出城走一趟吧。”
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很遗憾,没能在他鲜衣怒马最恣意的年龄,与她一并策马过长街郊野,看那最好的年月和风景。
但好在,现在也不晚。
顾莞一笑,两人当天换了便服,骑马出了城,沿着谢辞当年肆意而过的郊野土道,把它们都走了一遍。
入秋了,但夏的尾巴犹在,阳光不是很炙热,但却金灿灿的,青山苍草微微泛黄,有不知名的杂木叶子已经微微有一层红色。
两人策马而过,距离上一次京郊跑马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再踏故地,心境截然不同。
两人手牵手着,花了一天的时间,走遍了很多的地方,谢辞给她细细说了很多故事。
他的青春,他的年少。
最后再在两人定情那个小溪边,谢辞轻轻拥着她,在她的额头,虔诚地落下一个轻吻。
谢谢你,真好,让我遇见了你。
当年的我不够好,但幸好你没有嫌弃我。
之后,两人策马去了灞水,去了此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地。
去接荀夫人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成婚已经多时,迟来的敬父母拜高堂。
他们来到了灞水边,那一大三小,四个小小的坟茔。
但出乎意料的是,坟前竟然摆满了鲜花冥镪,还有许多一看就是小老百姓自家带来的供奉祭品。
山包簇拥,小山坡上,长长的金黄泛青长草呈半包围簇拥着这四个小小坟茔,但坟前坟后一圈的杂草都已经清理得很干净了。
有个农夫从这边经过,族中学堂粗认几个字,认得“谢公信衷”,后来又认出了“兄骍”、“兄峷”、“兄辨”。
这四个夹杂于荒草之中安静眺望灞水的小小坟茔,不知何时被附近村民发现了,村民也没有声张,只是逢年过祭,总会来祭拜一番,土坟也时时修补清理。
几年过去了,小土坟依然好好的。
前日的夹道相迎,可能都没有这一幕给谢辞的感触大,他愣住了,安静伫立很久,最终快步上前,俯身细细看着这些粗陋简单的祭品,他伸手,轻轻抚摸上那粗糙的墓碑。
霎时,泪盈于睫。
顾莞含笑站在后头,没有上前,她微笑着看着,侧头和已经红了眼眶含泪的谢云等人对视一眼。
真好啊。
随着谢辞的名动天下英雄盖世,他的父兄,乃至庞淮闻太师等等一干人的所有事迹,都传遍了天下。
饶是当年朝廷铺天盖地,但底层老百姓们自认一个道理,他们并没有污信谢信衷父子。
这可能,是对谢信衷父子庞淮闻太师等人最大的肯定和慰藉。
……
当年八月,大魏小皇帝庆寿帝下了一封长长的罪己诏,是他自己写的,稚嫩的笔锋,内阁大学士的润色。
小皇帝小宗入继大宗,名义上,是隆庆帝之子。
他检讨了父兄暴虐强征横敛和叫门开关种种有负天下臣民的罪行,诏书最后,自述年幼无能,不能承托起如今诸多沉疴的江山,他日夜惶恐。
最后,庆寿帝禅位于佂北大元帅大将军武成王谢辞。
同年,谢辞登基。
大魏朝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江山翻开一页新的篇章,谢辞重立新朝,国号齐,建元永平。
封前魏小皇帝为刘山侯,封地建侯府,自此迁居刘山。
被清理过的李氏宗室随之一并前往。
当年,谢辞终于实现了他的昔年所愿,将他父兄的灵位请进太庙。
同时配享太庙的,还有闻太师庞淮等一干牺牲再黎明前的先驱大义者。
谢辞亲自撰写祭文和诏书,将他们的事迹清晰地陈述了一遍。
当天,庞栎和商容赵信河等人泪洒当场。
……
谢辞他麾下的所有人文臣武将,亲自祭奠,深深伏拜。
当全部仪式都结束之后,所有人都退了去。
谢辞和顾莞站在偌大的殿内,仰望着那蓝底金边的神座,午后的阳光映进来,殿内肃穆,又明亮。
自从发现百姓偷偷祭拜他的父兄之后,谢辞一下子高兴起来。
今天他有点伤感,但更多的是高兴。
他和顾莞肩并肩,站在长长的供桌前,和他的父亲和哥哥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私下的家里话语,先前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今天主要说的,是他决不负父兄教诲,请他们监督他。
谢辞拜过父兄,又牵着顾莞的手,去看过闻太师和庞淮他们,一一说过了话。
最后来到殿门前,跨出簇新的门槛,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
“你也要监督我。”
谢辞有点紧张,他生怕自己将来有一日会走偏。
顾莞扑哧一笑:“那当然的。”
两人手牵手,将来的道路一起走。
迎着金灿灿的秋阳,快步下了台基,最后一级,顾莞一跳,跳上了谢辞的背,她笑着说:“我要你背我!”
谢辞的方才的情绪立马去了,变得心跳加速期待起来!嗯,快傍晚了,自从进城之后,不算军中了,他立马就和顾莞一个房睡了。
这段时间,蜜里调油,食髓知味。
谢辞立马说:“你累不累?我们先回去睡一觉。”
先睡了,然后再起来做事,也是可以的!
顾莞哈哈大笑:“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走!”
谢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了,他最后回头看一眼高高的太庙,掉头跑了起来。
钦天监说,今冬的年景会比去年好,但愿一年比一年好。
阳光和煦金灿灿,照在岁月痕迹的汉白玉广场上和两人的身上,前面的路还很长,但没关系,因为他知道,顾莞会永远陪着他走。
奔波和战事终于结束了,两人终于迎来了安宁相守的日子。
家人都在一起,以后还会添口。
将来肯定会越来越好。
阳光给两人的眉目渡上一层金,正如他们将来厮守的岁月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