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夏以崖等人匆匆商议,大致定下,旋即立即重新上马,佯作若无其事继续大战。
后半程的战事之中,圣山海左翼多次沦为战事重点,一度停滞打得开了花。
在这样的剧烈战事当中,夏以崖发挥稳定,不断挪移再也没有发生先前那种避无可避的遭遇战。
但这样的激烈大战当中,总有全军都陷入胶着的厮杀的时刻,夏以崖率军避开了裴玄素的帅旗,却总不可能避开全部的敌军。
在厮杀和混战当中,亲军将领窦世安和十二宦营将领李仲亨在夹攻江左夏氏部以及明州虞氏部,两门阀配合得十分得宜,战得也非常激烈,只是李仲亨在不断缠斗当中,他率先发现了江左夏氏部中一晃而过的曹闵的脸,对方领着一个营,跨骑在马上,正在大开大合奋力厮杀冲锋,不断给身边的将领出谋划策。
李仲亨宦将出身,他是裴玄素的心腹之一,对督主大人的事情知悉得更多也主动了解得很多,已经知道曹氏的大体事情并参与到先前根除夏以崖和曹闵一连串暗器当中的去。
并且他和曹闵是有过几面之缘的。
昔日老督主赵关山和裴玄素之父裴文阮是好友,曹家和裴家关系不同一般,年轻时曹闵任过几年京官,虽没什么交集,但因为上述原因,偶然遇上总会望两眼的。
李仲亨一眼就把曹闵认出来了,当即就毫不迟疑率军多个冲杀,奋力之下,最后曹闵所在的营部冲乱厮杀,将曹闵成功生擒。
李仲亨直接吩咐身后宦兵近卫将此贼等牢牢捆绑,拖将下去了。
滚滚的硝烟冲翻天际阴云,西北风呼呼,战事下半程下了零星的小雨。
如今已经是深秋近冬,南方尚见苍翠也不下雪,但雨水下来也很冷。
这时候,战场不断挪移,已经来到了葵水西的嵊州一带。了。两军兵卒战意飙升到顶点之后早已经开始回落,全凭意志和指挥在跟着冲锋,谁也不想落败,但此时此刻,已经筋疲力尽,囊袋里的干粮也已经吃尽了,又冷又饿。
最终在抵达葵水西的嵊州一带,再度日暮,两军旋转分开擦过,急行军之中有兵卒摔倒在地累得爬不起来。
始终不分胜负,但彼此的后方,一南一北,却是扎营钳制对方与之对峙的最合适营地。
双方主帅都在权衡着,观察着,最终在擦过一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鸣金收兵。
兵卒已经支撑不住了,继续夜战的话,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彼此都同时下令敲响铜锣,迅速往后撤出十数里地。
两军哨兵都谨慎盯着对方大军,但次此时此刻朝廷大军和圣山海的大军都绝不可能撤出葵水西平原这个战略要地,最终两军一南一北,各自挖驻工事,在此扎营暂歇。
……
要激怒裴玄素并不难。
因为曹闵当初在夏以崖的安排之下,却是干过好些让人发指的事情。
每每午夜梦回,他都时不时会突然惊醒。
哪怕他固执耿介,越是这样,他就越坚持迫不得已的选择是没有错的。
身为夏家人,夏氏子弟必要时当毫不犹豫为夏氏牺牲一切,他是这样,曹夫人姐妹也应当这样。
鏖战持续了两个昼夜,裴玄素一直跨骑在马背上,高强度的指挥判断和率军冲锋,他暗红玄黑铠甲上面污渍干涸鲜血斑斑,也已经非常疲惫。
但驻扎大营之后,他依然第一时间先亲自观察远处的圣山海大军的动静,倾听哨马不断传报,确定对方没有虚晃一枪,在前军足足一个多时辰,这才转身离开。
之后他亲自骑马巡视了整个大营,看了伤病营,勉励的军中诸多大将,并听取了后者的情况军报以及调整各部驻扎位置,花了大约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午夜时分,他才折返中军主帐。
这时候,曹闵那一行人的刑讯结果已经出来了。曹青晔招供得很彻底,于军中暗棋那些,曹闵一行能补充的不多,口供涉及的,更多是一些连曹青晔都不知道的私密秘事。
李仲亨当时拿下的,除去曹闵本人之后,还有其身后部分亲卫。这些亲卫之中有几个曹闵的多年心腹,当年负责和夏氏、夏以崖联系的,但后来出了曹夫人姐妹和裴家的事情之后,曹闵急需要铺开人手到外面去,于是他们就被派遣出去了。
说起亲信心腹,他们犹在曹新那些后来者之上,他们之中甚至有一个是从小就跟在曹闵身边的,知悉当年的很多的内情。
没几个人能熬得过东西提辖司的诏狱大刑伺候,于是这些人也陆续招供了,招供出曹青晔说的那些事情,也招明了他们的来历位置,最后多条线牵扯着,不可避免招述到当年裴家家变之时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曹闵一声不吭,但没关系,他底下不是还有人吗?
顾敏衡唐盛手段了得,等待裴玄素巡军回到中军帅帐,翻身下马,口供已经全部出来了。
“督主!”
裴玄素很累,但他下马之后,缰绳一甩,还是阴着脸第一时间往后面的刑帐快步走过去。
然而,他才刚刚迈开一步,唐盛等人已经来了,并呈上了厚厚的一叠供述。
后面那些,是没什么打紧的,和曹青晔所述的重复了。新的全部都放在前面了。
马蹄沓沓,血腥味和汗臭味隐隐,战船运输的第一批扎营辎重已经下来了,锅大的火盆扔进巨木泼上桐油,燃起了篝火,还有裴玄素身后举起松木火把的贾平房伍等亲卫。
夜色中,火杖的黄光明灭,在风中不断闪动。
裴玄素唰唰唰,连续翻了十几张,一股巨大的忿懑直冲天灵盖,让他几乎要浑身战栗,眼前发黑。
说来,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事发的时候,曹夫人和裴明恭母子,其实有曾有机会避开这场灾厄的。
这也是裴文阮原来的打算。
当年龙江之变的那个月,是曹闵之妻张夫人的四十五岁的生辰。
张夫人年纪比曹闵大。她的身份很不一般。她是曹闵姐弟兄妹父母“亡故”之后投奔的“远亲家”的女儿,是大表姐,恩人之女,人很好,对曹闵姐弟兄妹三人一向都十分关照。其母又嫌弃过曹家姐弟兄妹三个,都是张夫人给从中斡旋大力化解的,最后定了亲,才真正亲如一家。
姑嫂关系极好,每年张夫人生辰,曹夫人都会精心给张夫人准备寿礼,每逢五逢十这些整生日,她必然是要亲自带着儿子会娘家给嫂子贺寿的。
——这个儿子,指的是裴明恭。裴玄素她没那么愿意带。
本来那一年,曹夫人也要带着裴明恭往南都应京去,给张夫人贺寿的。
——当初裴文阮种种掣肘,只因不能违和,否则提前送走妻儿,此地无银,必会泄露机密。
原本曹夫人裴明恭母子,是能顺利成章离开龙江府的,裴文阮都准备好了。
可惜即将出发之前,曹夫人的兄长曹闵送来一封信,说张夫人大病一场梦见亡父,往通灵寺斋戒祈福去了,并打算斋戒满三个月后做一场水陆法事,张夫人今年不打算办寿了,说曹夫人如果想来,就等做水陆道场时再来吧。
到时候参加水陆道场后,接张夫人回家,在一起一家人摆个小家宴。
曹家为表郑重,来得的家人也比较多,带来了张夫人给准备的很多土仪干货等物,人多口杂,就整个府伊衙门后宅都知道了。
于是曹夫人母子就没法去了。
但如今这些人供述,当年的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张夫人并未大病也没做梦,更没主动往寺庙斋戒做水陆道场,只是在曹闵的提议下,遣了侍女做替身代她去——这在时下是很流行的。
这份信,乃是夏以崖隐晦敦促之下,曹闵亲笔以及伪装的张夫人手书送来的。
因此,张夫人寿宴只是小办家宴,寿辰前夕,得知视若亲妹的曹夫人不来了,还十分失望。但没法,只能念叨着,明年再见见。
但张夫人不知道的是,她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她们了。
那么,曹夫人知道吗?
当年曹闵上过京的,曹闵身边的亲信和夏以崖那边的人联系频繁,夏以崖对裴玄素情况极度关注,因为这个亲信是影影绰绰知道一些的。
真相让人触目惊心。
曹夫人对视若另一个亲姐的张夫人的笔迹非常熟悉,她启蒙习字就是张夫人手把手教的。拿到信的当时,她就发现宝盖头没有起笔没有内勾,她当时就察觉不对了,这封信不是她嫂子写的。
但兄长的信,却是真的。
兄长为什么不让她去应京呢?并且是采取这样的方式,难道他做什么对不起嫂子的事情,纳了新妾,宠妾灭妻?!更有甚者,让嫂子生病,连寿宴都不给嫂子办了。
曹夫人当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当即就召了娘家送信送礼的问,结果后者心里一惊,却断言否定。让曹夫人越发疑窦,甚至当天就想收拾行李,乘船南下应京去一看究竟。
但当时那样的情况,在曹家寿宴不办的消息已经宣扬出来去的情况下,裴文阮不能让她这样走的,只能说过半月他就有假,到时一起去。
夫主不同意,曹夫人并不能迳自离家远行。
并且当初裴文阮神色肃然,仿佛外面有很大的事情,夫妻再不和睦,她也不能这样拖后腿,只能硬按捺住。
这是娘家的恶闻,并且没有确定什么之前,曹夫人绝不会给自己兄长扣上这个不名誉的罪名,因此除去裴文阮本人,也就曹夫人一个人知情。
事后的种种事情,裴文阮身边亲信近卫文官,曾经一度和属于妇孺的曹夫人裴明恭同压在队伍后半段被押解上京。前者惊愕的难以复加,曾经失声说过:“怎么会这样?主子不是命人去接您和大公子离开吗?”
裴玄素也就罢了,远在沛州,并且身为刺史,也许发生了什么不可抗力的事情。
可曹夫人裴明恭母子就在龙江南郊,怎么可能被拿住并且一面懵然惊惶。
难道裴信一大队人二十多个人,一个都没能抵达南郊别院吗?
很快就分开了,曹夫人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兄长那封信和伪造的张夫人那封信。
曹夫人虽偏执倔强,却是很聪明的,否则她生不出裴玄素这么精彩绝艳的聪颖过人的一个儿子来。
她突然回忆,细想刚刚被拿住押解回龙江府投进大狱那几天,她忽然想起,竟然一个娘家的人都没有。
这是有些不对的,曹家的人和裴家没关系,照理是会被释放的。但一般这种大案,怎么也得乱糟糟多天,甚至有可能就这么糊里糊涂被牵扯了,毕竟这是刺驾啊!神熙女帝还重伤了。
曹家人当时在府衙后宅,长途跋涉后按例一般至少休息干涸半个月再回去的。
应该也和当时的裴家后宅家人奴仆一起被拿下来才对。
难道这次负责核审的官将和皂吏,真的有这么公正严明效率不低吗?
曹夫人不禁生了一种可怕的疑心,她拚命告诉自己不是的,只是因为恰好负责的官将和皂吏公正严明罢了,很可能嫂子重病无法书写,兄长怕她忧心才伪造书信而已。
但心中始终压着一丝怀疑,无论如何都去不掉。
沦落到大理寺狱这等腌臜地方,涉及的还是皇帝被刺杀重伤不起,曹夫人一个一夕掉落尘埃的高门美貌贵妇,裴明恭一个弱智痴儿,会在这等地方遭遇什么,不言自喻。
曹夫人厌憎了次子半辈子,认定了这个孽障是前生的恶因,是来讨债的,并随着年龄增长和夫婿关系因次子步入极端恶劣,而更加偏执。
可偏偏在这等腌臜般的地狱般的地方,是她的这个小儿子,刚刚受刑回来,手上脚踝沉重的生铁镣铐,血痕斑斑,伤口深可见骨,高烧低烧一直都没有好转过,却强撑着站起来,拼尽一切保护了她和大儿子。
曹夫人当时的心情,她隐隐猜测,拚命告诉自己不是,恍惚惶然,却不禁被绝望笼罩。双生兄长露出獠牙,冷酷无情,这等地狱一般的环境,死去活来,小儿子快死了,他哪怕伤重病死,也会在接下来的诛连中和他的父亲一起受尽极刑而起。
火杖幢幢,明黄的篝火明明灭灭,裴玄素一张张刷刷在这深秋的大营午夜冷风中,翻着手上那些笔迹有些潦草的供述。
浑身血液上冲,电光石火,他脑海中突然一闪,翻过一些当时他高烧半昏半醒之下,人已经烧得糊涂了,没有记住的一些记忆。
他浑身浊血,蜷缩在肮脏的麦秆堆了,高烧让他死去活来,整个人仿佛置身于火焰山中。
模糊中,似乎有个人坐在他身边。
带着一些迟疑的,一双温软的手,落在他的脸上,慢慢地抚摸了他的脸颊。
隐约是裴明恭的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娘!弟弟会不会死,……”
那双手一顿,似乎在呵斥裴明恭,之后好一会儿都没有声动。良久,那双手慢慢动了起来,那是个女声,梦萦魂牵,他小时候曾经无数次暗自期盼过她这样和自己说话,她咬着牙关说:“……你要快点好起来,要好好活下去。”
裴玄素曾经,不他一直以来都是以为自己不过是顺带,母亲的毅然牺牲,全是为了哥哥裴明恭。
甚至这点隐私的感情,他连沈星都没说过。
但要说裴玄素不难过吗?他不在意吗?不,他是难过的,他很在意,不然他就不会把这个事情深深藏在心底,因为自尊伤感和难堪,他甚至和沈星都下意识避开这个话题,刻意不去碰触。
但这电光火石,他突然迷糊想起了高烧中的几段记忆,那双温软的手几次碰触的他的脸和额头,那已经变成沙哑充血的女声和他模糊在说话。
突然之间,心脏像炸裂一般的剧痛,痛得简直死去活来,一瞬间连整个人的移动都没有办法做到。
裴玄素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顺带的,但突然之间,他发现其实不是。在母子落难沦落入狱的那一刻,母亲终于跨过了自己的心里的固执,对他的感情没有的厌憎,终于流露出了舐犊之情。
她希望他活下去,哪怕去了下身没了尊严,好死不如赖活着,留住命,好好活下去。
不是因为哥哥。
他是他,她希望他。
但裴玄素甚至来不及知道,他没能细细品尝迟来的母亲慈爱,她就死去了。
父亲的判决下来之后,她毅然用最屈辱的死法,为他和哥哥挣扎出一条活路来!
这一刻心脏爆发的巨痛,裴玄素倏地眼泪就下来了,他跪在地上,捂住心脏,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娘,娘,娘——”
他呜咽地喊她,由喉头挤出的哽声,到最后撕心裂肺般的大喊。
裴玄泪流满面,他痛苦极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怨恨过一个人,他恨不得活生生把夏以崖曹闵这些人全部杀死,一下下,全部撕咬成血肉,剁成肉酱。
裴玄素脑子嗡嗡的,半晌他突然爬起来,疾步冲,越来越快,狂冲进了营帐。
顾敏衡唐盛的刑讯已经结束了,事实证明普通人并不能承受多少的诏狱手段,曹闵招不招供已经没有意义了,除曹闵之外,所有人都已经从邢架上解下来捆绑仍在湿漉漉的泥地上了。
裴玄素旋风般冲进来,他双目充血神色狰狞,犹如一头嗜血的野兽!他直接把曹闵从刑架上整个踹翻在地,扑上去狠狠咬住对方颈动脉,感觉鲜血喷溅而出,血腥味直冲天灵盖,他狠狠用牙撕咬着,疯狂撕碎对方的血肉。
“去死!去死!”
“你们统统都该死——”
他撕扯够了,“怆”一声抽出长剑,直接用最粗暴最简单直接的劈砍穿.刺,把曹闵砍刺得血肉模糊,几乎成为一具血肉糊糊包裹的森森折断白骨。
裴玄素厉声“啊——”,他掷下宝剑,厉喝:“给我把他拖出去喂狗!!!”
“去!马上去——”
近乎嘶喊的厉喝声,裴玄素勉强站起来,一头一脸一身的喷溅血肉,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但他全然不觉,如同地狱爬出厉鬼的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