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整个京郊大营,就宛如一个砖石夯筑的特殊城池,东南西北正侧四个大门,蒋绍池父子二人各自控制一半,谁也奈何不了谁。
父子大校场对话同时,陈兵营外已经结束,在各自接过一道圣旨那一刻,已经不知不觉呈现一种剑拔弩张。
最后都没有动手,因为他们接的是护驾平叛和奉天靖道的奔赴圣旨,战场并不在这里。
未到最后一刻,父子两人也不想兵锋相对。
但,出了这个大营,就是敌人了。
他们先是一个将领,先拥有一个信念,之后才是父子。
蒋无涯喉结上下滚动,那双手战栗了片刻,他倏地转身,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往南门而去,情绪未曾平复,但动作军令毫不迟疑。
蒋氏父子,各率大军,分走两边,连夜急行军往禁军战场所在的邱谷一带以最快速速赶去。
隆隆的马蹄,沓沓的步兵,金戈铁马,潮水般奔涌而出。
夜色里,蒋绍池疾驰在中军帅旗的快马之下,他心里不是不难受。
蒋绍池高大儒雅,至今仍不见太多老态,他正直守信,从年轻侠客为国毫不犹豫投身义军,抛头颅洒热血不在话下,他能养成蒋无涯这样一个儿子,身边能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忠义中立派将领,那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也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初徐家落魄,没入宫籍,他不但伸出援手,并且从来没有想过悔婚。
他真的是个擎天般有信念并为此已经持之以恒种种斡旋付诸行动大半生的人,很让人敬佩的一个人。
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神熙女帝和他其实是师兄妹,神熙女帝年少拜他父亲为师,两人算是青梅竹马,他守护她已经快五十年了。
缘锵一面,擦肩而过,最后身份成了天堑,饮恨终生。
夜风呼呼,眼下有些凉,一摸是眼泪,但蒋绍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儿子好样的。
但他最终选择了这条路,他也不后悔!
现在就是在拼速度,谁也不能比谁慢,蒋绍池压下所有的情绪,他喝令:“传令,加快速度!骑兵先行!”
“快——”
一连串军令下,隆隆的马蹄声刹那急促起来,闷雷般滚动往西南的玉岭方向而去。
……
蒋绍池久经战阵,蒋无涯也不差,两军的速度是差不多的。
惊雷般的骑兵先头部队让京郊的地皮地震般颤动了起来,感觉到动静的京郊百姓惶惶,还在顽强坚持的夜市全部中断,纷纷躲在屋子里不敢露头。
但现在也没人顾得上这些,大军行进,俱是如此,两军都竭尽全力以最快速度急行军往西南方向而去。
玉岭这边。
十四万禁军的剧战仍在持续,火花四溅,战况异常的激烈和胶着,但明里暗里各方人马,等待的都是京营那边的出兵消息。
几乎都是同一时间,先后接到飞鸽紧急传报的!。
最先接获消息的,是距离相对最近接消息也光明正大的明太子。
虞清飞跑过来跪地,呈上讯报,高兴地清脆的声音都高到破了音:“启禀殿下!蒋无涯蒋少将军接了先帝遗旨!整军自京营南门、东门而出,正率军往玉岭而来!他和蒋大将军大约各率十二三万的兵马!”
蒋绍池可能稍多一些,但总体相差不大,整个京营一分为二。
东宫这边都在紧张等待这则消息,虞清声音一起,大家几乎陡然大松一口气,当场就有欢呼声起了。
明太子一身赭色软甲,眉目凌厉,展开详细急报一看,他沉沉的神色一展,大喜:“好!很好!!”
京营,才是他们真正直到今天之前都不确定能不能攻克的最大难关。
终于达成了他们预想的目标,明太子胸臆中有一种翻滚的情绪几乎喷涌而出!
看来,是注定他在今时今日讨回公道!登上这个凌辱他千百遍死去活来的帝位啊!
楚淳风一直在明太子的身畔,他也是一身战甲跨在马上,他的情绪要复杂得多了,明太子回来之后,楚淳风已经知道明太子是怎么劝说蒋无涯的了。
现在,蒋无涯父子决裂,他不由对蒋无涯这个这一辈青年将领惊才绝艳的佼佼杰出者又敬又佩,情绪难以言喻。
战场的喊杀声中,明太子随手把急报纸笺递给他,楚淳风忙接过来细看,明太子看穿他的情绪,便道:“你以后好好待他就是了。”
明太子情绪已经稍稍敛压下,这话说得平静,但楚淳风听得心里难受,信报都顾不上细看了,“四哥!”
明太子手一挥:“好了,别废话!”
他擡头环视,黑魆魆的夜里,战马长嘶军士厉喝,兵刃交击不断,不远处崇山巍峨,今夜月光黯淡,但都没有关系了!
明太子厉喝一声:“虞清郑安!传令,马上调整战阵,等待蒋无涯大军到来!传信郑密,马上准备起来,随时听凌晨!”
明太子少有不眠的夜晚,但今晚他血脉贲张,风呼呼掠动衣袂碎发,一连串急令下,开始迅速调整阵营,迎接蒋无涯大军的到来。
御驾王旗之下。
神熙女帝几乎是同时接到急报的,她简直不可置信,暴怒:“这该死的蒋无涯!!!”
两边都迅速都动了起来,变故剧烈让所有人猝不及防,都在急速厮杀和调整阵脚。
太初宫的战阵中,裴玄素也是接到了急报的。
他一直在等待这封急报啊,心内情绪绝不亚于明太子那一干人。
但他终于等到了。
夤黑的夜晚,隆隆的战声,裴玄素指挥能力卓绝,十二宦营拚死一搏异常的悍勇,在禁军转战一路往东的战场上,是表现非常优秀的一个部分。
裴玄素每每都能准确根据战局第一时间做出最佳的应对,让神熙女帝对这边的指挥异常的流畅,她很快就将十二宦营放在左翼的重要位置上,并不断以此做出调整。
裴玄素所率的十二宦营已经禁军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旗手卫府军卫等只有数千人的亲军已经在神熙女帝指挥下以十二宦营为首了。
已经是秋夜,厮杀震天,汗流浃背湿透衣物发髻,裴玄素半身喷溅了鲜血,在酉时过半,他终于接到了他想到的那则信报了!
裴玄素判断一点都没有失误。
明太子果然对京营有对策。
这个对策竟是蒋无涯。
但明太子成功了。
整个京营一分为二,目前已经出营,急行军奔赴玉岭北麓而来吗,一个时辰左右,先头部队的骑兵就到了!后面的步兵大部队,午夜前夜必定赶到!
很好!希望明太子别让他失望,神熙女帝也别让他失望!!
裴玄素一直都没忘记沈星曾经说过的,前生神熙女帝重伤后昏迷长达数月。
这可裴玄素最好的展望了。
但后续会如何发展,谁也不知道。
但裴玄素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骤变,并且他部署多时,不管如何,他要掌握更多的兵权!真正握住兵权,关键时刻才能占据尽可能多的主动。
电光石火,马背上,裴玄素把密报递给身边的韩勃和陈英顺,“马上将此信传到各处。”
让所有人都有所准备。
裴玄素心念电转,在这个京营大军即将抵达,战况马上就要迎来巨大的变化之际,他该怎么做?才能最大可能应对有可能发生的各种变化,随时占据主动夺取更多的利益呢?
他有一刹那,也忆起了方才血战中接近王旗御驾那时,望见神熙女帝跨骑马上气息咻咻,似乎有些不支的样子。
裴玄素这人非常大胆,他很快就拿定主意,按现在战况和京营的体量,接下来的大战很可能发生在邱谷内外,他旋即布了一个“之”形的阵势,将他明面的十二宦营和暗地里在京营苦苦发展多时的将领人手,尽可能呈环形点面分布。
人手不够的,但有窦世安的羽林卫和殷厚渠的左威卫,这些大点,他都跳过去了。
战况非常激烈,裴玄素一连串的暗令下,整个十二宦营带动着,在两军中剧烈厮杀调整中挪移流动了起来。
这非常的不容易,所有宦营的掌军掌司等将领都汗流浃背咬紧牙关,而孙传廷冯维贾平也绷紧了心神,他们记下裴玄素需往外传讯的命令,并立即往外飞鸽传书而去。
很多很长很重要,涉及的全部都是关键,孙传廷几分掏出炭笔不断急着,个个额头青筋暴突,此时此刻,不容许出一点差错的。
他们是生是死,整个宦营和阉人团体能不能活下去,很可能就看眼前了。
贾平也是最近才开始接触这些活,恨不得生出八只手,匆匆记下,掉头往外就跑,以最快速度冲出来之后,跑到房伍他们看守的传讯地点,房伍等人急忙挑了灯,并站起拉起黑布挡住光线。
里面又热又闷,但没人顾得上这些,孙传廷三人急忙掏出自己炭笔记的纸,互相对照,查漏补缺,孙传廷负责执笔,匆匆飞快书写画暗号再用印。
一张张贾平和冯维接过,一晾干装封递出去,房伍等人立即塞进信鸽左脚的信筒中,飞跑出一段,立即翻飞出去,确定信鸽一飞冲天,这才疾步折返,再送下一封。
……
然而这样谨慎,接信的这边,却终究出了点岔子。
明太子一直戒备裴玄素,暗地里不知的人没办法,但已经暴露在明面上的,明太子起事之前,却已经做了部署的。
出事的是沈星沈云卿和岳肇黄恒庆这边的。
岳肇黄恒庆等六名将领,军职不算很高,在京营中层的将领,蒋氏父子暗涌突生各接一旨,各自迅速收拢兵马传令出营陈军。
将领都是一层层下去的,军规,闻金不动者立斩,不遵军令者立斩,所以岳肇黄恒庆等人是并无再去询问的和做其他动作的余地,立即就率麾下营部兵甲出营整军列队了。
这么多人,自然有在蒋绍池麾下的,也有在蒋无涯麾下的,但后者占多一些。
岳肇、黄恒庆、范危、张宝臻都随着上峰大将在蒋无涯的麾下。
在太初宫那边倒无妨,因为裴玄素就是太初宫的。
可岳肇黄恒庆他们却不行的,他们已经在裴玄素入狱当时明明白白上折表露了立场身份了,明太子不会允许他们存在在他的军阵之中的。
蒋无涯固然会护着他麾下将士,但行军和大战的混轮之中,能发生的事情不要太多。
几乎是接令率兵出营列队之际,他们就心知,此地不能久留。
好在脱身的时机也有,大军急行军行进,地形的问题,总有走到边缘的时候。岳肇黄恒庆他们很快就率着亲部脱队,和沈星沈云卿他们汇合,自行奔赴邱谷战场去了。
当然,他们也只能奔赴邱谷战场。
在藉军士可以奉另外一旨,说得过去,但绝无第二去处。
他们得了裴玄素前后密信信息已久,等待多时,也必会奔赴邱谷战场而去。
大军行军,漫郊遍野,骑兵犹如多股急速流水带领,岳肇黄恒庆他们在其中,暂时也没有被明显察觉脱队。
越来越接近玉岭北麓的邱谷一带,两军行军路径也越来越,甚至已经发生了部分的摩擦和交战了。
岳肇黄恒庆他们在其中,就更不好被发现他们的真正的目的了。
沈星从水道离开之后,就和邓呈讳徐芳一行离开了玉山行宫,先和沈云卿陈同鉴等一行数十人汇合了,之后他们就往京营方向去了。
接到裴玄素那边的传讯再分递往各方,她和陈元他们一起在做。
他们也一直焦急等着。
终于等来了蒋氏父子先后折返京郊大营,之后决裂一分为二的消息。
这个时候,蒋绍池是神熙女帝的人,已经尽显无遗了。
沈星乍听这个消息,她想起那个曾经温柔认真待她、给她编草蜢带礼物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的俊朗挺拔青年,她不禁感到难过。
他一定很难受吧。
两辈子,都是父子决裂。
前生她不知道决裂原因,这辈子她终于知道了。
这个让人泪目的青年。
但沈星也顾不上更多了,种种情绪,匆匆掠过,一行人急忙翻身上马,在外围远远跟着蒋无涯所率的大军一侧。
黑魆魆的夜,隆隆马蹄军靴,烟尘滚滚草石翻飞,大军行军声动九霄,让旁观者连心脏都不禁地震一般。
随行了一半的路程,蒋绍池蒋无涯两军都已经奔赴邱谷一带。越往前越接近,两军已经相触,有些直面的位置,甚至已经出现短兵相接了。
岳肇黄恒庆四人趁机先后率着亲部脱身了。
黑乎乎的夜和局部战事,是最佳的掩藏,不少部将都得自行寻找路径,他们退到边缘,立即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黄色布条分发下去,缠上左臂,随即自行绕路往东边太初宫御驾那一边汇入战场。
事情就发生在这里了!
从哪个方位汇入战场,非常重要,因为裴玄素明显有部署的。
岳肇率亲信营部离开大部队和沈星一行人汇合之后,正策马急行军疾奔的路上,信鸽扑簌簌振翅,在天空盘旋着要寻找携带信号香鼎的岳肇黄恒庆要落下,底下突然有个箭兵举起弓箭,“嗖”射出一箭!将信鸽射下。
信鸽坠地一刻,他的同伴一跃冲出跳起,抓住那只信鸽狠狠往外面一掷。
外围一个兵士接住那只信鸽,立即就冲进黑乎乎的草丛跳进河里不见了。
岳肇黄恒庆等人简直暴跳如雷,一路上他们都在不断解决明太子安插在他们亲部的细作,有煽动兵士整体叛出的,有喝破岳肇黄恒庆等人其实已经脱队的,都被岳肇黄恒庆厉喝反驳回去了。
岳肇黄恒庆等人准备已久,亲部忠诚度都比较高,何况已经到了这份上了,普通兵丁离开本部又跑哪去?况且事情结束后,普通士兵通常最多都只会被打散重新调配的,只要不当逃兵就好。也有些胆大的想跃跃欲试争军功的,于是很快就重新凝聚军心。
从上到下都一条心往太初宫那边急行军奔去了。
黑魆魆的夜里,争分夺秒的急行军,这一路上他们不断和裴玄素那边通讯,报告自己位置,裴玄素多次调整他们的路径和汇入方位,已经逼近邱谷了,这如无意外是最后一封,至关重要指示他们进军汇入方位的,偏偏信鸽被射下来了。
重要词汇他们用的是事先约定的暗语,明太子那边看不懂,可千钧一发,他们该怎么走?!
急行军停下来了,岳肇黄恒庆等将飞马狂冲过去,但河水湍急,那个兵士已经不见踪影了。
秋季夜已凉,人人汗流浃背,沈星沈云卿徐芳他们一轮急追,但追到河边,都没了法子。
数千的兵马,急行军不得不停了下来,沈星紧紧握着缰绳喘着粗气,她问:“岳大哥,咱们再放一次信鸽询问还来得及吗?”
沈星他们前面一拨人,全部都翻身下马冲到河边,恨不得把那个小兵给生吃了。黄恒庆大怒之下,直接把那两个箭兵给劈了一个,剩下一个欲审同伴,后者发箭得手后被擒住,抢先咬破嘴里含着的毒囊已经毒发了,气得黄恒庆狠狠给那人两刀。
大家气喘吁吁,有急行军的,有气的,有心急的。徐景昌跟在梁彻身边在禁军战场,沈云卿和沈星的到来,不得不说给了岳肇黄恒庆他们很大的振奋和心定。
但这个变故,实在让人异常的急切和气愤。
岳肇摇摇头,急促喘气:“来不及了!”
他们距离玉岭北麓也是二十多里地而已,已经到了即将抵达的关头了,“听!动静已经很大!甚至步兵都隐约能听到一点了。”
前面的“动静,说的是先头骑兵部队,急行军速度很快的,最快的一刻钟内估计就要抵达邱谷一带。
没有时间再来一次飞鸽传书,黄花菜都凉了。
而裴玄素明显对他们很重视的,一路上多次过调整他们的路径和方位。
“也不知道老章和张将军他们那边怎么样了?”
章守忠、陈庆,和岳肇四人一样,是沈星昔日借裴玄素的手在十六鹰扬府事件中收拢回来的徐家旧部。
岳肇、黄恒庆和章守忠分别是四品裨将、司马和点军校尉,都是中层的将领。
至于张伯羁则从一开始就是裴玄素的人,昔日他任沛州刺史时施恩放进瀛洲鹰扬卫的,后来调到曲州。再后来他家变后任西提辖司副提督南下,在鹰扬府倒卖军需案中重新收复的,一直都是裴玄素的心腹亲信。
张伯羁非常厉害,一开始也只是中层将领,但他多次表现卓越,已经提升为怀化中郎将,成为京营大将之一了。蒋无涯明知道张伯羁是裴玄素的人,但张伯羁实在优秀,蒋无涯再三斟酌,最后亲自把他提上去的。
当初裴玄素知悉这个消息之后,都不禁挑了下眉,他没吐口什么。
但蒋无涯这人,却是个优秀的将领和磊落男人。
这些旧事暂且不说了,张伯羁那边肯定和他们一样细作不断,不过身处蒋绍池麾下,多少会比他们好一些。
裴玄素对张伯羁肯定有重要安排,对他们显然也是。
黄恒庆已经赶紧把徐芳马背后的舆图抽出来了,摊开就铺在河边的草地上:“快,快,快看看咱们该怎么走?”
舆图普通将领是没有的,这是沈星带来的,陈同鉴和岳肇的亲兵等人已经飞快接过火把举过来照着,大家都连蹲带趴跪在这张舆图边上。
岳肇几乎是扫两眼就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这里是我们,”紧接着在前面玉岭北麓一圈,“前面二十余里,就是邱谷一带。”这里就是御驾和明太子的禁军大战所在了。
时间紧迫,岳肇长话短说:“我们过去邱谷,有两条路,第一条沿着这条该死的莫河直奔邱谷,距离要近很多,快马两刻钟内必定抵达,但沿途山谷丘陵很多,我们很可能要先经历一场血战。”
和谁血战?这样的地势,一路以来细作可见明太子对裴玄素的忌惮和所费的心思,岳肇猜测这条路很可能会有东宫的伏击,甚至有些地方还能埋炸药。
从这条路过去,得硬拚,预计得折损不少人,“但还是能硬冲过去的。”
“还有第二条路,就是往前走一段,从莫河浅滩处渡过,绕过樊乡一带那边的大郊野,最后抵达邱谷后方。对,就是这一点。这条路空旷地阔,有哨马在,东宫是没有办法给我们设伏的。唯一就是耗时长,要绕路,大约半个时辰才能抵达邱谷。”
但其实,现在不是耗时长短和牺牲不牺牲的问题。
问题是,裴玄素究竟原来安排他们走哪一条路呢?
因为两条路进入邱谷的方位是不一样的。
根本就不是牺牲不牺牲的问题,裴玄素的部署就像一个环,他们要补上的是本来预设给他们的那个口子。
要是走错路了,去了别的位置的去了,很可能会打乱了裴玄素原来的部署。
京畿地界,岳肇他们经常操演,熟悉得很,地形方面几乎没什么好遮掩的,一目了然,现在他们不知道的是裴玄素总部署和战机。
千钧一发,现在要怎么选?
岳肇黄恒庆他们匆匆商量几句,根本无从猜度裴玄素的心思,急得不行;沈云卿也是,沈云卿这才发现小妹居然都很懂看军事地图,但她都顾不上惊喜,思来想去,可惜她对裴玄素实在陌生得很,妹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时做事思维是个什么习惯?她两眼一抹黑,也没有参与过任何核心讨论。
沈云卿和岳肇几人低声讨论几句,她闭嘴,急着问沈星:“小妹,你有头绪吗?”
沈星的心脏跳得很快,她也很急,但强自按捺镇定,咽了咽,擡头往一眼二姐。
她会看军事地图,也很明白很多军事术语,甚至看得懂军事部署。
因为,前生那场勤王大战足足打了三年,后期她是住在军营里的。很多东西,都是在前生那个“裴玄素”身边耳濡目染的。
甚至她对岳肇所说着两条路非常熟悉,因为“裴玄素”前生有一场非常重要的反胜战是涉及了这其中一条路的,就是岳肇所说的第一条,会伤亡很大的那条。
黑乎乎的夜,湍急的河水声,秋虫早已经被惊飞了,耳边只有远处隆隆的兵马鳞动的震动。
现在大家都无从揣度裴玄素的心思,最后只能把希望都放在沈星身上。
汗流浃背,热的急的,沈星说:“我想想,我想一想。”
她竭力想着。
要是平时,只要是事前有过相关的讨论,沈星肯定知道。哪怕只是线索,现在都能拿出来讨论。偏偏之前她奉诏进宫填封水道口了,困在宫中,仅仅只和裴玄素在宫廊下大雨那天见过一次面,远远有太监在,说话时间短得可怜,这些议事过程中可能出现但不确定的东西,根本不可能被拿出来说。
沈星用力舔唇,她低头看着地图,咬着牙关。
她知道二姐和岳肇他们但凡有其他法子,都不会指着她的,现在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去铁定比逃兵好,哪怕进错的位置,也比少一份力量要好。
但这样的局势和境况,错一分很可能牵扯着他们全部人的身家性命。
他们必须尽可能地从裴玄素安排给他们的位置进去,好让他的部署全部到位。
这一刹,思绪简直不受控制,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已经撕破脸了,这辈子改变这么多,若最后神熙女帝没有昏迷,后续局面又会变成怎么样呢?
这些都没法预料。
但裴玄素现在这个急促的动作,沈星是听过他说过多次的,他很明显想伺机待变握住兵权!
兵权有多重要,不用说的。
他们绝不能给他拖后腿的!
这两条路?
沈星睁大眼睛看着舆图,她看第一条,火光闪烁,她忍不住用指甲刮了下这里。
她知道岳肇说很可能是真的,明太子很可能会设伏,而一旦设伏,人、炸药。
因为前生就是这样,死了很多很多人,用人命填通的这条路。
前生的裴玄素壕州大胜,后方守将陈庭荀却被突破后方,引发了京畿南边的玉岭豁口被大破,整个战线引起了连锁反应,朝廷一方情况一度非常危急。
很多人都以为裴玄素这个阉贼要大败了,可裴玄素连续多路部署,平州、壕州反包了饺子,他亲自率张伯羁部骑兵飞马返回京畿指挥,分多路反袭击诱敌,最后反败为胜获得大捷,宗室王军被他打垮了一半。
其中这莫河这条路径,就是其中的关键。
不过裴玄素麾下并没有用窦世安张伯羁等他的亲信部属兵马先行,而先用了济州卫去填通了这条路,张伯羁窦世安部随后骑兵随后压上的。
前生的裴玄素简直名震天下,他的军事才能,经此以点到面的大战之后,再嘴硬的人也没法说是侥幸、名将辅助,他简直惊才绝艳蜚声天下。
骂名也增添无数,因为有传闻济州卫指挥使和他不和,很多人痛骂祸国不幸,但也有很多人狂热崇拜。
这条小路,只是偌大战场的小小一个点,让裴玄素被人诟病的一个小地方。
但沈星知道传言都是真的。
因为她就在京畿。
沈星印象非常深刻,她直到今时今日和记得拿惊鸿一瞥,那被炸得遍地开花又经踩踏的血腥残肢遍地的画面。
有人说,其实可以走另一条路,就是今日岳肇说的第二条,对战局影响应该不大的。
但裴玄素根本没有迟疑,这个阴沉冷酷的男人毫不迟疑就选择了去前者。
他在意的东西很少,情志病和惨痛缠身让他对除此之外都异常的冷漠狠辣。
当时沈星并不知“他”喜欢自己,但那片烂羊头一般血腥画面,撼动她的神魂。
因为同一个阵营的原因,痛骂也有她的一份,骂她祸国太后的人也很多。
沈星这个人,也就把这片血腥默默背在了身上,她为此惶惶不安,心头始终有沉甸甸的阴影压着,一直到死那时都挥之不去。
所以她在前生始终没有和那个他心意相通相爱上,真的不仅仅是误会和阴差阳错。
太多太多复杂和沉重无声但压在她心底的东西了。
但这辈子,在这个河岸的舆图上,大家紧张盯着她这短短的数十息时间,风呼呼吹着,汗流浃背。
沈星焦急紧张得不行,过去种种不受控制翻涌,但她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这辈子的、她喊了这么久二哥的、也非常非常熟悉的裴玄素,他是不会安排岳肇他们走这条快路的!
不管有没有她在。
他这辈子没有受过这么多这么严重的创伤,没伤到那个程度,他虽也性情大变了,但他心里还是有暖热柔软的地方,这个她知道的。
一路走来,他给她的感觉,还好的。
他既然细腻到考虑到岳肇他们的情绪感受,那不到不走即死的地位,他绝对不会这么选择安排的!
现在到了不走即死的地步了吗?
不,还没有,京营参战才刚刚开始,谁知道后续会怎么样呢?说不动神熙女帝这辈子也重伤昏迷呢?
哪怕岳肇他们是他没见过几遍的,但沈星知道,裴玄素早就把他们纳入心腹亲信的范围了。
这些曾经在他入狱时不顾一切为他上表的人。
沈星一下子站起来了,风中,她听见自己大声说:“走远的那条!不到不走即死的万不得已情况,他绝对不会安排岳大哥你们牺牲的,他安排的肯定是远的那条!”
哪怕短路确实位置更好,他也会情愿调整安排其他,放弃这个优势的!
女声不够浑厚,甚至有些单薄,但一席话听得岳肇等人一阵心血上涌,浑身热意沸腾一般。
他们甚至感觉找到了当年在故主和老将军大将军二将军身畔的感觉。
岳肇大声说:“那还等什么?咱们快走!!”
“对!!”
黄恒庆等大小将领和近卫都大声应和。
大家立即卷起羊皮舆图,纷纷上马,急忙下令,骑兵连步兵,急促往记忆中的莫河浅滩方向冲去。
急行军速度很快,连步兵的士气都前所未有提升起来,沓沓的脚步声在夤夜里,仿佛踩在人的心坎上。
不经意替裴玄素狠狠收拢一把人心的沈星,她在颠簸的马背上听着这些隆隆急促的行军声动,浑身燥热,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胸臆间,她还很紧张。
因为她担心自己选错了。
但事实证明,并没有。
很快接近了邱谷,厮杀和呐喊的声音,还有京营大军先锋骑兵已经抵达了邱谷一带的急促马蹄声和陡然大作的战声,透过谷豁口的罅隙,沈星甚至远远望见一闪而逝的御驾王旗。
离得远远,山麓密林冲下来一个人,正是负责在边缘等着他们的贾平。
人手非常紧张,贾平拚命冲他们招手,沈云卿急忙说了贾平的身份,岳肇黄恒庆他们急忙率先快马冲过去。
急促的马蹄,贾平甚至都顾不上和沈星打招呼,“你们到了!好,督主让你们从这里插进去,而后看见没?哪里有个绿色的旗帜,从这边过去是窦世安窦指挥使的羽林卫,京营前面已经战起来了,你们要在羽林卫和旗手卫之间,和你们原来的京营何鑫颖部相接,最好一直保持这么上下的位置,……”
贾平一直在说着,语调非常急促紧张,岳肇沈云卿他们都在凝神紧张听着,不时擡头眺望。
沈星却在望见贾平的第一刻,她陡然松了一口气!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张得屏住呼吸。
现在终于大松了。
她没猜错,果然是这样的。
一刹那开心之余,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发热,滚滚热泪一刹而下。
是激动开心的,也是倏地翻涌起的情绪的。
裴玄素一直说他不是“他”!
沈星在这一刻,前所未有意识到,他说的真的对,他确实不是“他”!
经历的种种迥异,他和自己不一样,他确实不是“他”。
前生今生。
他是一个崭新的独立的人,连行事作风和思维想法都截然不同了。
像是大锤在心口猛地砸了一下,沈星哽咽,她的感受其实最深刻的。
她狠狠用力抹了一下眼睛,赶紧驱马上前,睁大眼睛也努力听着贾平的说话。
现在沈星也顾不上太多了,因为她和裴玄素有没有未来,很可能接下来就是关键了!
虽说她下定决心生死与共。
但两人这辈子相爱太来之不易,她还是期盼着好好活着,能相爱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