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几乎没有停顿,岳肇黄恒庆二将一听清楚裴玄素的安排,立马就率军汇入邱谷战场了。
沈云卿、陈同鉴甚至沈星也是,这一次她们和徐家的旧部将领一起,还把自己身边原来所有能带的人全都带上了。
徐芳等人重返战场,也不禁有种热血沸腾之感,紧了紧手中的刀柄。
战马灰灰,厮杀奔跑呐喊和血腥,潮水般冲进了这个混乱有序又急促的战场,黑夜里,震耳欲聋,心脏隆隆的巨大震颤感觉。
沈星这是第一次以一个军士的角色进入激战当中的战场,这种感觉和以往她当太后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战马军士泥泞踩踏,铠甲摩擦的声音,震撼心神又陌生的感觉让她从心到身都不禁有些战栗了起来。
沈星还小呢,她今年腊月才满的十八岁,沈云卿除了关注战况就是关注小妹,她一把攒住沈星的手,感受到了沈星的战栗和紧张,这里太吵杂了,她不得不提高一些声音:“小妹,你怕吗?”
沈星侧头,并驱小跑向前的马背上,二姐目含关切,她想了一下:“怕,但又不是很怕。”
第一次真正上战场,紧张和怕肯定有的,但沈星奇异的又不是很怕,因为她想到了裴玄素。
她刚才努力张望,忍不住往十二宦营的方向望去,可惜只望见陈英顺的侧脸一闪而逝,并没有望见裴玄素的身影。
军士太多,夜太黑,人头攒动厮杀不停,远一点的就看不清了。
虽然看不清,但沈星想到在那个方向,裴玄素在,两人虽没有挨着,但他们在同一个战场上。
她说:“我一想到,我们,还有我和他在一起努力,我就不觉得怕了。”
她和他,在一个战场上。他们都在他们的未来在努力,在竭尽全力。在这个拚搏的过程中,她也是一份子,力量虽不大但也与他同在,她就奇异不觉得害怕了。
战马小跑驮着她和大部队一起冲往目标的位置,黑乎乎混轮又有序的夜,沈云卿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不禁万分感慨,裴玄素这人冷冰冰的,看着就让人心头发楚难以亲近,小妹却偏和那个人如此的相爱。
感慨万千,但有这样的精神信念,她感觉是好的,沈云卿深呼吸一口气,大力“嗯”了一声。
沈星说着说着,情绪也有一些激动,她一点都不想说不吉利的话,但她想,最终结局不管好不好,两人都一起努力到最后,两人都是在一起的。
哪怕最后……她也心甘情愿的。
沈星深呼吸,她用力挺直腰,握紧缰绳和手中的剑,她侧头问二姐:“二姐,你有没有不舒服?”
骑马不用跑,但也会颠簸到腰腿,她一直都惦记着沈云卿的旧患。
沈云卿不禁笑了,是有点点酸痛,但完全可以忽略,她大声说:“没事,你姐好着呢!”
上战场了,她举了举手上的剑:“我们一起努力!”
沈星也握紧拳:“嗯!”
厮杀声呐喊战声震耳欲聋,在战场中央的位置,岳肇黄恒庆部差不多的是最晚抵达的,察觉他们汇入战场时,战马马背上裴玄素一震染血长剑,立即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
距离太远了,他给沈星准备的是很不显眼的甲胄,并望不见她的身影,但贾平一挤进来,第一句就是说岳肇黄恒庆部成功抵达,夫人安然。
要说此时此刻,裴玄素唯一一丝在外的牵挂,那必属沈星无疑,他立即松了一口气。
但随后贾平又立马把沈星岳肇他们路上遇上的变故和岔子简短禀了。
短短几句,动魄惊心。
但幸好没事。有惊无险,平安抵达了。
裴玄素咬紧牙关,用力闭一下凤目,但眼下他实在顾不上这些细枝末捎了,没事就好了。隆隆的马蹄踏翻泥泞,整个玉岭北麓的丘陵一带已经沦为战场,京营两军的骑兵先头部队已经全部抵达,步兵也即将赶到汇入战场,他必须全副心神放在眼前的战场上。
裴玄素很快收敛心神,此时此刻的他,也不知道接下来战况如何会发生什么?他的神色紧绷到了一种狰狞的地步。
裴玄素扫视隆隆黢黑的战场一眼,咬了咬后槽牙,压低声音厉声:“传令!接下来,要尽可能靠近御驾。”
他必须尽可能地贴近御驾,随时应变
这个时候,明太子也已经接到裴玄素那边一系列安排发生后的密报了——除了岳肇黄恒庆,还有张伯羁、章守忠和陈庆等已经明确被他知悉是裴玄素的人。
但答案基本都大同小异,张伯羁和章守忠陈庆直接就在蒋绍池的军中,明太子能动作的范围不大,加上裴玄素也早有准备,所以除了岳肇黄恒庆这边路径原因惊险之外,那边结果就是没有太大的损伤。
只不过此时此刻,明太子的心神也没有太多在裴玄素的身上了,哪怕他明知这个心腹之患不除,很可能会给接下来的发展增添很多不好的不确定因素。
但确实,此刻占据明太子心神的是另有人事。
明太子一直身处战场边缘之外,张蘅功等近卫团团守卫在守卫,明太子正立在战场后方的高岗之上,底下兵马粼粼而动,呐喊厮杀声震天,骑兵隆隆和步兵军靴连地皮山岳都颤动了起来,旌旗招展,猎猎摇动。
朱红色的旗帜之下,明太子沉沉脸色看过与裴玄素相关的密报,一把掷下了。连日部署,一连串不喘气的奔波筹谋和指挥,入夜了也未曾歇息,有些晕眩,他扶额,忽问:“有多少日子了?”
这声音沉沉的暗哑,没头没尾的,但虞清和郑安秒懂,虞清深吸一口气,轻声:“神熙三年的东宫之变是七月十二,距今,已有十一年十八天了;兰亭宫大火那年是武德二十四年,距今正好十九年零四十天。
“至于武德十八年的莫岩州浮萍案,距今已经有二十五年九个月了。
神熙三年,东宫之变,这件一提起几乎没人不知道过去,正是皇太子谋逆案,东宫血流成河,明太子失去太子之位,连残疾多年早已在宫外荣养的保父乳母都被牵扯进来刑囚杀害了。
明太子割腕,才得以保住了虞清等二十来个人。
至于兰庭宫大火,就是明太子毁容的那次。他母亲放的火,父母剧斗,门阀推波助澜,戚妃去世小九失踪,没想到火势太大,被他那好二哥利用,最后波及了他。
但当时根本没人顾得上他,他幽禁多年,是大哥留下的人手第一时间来救,才险险从火场把他救出来。
不过也是因此,无人顾得上他,才得以掩饰住他可怕的半边脸。
至于莫岩州浮萍案,是最开始时,父母翻脸的引线。
那一天,小小的他忐忑中,父慈母爱彻底撕破,开始他悲剧般的一生。
夜风呼呼,战声雷鸣,泥土腥潮和血液的味道,明太子呵呵冷笑,他三十二岁,再活不过两年。
但他觉得这辈子已经很漫长了。
很多日子,碾压过去拉出丝一样,冰冷无情,没有尽头。
感觉特别特别长。
朱红的东宫中军旗帜在高岗上猎猎而飞,明太子站在旌旗之下,他擡眼,看着眼前奔腾的兵甲和一张张偶尔闪过马背上熟悉的脸,他转目,还有高岗底下文仲寅曹任醇等凝眉交头接耳紧张看着战况和擡头望他的文臣和门阀家主,这些都是他如今麾下的人。
门阀和两仪宫倒戈来的人不就不必说了,单说秦岑等勋贵武将,此刻正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但他们很多都是因为他那父皇而对他产生的初始感情。
多少年了,起伏浮沉,被秦钦父子司马南李如松等勋贵多年如一日的帮助辅持,明太子对他们感情并不浅。
但他实在太恨他那个父皇了!
因为秦岑他们的那些情感和忠诚的初始出自那个人,甚至如今都掺和着那个人,他极度憎恨恨不得吃肉寝皮的挂名父亲的那个人。
明太子有时候甚至恨不得像那哪吒一样,把自己的血肉都剔出来,还回它们的出处!那个面目可僧冷酷无情的男人!但恨到最后却不禁恶狠狠地厉叱,凭什么?!
所以明太子对秦岑他们,感情和倚重之下,偏偏有着让他如鲠在喉的这一个点。
而他还不能说。
因为他此刻倚仗的一个点,正是太.祖嫡子,他是太.祖皇帝明面上还活着的唯一儿子,为此得到太多的力量和忠诚。
恨秦岑他们,他恨不起来,秦岑他们已经为他付出太多太多。
既有感情又有倚重。
但心中那种如鲠在喉的情绪却无处宣泄。
所以明太子很多时候,非常孤寂而困兽般的难受。
明太子深吸一口气。
他忽想起一个人,那个少年绝艳的状元郎,肆意朗笑,称他为兄,关怀备至,无所不谈。
倒是有份感情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还挺真挚,可惜被他亲手毁了,连人也给他毁了个一干二净,面目全非。
因为他是个阴暗地狱的厉鬼般的人,地狱业火时时刻刻焚烧他的心肺,他只能把人拖进地狱。
他根本就不配拥有这种感情啊。
明太子呵呵冷笑一停,他脑海中一掠而过那张少年绝艳面庞和今日宦官的阴柔冰冷面庞,他不禁讽刺一笑,这个笑是给自己的,自嘲的。
看得虞清郑安两个难受极了,但刚要说话,明太子讽笑一敛,他心潮起伏到了极致,眺望远方明黄王旗的位置,眉目一刹变得狰狞。
所有冷嘲自讽在这一刻蓦地消逝,明太子所有心神都回到了眼前的战场和明黄王旗之上,他情绪翻涌到了极致几乎井喷而出,鼻翼都在翕动,厉喝一声:“取我战甲来!”
明太子没有丝毫的迟疑,今夜,他怎么能在外围呢?
他必须要亲自披甲,上战场第一线!
随着蒋绍池和蒋无涯率京营大军抵达战场,激战很快白热化并攀升至了顶点。
蒋绍池和蒋无涯都分别抵达了太初宫和东宫的王旗帅旗之下,蒋绍池就不必多说了,明太子那边,他提前把楚淳风叫回来了。
李如松带着两个儿子亲自护着楚淳风,故跟着一同折返。
这位须发斑白的开国功勋和李家两个已届中年的李延玉李延时优秀将领儿子,紧紧跟在楚淳风左右,显然东宫勋贵这边,很多都是知道楚淳风身份的。
马背上,楚淳风神色有些复杂,但他冲蒋无涯点了点头。
蒋无涯也点了点头,翻身下马,冲明太子行跪礼。
明太子立即俯身,将蒋无涯扶起,他面带微笑:“孟舟辛苦了,孤决不负汝之所望。”
蒋无涯深吸一口气,“啪”地一抱拳。
到了这份上,已经不用说废话了,明太子情绪并不怎么样,撑着笑脸勉力蒋无涯及其身后的多名京营将领,他神色一敛,厉喝:“上马!”
“奉天靖道,今夜即行!”
明太子已经披挂完成,一身赭黄色的锁子连环甲,手持出鞘的宝剑,他极瘦,露出铠甲之外的脖颈和手背手背瘦削见骨,但他此时此刻,疲倦晕眩全消,一翻身,带着一身足足数十斤的战甲以标准的姿势上了马。
那一刹,他紧紧捏着缰绳,浑身爆发出一股前所未力气,雪白剑刃的长剑一指远方御驾王旗,厉喝:“鱼鳞阵,步兵铺开!骑兵各营为尖锥,刺入突破敌军防御。去——”
这个排兵布阵,没有任何问题,显然明太子也是懂兵的,蒋无涯没有废话,啪一声和李如松等人,他微哑锵声:“是!”
步兵前锋也已经先后抵达战场了,数十万大军就如此突兀地,陈兵在京畿南郊,大战在一起。
鸟雀惊飞野兽走避,附近乡镇的百姓早已经被战事的声动惊得陆续离开了。
三十多万的兵马,在夤夜中,狠狠地对碰在一起,冲对方厮杀而去。
上半夜,并没有分出胜负。
变故发生在午夜的时候。
明太子不会武的,他幼时倒是天资过人,只可惜等他该习武的年纪父母已经反目成仇,大哥亲自教挑人教他刚扎了半年马步,昭献太子就去世了,他很快被幽禁。
一直都没有机会去习武。
等到他终于有这样的时间和合适空档,他的身体早已每况愈下,没法学了。
后来就更不用说,他不良于行将近十年,能站起来就很侥幸了。
他最多最多,就会一些防身招式和劈砍的动作。
并且他的身体很差,这点连神熙女帝都知道的,瘦削入骨他根本就不适合骑马砍杀敌人。
可偏偏,明太子亲自冲锋在第一线,朱红帅旗的行动轨迹,甚至让明太子一方士气大振。
两军的中军核心一度厮杀碰撞在一起。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的距离一度非常之接近。
神熙女帝见明太子神色凌厉,长剑甲胄染血,满面潮红,跨骑在马背上持剑杀人。
那一瞬间,她不禁一股极大的愤懑直冲天灵盖。
神熙女帝简直恨到了极点,她不顾近卫和颜征已经蒋绍池的阻拦,厉喝一声,策马率中军往哪个方向冲锋而去!
那个方向他们刚刚踩踏过多次,也不怕有什么不妥,需要防御的只有兵锋。
神熙女帝简直是恨极了,她一生征战沙场又风云变幻起伏浮沉无数,此时此刻,真恨不得生吃了这个逆子!
“你这个孽障!逆子!!”
神熙女帝一整天都没喝过水,厉喝不断,声音比平时要沙哑太多,两军剧烈的厮杀,她这一刻恨不得将这个逆子大卸八块:“呸!孽畜,狗东西!!你就这么想做皇帝?!”
神熙女帝简直怒不可遏:“你连等一等都不能等吗?!”
神熙女帝已经移驾玉山行宫调养了,哪怕表面看着怎么若无其事,但她这么刚强的一个人,若不是已经实在呈很不好的态势,她会这么做吗?
别人可能还疑惑,见她精神面貌又不相信,可明太子会不清楚她的性情吗?他绝对能猜到她的身体状态的!
也就这么一两年,最多两三年时间!
他都是告祭天地宗庙昭之天下的皇太子,王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一死,谁也不能阻止皇太子登基。
为什么就这么等不及呢?!
凭明太子的能力和东宫的势力,稳稳妥妥和她缠斗个两三年,绝对没有问题的!
神熙女帝再痛骂厌恶,她也是不得不承认,明太子有这个能力。
此时此刻,母子二人相距不过十数丈。
王旗招展,神熙女帝愤怒之下,明太子把她的话听得真真的。
他不禁哈哈大笑,笑得悲凉,笑得凄厉,笑得歇斯底里,所有的情绪在这厉声诘问中,陡然爆发!
“对!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想做!!而且我不能等了,一天都不可以——”
明太子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完全不受他本人控制,奔涌的情绪在血脉中沸腾,井喷而出,他几乎是撕心裂肺般的大喊出声,这一刻仿佛撕裂了声带,鲜血在上面流淌下来了。
他疯了一样,不顾一切质问:“我为什么不?我为什么不呢?”
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他终于强势冲到了父母的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明太子热泪盈眶,他陡然反手,把自己的左脸一层人皮撕下来,“娘!娘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我的脸啊——”
今夜有星光,淡淡的星光下,兵马鳞动,撕心裂肺,明太子癫狂一般,泪流满面,“嘶啦”一声!他竟从脸上扯下一块皮,霎时,只见半张脸瘦削但白皙,俊美有质感,优雅如仙;但另外半张脸如鬼焦黑坑坑洼洼,夹杂此刻癫狂凄厉的神色。他真的像地狱业火刚爬出来的孽鬼,满身惨不忍睹的烧伤疤痕,左脸连皮肉的凹陷进去了。
明太子歇斯底里,他有些话想问了已经十几二十年了,他恨声:“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他抑制不住,热泪滚滚,凄厉而恨极,死死盯着突然失声惊愕的神熙女帝,明太子厉声:“我为什么不能等!那是因为我也活不长了,我活不过两年了,我很可能比你还早死!娘你高兴吗?!”
娘你高兴吗?!
听到我也快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呢?
明太子恨极:“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就是要当这皇帝!”他凌厉手一指,“我要抢走你们在意的所有东西——”
不是都只在意帝位和皇权吗?来啊!
明太子已经成了一种扭曲的执念了。
过去三十年的种种委屈和痛苦,把他碾压玩弄得死去活来,每一天都如此难熬和漫长!
明太子恨声:“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和我说,要保护我一辈子吗?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大哥,日后要护好我吗?”
“可你们都忘了!!”
“你们心里只有这个帝位和权柄,二哥不就是会讨好吗?谁不会啊?!”
明太子恨极了,他年少就看透了那东西的伎俩,但他恨极了他那个父皇,他不屑罢了。
曾经,他对他的母亲还是有一些希冀的。
因为他的母亲对比起他的父皇,还是要好一些的。
所以他选择了私下帮了他的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战胜了他那强大无匹的父皇。
可是,可谁料啊,他的母亲也是一路货色!
登上帝位之后,他的母亲其实也是一样的!!
明太子情绪翻涌,恨如火烧,他的半张脸如仙,半张脸像鬼一样,狰狞极了,他恨道:“我就是要当皇帝!我要抢走你们在意的这一切!!所有——”
他长剑一指,死死指着神熙女帝,重重呸了一口,明太子终于说出来这么多年来最想说的一句话:“你不配做我的母亲!!你们都不配——”
“啊啊啊———”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明太子声嘶力竭,他简直失控了,真情流露之下,连不该说的都说了,比如他寿元不永。
让人分辨不出他心里帝位更重要,还是宣泄更重要。
可能同样重要,因为两者混合在一起,已经成为一个整体了。
中军相接,只是短短一瞬,首脑宣泄情感,只是其他人却不能,激烈的厮杀和摩擦之间,两边的中军核心却是很快分开了。
明太子那孱弱的身体却骑马持剑的染血身影很快看不见,只剩喧嚣无比的剧烈战声厮杀。
中军明黄的王旗之下,留下的却是久久的震撼。
实际上,明太子撕下左半边脸那张人皮之后,连神熙女帝都猝然不说话了。包括帝皇暗卫江元等人,颜征蒋绍池简从应等京营主帅和将领,所有很熟悉明太子的人,被震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蒋绍池迅速调整的阵势,进退迎上敌军,胶着的厮杀仍在持续,他深深呼了一口气之后,立即侧头看王旗之下,跨马有些怔怔失声的神熙女帝。
神熙女帝有一刹的震撼和混乱,明太子到底是她的儿子,那些凄厉的诘问,一下子搠中了她心脏某处。
她之前恨不得生嚼了这个逆子,可突然发现,十数年前,他就已经变得这么不人不鬼。
是怎么弄的?
一刹那,她想到了十九年前的那场大火,心脏不可自抑陡然一缩,她依然挺直腰身,但这一瞬心绪蓦地混乱了一瞬,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蓦地,神熙女帝感觉战马接近,是蒋绍池。
长夜,战声厮杀,但两人已经听过很多很多,撼动有,但此刻心中都有情绪在起伏。
蒋绍池看懂了神熙女帝沉默下藏着的混乱情绪,他也真的很震撼,实际他也矛盾难受了很多年了,有些话,他想说了十多年了。
今夜,他终究和儿子昔日的理想分道扬镳,奔她而来,要说一点强压的翻涌情绪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两厢叠加,蒋绍池终究是忍不住了。
他蹙眉,沉默良久,终究低声说:“我不后悔率军而来,可是,他……”他望了明太子的方向,方才那个疯癫凄厉的孩子,“我有些话,想说很多年了。”
“武德年间的事,就不说了。可你登基后,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翻飞的王旗的帅旗,呐喊和厮杀声中,但中军这一小块,因为方才所见的震撼,出现了一种异常的安静。
所有人都有种不可置信,都不敢望向王旗下,但又下意识急促策马中屏住了呼吸。
蒋绍池望了远方一眼,黑夜中乌云滚滚,星云是那么的黯淡。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有些激动,但终究控制自己尽可能平静地说:“当初他交出果毅军之后,你辖制东宫就算了,你为什么要炮制东宫谋逆案?”
“你一定要把他身边的人杀光吗?”
说到后面,蒋绍池语气有些急促,不禁目露伤感。
有什么比看着爱了一辈子的心上人慢慢变质,变得面目全非,而更难受的?
有,但绝对不会多了。
明太子小的时候,他曾抱过他,那是个很贴心的孩子,聪明但心肠柔软,会心疼娇花过季枯萎,会为雏鸟坠地掉眼泪,微笑有点害羞喊他伯伯,眉宇间很像她的一个小男孩。
他心疼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神熙女帝蹭到一点皮或因为朝政生气,他小心翼翼跑过去,努力吹着,搂着挨着母亲,乖乖不说话,让人心柔软都要化了的好孩子。
神熙女帝心一震,有些记忆不受控制在脑海中翻涌飞掠,和方才明太子狰狞丑陋歇斯底里的交错,她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捏着,她倏地侧头,鼻息翕动,看着蒋绍池。
她突然之间,哑口无言。
在蒋绍池的面前,她连帝皇威仪都不需要去维持,世间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蒋绍池深吸一口气,和她对视,也不可抑制感到有些泪目。
“你当时,真的很担心吗?”
如鲠在喉到了那个地步吗?
“可那是你的亲儿子啊!他都把果毅军上缴给你了!”
当初神熙女帝初初登基,是的,阻力确实不少,大半朝的太.祖遗臣聚拢全力支持皇太子,还有隔岸观火的门阀们。
明太子这个太.祖皇帝唯一活着嫡子,皇太子,就自然而然成了神熙女帝帝位和皇权最大的威胁。
这样的情况下,明太子当时对母亲还是有一丝希冀的,他仍然有一些期盼母子能有共处共存,不复武德年间。当时,必须有个人先退一步,他沉默了几天后,最终把果毅军的兵符如神熙女帝所愿上缴了。
可神熙女帝是怎么做的呢?
她不但让他失望了,她简直粉碎了他所有希望,让他在余生每一天里都痛恨自己当时的那个回首看来是极度愚蠢的决定!
蒋绍池说着说着,痛心疾首:“你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你辖制他就算了,禁足他也罢。可你为什么要炮制东宫谋逆案!杀光东宫六百多口,杀光果毅军的大小将领,还有那么多的朝中支持他的文臣武将!!”
蒋绍池真的难过极了,“还有弥州大火,寇承嗣放的那把火,可是焚烧的半城啊!你当时除了恼怒他做出这些东西影响将来皇嗣继位以外,你还想过其他吗?!”
这么些年,两人不方便见面,但也一直有通信。
弥州大火事发之后,就有一份。
她愤怒,恨铁不成钢,通篇的烦躁喷薄而出。
可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
当时,蒋绍池拿着那封信,月光下,他一夜没睡,只感觉心好像和这泠泠的月光一样凉了半截。
是什么时候开始,帝位和权柄彻底蒙蔽了她的眼睛。
蒋绍池这一刻真的难受极了:“你还记得你十四岁,我们一起去刺杀熹灵帝的时候吗?”
“你还记得在那个晚上,立志要拯救万民黎庶于水火的你吗?”
乱世之中,他们应算很幸运的人。
有家世,有家人保护,还习得一身本事。
年少时,师兄妹几个还有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他们愤怒于前朝朝廷的不作为,熹灵帝荒淫无道,陷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神熙女帝十四岁的时候,她是个飞扬而飒爽的少女,愤怒拍桌,他们策划了刺杀熹灵帝的计划。
并且成功了!
一身的鲜血喷溅,匹夫一怒,血溅三步,在那个狂奔摆脱了追杀的荒郊野岭,他们站在高岗上,热血沸腾,衣袂猎猎。
海内苍生,水深火热,那个明丽的少女持剑站在高岗上,掷地有声,立誓要拯救万民于水火。
他们也一直这么做的。
他们还真的开创了一个新朝。
可是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这样的呢?
“我们曾经约定,为天下苍生而战。”
蒋绍池说到最后,也哽咽泪目,他仰头竭力忍住泪意,但情绪终究还是激动了起来,“可是你变了。”
“你已经变成一个彻底被这张龙椅和权力掌控的人!”
蒋绍池心里很难受,他低声道:“你这样,和当初他对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个他,是太.祖皇帝。
神熙女帝杀尽东宫六百多口,杀光果毅军的大小将领,后者绝大部分甚至是昭献太子留给弟弟的人,还有朝中所有支持皇太子的人都来了一次大清洗,蓄力三年,机关算尽,血流成河。
甚至连明太子身边的残疾的保父乳母她都忌惮其知悉明太子不少秘密,严刑拷打后,灭口了。
可是她这样做,和当初太.祖皇帝翻脸对妻子,却是那样的异曲同工。
蒋绍池极难过:“一模一样啊,你变得连我都不敢相信了。”
“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那是你的儿子不是你的敌人啊!他如果不想和好,对你没有希冀,他为什么会把果毅军交给你呢!”
“你还记得,当初你对太.祖皇帝,是如何憎恨痛绝的吗?”
可不知不觉,你已经成了那个眉目狰狞的他了。
你也已经忘记了当初那个千里奔袭刺杀皇帝,月夜下一腔热血要拯救万民的年少的自己了。
蒋绍池说着说着,终究有泪落下,他竭力遏制,深呼吸。
夜风入鞭,喊杀声震天,蒋绍池一席话声音根本不高,顾忌她的颜面其实压得很低。
却恍如一击重锤,重重砸在神熙女帝的心口,她突然之间,失去所有声音。
隆隆一声心中大震,将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和为之愤怒的东西都击了粉碎。
她张了张嘴,眼前面含悲伤的师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