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外面暴雨如注,连地道内都隐隐听见隆隆声,气势磅礴,如万马奔腾。
地道口的机括门打开,雨声一下子清晰了,紧接着有小推车推动和力工匠人挑着沉重东西的辘辘声和脚步声,沿着地道入口往这边过来。
费景烈马上闭上嘴巴,大家没有再讨论了,窦世安最后呼了口气,用力撸一把脸:“希望一切顺利!”
谁说不是呢?
朝斗政斗,接踵而来,两仪宫皇帝过去了紧接着又来一个明太子,朝局动荡不休下马者无数,不管是主动参与党争还是被无辜牵扯的,实在太多太多。
真希望这次能够一次性解决了,往后都安安生生的。
窦世安身侧的裴玄素和郝貌勾住他的肩膀排了排,大家闻言不禁心有戚戚然,深呼一口气,窦世安也反手勾住裴玄素和郝貌肩膀。
辘辘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大家住嘴,往地基那边的大部队快速往回走。
石灰糯米条石等大量的材料马上就到位了,紧接着就是密锣紧鼓的填封出口口工作。
地基底下的地道,从紧贴水道口的石壁开始用条石砌墙,一层厚厚的糯米灰浆压上一块极大的灰白色坚硬条石,一层又一层,一直到封顶,整个水道口的假地基四面石壁都全部砌上,直接把宜春殿地基底下的地道全部都填封了方圆十数丈一块。
忙完之后,上了地面,宜春殿已经清空了,正殿大门打开,经过沈星和匠人们的测量勘定之后,最后选择是直接用条石和灰浆用筑台的方式,把宜春殿正殿内部的全都填满了。就是一开门,里面其实堵得死死的,直到屋顶,没有一丝的缝隙。
这是最大的封堵强度了。
沈星也参与算计,不知道神熙女帝找到了玉山行宫的水道入口没有,但她眼下接到的数据,全都是和新平县靖陵那条地下暗河般的巨大水道数据差不多了。
——意思就是说,并没有人猜到,明太子这些年苦心造诣下来,算无遗策,有备无患,竟会费尽心思添加上了一条小水道。
多方算计的结果,如今填封的强度是足可以能够抵挡他们接到手的这个大水道测量数据形成的冲击力的,甚至有一些富余。
但若加上小水道,沈星心里默算过,是肯定不够的。
大家都尽可能地放轻声音,宜春殿大院其实不吵,暴雨已经短暂停歇了,沈星趴在桌子上演算,明明是个还算清净的现场环境,但她第一次亲身参与进这种撼动朝野心惊肉跳即将改变一切的筹备当中来,真有一种隐隐极度绷紧之才的悸动感。
不过沈星一点都没表现出来,梁喜也趴在桌上一连串复杂的演算,大家都一脸严肃认真又轻手轻脚的样子,连喘气都没敢很随意。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轻轻放缓呼了一口气,赶紧站起身,把数据往那边送过去。
……
一开始日以继夜的动工,地道内和偏隘宫殿的工程全部完成之后,开始比较人多的走动的区域宫殿的时候,就变得小心谨慎了起来,日夜颠倒,只晚上干活。
如何让宫人太监不进入封堵过程中和封堵后的宫殿,这个问题不用沈星等人操心,神熙女帝自会解决。行宫内剔除细作耳目的工作一直在进行之中,时不时掀起几波大的,让人整个行宫内外的宫人噤若寒蝉除了上值不敢胡乱走动,神熙女帝推动了一下,又掀起一波,一点都不稀奇。
如此忙忙碌碌,终于把封堵工作彻底完成了。
但由于入秋后连日的雨,空气潮湿度很大温度也低,糯米灰浆干凝所需时间比较长,不过神熙女帝在开工伊始就下令,用焙烤的方式,一层层进行,务必要在指定的限期之内完成并让糯米灰浆彻底干透。
沈星等人都意识到,神熙女帝可能已经对行动日期有了腹稿了,并且就在近期之内,所有人的心弦都不禁紧张了起来。
回到圣山海。
偌大的内书房,朱红明黄垂帷,紫檀大书案和座椅,东宫的明暗心腹亲信都济济一堂,明太子依靠在首座的檀木太师椅上,薄唇吐出几个字:“八月初一,万寿节。”
行动日期定下来了吗?
确实已经定下来了。
这段时间玉山行宫之内的隐秘动静,神熙女帝虽然确实按捺得密不透风,但奈何明太子有那个线人。
那个线人见明太子淡定不为所动,骑墙的心在最后不禁趋向了圣山海,给的消息积极了很多。
一天几分暗信传递往圣山海,明太子对封堵水道口的进展和详情甚是了解。
虽然早就知道能填封的最大强度,但看见暗信确定一刻,明太子薄唇微勾挑起一抹微笑。
过后,他就再也没有太关注,封堵的过程,而是加大动作准备当中,很多会让明面都隐隐察觉的动作最后也动起来了。
万寿节,即帝皇生诞。
这是国朝一个非常重要的节庆,不亚于新年庆典的,神熙女帝不是一个奢菲的君主,除非有目的性的,否则她这些年也没怎么举行大肆的万寿节庆典。
当然,这个大肆是相对而言的,作为一个皇帝,再简朴也是有个度的,不然对名声不好,也该被人怀疑国力不行了。
所以该有的庆典,大宴群臣,还是有的。
万寿节一连三天庆典和国宴,往年在太初殿和太初大广场,今天就是在玉山行宫的正大光明殿以及广场和众多偏殿。
这样一个跟朝会差不多,甚至更热闹太多,持续从日到夜几乎一整天都待在正大光明殿,东都内外六品以上的文臣武将、隐退的勋贵和加封高官、宗室都会全部出现在万寿节大宴之上。
朝贺拜谒,之后入大宴,君臣同乐。
这很明显是神熙女帝给明太子的动手机会啊。
明太子当然不会错过了!
一一吩咐过后,很多人都已经离座匆匆去忙碌去了,最后只剩下新任的意国公北衙禁军指挥使秦岑、履国公平章政事司马南、右军都督府左都督定国公戚孟兆、太保兼龙武卫大将军李如松等七八人,都是老人,虽身板挺拔,但过半数满脸的皱纹和风霜,最年轻的秦岑也快五十的人。
这些人,他们本人或他们父辈一起,都是看着明太子当年出生,看着他长大,当年苦心护持过他,都是神熙三年那场变故死去过亲人,也清楚地知道当年种种的人。
明太子坐了片刻,他一动不动,有一瞬像雕塑,但蓦地就动起来了,清越微焦的好听嗓音变得沙哑,有种被粗粝砂石磨砺过声带充血了感觉,他道:“十四年了,三十年了,我们终于要讨回公道了!”
这声音不高,但句句都一种带血的感觉。
十四年前,也是八月初一万寿节。
神熙女帝初初废少帝登基的第一年,过了半年左右,就是那一年八月初一万寿节的前几天,有太初宫一系的朝臣上奏东宫拥果毅军于规不合,拟皇太子殿下将果毅军上呈。
神熙女帝遂让明太子将兵符等象征果毅军指挥权之物上呈,交出果毅军。
果毅军最初是明太子的大哥昭献太子留给他的亲军,不过曾经被太.祖打得七零八落过。不过明太子这人天子聪敏能力过人,外又有意国公秦钦等帮助,最后成功重组了。
父母皆不谐,但相对而言,那时明太子更恨太.祖二哥,所以后来神熙女帝的上位,明太子的果毅军是有出过力立功的。
但是啊,太.祖朝落幕之后,政治矛盾就成了神熙女帝和明太子之间的。
那时候,大事落幕,新的局面,明太子心中对母亲还有几分希冀,希望能母子和谐同在。
可母子之间,终究是得有一个人先退一步。
那时候,那个局面,明太子沉默了一天之后,最后上缴了果毅军的兵符。
然后,他等来是什么呢?
借口诘问,下旨斥责,禁足东宫不得外出,紧接着神熙女帝就炮制了神熙三年的“东宫谋逆案”!
东宫六百一十三口,包括他早已经手部残废的乳母保父,奶兄玩伴,等等等等无数人。
朝里朝外,太.祖朝留下来的先帝股肱心腹,所有支持他的,杀得人头滚滚,腥风血雨。
秦岑的亲弟弟死在那一次,李如松的叔父和多个堂兄弟也是,还有司马南戚孟兆的儿子或父兄族人。
最后明太子像疯了一样冲进懿阳宫割腕,才勉强保住了虞清二十来人,他被送往宾州行宫幽禁,这场剧变才因此戛然而止。
司马南秦岑等人霍地起身,大家都想起了当年,不禁热泪盈眶,“啪”一声重重跪在地上:“太子殿下!”
尤其秦岑,他身上还有孝,前意国公秦钦终究是病逝了,在神熙女帝的连续打击之下,垂垂老矣病骨支离的老将□□了好些时候,在三月前病逝的。
武将丁忧和文官不同,一般是百日,百日后夺情,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秦岑仰头,想起父亲临终的反复叮咛:“我们一定会成功!”
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意国公秦氏誓死拱卫追随皇太子殿下!
“誓死追随皇太子殿下!”
“好!!”
明太子蓦地站起身,将秦岑等人一一扶起。
明太子仰头,深深呼吸一口气,这一刻,面露一种狰狞之色!
他命不久矣,但他为秦岑他们留了明主后路,这些年他亲自抚育长大的弟弟,他知道,必不会相负秦岑等人的!
过去,在还没有和秦岑等人正式联系上的时候。
明太子原来是有个机会直接杀死神熙女帝的——龙江之变那撞歪剑尖的那个小太监。
一来,他不能让绥平王白白占了便宜,为他人做嫁衣。
二来,是他心中的不忿和不甘!
他要帝位!他要夺走神熙女帝的一切!但他不愿意偷偷摸摸的。
他要率兵冲到神熙女帝的面前,让她亲眼看着,他是如此夺走她的一切,夺走她最在意的东西,登顶!
万寿节大宴是吧?
非常好!
他要在万众瞩目的万寿节大宴上,向天下宣布这份太.祖遗旨!
虽然明太子极度憎恨他那父皇,但并不妨碍他用这份太.祖遗旨。
他等了实在有太多太多年了,他已经急不迫待了!
……
漩涡中的暗涌,在急剧旋转着。
回到神熙女帝这边。
神熙女帝也是有暗线的,在八月初一万寿节逼近的前夕,她得到暗线们的密报,明太子那边的动作已经陆续停下来了。
好像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只欠东风了。
偌大的含章殿内,落针可闻,气氛沉沉,凌厉攀上了巅峰。
神熙女帝一把摔下密报:“万寿节是吧?好!朕成全你——”
她厉声。
杀意森然,凌然到了极致。
……
再说沈星那边,她还在宫里带着梁喜等人指挥工匠忙碌着,进行最后的焙烤烘干。
但早在数天前,裴玄素就不在这边了,接到密谕后匆匆离开了。
神熙女帝打算第一回合就解决明太子,禁军大混战,十二宦营、羽林卫、果毅营、南衙禁军等等都是重中之重。
本来东都的城防和皇城宫禁,神熙女帝都已经或握在手里或收拢的,但随着明太子的出山,过去很多原来是忠于帝皇的中立派已经变成太.祖遗臣,紧紧团结簇拥在明太子的身后。加上后续两宫阵营的矛盾激化,就算原来心里有些踌躇的,也被明太子软硬兼施彻底拉过去。
这些开国勋贵,多是武勋,他们原来是有置身宫禁和东都城防的南北衙禁军和八大禁军中的,所以现在十八万城禁和宫禁的亲军,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大约各控制一半。
这是母子争锋的舞台。
神熙女帝下旨移驾玉山行宫之后,后续又出了明太子移居圣山海的事故,这母子不断斗法,现在玉岭的宫禁亲军,也是大约各掌控一半这样。当然,也还有一些真正中立的,譬如蒋无涯的神策卫。
从上月开始,母子斗法加剧,不断有南北衙禁军和亲军调往玉岭、调回京城,你来我往,火花四溅。
裴玄素表面已经回朝了,但私下东都内外忙碌着,寇承嗣窦世安林麟殷厚渠颜征等将也是。
各个轮流交替,准备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这个“一击必杀”之外。
神熙女帝当然有预备这个擒杀计划有疏漏的,后续怎么填补?
玉岭通往南北的多条路径都全部都安排部署。
董道登他们已经到了玉岭山脚下裴玄素的别院了,云吕儒他们现在是官身,下值三更半夜也赶过来。
这一晚,已经是七月二十八了,裴玄素终于抽身回来了一趟。
一众人闭门密议。
其他的也不说了,站在裴玄素暗中的视角,西线军如今神熙女帝和明太子大约五五分(不算裴玄素本人的动静,他这边归入太初宫算计);彭州戈阳等七大卫所也是各有渗透,如今东都内外的十八万南北衙禁军、亲卫军,除去真正中立的,大概也是各控一半的情况。
裴玄素简明扼要,直至核心:“这场政变兵谏,大概京营就是关键了。”
常驻二十五万精兵的京营。
“只不过,咱们这边的消息,”不管是楚元音私下给的那五名大小将领,还是裴玄素自己的心腹张伯羁等人,抑或沈星那边的徐家旧部现今也早已成为他亲信的岳肇等人,仔细观察下,传回的消息都是:京营内一如既往。
这几年,东都内外种种皇位更替权力巅峰对决,京营都是一直置身事外的,因为举足轻重,不动不参与不沾身就是最大的明哲保身和表明立场的态度。
蒋绍池一直都是这样的。
除了他,大朝也会轮流列位的几个京营高阶将领,个个都哑巴似的。
裴玄素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他眯眼:“圣山海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明知蒋绍池是神熙女帝的人,明太子是必然会有手段的。
但目前谁也不知道。
大家低声商量几句,不得其果。
裴玄素艳美面庞沉肃,一种沉沉间异常凌厉的气势,他擡了擡眼睫,商议是商议不出来了,静观其变。
他一直等到大家都渐渐安静下来,室内落针可闻片刻,裴玄素薄唇微扯,吐出几个字:“接下来,就看八月初一万寿节了。”
一句话,声音不高,但落在在场人的耳朵可心上,哪怕早已明知,这一刻都不禁心弦重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动魄惊心感在此刻让整个四肢百骸的都战栗了起来。
裴玄素倚太师椅的靠背上,日前,他途径绣水支流的灞河,连日的暴雨,河水黄浊暴涨,正的天凭雨势,雨解天威,秋汛汹涌到了极致,正是启动水道水闸的最佳时机。
终于要来了!
裴玄素从家变伊始,不,从他十五岁第一次遇见刻意接近的明太子伊始,至今已经快有八年了。
家变,父亲剥皮楦草游街而过,母亲凄厉凌辱赤身果体北丢弃乱葬岗,宣平伯府上下一百多口,他家大房死去的家人和族人。
还有被迫惨死的义父。
他在大狱死去活来,蚕房走一遭,血腥泥泞爬到今时今日。
裴玄素视线一动,就能清晰看见他放在扶手上的那只右手,修长、轮廓完美,而又疤痕斑驳丑陋到了极致。
那些疤痕已经变了旧疤,但从没有一天从他的心上褪去过,依然是那么血腥淋漓,刻骨铭心!
现在,他们最多算漩涡里一方隐藏实力,一股想伺机噬主的势力,最后结果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但这一瞬,裴玄素心血上涌。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
……
一切的酝酿都已经快要就绪,一场涉及兵锋的超级大政变即将拉开帷幕,不过明面依然如昔。
对于普通官吏兵甲而言,也就入秋了,今年雨水挺多的,两宫的朝斗非常激烈,加班加点太多了,也不知这个回合结束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和以前一样各有胜负,还是太初宫再吃一次亏呢?
外朝纷纷扰扰,但礼部和内府的忙碌已经卓见成效了,玉山行宫和皇城、东都内外披红挂彩,民间大街和坊市都自发挂起的红绸和大灯笼,朝廷恩赦的圣旨都下来了,万寿节普天同庆。
大宴的表演和宴席都已经差不多准备妥当了,御膳房抽调了数百宫人太监,已经磨刀霍霍要大干一场了。
苍山青翠,染上的秋意,层林渐染,而汤泉地界温暖如昔,植被还青绿得很,红墙金瓦的巍峨行宫如今披红戴,威仪肃穆中又添上平时没有的热烈和喜庆。
唯一有点烦恼的就是,时不时的一场暴雨很容易把人浇个浑身湿透。
万寿节,大宫宴,还是连续三天的,这种情况下,禁军调整调防重中之重,蒋无涯的神策卫又忙碌起来了。
他身兼两职,还任京营的指挥佥事,刚刚从东郊的京营大营冒雨赶回来,没歇一口气就忙碌起来了。
巡防,检视,领了这次万寿节的神策卫负责的区域,又紧着安排各营队,把草拟安排循规送上获批之后,又密锣紧鼓去先把全部神策卫的负责区域巡视一遍,有需要调整或于其他亲军卫接洽的,马上进行。
把整个外朝都巡了一遍,神策卫天天巡,不过外朝如今多可很多新面孔,都是外敌调回京信任职的。尤其太仆寺,正值晚膳和下值时分,出出入入的绯红和绿色官袍匆匆忙忙,但几乎都看不见几个老面孔了。
——这次西部大换将连同西路进军预演图的那一大片区域,神熙女帝和明太子斗得火花四溅,其中后者涉及不少的州县官员、钞关和朝廷设在西北的大型养马场。这些养马场太仆寺日常的重要工作之一,因此这次争锋太仆寺是重灾区,有的司,甚至已经换了三茬人了。
神策卫副指挥傅骁和指挥佥事陈颖辛等人,跟随蒋无涯,率大队卫兵自太仆寺衙门门前过,众人都望见太仆寺大伞进出的大小陌生官吏,纷纷对视,心里感慨。
傅骁说:“我有个表兄本来是太仆寺养马的,现在贬到瀛洲当县丞去了,临行前来我家向拜别,不过他挺高兴的,拍心口说没事了,命保住了,等以后啊,十年八载,……”他省略不说,但大家都懂,都是两宫争斗估计早完了吧那时,“到时候再往上使劲好了。”
“那就努力生孩子好了,正好生个三五八个,正好有空儿,也算做成一件正经事儿。”
“屁,他死心眼得很,说媳妇生了一个儿子,不生了,也不纳妾,……”
大家三言两语,调侃起来,哈哈大笑。
蒋无涯没有笑,他默默看着陌生簇新的太仆寺,又擡头望向巍峨的含章殿和转眼看圣山海方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雨辟辟啪啪下,斗笠蓑衣都有些顶不住,蒋无涯撸了一把脸上雨水,说:“别闹了,后天就万寿节了,快准备起来!今天就得巡完,赶紧的!”
他一抽马后鞧,鞭子和马屁股溅起水花一片,驱马往前去了。
蒋无涯心里沉甸甸的,但他面上不能表露出来。
傅骁他们收了笑,赶紧打马追上去。
闪电和雷声,一大堆的白底黑甲披着蓑披的神策卫军,加快速度,很快没入了漫天生白的大雨之中。
……
哗啦啦暴雨,庭前屋后都一片蒙蒙的白色。
屋里点了灯,但有辛涩的药味弥漫。
徐妙仪听着雷声难受,心脏兔子乱蹦般,隐隐有一种过界就会立马窒息般的预感,大家都不敢怠慢,包括她自己本人,府医只能开了安神药,给她服下去,没多久就能沉沉睡过去。
楚淳风近日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多天都没能回府,今天终于抽到一点闲暇。
雨势一转大,小厨房那边立马就把药给熬上了,八岁的楚文殊亲自用小茶盘端着药碗往正房沿着廊道快步走来,楚淳风赶紧出去吧药碗连茶盘端住。
他一手托着,一手拉着茶盘。
屋里不能冰,只能在药碗底下加个冰碗,父子俩心里焦急得很,对着那碗滚烫的药用力地吹,看起来笨得很,却又让人泪目。
上下夹攻,总算那碗药弄到适合下嘴的温度了,隆隆雷声没断过,楚淳风赶紧端起药碗给妻子服下。
徐妙仪服了安神药后,半躺在窗畔的美人榻上,阖目很快沉沉睡去。
楚文殊爬上美人榻,绕到另一侧,趴在榻背上偎依在母亲身边,陪伴母亲。
楚淳风站在窗边,徐妙仪睡了,他终于小松了一口气。
儿子一边贴着母亲,一边贴着他的腿,他站在美人榻边呈守护母子二人的姿势。
楚淳风推开窗,哗哗的雨声一下子变得更清晰了起来,如同天地生烟。
他一手搭在榻头,又抚了抚儿子的脑袋,不禁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对于圣山海水道水闸以及政变兵谏的计划,他已经知悉了全部,并且参与进密锣紧鼓的部署之中。
四哥需要他帮忙,楚淳风当然要全力以赴,不负四哥的。
他闭目片刻,用力睁开,现在他也没有办法了,只能盼,一切顺利!
至于其他的事情,只能再盼星星景昌那边还有命在,他回头早去斡旋了。
楚淳风也不能留太久,他马上就得回去了,蹲下小心亲了妻子冰冰凉的额头一下,他蹲下小声叮嘱一番儿子,很不舍,但也只得匆匆而去。
……
至于沈星那边。
焙烤烘干最后工作已经完成了,不过神熙女帝并未将她们勘察台的人和那些匠人力工放出,以防走漏风声,等万寿节结束再说。
于是他们干脆就最后又烘了一遍。
沈星她们倒没有那些普通的匠人力工那么多的限制,不过也得注意不能宫里露脸,赵青对沈星说,那就先住几天,到时候万寿节她们就直接入宴就行了。
赵青说完,领着史玉她们匆匆走了。
在中轴主宫的外围排房偏殿里,这边是也没有外人,一群力工匠人安分待在一个没有点灯的宫殿里头,沈星她们就自由多了,不出这个院子就行了。
一行女官三三两两,本来坐在宫廊檐下的台阶上看雨的,但雨势越来越下,下得天地一片迷蒙的白色,台阶很快溅湿彻底没法坐了。
雷声隆隆,好像在天地中间炸响一般,每一次闪电和雷声轰隆之后,雨势就会再大一分,感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沈星不禁说:“好大的雨。”
她站在宫廊檐下,心惊肉跳。
这么厉害的雨,好像天命的感觉,这场政变兵谏会非常猛烈。
就知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她惴惴不安。
雨势哗哗,直接横风,泼入廊道,有个人身披蓑衣,在尽头出现,快步沿着朱红宫廊来到她这边来。
梁喜何含玉等人笑嘻嘻,跑了。
裴玄素蓑衣滴滴答答的雨水落下,他牵着沈星的手,两人沿着宫廊慢慢走着,貌似在低声叙话,实际他那双丹凤眼睃左右,借着暴雨倾盘的声音,他沉声:“八月初一,万寿节大宴第一天,要开始了。”
沈星的心彭彭狂跳了起来,她紧张得之间都泛凉,抿着唇屏息看着他,裴玄素刹住脚步,雨幕作背景,他转过身来看着她,那艳丽摄人的眉目始终带着一种沉沉的凌然,只是开口却道:“京营最后必定会成为主力,”只是不知道明太子会用什么方法,可以拿到或分裂京营?
裴玄素猜测是分裂,因为京营为蒋绍池所领已经十数年了,明太子不可能让其全部倒戈的。
他低声说:“我让邓呈讳和杨辛他们跟紧你。到时候,你就去和岳肇黄恒庆他们一起吧,也好安一安彼此的心。”
裴玄素知道让沈星躲着什么都不干,她大概不会愿意的。
岳肇黄恒庆等人是京营的将领,都是沈星那时借裴玄素的手在十六鹰扬府收拢救回来的徐家旧部。
不过现在也已经是裴玄素的亲信了,岳肇等人当初徐分一事以及西线锁定景昌行踪上出了大力立了不小的功劳。
沈星闻言一愣,她一瞬不瞬看着这个高大颀长形容艳俊凌厉的苍蓝色蟒袍男人,蓑衣他没解下,因为估计他马上就得走了,这次是借看沈星之名,特地来给她说这些话的。
既是安她的心,也是说了去岳肇那边的安排。
哗啦啦的暴雨,庭院一片的白色,他继续说:“你二姐二姐夫若想去,也可以一起去。”
沈星一瞬不瞬看着他,她突然之间,感觉自己又发现了裴玄素又一个和前生那人截然不同又如此鲜明的地方。
他是如此的细腻,细心。
不单单对她,也是对已经成为他亲信的岳肇等人。
这个安排,可以说非常贴心了。
因为岳肇他们成为裴玄素的亲信的过程和之后,因为种种实际的原因,岳肇他们是没和裴玄素见过面的。
——岳肇他们既然选择了这个立场,今时今日肯定会竭尽全力贯彻执行裴玄素的命令的。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巨变,岳肇他们难免心里有些不够安稳。
故才有裴玄素说的,“安一安彼此的心。”
但沈星和沈云卿过去之后,岳肇等人的心估计就能立马安稳下来,并且很高兴。
裴玄素能雷厉风行大开大合伺机风云,但他对于爱人和为他卖命的亲信心腹,他心思可以很细腻。
照顾她,也照顾已经是他亲信的岳肇等人的情绪。
他不管其实没什么影响的,但是他就是能想得到,并且开口明确说的是,“安一安彼此的心”。
沈星站在滂沱暴雨的宫廊下,忽然百感交集,她小声说:“好。”
并且她不禁露出一个笑脸,小声说:“谢谢你。”
但她突然会感觉他听了不会高兴的,赶紧补充:“替我二姐谢的。”
果然见他微微开始蹙起的眉心一下舒展开了,裴玄素“嗯”了一声,他低头用大拇指摩挲沈星的手背片刻,最后说:“你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不管咱们吵不吵架,有没有大小矛盾,我都不能失去你的。
你知道吗?
沈星知道。
他没说出口,但他的表情和眼神已经很明显透露了他的这番心绪了。
沈星看得真真的。
她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前生那人阴沉喜怒无常,因为生病和际遇更惨痛,性格有差异,“他”连装都不装的,和她之间也是,下一刻就翻脸是常有的事。
但裴玄素不会,他每一次高兴不高兴,想怎么样?他都会明明白白表露出来,或直接告诉她,不让她猜,也不会让她茫然不让她忐忑。
眼前啊,这辈子她叫了很久二哥的裴玄素,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丈夫角度,他能打出很高的分数。
都是擎天巨柱般的男人,但实话说,相处之间,和眼前的他开心太多了。
如果说和前生那人之间的甜要深挖她才能发现,哪怕有很多很多,但它们真的藏得很深。
但和眼前人根本不用,这个她喊了很久二哥的裴玄素,她相信她和他这辈子,会开心轻快,互相清晰彼此,不用猜来猜去,这样甜蜜的过一辈子的。
沈星一时有点泪目,但她担心裴玄素误会,竭力忍下了,长廊尽头有梁恩安排的大太监,不适合亲近,裴玄素也浑身湿透,不愿意弄湿她的衣服。
沈星最后轻轻往他怀里靠了靠,裴玄素立即把前襟的蓑披两边拉来了,就这么轻轻靠了一下。
她今天,又对他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呢。
轻轻一靠就分开了,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笑,“嗯”了一声,“到时候我听邓大哥和芳叔他们的。”
裴玄素点头:“行,我已经吩咐了邓呈讳徐芳他们了。”
这里不适合多说话,裴玄素得走了。
他站定,立了片刻,快走了几步,转头看她,瓢泼大雨宫廊下,她也转头看他,细白优美的颈项衬着朱红的廊柱和隔扇墙,像雪白的天鹅颈项一样,她娇小纤细,相当美丽。
裴玄素也注意到沈星方才的情绪变化了,虽然沈星极力掩饰不让他发现。
裴玄素心里就有点犯嘀咕,希望别是又想起前生那段情,不然他可是要生气的!
最好是想他。
裴玄素看了她一眼,就不得不转身快步往沿着宫廊往外走了,哗啦啦的暴雨,隆隆翻滚的炸雷声,他不禁侧头望了廊外的暴雨一眼。
这样的雨势,真的很厉害。
后日,就是八月初一,万寿节了。
希望这件事之后,他能得偿所愿!
私人情感,同样重要,但一切都要成功之后,才有机会再说。
所以,他不能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