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今晚月朗星稀,雨云积聚在夜空如山峦堆叠,露出东边一小隅银白色的月星。
一眨眼,夏天快要过去了。
董道登几人各有年岁,事情忙完被沈星细声劝着先回去休息了,不大不小的内书房,她自己一个人在窗畔收拾梳理卷宗脉络后的凌乱稿纸个那张做了一半的羊皮图。
两张总图,由于裴玄素那边成功反将一军占据上风,其中一张假图就用不上了,于是就没有继续做下去。但这么大一张做旧的羊皮图也是好东西,可以他日备用,她就慢慢拿着小刷子把刚画上上的颜料刷掉,线稿也给洗干净。
一个人的时候,她手上刷刷慢慢干着,擡头望向天空那轮被雨云簇拥,好不容易才露出头的银黄色月盘。
其实她明白裴玄素的意思,他想她彻底地忘记前生那个“他”。
忙碌的时候还好,一个人安静下来,种种情绪不受人控制翻涌起来,前世记忆像脱闸一样一幕幕在脑海中无序飞掠而过,那个人的好,那个人坏,他拥着她的,钳制她的,阴沉的,愠怒的,争执吵架的,还有今生才发现他藏在那些喜怒哀乐之下的隐忍克制和他深沉的爱恋。
沈星这辈子深刻地体会到他究竟有多难,才更知晓这份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爱有多么的难能可贵。
沈星收拾着收拾着,眼眶发热,视野模糊一片,但她不想被外面的徐芳邓呈讳等人知晓担心,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努力睁大眼睛,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巴。
泪水吧嗒一声掉落在她的大腿上,被丝绸衣料无声濡染了去,濡湿了她两只手,黏腻湿热一片,咸咸的。
沈星趴在桌子上,声把脸埋进臂弯,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感觉情绪总算平静了一下擡起了头,月光已经隐于灰黑如山峦般的积雨云之后的。雨后的夜,不是很热,有嘶哑的蝉鸣和虫叫,骨碌碌的灯笼光线照不全窗外整个院子,渐渐没入一片去黢黑安寂的夜色中。
前世今生,因为裴玄素的断然拒绝,划出一道深深的分界线,成了两个人。
她心里其实也明白,要惜取眼前人。
她已经错过了前生,她不能再伤害今生了。
只是有时候人的情感不是想剥离就撕拉一声扯下扔掉就行的,沈星理智上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但心里因为这个应该做的行为难受极了,翻江倒海一般哽咽着。
但沈星现在都不敢明着难受,怕被裴玄素看到,她只敢在这样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偷偷难受落泪一段时间。
哭了长长的一段时间,有点筋疲力尽的感觉,她心里却到底舒服了一些。
沈星努力告诉了自己三遍,要放下过去,珍惜眼前人,她感觉自己心里的那道栏坝初步筑下了,感觉好多了,这才赶紧起身。
夜色已经深了,刚才她已经偷偷把窗户关上了,因为怕徐芳和邓呈讳他们来张望她怎么还没弄好呢?
沈星站起来,深呼吸几口雨后的新鲜空气,在原地蹦跳了几下,睁大眼睛,她很清楚感受到自己活在当下了,于是跑进去小隔间,用铜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敷了好一会儿的眼睛,把靶镜拿出来对着烛火看了看,确定看不出来哭过之后,这才撑住一个笑脸,抱着收拾回房的东西,打开房门出去。
她笑着喊了一声芳叔邓大哥容大哥他们,徐芳他们也笑着回应,纷纷簇拥跟着她回正房去了。
然后徐芳他们就各自轮值,守夜的守夜,回去睡觉的睡觉了。
沈星也洗了澡,钻进床帐里睡了。
今夜裴玄素也回来了。
两人私下的矛盾归私下的矛盾,裴玄素不会下沉星的面子,忙碌个不停的时候不说,现在终于稍缓下来一点,他回了府,自然是要回正院的卧房休息的。
他推门进来,动作很轻,内房也没点灯,去隔间无声略略梳洗重新描了妆,灭了灯烛,动作很轻撩起帘子回了屋,又同样的动作撩起床帐坐进去,他怕吵醒她。
但裴玄素一坐进来,沈星就醒了,屋里有放冰盆,她卷着丝绸薄被,半撑起身,钻进他的怀里,趴着拥着他遒劲的腰身。
裴玄素也拥住了她,“吵醒你了?”
他声音有些微哑,透着些疲惫,但很沉静很克制,听着精神尚可。
沈星摇摇头:“没有,我自己醒的。”
她把脸贴在裴玄素的腹部,他身上淡淡皂角味道在浴后很明显,这是前生那人没有的,因为那人不用皂角,用的是胰子。
她知道他累,她不想耽误他休息,沈星小声说:“我知道我要把他放下,我在努力了,你给我一点时间,”她急忙擡头,用手指比了很小的距离,“只要一点点。”
这一瞬,裴玄素不禁闭目,他无声的深深地吸一口气,低头一把攒住她的那只手,他喑哑:“嗯”。
这一刻的情绪翻涌,难以用言语表述,她有这个想法,他很欣慰,但人的情感是最复杂的东西,甚至不受本人控制,这个他知道。他知道她需要时间。
沈星也有些泪目,她努力眨眼,搂着他的腰,把她的脸埋在他的腹部,半晌才擡头:“我还要怎么做?”
裴玄素低声说:“你自己想。”
他低头看她,极克制用大拇指摩擦了她的白皙润腻的小脸一下。还是让她自己想吧,强硬灌输非他认为的最佳方式,他想她自己想明白,这样更加深刻,……他也会更欣喜。
毕竟,该说的,那天她抱着他的后背道歉的晚上,他已经都说了。
裴玄素的拇指摩擦过她的脸,他现在掌心比从前粗糙了不少,笔茧软了些,多了一大片剑柄摩擦的微微粗砾,触碰的存在感很是强烈。
他说完之后,也躺了下来,半拥着她,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他的呼吸变得平缓绵长。
沈星静静睁眼听了一会儿,他睡了,她这才闭上了眼睛。不过闭眼之前,她忍不住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悄悄握住他放在腰侧的那只大手。
沈星很快睡过去了。
她其实也很疲惫,心里存的事稍稍放下一点,很快就坠入黑甜乡。
黢黑的床帐内,裴玄素睁开眼睛,他反手握紧一点她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垂眸盯着她沉睡的面庞片刻,这次才真正睡了过去。
……
同一片夜空,各人的情不尽相同,有破锥而出的,也有被迫着去尝试挣脱的,还有终身被困锁其中不得出,已经把自己折腾得眉目狰狞面目全非的。
明太子是最后者。
圣山海,大后寝内殿。
下半夜,下了雷雨,雨势初时不是很大,但山峦般灰黑雨云压得很低,整个天地被淹没在一片风雨中,吹灭了所有灯烛的内寝格外黑魆魆一片。
朱红明黄的垂帷床帐,被气窗灌进来的潮风不断扬起,露出偌大床榻里深陷在石青色衾枕的那个极瘦削的男人。
下了雨,下半夜很有些凉,但明太子却紧紧闭着双目,满头大汗,睡梦中他眉心蹙紧,不断下意识摇着头。
随着自己的计划如浪潮汹涌般越逼越近,明太子的情绪波动都越来越大,白日的凌厉、森然,迫不及待的恨意翻涌的种种的激烈情绪,过望三十年种种记忆翻闪却是异常的频繁。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的这一生,就如电光朝露,美好太过短暂,惨痛和悲凉占据此生,惊逝而延续太过短暂,或许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明太子半宿的惊梦,梦里他回到他的孩提时期,小小的他咯咯笑着在大殿的柱幔倒腾奔跑,哥哥姐姐笑着逗他在后面追;母亲微笑看着,慈爱把他横抱在温软馨香的怀里;父皇大踏步而去,一把就把小炮弹的他抱起,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将他举起,哈哈大笑,磁性豪迈。
大哥、二哥、姐姐,要么站在母亲身边,要么站在父亲和他身边,都仰头看着兴奋尖叫的他,面露深深的笑意。
可惜这样的幸福,是如此的短暂。
父母、二哥,很快横眉针锋相对,面目变得冷酷狰狞,姐姐哭着求着,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大哥去世了。大哥的去世成为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姐姐崩溃了,很快一病不起,去世了。
唯二会由始至终护着他的人,都死了。
姐姐去世之后,父皇母后短暂因悲伤停下过,很久争斗就变得加倍剧烈了起来。
小小的他,被卷进这个漩涡,连一句话没法跑到父母跟前去说,就被幽禁了起来。
前后三段幽禁的岁月,武德朝两次,前后加一起十一年;神熙朝一次,一共十年。加起来就是二十一年,占据了他生命的大半光阴。
兰庭宫的大火,夜半的尖叫喧哗,熊熊的烈焰,一根殿柱轰然倒下,把他重重砸在地上,一个被烧红的半人高大铜鼎紧接着砸下来,重重炙烫在他的左脸上,那一刻直达灵魂的剧痛,虞清的哥哥虞姮和他的乳母保父骤然爆起的尖叫和哭喊声,明太子清晰嗅到了头发和皮肉烧焦的味道。
重砸和炙烧的剧痛,小孩哭喊,虞姮和乳母保父等人不顾生死狂奔冲进来,用手去推烧红的铜鼎和殿柱,禁军也终于冲进来了,乳母死死用胸襟搂着挡住他烧糊的那边脸,因为乳母很清楚,一旦被人知悉他的脸毁了政治价值失去,很可能境况毁更惨。
为了救他,乳母的双手几乎被铜鼎烫化了皮肉,从此手指头要么没有了要么蜷缩砸一起,再也干不得活,连起居都得别人照料。
保父的左手也是,虞姮幸运一点,他年轻,烫熟了皮肉保住了骨头,勉强还能做活写字。
乳母没法照顾他,又担心他,最后把儿子郑思排进来守着他。
可是他这么好的乳母保父和玩伴奶兄弟们,终究是全部死于非命了。
父皇、母后、姐姐、大哥、二哥,一张张深深烙印在他心坎上的面孔,从年少到青年的,从中年到老年的,一张张的从慈爱变得冷酷狰狞。
又一个惨白闪电,惊雷隆隆,明太子终于惊醒了,他霍地翻身坐起,他剧烈喘息着,满头满身的热汗冷汗,薄被半盖他大腿,风呼呼灌进来,他浑身又热又冷。
明太子感觉脸上眼下的位置湿的冰凉,他伸手一摸,竟然是泪!
他恨声:“你哭什么——”
再哭你就去死!
咻咻的鼻息,可终究翻滚的情绪一时难受人控制,他掀开被子下地,黑暗喘息中有些跄踉,他跑到窗边,一把推开了朱红的后窗,夜风夹杂雨丝呼一下刮进来,明太子潮湿的半披长发吹起,寝衣贴在他的身上,黑黢黢的雨夜,他身躯瘦削单薄得像一具骨架子。
明太子蹙眉,用瘦削见骨的左手撑着窗台,他喘息着,虚弱的身体一瞬撑不住剧烈的梦境和情绪,他不禁弯下了腰。
他从来不承认,但他的种种情绪确实剧烈且复杂到了极致。
他不承认有,但他确实对他的母亲有过期待。
此刻恨意翻涌之下,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东西。
不过明太子拒绝去分辨,他缓了一会儿,很快就站起身了,身后外殿值夜的虞清已经听到声音醒过来,蹬蹬蹬急忙往里面跑。
明太子充耳不闻,他伫立在夹杂着雨丝的凛冽的夜风中,腰背挺得笔直,这个后窗恰好对着玉山行宫的方向,夜雨中。磅礴的宫殿群黑影隐约可见。
明太子站在此地仰望着他母皇,正如从前每一天每一次,他都需要仰望着他的父皇或母后。
但终于到了今天,他步步逼近,终于到了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的一天了!
他等得已经太久了!
雨势越来越大,狂风卷着雨呼啸扑进窗内,扑在明太子汗湿咬牙的脸上,直到虞清惊呼一声,急忙抱着披风披在他身上,赶紧拉他,才离开了那个窗前。
……
如果说,明太子这人对他的母亲深恨中还压着其他东西,那神熙女帝对明太子如今就只剩下冰冷和杀意了。
帝皇至尊,俯视一切,任何胆敢窥视甚至明目张胆触碰帝位皇权者,袒之必死!
裴玄素和沈星在国公府睡了一晚上,次日佯装继续忙碌,实际出城直奔玉山行宫去了。
府里如今正在扩建到国公府应有的规模,但身为主人的裴玄素二人却根本并不理会这里,裴玄素安排并吩咐过裴明恭身边的人,又私下命人给宫里的沈爹传了封短信,府里留下几个心腹盯着,他就不再理会了。
裴玄素忖度神熙的女帝的心思,夺得“秘钥兵符”和两张总图之后,他就直接把真的外观总图和伪造的西路进军预演图命人飞马送往玉山行宫了。
既然裴玄素已经知道四条水道了,兼且神熙女帝如今确实很缺能干的心腹使用,于是裴玄素顺利成章,就加入进最后的筹备当中。
梁恩遣了心腹,悄悄把裴玄素沈星等人接了进来,另一边窦世安唐甄等人也私下提前从西线回来了。
沈星他们跟着梁恩的干儿子张新去了另一边的一个侧殿等着。
含章殿东暖阁灯火通明,神熙女帝倚在龙榻左侧,面前一张大案,上面是一张偌大的大燕军事卫所布防图,其中西线至京畿的这一片,密密麻麻红色蓝色的标注和箭头线。
神熙女帝倚在上首,底下包括寇承嗣寇承泽裴玄素窦世安阁臣石淘等十数名都是太初宫小宫议中挑拣出来的人,神熙女帝心腹之中的心腹,绝对没有圣山海的细作可能。
神熙女帝淡淡道:“如今南北镇抚司的衙门,圣山海的这些太祖遗臣勋贵占一半,宫禁八大亲进军也有被圣山海掌控的。”
她垂眸瞥那张舆图,近这两个月以来,西部大换将以及进军预演图这一片太初宫和东宫剧烈争斗拉扯的战果都标注在上面了。
但神熙女帝瞥了一眼这个图纸,却道:“先禁军,再西南二道的五关三所以及西边三大主营,后者大约能抽调二十万的兵马。只不过,”
神熙女帝话锋一转,却眯眼盯向舆图上比较接近京畿的东、南和北方向的那些卫所:“但相较起重重障碍的西线,彭州、戈阳等卫所若急行军,抵达京畿会更快。”
“短则一天,慢着两天,最迟三天,兵锋就能抵达玉山行宫之下了。”
彭州戈阳,不正是裴玄素反将明太子一军的那七大卫所之二吗?
裴玄素表面肃容认真聆听,但微垂的眸光不禁微微一闪——神熙女帝果然不愧是南征北战多年的厉害角色,不是省油的灯啊。
“所以!”
不知道神熙女帝对七大卫所有什么暗中准备,但不如想要的理想,神熙女帝声音陡然凌厉:“朕要在第一回合就解决他!”
第一回合,就是宫内的禁军战。
一旦圣山海彻底表露叛逆的异动,顷刻拿下,将圣山海以及东宫麾下的一众谋逆制成在这一次绳之于法,清空半朝,连根拔起,彻底解决!
“好一个太.祖遗旨啊!”
神熙女帝恨极切齿,这恨意是对太.祖皇帝的,这人的种果然没一个是好的!
神熙女帝平生最恨,她曾经相信了那个贱男人的情意和他携手打天下;第二个就是生了这两个悖逆的孽种!
不过没关系。
这一次,明太子也该完了!
只要胜之以武力,将计就计将人都一网成擒,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神熙女帝说了算。
什么太.祖遗旨,她说是假的就是假。
哪怕是真的,母皇就可以谋逆了吗?这同样是不孝不臣之罪!
……
一切就像漩涡,正在极速转动着无声逼近。
沈星带着梁喜何含玉等十数名勘察台的女官,跟着梁喜的干儿子张新往含章殿主殿另一侧的一个偏殿去了。
偏殿也没有点灯,推开门才发现里面满满摆了数十张板凳,除了她们勘察台的,还有工部的官员匠吏和好些民间装束的能工巧匠。
沈星她们背着沉甸甸的工具箱,也没吭声,选了空的偏殿东侧那边的板凳坐下来。
人很多,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外面的雨势已经暂且停下,但排水沟依然哗哗的水声,在刚入夜不久的巍峨宫廷之中听着格外的响亮。
何含玉很紧张,忍不住悄悄捏着沈星手臂一下。
沈星工具箱就放在脚边,她微微侧头,冲何含玉无声摇了摇头。
何含玉也不敢再说话了。
东暖阁那边,神熙女帝和裴玄素等人的密议很快就结束了,朱红的巨大隔扇门无声打开,神熙女帝披了一件黑披风,一马当先,裴玄素寇承嗣等人紧随其后,往这边的偏殿匆匆走过来。
一切将计就计的谋划,至关重要一步,封堵水道口。
不能把水道口按图索骥全部找出来,并成功封堵住,一切都是白搭。
不过好在,神熙女帝已经得到了外观总图了,这次她是志在必得!
“匡当”一声门开,张新立即引着他们出去了,梁恩和赵青亲自过来带队,带上偏殿一大群也披上了黑披风的人先往玉山行宫山顶的宜春殿去了。
宜春殿一大片,是玉山行宫的藏书阁,但神熙女帝匆匆移驾调养,宫内的藏书也没有全部转移过来,大大小小十八个主殿偏殿,只有最前面的主殿放了七八个大书架的书,其他书架全部都是空荡荡的连防尘布也没有安装。
沈星不知不觉,也成了勘察水道口的主力,她和能匠出身的工部郎中史平方,还有一个民间装束的白发老头李师傅成了这次勘察的主力,就在神熙女帝的身边,以至于她连都不敢望裴玄素那边一眼。
不过好在来之前,她就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带来的包括梁喜何含玉这十数名女官都是在赵青陪同下神熙女帝亲自挑选出来了。
很快,沈星他们就根据图纸指引,确定了这个宜春殿藏书楼的主殿也就是眼前这座两层高、汉白玉台基足足二十七级数层楼高、占地面积的半径得有将近六丈的宫殿,它底部的这个汉白玉须弥座台基整个都是水道出口!
饶是已经从图纸和当初新平县下潜的巨大水道里,知悉这个水道出口必然是巨大无比,沈星这一刻站在夜色里仰头望着这座巨大宜春殿,她都不禁心震神动了起来。
真的太厉害的了!
设计这个工程的人,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了不起。
当然,神熙女帝的角度,那就截然不同了!
她明黄龙袍和金冠都盖在了黑斗篷之下,黑夜中,也仰头望着这座宜春殿,脸色阴沉如水。
真真的够狠毒的一个部署啊!
废话没有多说,神熙女帝顷刻收回视线,吩咐往下一次水道出口去了。
足足九个水道出口,中轴主宫的正大光明殿和含章殿外的六个水道出口全部找出来之后,神熙女帝才带人回来的主宫。
这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宫门落了钥,除了当值御前禁军,没有宫人和太监走动了。
整个主宫都静悄悄的。
正大光明殿的左偏殿是一个,右偏殿也是一个;含章殿西偏殿也即是神熙女帝处理政务的御书房是一个,最后方第三重大宫的玉容殿也即是神熙女帝起居的寝殿中的右次间也是一个。
其中最后者,帝皇的中轴主宫殿群占地极大,但一般分三重,最后一重是起居寝殿,时人一般都是睡右边次间的。
也就是说,那里是神熙女帝真正睡觉寝卧之所。
勘察出来之后,神熙女帝眸色阴沉如墨斗,却直接怒极反笑了。
勘察完地面之后,还有地底。
沈星跟着开启了暗门后当先而入的神熙女帝等人进了地道之后,她这才知道,原来玉山行宫和莲花海太初宫两仪宫一样,底下都是有地道的。
当初钻低到去莲花海救裴玄素到去太初宫孤注一掷的期间,她跪在太初宫厚厚的地毯时,心里其实一直惴惴神熙女帝究竟知不知道有地道?
现在答案显然是,知道的。
不过好在两人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碰触过了地道了。
后来,裴玄素对两仪宫那边的地道做了些什么,甚至改建,沈星现今想起来,她都不禁后脊发凉。
不过神熙女帝一直用着裴玄素,显然是她太忙了,一直都发现。
沈星终于忍不住,偷偷侧头望了侧斜方的裴玄素一眼。
裴玄素同样一身乌黑的斗篷,罩着他藏蓝色的过肩团蟒蟒袍,描金翼善冠已经取下来,以防引人瞩目,仅用乌金发簪束发。
他不动声色瞥过来,和沈星对视了一眼,他胆子比她大多了,只微不动声色挑了下眉,冲她微微摇头,让她不必担心。
裴玄素当初动手的时候,当然有考虑过神熙女帝可能会知道地道了。
沈星舔了舔唇,赶紧移开视线,跟着往地道深处快步走去的时候,她不禁无声地深深地吐纳了几口气。
跟着这些王朝最巅峰的人玩权术和政斗,玩的就是心跳,相她这样的普通人有时候真的感觉差点都要承受不住,心脏都起落吓得快蹦出来了。
地道不小,并行可以行五六个人,这里终于提上了灯笼了,跟着光亮和时不时露出的一点明黄龙袍快速往前走,很快就抵达了正大光明殿底下了。
这一晚上,沈星等人一直忙碌到下半夜,连神熙女帝都没有去休息,她亲自带着一众心腹看完全程并确定水道口。
在这个黝黑的地道里,灯笼的灯光都被凝结都最小的一团,十几二十个大灯笼都被跳到了最前面。
神熙女帝也站在前面,这次觐见,沈星发现神熙女帝消瘦了很多,尤其是此刻在浓黑的地道中被灯笼的黄光往上照射,愈发显得下颚骨呈现出一种砭骨的消瘦。
近段时间,神熙女帝明里暗里连轴转,精神高度戒备和紧绷,消瘦一些是正常。
但她的眉宇和神态间的锐利锋芒,犹如那出鞘的宝剑,杀意森森,冰冷入骨般的凌厉。
有了地道一截,勘察出来的结果就更加准确了,几乎是一下去望见那个四方台基的地下底部,沈星几人都不禁对视了一眼,他们带着人挑着灯笼,飞快环绕走了一圈。
梁恩亲自给沈星打的灯笼,赵青低声问她:“怎么样,能确定了吗?”
沈星冲她点点头:“基本可以了。”
只还差一点。
沈星和李师傅,两人蹲下,打开他们的工具箱。工郎中史平方史大人则已经飞快掉头,小跑到神熙女帝那边,躬身低禀,已经在讨论起先前准备的封堵方案来了。
沈星和李师傅分别取出他们的工具,找了一个他们看好的地方,沈星把一个两头喇叭状的细长铜管一头放在须弥座地基的石壁上,另一头把耳朵紧紧贴在喇叭口里面。
她拿出一个尖头平嘴样式古怪的小铜锤,笃笃笃敲了几下石壁,细辨耳朵里听到的回声。
几乎是一听回声,她就站直了。
李师傅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停下。
沈星说:“没错,是这里了,里面是空心的。”
半个夜晚,一直跑到下半夜,把最后一个宜春殿的台基底座都确定了下来。
梁恩一得到答案,立即掉头往神熙女帝那边那方向飞奔而去,赵青也拉着沈星往那边走,走着走着跑起来,梁喜她们呼啦啦急忙跟上。
漆黑的地道,喘气的声音感觉特地大,除了灯笼这边,浓得化不开的黑色。
得到了最后一个准确的答案。
神熙女帝一声令下,梁恩和史平方等官员掉头往外冲了出去。
神熙女帝也快步往外走,呼啦啦一群人都出去了。
……
确定了水道口之后,接下来就是封堵了。
足量石灰、糯米、条石、切碎的麦秆等物已经在宫里,白天偏僻的宜春殿和延寿台这两处先开工,其余的晚上再动手。
日夜不停,裴玄素寇承嗣他们联合梁恩梁默笙等人负责亲自督工,务必按图纸算计牢牢封堵住了,不容有失。
这些后续的赶工过程就暂且不说。
回到眼下。
大部分人匆匆离开了出了地道离开宜春殿,不过裴玄素窦世安唐甄等人没有走。
沈星他们也是。
沈星他们要负责技术指导这个不说了。
快天亮了,裴玄素窦世安他们也没有走,因为宜春殿的封堵马上就开始了。
神熙女帝和工部李师傅等人,还问过沈星等勘察台的意见,一致决定是从地道内的地基开始封起,团团填围要连这一片的地道都给堵死。
东西马上就会擡进来了,匠人也是,裴玄素等人稍候,也不用出去。
寇承嗣则带着人匆匆赶往延寿台那边去了,两边同时开工的,预计上午就会完成,转战地面部分。
寇承嗣直接带着人沿着地道往另一头去了,灯火火光很快走远,没入一片浓黑,脚步声也渐渐听不见了
看来寇承嗣对这地道网很熟悉啊,这段时间估计没少下来。
裴玄素心里淡淡哼笑一声,无声收回了视线。
他勾着窦世安的肩膀,两人默契另一头走了一段,他们艺高人胆大,连灯笼都没提,直接隐没在黑暗里。
裴玄素低声问:“你叔父那边如何?”
窦世安父亲已逝,半父半叔、时任右军都督府左都督的是他叔父窦延兴。
裴玄素倒是有考虑过,神熙女帝也有注意到彭州戈阳等七大卫所的,但神熙女帝如今多面开战,很多太初宫一系的将领都调度到西线去了,再开一个明面战场有些力不从心。
所以裴玄素猜度,神熙女帝就算估摸着,想动作,也是暗中吩咐窦氏等亲信将领暗中行事。
这一点,裴玄素借口自己的担心,已经私下叮嘱窦世安要注意了。
窦家的情况也有点点复杂,既是铁板一块,但堂叔父和自家一脉,也有一点的下一任家主的利益微妙拉扯。舅舅姨父那边才是全心全意支持窦世安,为窦氏大房打算的人。
自从裴玄素救了窦世安的舅舅和姨父一脉,连带窦氏很多人,窦世安对裴玄素的信任和关系突飞猛进,他很相信裴玄素,立即就按裴玄素所说,稍微试探了一下他的叔父那边。
结果果然如裴玄素所料。
他心里不禁勾唇一笑。
看来随后的这场政斗兵谏,会非常非常精彩和激烈啊!
两人压低声音,窃窃私语,没一会儿,唐甄和吴柏也提着灯笼往那边去了。
没一会儿,又过去了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等人。
围了一个小团体,在地道差不多拐弯的地方窃窃私语,郝貌吴柏几人还瞥了这边一眼,吹熄了大部分的灯笼,仅留下一盏。
沈星她们这次背来了特别多的铜铁工具,背着沉重的工具箱跑了一个晚上,两边肩膀勒得生疼,趁着这个机会找个地方,把工具箱放地上三三两两坐下来靠在地道的石壁上。
沈星低头把喇叭铜管收好,梁喜何含玉占好位置冲她招手,她也背着工具箱走过去。
她坐在工具箱上喘着气,头靠在石壁上,却不自禁拿眼去看那条地道方向的裴玄素。
从他勾着窦世安肩膀两人窃窃私语开始,一直到曹国公费景烈卫国公郝貌等人先后走过去。
她深呼吸,身体有些疲惫,但昨夜睡得好,精神头还是可以的。
在这个氛围充斥着一些紧张,又有神熙女帝等大部队离开的后的松懈,大家都静静坐着,有点聊天,聊水道的事情,她则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其实裴玄素的意思,她很快也就想明白了,因为他那边已经说过了。
他想她好好认识他,了解他,仅仅是这辈子的他,纯粹只是他。
然后在她心理上,将他和她前生的记忆彻底分割开来。
他只是他。
最后忘记前生的那个人,好好爱他,专心爱他,从此以后也只爱他,心里只有他。
最后一点,有些难,但沈星知道自己要惜取眼前人,她难受但她努力去做了。
至于用单独一个人的角度去看他,认识他,了解他。
沈星也正在做。
她原本有点不知怎么深刻下手的,但这一刻看着和窦世安勾肩搭背,裴玄素侧头,微微勾唇露出一抹微笑,他说着什么,窦世安凑过去耳朵听着,不时低声说两句。
唐甄吴柏很快提着灯笼过去了。
沈星在这个幽静的地道里,心里却一下子感慨起来了,有些心绪自然而然就打开了。
她看着小团体的背影,裴玄素面色沉着,微微带两份微笑,低声说着什么,这个阴柔俊美会有侵略感十足的男人轻而易举就成为小团体的中心。
其实前世今生确实有非常多不一样的地方。
眼前的裴玄素,是一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不说窦世安唐甄等人,就连云吕儒的老师阁臣房载舟,当初那么不喜欢裴玄素的一固执老头,最后都在裴玄素的刻意慢慢接触之下,彻底投向他,成为裴玄素最重要的朝堂党羽高官之一。
裴玄素对三省了如指掌,房老头功不可没。
除了房载舟之流,其实裴玄素和不少比较正义的人都交往得不错。他昔年的老师宋濂辞官病退之后,他甚至和他不少曾经的师兄弟都慢慢恢复了一些交往。
这是沈星从帮他整理的书信中知道的。
并且,裴玄素对这些人,评价都比较中肯的。
哪怕是蒋无涯。
心上人的误会过去之后,曾经未婚夫也随着赐婚圣旨成为过去式了,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昨天睡醒晨起,两人洗漱拾掇的时候,他把近日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其中就有关于蒋绍池的。
听得蒋伯伯,她不禁多问了两句。
裴玄素最后对蒋绍池蒋无涯父子的评价:确实是个正中的。
蒋绍池其实是不错的人,单看他没有否弃儿子婚约,多年来接济和帮助宫里的徐家人就可知。
种种行事作风,数十年如一日,所以这么多年来,真的从没有人怀疑过他不是中立的。
真是是个很复杂很复杂的人啊。
就是不知道蒋无涯是否知道他老子的心事和真正立场了。
以前裴玄素还觉得,蒋绍池坐京营都指挥使这一重军权位置还是不错的。
没想到啊,竟是神熙女帝的人。
这种种心念,沈星就不得而知了,此刻她望着地道尽头将要拐弯的一群黑斗篷中露出苍蓝蟒袍的男人。
她就确切感受到,他和前生那人区别真的很大,甚至很多地方完全不一样。
前生的那人,阴沉冷酷,对这些所谓正义官将恨之入骨,偏见非常深,根本不屑与之交往。
也包括蒋绍池蒋无涯父子,冰冷嗤笑冷嘲,厌恶到了极点。
很多的行事作风和性格,不需要细辨,和眼前的裴玄素确实就截然两个人。
这样的场景,她上辈子是绝对不可能看见的。
沈星盯了很久了,裴玄素其实一直感觉到她在看他,他终于擡眼瞄了她一眼,沈星露出一抹笑,他也扯了扯唇,露出一个微笑,随后侧头注意力回到正在小声说话的费景烈脸上。
沈星侧回头,她背靠着坚硬冰凉的石壁,梁喜可能察觉了什么,无声勾着她的肩膀让她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拍了拍沈星的肩头,不管是什么,无声安慰她。
沈星脑袋靠在梁喜的肩膀上,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古来今往,有关情爱,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诗词歌曲和故事。
大半都是哀愁而困锁不得的调子。
无他,情之一字,最难勘破了。
沈星自己经历了一遭,才真切体会到真的有多少烦痴困扰之处。
但愿她能早日勘破烦扰的这一段,这辈子有个彼此都欢喜的满意结局。
沈星深呼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