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捉虫)
已经入夜了,郊区的旧屋子很黑暗,偌大的正堂只点了一盏黄灯。
堂内人热汗淋漓人不少,但大家都紧张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裴玄素接过纸笺仔细看了一眼,梁彻顾敏衡等人分别去现场远距离观察过那四个建筑了,正轮着讲述着那四个新建筑的具体位置地形及相关特点。
首先是这个新寺庙,叫文殊寺。值得一说的是,新平县还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古刹名寺,已经将近千年的历史了,位于深山,但信众早修建了长宽的台阶和车道,直通山门的。
在有一座名寺的现况下,十七年前本地一位得道高僧自立山门,在可以望江的伏牛山半腰由信众筹资修建了这座新寺文殊寺,规模不小的,不过由于已经有了一座名刹的情况下,文殊寺来的信众并没多少。
当然,文殊寺也不冷清,因为位置的原因,它可以远眺整条大江和入江口,这反而成了新兴的新平热门景点之一,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至于那个梁氏陵,梁氏是新平本地的大族,这梁氏陵收葬的梁夫人是一位巾帼英士,在五六十年前烽烟四起的期间,她作为一县表率多次率乡里击溃打败匪徒乱军,护一方安静,牺牲后百姓自发为她送葬。梁氏这数十年前多次为她修葺陵墓,由于她是个英烈人物,这个陵园是开放的,终年拜祭不少,游人也很多,这梁夫人是新平名人之一。
另外就是那两座富人别院,一个是陵州的巨富贾氏别院,老爷子晚年休养之所,不过老头前几年已经没了,现在没人住,一两年贾家的人才来小住休假一次。
另一座则是东都的南英伯蔡家。老南英伯早已去世,南英伯府没人入朝,边缘化很久了,不过钱财老底还是有的,十八年前买地修的别院,占地挺大的,在南郊,距离他们所在的沈云卿陪嫁院子一个一头,最远的。
这四处建筑,文殊寺、梁世陵和贾家别院都是靖陵余脉伏牛山望江的山上的,距离高度朝向不等,有在县北,也有东南。南英伯府蔡家别院则在唯一平地修筑的,在南郊。
裴玄素安静听着,严婕玉也是,沈星伏案刷刷记着,记好之后,看了眼严婕玉,她没忘记先前赵青说的别有徇私嫌疑的做法,于是她飞快又抄录一份,一份递给裴玄素,另一份无声推到严婕玉那边。
严婕玉拿着匆匆低头看了一眼,一脸严肃点点头,又立即擡头看上首的裴玄素。
裴玄素倚坐在太师椅上,脱了玉扳指没戴的那只右手搁在桌面,修长白皙又漂亮,惜旧疤斑驳,一种战损的美丽和蛰伏的力量美感。
梁彻等人该说的已经差不多了,先后停下来,他接过沈星递过来的一叠纸,垂眸略略翻看,沉吟片刻,他先把两张别院的取出来放到一边:“这两个说到底还是别院,修筑为主挖砌偏少,挖出来的土方和用的条石不及其他两者多。”
“并且,它们修筑的时候,新平县段的绣水大堤已经竣工了,他们用的本地力工泥瓦匠占比不少。”
绣水大堤修建,倾全国之力,征用了很多的民夫力工和泥瓦匠人。但绣水大堤新平县段竣工之后,回来了一部分。
裴玄素人在船上,飞鸽不断,他准备工作一直在做,有备无患,从来没有真正停下来的时候。
沈星也跟着一起整理的,所以她也知道。
不过这场合,并不需要她发言,就安静屏息听着。
这两个别院嫌疑比其他两者要小,并且考虑到私人地方,没有游人,若是潜入勘探,恐怕第一时间就会被发现。
裴玄素并不以为明太子会往新平县少放高手,所以综合考虑,他将这两个别院的调查暂缓。
思及明太子,他眉宇和眼神淬冰嗜血,沉沉中染上凌厉之色。
至于剩下的两个,裴玄素垂了垂眸:“接下来的查探重点,放在这个新寺。”
他决定先搞这个寺庙。
因为在本地已经有了一座名刹的情况下,还修筑一座这么大的新寺,认真忖度起来,本来就有些违和。
寺庙新建出来,是需要道场的,既然都建寺了,肯定要考虑这个问题吧?
这鉴真大师在陵芜几州一带都挺有名气的,他完全可以去陵州芜州那边挑一个这方面相对空白的大县,没必要一定要在老家。
另外,裴玄素把沈云卿的这个陪嫁别院作为一个重要的判断因素。
他已经问过沈云卿了,她当年住的那个租赁院子,距离这个买的陪嫁院子并不远,也就差不多一两条街的样子。
站在徐邀盛的立场上,他安置闺女的地方,肯定不会距离他私下办差的地点太远吧?
他肯定不会自己在南郊办差,然后把闺女安置在另一头的北郊,相差个几十里地,那还怎么有时间做思想工作?都费在路上了。
沈云卿说的,当年她可是经常和父亲伯父们一起吃晚饭的,虽然大多不齐人,但普遍都能两人能及时赶回家。
恰巧,这个新寺距离沈云卿的陪嫁别特别近,就这边过去七八里地,而后登山到半山腰,就到了。
是四个地点中距离沈云卿别院明显要近得多的。
听到这里,梁彻又禀:“禀督主,说来那个旧寺也小修过,就在新寺动工的次年三月。不过修葺的范围很小,没有多少土方,也没条石,就普通修葺,据说是围着建了个许愿池子。”
裴玄素挑了挑眉,他把机械图打开,他手上的这份由于厉害关系还是原件,密密麻麻的复杂黑蓝细线看得大家一阵眼晕。机械图上,水道共设计了四条,一实线三虚线,最后在中后部汇聚成一条,观绘图方式应是提前做出四个方案,最终实地勘察后确定取用的是实线的这一条。
这个机械图上的这条实线水道,不是沿途全部封死的。那些更精密复杂机械设计就不说了,就说一个,因为要不断增加水力越来越急的原因,这水道沿途设有五个加力阀点的,每个加力阀点都有一个类似水闸头这样的巨大方块东西,而巨大方块的顶部是一个竖井图案,直通地面的。
裴玄素询问过沈星,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这就是井,一头露天的。因为根据这种大型机括的设计原理,水道彻底完成通水之后,还会进行调试,这五个加力阀非常重要,如果通水后需要微调了,是要留个井口下去的。
并且这五个加力阀是不泡在水里的。
想来是因为机械原因,又或许这位设计者大师,按常理他应是不具备长途深潜的泅水能力的,微调或后续检修得他得下去。
反正不管什么原因,在设计的必要上,是有五个加力阀点,也就是五个露天井。可能后来人明太子会封井,但这种精密的大型机械机括,不是设计者本人,后来者肯定不敢彻底封死改变它的外在条件的。
谁知道它还有没有其他作用?
裴玄素算了算机械图上加力阀井的距离,实线的这条水道,那第一个和第二个加力阀井的的距离,恰好也对上了新寺和古刹的距离比例,大差不差的样子。
裴玄素沉吟,没有土方,也可以从新寺的这一口井运走,就是麻烦费功。不过相较于两个寺庙大动工,有些让人说嘴,宁愿费工些也说得过去。
反正,不无可能。
偌大的明堂,黑暗里外站岗的都是心腹宦卫,一盏孤灯,一条长案,整个明堂落针可闻,皆盯着地图屏息等待端坐在最上首的那个剑眉凤目艳美而凌厉摄人的权宦。
裴玄素沉吟片刻,擡起眼睑:“以新寺为主。明日再去打听一个这个古刹,唐盛你负责;梁氏陵顾敏衡带人去。”
他言简意赅,迅速安排下去。
至于这个已经锁定了为最大疑点目标的新寺,赵怀义立即问:“督主,咱们今晚就动身吗?”
裴玄素剑眉一蹙,他当然亟待越快越好,但问题是新平县同样有宵禁。郊区倒是不完全受宵禁影响,只是这新平县晚上的游玩点主要是江畔的各个夜市,入夜了山上黑乎乎眺望远江眺望不到,山上是没有游人的。
如果新寺是,必定有东宫高手在,他们夜探,会立马被发觉,打草惊蛇。
现在连水道位置都未曾确定,打草惊蛇不是明智之举。
但裴玄素也确实有些焦着,因为根据他前面的判断,拆解水闸头很可能已经在经常当中了。
他手在机械图上点了点,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沉思一阵,最终还是按捺下了
“今夜不去。”
裴玄素直起身,鹰隼般的锐目盯着这张机械图上繁复到了极点的细密蓝线黑线,尤其是水闸头和加力阀井这样的夜色得把灯盏放过来才行,不然稍远一点蓝线黑线密得黑乎乎的一团,精密繁复得让普通人头晕目眩。
“这种超大型的机械和精密机括,就算做了分解图,想要拆解也不是一天半天能完成的事。”
裴玄素问沈星:“你觉得,拆解水闸头需要多少时间?”
沈星是在场唯一能大致看懂这张机械图结构和大部分零部件作用和原理的人。
沈星点点头,说:“是的,很复杂的。”
她会大致看懂,但她真的设计不了,天和地这么远,懂的越多,就越知道厉害。
“这个人真的好厉害,巧夺天工,”她用了这么一个词来形容,“这个水闸头,在有分解图并拆解者很熟悉机械的情况下,陆上拆解大概得一天多两天。但如果水下,起码得六七天。”
沈星已经看过图纸很多次了,她固然悲恸前生情感,但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在还没深入前生裴玄素的情感的时候,她没事的时候,就是研究这个图,她肯定地说:“自水闸和水道建成的一日,整个水道都已经灌满了水的。”
水闸头位于最顶端,也就是紧贴靖陵内部的出水口位置,“偏偏为了隐蔽,靖陵的出水口是封闭的,只能被大水冲开。”
她指了指图纸上水闸头的位置。
在场的人不管大还是小些,都全神贯注听着,不少人已站起来,看着这张足足六尺长宽的黄底羊皮机械图。
严婕玉问她:“那你能判断出水道出口在靖陵哪个位置吗?”
沈星摇头:“我连靖陵地图都没见过,水道也没确定,我不能。”
严婕玉一想也是,呼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裴玄素坐在主位上,灯光半昏不明,阴影明灭他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和锐利,他幽黑眼珠子动了动,不动声色瞥一眼严婕玉。
回到正事上,堂上氛围凝肃至极,那头沈星继续说:“所以想进入水道,只能走另一头,也就是从最近的这个加力阀井下去。如果新寺和古刹确实是井点的话,那按比例算算,水下潜行起码得有将近六七里,哪怕带了羊皮囊换气,这拆卸也不容易进行的。”
六七天已经是按很快的速度算了。
沈星该说的说完了,她看一眼大家,又看裴玄素。昏暗和灯光下,这个男人眉眼轮廓如刀锋的锋锐,不管是前世今生,不管阴柔还是遒劲,权势和握筹帷幄的认真姿态都是男性最好的妆容修饰,他的侧脸和姿态,俊美深沉得动魄惊心。
大家都屏息看向上首的裴玄素。
裴玄素最后决定:“休息一夜,养精蓄锐,明日佯装游人,先打探这个新寺。”
只要一旦确定井点之一,水道马上被确定,有机械图在,一切就好办了。
其他井点按比例算算,很快就能找到了。
裴玄素眉目沉沉,言简意赅沉声,站起身:“好了,梁彻带人做准备工作,除了值夜的,都回去。”
“是!”
室内人不少,大家压着声音,但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俯身应是之后,匆匆褪去,准备或梳洗休息去了。
今天一天汗流浃背不断补妆,大家现在脸上都一道道的,看着有些狼狈。
严婕玉也带着她和赵青各一个心腹女官出去了,看方向,似乎往楚元音那边去了。
外面响起水井提桶打水的声音,裴玄素也站了起来,他无声瞥了一眼严婕玉去的方向。
屋内冯维和孙传廷正收拾着桌面上的笔墨和机械图,人都走了之后,室内安静下来。
裴玄素收回视线了之后,他低声和沈星说:“咱们也回去了。”
沈星点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她的手自然而言就搂住他的胳膊。
夜色渐渐深了,一轮弦月上了树梢,远处车进车出小孩尖叫大人叫骂还有人声,不过这个闭锁多年的陈旧大院宅子静悄悄的。
枯叶也没人顾得上彻底洒扫,偶尔踩一片沙沙作响。檐下并没有挑灯,离开了人声琐碎多的地方,在幽静的廊道缓行,裴玄素感受她搂着自己的胳膊的柔软和温度,他不禁也握住了她放在他胳膊的那只手。
柔软而坚韧,在他心中美的动魄惊心。
这双柔荑,具有操纵他一生喜怒哀乐的能力。
其实冷静下来,缓了一两天之后,他也曾想过,要是个脾气好的,或许像陈同鉴这样性子的,可能就已经看开了。
可偏偏裴玄素是个天生执拗的,他很小的时候就能倔强地站在母亲屋外的廊下一个下午,只为母亲为什么不爱他。
更甭提经历了家变后的他。
他对沈星,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执拗和执着。
回到起居的房间之后,沈星先去洗漱了。
因为重心不在这里,他们只掏了一口井,水紧张,浴桶也没有,但这样的天气,不洗洗是不行的,用一个木盆装了水,沈星在隔间洗一下。
等她洗,再到裴玄素。
里面淅沥沥的水声,内室挑了一盏灯,裴玄素坐在圆桌旁,正迅速翻看着厚厚一叠明暗的讯报和回复神熙女帝的手谕。
他翻到底下一张,这是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明太子生辰不是秘密,神熙女帝连脸面都不给了,没有赏赐,东宫被冷待的消息。
裴玄素当下讥诮一笑。
明太子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但讥诮笑不过片刻,就敛了,他爹娘早没了,生辰没比明太子好多少。
想起父母去世的过程和原因,一刹刻骨的恨,裴玄素也就彻底笑不出了。
他垂眸瞥着手上这叠讯报,把最后几张也翻过,扔在桌上,淡淡吩咐:“收拾了,密折和回信发出去。”
冯维推门进来,轻手轻脚把桌面的东西收拾了。
……
裴玄素独自坐了许久,在这个异常紧绷又一刻罅隙的安静夜晚,他因为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这则寻常密报,忆起了他的父母,无声沉默了许久。
直到隔间的门一响,沈星披着半湿束着的长发出来,他才生出一种渴望和委屈来,他起身快步往那边迎过去,握住她的手,接过她擦头发的棉巾。
今晚没有烧水,他的水就用另一个盆盛着也放在隔间,但裴玄素也没急着去洗,沈星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他就站在她身后拿着棉巾,一遍遍给她把头发擦干。
最后他坐在旁边榻前的脚踏上,把头埋进她的怀里,贪恋闭上那双漂亮又线条凌厉的丹凤眼。
沈星大约以为他也累了,裴玄素感觉她用双臂搂住他的脑袋和肩颈。
他忍不住,在心里深深地叹谓了一声。
哎,其实白日沙滩那会,自己想得再多,心里再多的发狠,裴玄素心里其实明白,那也是不过是精神胜利法。
除了处心积虑淡化那个人,他其实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再气恼再恨,他也无法钻进属于“他”的那个前生,去把“他”给杀了。
另外,其实细细盘索,归根到底,就是他舍不得。
细溯内心,可怜又可悲。六月,也是他父亲的生忌。
父亲,父亲没有了;母亲,母亲不管爱他还是恨他是不是为了哥哥,确实用命给他挣了一条活路,也没了;哥哥,哥哥常年不得见,是个痴儿,需要他去照顾需要他殚精竭虑为其谋后路,出了事,需要他第一时间去安慰,不管他当时什么情绪。
冯维他们倒是在,可是冯维他们不一样。
他身边就一个星星了,他掏心掏肺爱着,好不容易求来的心上人。
能进入他心底,和他的心灵相偎依的,自家变之后,由此至终也是唯一的一个,只有他捧在手心的这个人。
他不管在外如何喝戾风云,回家心是柔软的,他有软弱之处,他待沈星始终有一种小心翼翼。
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身边怕失了。
过多的谨慎和珍重,让他瞻前顾后,生怕没有对身边的她没有足够好,生怕弄坏了好不容易求来的这份感情,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的家。
他没忘记自己过去多么惨痛多么坎坷,好不容易翻爬重新拥有的一个人,总是格外珍惜的。
裴玄素身形颀长高大,一身黑衣扎袖武士服,今时今日久居上位手下人命无数的他,不管怎么和缓,那种无声威势和峥嵘感都如影随影。
但此刻,他细细地,给沈星一遍遍细细擦干了头发,又俯身低头,把他的脊背弯下,俯身埋在她的怀里。
淡淡的青草混合的香橙的体味,就像沈星这个人,长在不起眼的地方,那样柔弱又那样努力茁壮和美丽。
裴玄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疲惫之后,沉醉在这个怀里,想一辈子都不起来。
不过他最后还是起来了,拉着沈星,让她给他洗,沈星红着脸啐他,他轻轻笑着,最后沈星力气及不上他,被他拉进去了。
一盏烛火轻轻跳动,隔间房门上的旧纱扑簌簌在气窗吹进来的夜风中微动,两人在隔间里耳语,亲吻,最后裴玄素让沈星给他擦头发,等头发半干,他披散海藻般的美丽乌发,也把她的发带扯下来,两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他横抱起她,亲吻在一起,缠绵得好像亲化了一般。不过人多水少也不是在船上,不好处理东西,就没弄那个。
两人断断续续亲吻了许久,直到沈星模糊睡了过去,裴玄素才拥着她闭上了眼睛。
……
夜深人静,只有蝉鸣虫叫。
这个夜里,裴玄素又做起了那个梦。
——他其实很烦这个梦,但没办法,只要一停药,就开始会做这个梦。
但这一次,却和以往任何一次都是不一样的。
许是裴玄素今日想起父母的原因。
梦境一开头,就是纷飞的纸钱。
灰暗的画面,那人殷红的赐服也也染上了一层的灰暗之色,漫天纷飞的黄色纸钱,“他”把父母的骸灰捡回来的一些,亲自葬在一处僻静的远郊野地。
一种难以言喻的暗沉和悲戚,“他”的父母亲被挫骨扬灰过,他吐血过,连捡回来的骸灰泥土都不敢葬在同一个地方,大小心入土为安;另外一半他收在一个玉瓶子里,放在自己的家中。
他瘦削入了骨,不是身体那种嶙峋,而是眉宇中的一种入骨般的砭骨之意,绷直的脊背,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化不开的阴鸷。
但今日这个下葬的画面,那种阴鸷感褪去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孤孑,化作这纷飞的黄色纸钱,漫天满地。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孤坟前,抚摸墓碑,慢慢跪在了坟前。
很多人以为他没有人性和泪了,他是阴冷嗜血的,但此刻“他”低着头抵着墓碑,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簇新的坟土上。
“他”有几分阴柔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声带被生锈的废铁反复钝磨出了血,“他”哑声:“……爹,娘,是我无用,……”
呼呼的风,杂草声音掩盖了这道沙哑得几乎分辨不清的声音。
有种哀戚,静静流淌,裴玄素看见那个人,回到东都城已经是深夜,“他”立在长长黑暗的大街府门,去最终一转头,重新登车,往太初宫而去。
深夜,“他”的突然出现,惊动了她,冰冷的手和身体,她诧异挣扎,可“他”就是死死箍着她贴在她的身后,硬躺在她的床上,闭目汲取她的温暖。
接下来,画面开始流动,依然是灰暗色调的,却总带着一种流水般的轻柔。
“他”和她,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看首饰,夜晚白日的难得闲暇,细细工笔描画一支钗簪的样式。他审美优秀,又了解她,每每他画的,都会被她所喜欢。
他就无声看着,她把妆台上的这只钗子拿在手。
“他”有时候会上前,站在她的身后,饶有兴致的样子,垂眸带着一腔的深沉的情感,把这支发钗,插进她的鬓发中。
看着她照镜,看着她起身,看着她走动间,流苏摇晃的样子。
他阴沉的情绪,就会崭露一丝罅隙,他勾唇,难得露出一抹愉悦的笑。
当然,他们更多时候会分歧,更激烈吵架,她一样都不要,把妆台东西都扫在地上,或许匆匆收拾,头也不回直接就走了。
她一眼不看,静静躺在妆台上匣子里的发钗,又或者直接扫落在地,断成几段的玉簪。
他会不可抑制,怒极,无数次把东西都下令扔了,妆台砸碎他半眼不想再看,但那些暴烈的情绪底下,幽静人后,却藏着一种伤心。
她本事不够,当了太后之后,始终有一种彷徨,所以她拒绝了琴棋书画这些她本应很喜爱的东西,却摸索着看邸报、学图纸、学其他。
“他”看得分明,不动声色送匠人送孤本,找老师,命人把皇宫藏书阁的书籍都翻一遍,把她可能感兴趣的书籍找出来给她。
可惜啊,“他”和她皇帝外甥立场相对,他一遍遍打压蚕食保皇党,暴戾的手段和血腥的动作,两人无数次的争执,无数次的恨戾和针锋相对。
很多次矛盾还源于他阴晴不定下的自卑,发现一切后悔之晚矣。
当初发现喜欢上这个人,决意强迫她当时想过要如何对她好补偿委屈的她,可“他”一样都没有做到。
搞到她最后一见自己就竖起满身尖刺。
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夜宴。
她那天生病初愈,怕他不高兴又吵,她画了个浓妆来的。
当时,她在皇太后的位置上,而他被封九千岁,座位就在高高的第二级的玉阶缓台之上。
觥筹交错,丝竹声声,宫廷舞蹁跹,明黄石青朱红垂帷绕金柱,山呼人声落座纷纷,各种冲“他”的笑声和奉承敬酒不断。
而“他”第一眼看见她,心中恼怒非常。
“他”非常生气,但看她一见自己来,下意识就轻蹙峨眉,单薄的身体保持坐姿坐在大椅上,绷得紧紧的,“他”突然愣住了。
两人纠缠了一年又一年,喧嚣的宫殿内,蓦然回首,“他”发现自己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当初暗自下决心的东西却没一样能做到的。
勉强宴过半场,他把宴席散了,好让她回去休息。
“他”望一眼生病未愈的她,去了重阳宫,两人说了一阵子话,她就服药睡了。
“他”待到日落,骑马出了皇城,走到崇重坊和永成坊相夹的大街之间,“他”突然驻马。
暮色渐深,残霞余晖,华灯已经初上,夏天太阳下山之后,坊市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从坊市大门望进去,各色百姓,一双双小夫妻的少年情侣在其间,有一双年轻男女,男的笑着拿着摊子刚买的糖画,背着大包袱,讨好追着递给女孩。
“他”驻马而立,那一刹,阴沉沉和纷杂的情绪骤然一空。正常的男女情人之间,该是那对年轻情侣的样子吧?而他,除了拉她共沉沦,让她里外不是人,无数不愉快,让她哭让她害怕,还给过她什么?
一刹那,“他”为千疮百孔的自己,和那个“他”深深藏在心里的她,而感到难受极了。
他的爱,自卑自傲,病况缠身,藏在一支支发簪和沉默的保护无声的慰藉里。
他是个胆小鬼,也低不下自尊和高傲,极致的情感和自卑,他甚至都没有向她吐露过自己的爱情。
怕她嘲笑,怕她有了依恃伤害他,种种复杂的情绪和局势立场,但“他”内心深处,其实渴望被她知晓。
……
柔和无声的灰暗画面,像翻涌浪潮,一波接着一波,滔天而灭顶,一种悲伤得难以自抑的情绪,山呼海啸一般,碾压着他的心。
最后归为纷飞的纸钱,漫天的战火,她即将被冯维送走,他立在箭楼最高处,无声看的最后一眼。
那只一直被携带的玉瓶最后取出来,那人玄金铠甲殷红披风的几分阴鸷和阴柔的男人,亲自挖了一个深坑,把玉瓶放进去,填上土砸实,最后那人伏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那一刻,一阵狂风吹过,无数枯黄的秋叶纷飞刮下,犹如漫天飞舞的纸钱。
那人嘶哑的声音:“爹,娘,孩儿从今往后,只怕无法祭奠二老,唯盼慈严地下长安,不孝孩儿裴玄素敬禀!”
沙哑的声音,少了那几分贯彻的下半生的阴柔,风声呼呼,仿佛哀嚎。
人世间如此的惨痛,一家人终归要葬身于此。
这个阉人,其实华发早生,在他吐血之后,但除了心腹没有人知道。
呼呼盘旋的落叶,犹如纷飞纸钱,那人在磕最后一个头之际,目中有泪光,但很快隐下,“他”霍地站起,垂眸盯着那地面半晌,赤红披风一扬,转身快步离去。
深夜。
裴玄素一梦醒了过来,那种入心入骨的哀戚,他坐起缓了好半晌,才缓了过去。
他不禁撑着半旧的床架,那人去捡父母骸骨捧土的画面是那样的清晰和动魄惊心。
裴玄素一时之间,又厌憎又难以言喻,要是以沈星为开头,他肯定只有憎恨的,偏偏是父母。
他和沈星前生那人祭奠的是同一个父亲母亲,同一个童年和少年经历,十九岁以前,都是一样的。
他不觉得他和那人是一个人,但偏又有太多一样的情感和经历了。
今晚想起太多的父亲和母亲旧事了,他不禁捂紧了心脏。
裴玄素得承认,他对沈星前生的那个人,其实不仅仅只有憎恨。
那种父母哀戚的感同身受,那种送葬和生忌死忌的顾及怀缅和对仇人的恨意。
裴玄素一刹间,突然想起他小时候第一次去董先生的客院上学的时候,冯维捧著书袋在后面规矩跟着,父亲牵着他的小手,父子两人一高一矮,沿着廊道前行,他小声问董先生是怎么样的,父亲温声笑着回答他,说董先生学问很好,是父亲的上宾,要认真学习啊。
朝阳金灿灿的,青年的父亲,小小的他,相握的那只手,经年过后回忆,这一天其实多么的美好和幸福。
他以为他会奉养父母百年归老,他母亲恨他,但也奈何不了他,必须跟着他。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死得这么早这么惨!
裴玄素起身,一撩起床帐踩在灰尘冰冷的地面上。他进了隔间,连掬了几次冷水洗脸,情绪才慢慢平复了下来。
月色幽幽,他站在隔间的小窗畔,从窗纱破损的边缘望这清冷的月光。
他抿着唇,想了很久,最后他以一种陈述的语气说:“我不会告诉她的,你别做梦了。”
“你去了就好好去,别纠缠她了,好吗?”
黑暗中,他神色有种复杂和隐忍:“我会清除你在她心里的一切痕迹,放下过去只是第一步。我不会告诉她我知道的任何事情。你死心吧。”
不管怎么做梦,都没有用!
裴玄素抽出木桁上的棉巾,擦了一把湿了额发和鬓角,把棉巾扔回去,毫不犹豫转身回了内室。
室内,沈星很累,睡得很沉,清浅绵长呼吸声的昏暗的内间他听得很清晰。
在撩起床帐之前,裴玄素却顿了一下脚步。
今夜想起了父亲母亲,和从前的很多事情,让他不禁对夫妻和两性关系有一种新的触动。
他记事很早,但在他有记忆以来,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就不好的。
因为他。
不过不管因为什么,他小时候曾听奶母说,在从前,他父亲母亲也是曾经很恩爱的。
只可惜,父亲苦苦劝过无数次,可母亲始终都是不肯改变,最后气得父亲把府里的佛堂给砸了,说她简直拜佛拜坏了脑子了!
两人大吵一架。
父亲苦劝,抱着儿子软硬兼施,可都没有用,年复一年,最后也生气了。父亲很忙,贬谪升迁,不管去哪里,只要有心做个好官,公务总是没完没了地忙碌。他还要挤时间照顾次子,还要陪伴两个儿子。
父亲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忙,最后索性也不再说了,只自己照顾好小儿子。夫妻到后来一碰头必会说起裴玄素,一开口必定大吵特吵,延伸生活其他。最后相敬如冰。
裴玄素的大姨,也就是韩勃的表姨母,当年除裴父外唯一帮助过其母的娘家人,从坪州赶过来,拉着他去骂了很多次母亲,可也没有用。
最后夫妻几乎两看生厌,没有同房起居很多年。
一次激烈的矛盾。
大姨搂着他,痛骂母亲,又哭道:“作孽,作孽啊,你们这么着夫妻早晚做不下去了!想想孩子,想想孩子——”
父亲想到他,母亲想到哥哥,那次因为哥哥引发的激烈争执,差点以和离告终的,才堪堪停了下来。
最后两人也没有和离,父亲并无再娶打算,但他头上还有父母,一旦和离婚配由不得他;而母亲放不下哥哥,她没法带走哥哥,就算带走也没法给到哥哥更好的生活甚至保护不了他,让他在家里父弟庇佑才是最好的。
裴玄素记忆力特别好,那些旧事回忆起来,还是那样的清晰。
父母的婚姻让他知道,不管开头美好还是平淡的两性关系,都需要经营的,倘若一个牛心左性一个放弃沟通斡旋,关系只会越来越差,越糟糕。
裴玄素是如何真爱沈星?珍爱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
他不会愿意他和沈星的关系变差的。
他想着大概就是他和沈星之间的第一个磕绊,他会用心去经营,去斡旋,而不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发脾气,让两人的关系添上一道瘢痕,去伤害这段关系,让它变得磕磕绊绊。
曾经有人说,他和他母亲其实很像,不仅容貌像,连性子都一样倔,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像吗?
曾经的裴玄素深恶痛绝这个说法。
但今日他已经不想去较真这些了。
他只知道,他绝对不会让他的夫妻关系像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
至于那个人,不管这些梦因何发生,是为了提醒他局势上不要再重蹈覆辙,抑或其他。
反正,裴玄素想,前生“他”的情感,抑或种种心理转变,这辈子都不会由他的口说出来了。
下半夜,蝉鸣虫叫渐低下来,夜风吹凉了大地,那种炎热的感觉已经消褪了。
裴玄素站在床帐前的脚踏上,黑暗里,他颀长身姿高大,有种居高临下的无声淡冷,想明白之后,他沉默撩起床帐,重新在床外侧躺下。
他拥着侧睡的沈星,俯身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