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裴玄素得承认,他是个自私的人,哪怕沈星说过想知道前生的“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他”的心意?但他从未打算透露半分。
爱情里,大概没有人不自私。
他一觉睡回去,这次没有再做梦了,不过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沈星却说:“我想去问问老刘大夫。”
同衾共枕这么多年,沈星也不是一点都不察觉的,有些东西就像开闸,一个闸口打开了,里面不少东西也隐隐可见了。
清晨,天还未亮透,不过他们没动身这么早,他们要在游人比较多的时候才能进入新寺。
沈星醒了,裴玄素拥着她轻吻了片刻,她问他是不是想要?裴玄素想是想的,但这里清理不方便只得摇头了,他又轻吻她片刻,她偎依在他怀里,安静了一会,她忽然反握着裴玄素的手,小声说:“我想知道,要是你这个情志病严重了之后,会怎么样的?”
上辈子的裴玄素,经常喝药,她就想,或许……会不会不仅仅是因为旧伤患?
今天大家心里都惦记着的正事,都醒得很早,外面已经有人纷杂放轻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不少人已经穿戴收拾整齐,去了易容匠那边排队了。
沈星拉着裴玄素,两人收拾好了,就往老刘房间方向去。
她走着走着,跑起来了,一口气跑到老刘的房间。老刘正在房中收拾药丸和分装瓶子,屋里桌上一张张大油纸摊开,各种黑褐色的药丸子、药粉和大家用了送回来的小瓷药瓶,乱糟糟的。
见得沈星和裴玄素,身后还跟着冯维邓呈讳等人停在门外,还以为裴玄素和沈星哪里不舒服,老刘忙迎上来:“督主,夫人?是感觉哪里不舒坦吗?”
这个“夫人”,喊着喊着,沈星也习惯了,初时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早晚都要嫁给裴玄素。她有时候甚至想,其实不用他整天想的盛大婚礼的,简简单单就行,……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她想早些嫁给他。
沈星忙摆手:“不是,老刘大夫,我们来,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年轻的少女,昨日晒得不行,白皙皮肤微微发红,水葱一般的人,柔韧温柔又有两分腼腆,向来都很有礼貌的,老刘对她很有好感。
沈星就问:“老刘大夫,我们想问问你,要是他这个情志病严重了之后,会怎么样的?会不会阴沉,喜怒无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想着想着,慢慢说了。
前世裴玄素是去了势的,他那么骄傲的一个男人,没有了那个东西,沈星代入想了一下,她自己都感觉难以接受极了。
她还是性格不算多刚强的人,也没什么惊才绝艳的骄傲资本。
还有他经历的种种更加惨重阴暗沉重到了极点的事情,比这辈子还要严重太多了,而他始终孤孑一身,无人分担。
她回想起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看见他两边前臂自己划出来的那十几道触目惊心皮肉外翻刀疤,当时的她甚至感到害怕,沈星无法想像一个人什么情绪下才会自残到这个地步。
而他没有死去,大概从地狱里爬回来的鬼一样。
沈星不禁捏紧拳,她蓦然想起,曾经两人关系好些时候,她问过他。
“你为什么总是吃药?”
“有病,不行吗?”
可他分明好得很啊,但因为身体的残缺和性格,她也不敢多问。
现在她好像明白了。
老刘不由挑眉,“呵”一声,他拍拍手上的药粉:“那当然的啦,这是必然的事了。司礼监底下的杂役司你知道不?经常有人自戕的!”
“但那些杂役也不全是被判没籍过去的,这个病如果重了,就会丢过去,自戕可不仅仅是因为活儿苦啊。”
因为这个病严重了以后,一般都走两个极端,要么自己熬不过去,阴郁情绪自己消化,到最后往往都是自己把自己解决了的。
“但如果性格刚强,那就走另一个极端咯,不庸碌不疯癫的话,通常都是个人形兵器啊。”
七情有伤,气机逆乱,无法疏泄,淤凝成疾,胸弊、郁症、心痛眩晕、癫燥、不寐等等,越严重越无法救治,最多只能勉强维持,阴暗燥郁情绪贯注整个人终生,下手往往又狠又毒,“以前梅花内卫和提辖司都要的,但后来咱们老督主掌家,西提辖司就不要这些人了,因为麻烦也挺多的。”
“在提辖司这样要害地方,他们通常也活不长的,惹出祸事来,就要被上头处理了。”
老刘指了指屋顶上的天:“老督主总觉得,咱们提辖司这样的地方,必要低调些少犯错误才好。”
“咦,夫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刘忙道:“您放心好了,督主病况很轻,已经快好了,我保证肯定能痊愈的!您可别担心了,这段时间啊,尽量少疲劳,放轻松,……”
老刘还在絮叨,沈星扯唇笑了笑,但那笑容,片刻却落下来了。
她心口好像被人捏了一下似的,又酸又涩生疼。
这辈子的裴玄素肯定是要好的,可是,上辈子的那个他却永远好不起来的了。
西提辖司一直明哲保身,可最后阉人却还是走向末路。
最后还是那个阴沉满身的人带领着他们走出了一条新路,蹚过荆棘崎岖,走向巅峰。
而那个人却终身始终被阴沉所覆盖,直到死,都没有办法摆脱。
她眼眶发热,但她竭力控制着,不让眼睛露出红晕和异样,然后她听见老刘对裴玄素说:“说来,督主,您如果要下水深潜的话,要注意一下,最好提前服一丸药。”
沈星不禁心一跳,她几乎马上就问:“为什么?他不能下水吗?”
这个病,难道不能下水深潜?
老刘就说了:“这个病嘛,确实忌深潜的。正确的说法,是幽暗或被吞没一般的环境。不过别担心,督主快好了,没事。”
老刘跟着赵关山二十多年了,对阉人和衍生的情志病非常非常熟悉。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忌讳这种蔓延覆盖整个头身五感的那种感觉。
学过游泳的都知道,刚开始初学的那段口鼻耳目和六识一下子被无处不在的水覆盖,整个人失措张惶的那种感觉。情志病很忌讳的。
不独独深潜,还有那种黑暗吞无无影无声的感觉之类的。
情志病越严重,越忌讳这种独危黝黑或置身深水的环境,很严重的时候,深潜是要出大事的。
不过裴玄素已经快好了,问题不大,否则老刘可能会阻止他的。
不过还是吃一丸药相对保险一点,东宫啊,谁知道水底下会发生什么持续多久?就当上个保险好了。
沈星却紧紧握着拳,她想起上辈子的他,在外甥背叛她的时候,他就曾深潜多次把她救起来过。
那时候,他的病该很重的吧?
……
屋外的蝉鸣虫嘶好像陡然变大了起来,声嘶力竭冲击人的鼓膜。
裴玄素喊了两次,沈星蓦地转过头来,他那张妆后几分阴柔的面庞映入眼帘,重击她的心。
外面廊道也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带人侦查的赵怀义回来了,“督主,人起得很早,现在收拾过去差不多了。”
于是裴玄素马上就下令准备出发了。
沈星深喘息两下,竭力收敛心神,回头冲老刘撑着笑了笑,小声说谢谢,急忙跟着裴玄素出去了。
晨曦喷薄,廊下光影和夜的暗色交缠,她好像跨越了时光,奔向未来,但这个过程,她却真的想落泪。
一行人快速折返正厅,裴玄素吩咐一声,汗流浃背的赵怀义等人立即点头应是,去重新换衣化妆去了。
裴玄素站在廊下,他回头看沈星,却见她眼睛微微发红,努力强颜欢笑的样子,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还是装作没看见,立即说:“我们易容吧?”
对,现在最重要是这件事呢,沈星收敛心神,立即点点头。
接下来,她的任务很重的,她得全力以赴。
清晨泥土的芬芳气息,江风还有几分凉,她深呼吸几下,感觉心神很清明了,压下所有情绪,她和裴玄素快步走进正厅。
正厅旁边的稍间,孙传廷杨辛已经带着易容匠等在门外了。
裴玄素的脸一早已经收拾过,他反复照镜确定看不出任何化妆过的痕迹,他瞥了迎面冲着的孙传廷一眼,孙传廷不动声色端详主子,微微点了点头。
裴玄素进了隔间坐下,扫了一眼易容匠,这个易容匠不是通过神熙女帝找来的,而杨慎那边他们自己的人,挂上东提辖司找的名过来的。
裴玄素招手让易容匠上前,又瞟了沈星一眼,发现她已经认真拿起肩垫和伪装衣物在打量了,还不时偷瞄他这边,她还是担心他的脸露馅的,他方才有些提起的情绪才慢慢放了下来。
裴玄素收敛心神,才是全神贯注留意易容匠的动作和眼神等微表情。
这一次,他们会伪装后多次进入新寺去观察寻找,希望能以顺利发现加力阀井作告终。
其中主力就是沈星了。
勘察台现在就她和梁喜张合邓呈讳几个在,张合邓呈讳他们刚半路出家不久就不说了,何含玉高原反应太严重流鼻血人呕吐晕眩,这会还在什山,好在没生命危险,所以不在。
而且还得分人去梁氏陵和古刹。
最后裴玄素决定,张合杨辛去梁氏陵,梁喜则去古刹,沈星和邓呈讳徐芳则在新寺。
——邓呈讳和徐芳他们都是半路出家的,所以重点在沈星的身上。
另外对这个加力阀井和机械图懂得最多的就是沈星了。昨天她还根据机械图猜想了一下加力阀井的井口外观可能的轮廓,刚和梁喜张合他们都说了。
所以沈星肯定是去新寺的。
数十人将分多拨而出,各种装扮的都有,裴玄素肯定也会进去,但他的气质和身形没法改变,估计上不了太多次。
夏日阳光炽烈,太阳一出来温度攀升得很快,别院内收拾仅仅花了半个时辰不到,但外面已经阳光大亮,天也热起来了。
父仇,母仇,家破人亡,义父之死。
他和沈星的未来,他身后的所有人,一寸错慢,全部身死。
容不下他有丝毫矫情。
裴玄素一脸厚厚的妆粉,出来后除了眼神,看着已像另外一个人,他一声令下,顾敏衡赵怀义等人迅速带队分对面翻墙而出。
梁彻朱郢等跟着裴玄素。
裴玄素从东边的狭巷翻墙出去,一步出了巷口站在杨慎等人赶来的骡车前,他擡头望了望太阳,刺目到了极点。
裴玄素眯了下眼,扫一眼同样整装待发的严婕玉楚元音等一眼,他沉声:“走!”
……
兵分多路,过半数的人手直奔文殊寺方向,距离并不远,两刻钟已经抵达山下了。
夏日游人正旺,天气炎热起得也早,已经人声鼎沸了起来了,撑伞或没撑伞的有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店铺炊烟袅袅,挑着担的小摊贩从山脚的空地一路往山上都有。
人头不少,开始喧闹吵杂的一天。
他们来得不迟也不早,刚刚好。
到了这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私下的交头接耳了,沈星回头和裴玄素对视一眼,裴玄素神色凝肃,扫了一眼这郁郁葱葱的连绵山岭以及半山腰若隐若现的新寺,他微微冲沈星点了点头。
新寺这边一共来了五十多人,要么东西提辖司宦营要么监察司的人,全部都是核心圈子的,人已经被裴玄素及赵怀义等人反复筛选过,确保不出一丝的纰漏。
现在这五十多人分成十九队,什么装扮的都有,除了第一拨进去了,稍候他们的人还会在半山腰位置支了一个小富人家的帐子,以及普通百姓装束的茶水摊子和如厕摊子等等。本地很多百姓在游人如织的山上山下讨生活,东宫的人肯定辨别不过来,他们需要准备稍候不断用来更换装束和妆容的地方。
这会儿,沈星也顾不上裴玄素和其他队伍的同伴怎么样了。因为他们预估过,假若这是加力阀井的点的话,山下也该有东宫的哨岗的。
他们到了这里,只要暴露在阳光下,就一点都不能露馅了。
沈星回头,得了裴玄素的示意可以出发,她就不敢再回头看了,只转头和身边的同伴说笑了起来。
沈星和宦卫小伙子叫何平的做搭档,两人伪装成情侣,这是最不打眼的,普普通通的细棉布襕袍和长裙,两人打着伞,佯装看风景,雇了滑竿,擡到快到半山腰的一处风景台才停下来。
不是不想走,而是他们得尽可能不流汗,不然脸上的妆估计一会就花完了。
趁着太阳不算很炽热,两人下了滑竿,打着伞赶紧往新寺的方向而去。
紧张是很紧张的,一跨进新寺的门槛,沈星的心就绷紧起来了,她和何平跟着疏落的人流走,走走停停,佯装说笑,实际不断在睃视附近,寻找有可能是加力阀井的建筑。
他们既担心被有可能存在的东宫高手看出自己的破绽,又担心自己没能把加力阀井看出来。
沈星最开始,是对寺庙中的各个水井和水池之类的地方抱有很大的希望的。
水池她看过不像;僧侣的住的地方是一个小山坡下方,她佯装看风景扶着栏杆看过,除非屋里吧,不然外头看着也不像。她直奔后面的水井,但大大小小的水井她小心看过了,水井黝黑,水面很平很亮,还有青苔,并不是加力阀井的样子。
沈星和何平把整个新寺逛了一遍,没有明显的发现,但顾忌着可能有明太子的人,不敢继续待着,出去改头换面又来一次。
这样反复地折腾,一直到了半下午了,沈星进出七八次,汗流浃背脸上的妆粉实在挂不住了。
沈星确定了有两个比较怀疑的地方。
出来之后,两人一步都不敢停,因为脸上的妆已经快化了,撑着伞拚命走着。
何平小声说:“姐,这回您看仔细了吗?”
沈星喘着,厚厚几层夹棉衣服穿着,她有点发晕快坚持不住了,风吹来都是热的,她勉强点点头:“嗯,我觉得那两个地方,确实很像咱们要找的东西。”
假设新寺真有问题,那么除了不能进入的僧侣房舍之外,加力阀井应必就在那两处了!
何平不着痕迹扶着她,赶紧往石台的滑竿等客点快走过去。
……
山下,他们已经布置出一个临时据点了,一个不大的茶棚,配了客人加钱可更衣如厕的搭帐,这是观看其他茶棚和摊贩学的。
半下午游人最多的时候,但过了这一波,游人就会开始变少,假如还没有结果,就唯有明天或将重点放在梁氏陵等地方了。
但裴玄素反复看过机械图,他有种直觉和判断,他不信这么凑巧的事情,他感觉这个新寺和古刹必然是井点之一。
裴玄素掌控全局,他甚至考虑过,倘若今天找不到这个加力阀井的话,他或许会直接就凭着一点凑巧,就把新寺和古刹判断为井点,去进行下一步。
当然,那是万不得已,能确定井点的情况下,当然是先确定了井点方万无一失。
毕竟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判断失误再设法弥补的余地。
裴玄素坐在茶棚边缘的一张方桌边,他佯装端茶就唇,擡眸盯向冲着他的山峦和半山腰的新寺。
他也进去了新寺三次,但如果这是加力阀井的点,只能说果然不愧是太.祖皇帝的手笔,掩藏在倾全国之力大工程之下的一举,真的做得太好了,一点不妥的异样端倪都没看出来。
这个时候,擡着沈星和何平的滑竿终于到山脚了,裴玄素远远就望见了,他立即就和“茶客”梁彻几人起身,掉头而去匆匆重新伪装,成为茶棚的老板家人推着水车凉茶硝石等物回来了。
沈星脸色发白,她和何平都有些中暑,路上已经把葫芦里的凉茶和藿香正气水都喝光了,勉强撑着下山,脸上的汗和下雨似的,但好在女的化妆不罕见,好些女孩也是脸上有些晕妆的一道道的,还好。
两人互相搀扶,竭力撑着走向茶棚,把铜钱丢过去一串,立即往后面的更衣如厕的帐子冲过去。
两人刚撩帘子进来,裴玄素已经等着了,立即一托将沈星抱起,放在里面的竹躺椅上。
小小的帐子,里面挤得七八个成年男人,沈星接过湿毛巾,胡乱抹了几把,她吭哧喘着气说:“……大雄宝殿前的那个陛阶,顺数第三个也就是最底下那个缓步台上,陛阶方方的那一块;还有后面千手观音大殿,就是很多和尚唱经的那里,他们外头的那个院子,不是有一个镶嵌了七彩琉璃的凸起的大祈经台,很多信众跪在那的那里,就是那个露天的祈经台。”
“除了僧侣住的房舍内部,就是这两处我怀疑。”
但僧侣居住的房舍在坡下,感觉那个地方其实不大适合修建加力阀井,因为大型工程下来,四周必然会平整成一块大空地的。
而僧侣住所前的那个山坡,她和何平仔细观察过,感觉是跟着山势天然的,不像后来堆土上去伪造的样子。
反而大型空地的这一点,沈星怀疑的那两个地点,它们位于寺庙中轴线,原来是开山平整后最开阔空旷的位置,就很符合这一点。
因为怎么看都没有破绽,沈星后来都放弃了寻找不妥之处了,她只专心寻找新寺内疑似是加力阀井外在轮廓的东西。
反复看了一轮又一轮,只有这两个地方是有可能的。
因为都是四方或八角的,凸起的,很大,超乎寻常的大,但细想也有可能。
前者有镂空,后者则有琉璃镶嵌,假如不敢封死加力阀井,那这就是加在上面的盖子了。
只是前者有损毁待维修,后者直接设有围栏,祈经台是不允许亵渎的,并且这寺多少也有信众,除了各殿跪拜之外,其余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了,虔诚跪经聆听梵音,满满大半院子都是人,尤其祈经台那一圈,游人多少心有敬畏,没人上去。
还加上一圈红绸木架围栏隔开,沈星根本没有靠近去看。
她和何平已经前后转了三次了,实在是无计可施,最后赶紧下山,告知裴玄素让其设法。
裴玄素当机立断:“那就试一试。”
他心念电转,立即侧头吩咐梁彻:“去找个几个小孩子来!”
大人无法擅闯,更会引起怀疑打草惊蛇,但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不会。
大家都先后进过新寺,立马就跟着沈星所说的想起那个两个地方。梁彻嘶一声,头秃,他们啥人都有就是没有小孩,又得适龄又得机灵,临时匆忙只能花钱,还得保证对方遇上什么状况不慌了阵脚乱说话,真的有些难。
梁彻领命,低头带着朱郢几个匆匆出去了。
何平累得瘫倒,直接在黄土地上坐着,但他和徐芳冯维对视一眼,他连忙告退,半爬半走出去了。去个隔壁,感觉不保险,忙走到最末端的格子里,才一头钻进去。
冯维和徐芳也告退了,轻手轻脚退出去。
帐子里,就剩下裴玄素和沈星两个人。
……
大家都很懂事,这一点裴玄素还是很满意的。
所有人都出去之后,他立即站起身,赶紧帮着沈星把衣服给脱了。
这次沈星演的是个丰满的姑娘,里面三层夹棉袄子,一解开来,一阵清凉,舒服得她差点晕眩,急喘了几口气。
浑身湿透,从夹棉袄子到兜衣里裤,她原本有些晕眩想呕吐的,这才匆忙出了寺门,喝了藿香正气水,被风一吹,在滑竿上缓了许久,那种感觉才好多了。
裴玄素撩开一点帘子出去,挑了一身差不多的干衣物来。沈星直接把兜衣里裤都脱了,他赶紧侧了侧头,不敢细看,只听见西索和衣物落地的声音,他赶紧从水盆里绞了巾帕递过去。
沈星撑着坐直,擦了几次身体,把衣服套上,头发打散用干布抹了几次绑回来,她终于舒服多了。
裴玄素俯身把地上衣服和棉巾都收拾好,兜衣和亵裤卷在里面包好利索打了结,又急忙倒了镇过的凉茶给她喝。
他关切问:“好些了吗?要不要叫老刘?你先回去?”
沈星好多了,浑身松快,她细声:“不用。”
她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头看着还是正常的,于是裴玄素就没有强行催促。
他也很心疼,但没办法,现在只能一起努力。
裴玄素把凉茶递给她之后,蹲下身收拾地上的东西,沈星的鞋子也都湿透了,他一点都不嫌弃,抽出鞋垫摸了摸,感觉没法穿了,他直接去外头给她选了双换的回来。
这个男人在外雷厉风行,凌厉手段危险让人忌惮心惊,现在就连神熙女帝都把筹码泰半压在他的身上——端看那几名易容匠如此快速寻摸到并送到裴玄素手上,便可窥一斑。
可对她,他好像永远都是刚从蚕房出来是那个人,两人什么都可以一起干,他什么脏活累活都不嫌弃。
两辈子其实都一样。
上辈子那个满身郁病阴沉的人,也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沉默无声保护着她多年。
直到身陨那一刻。
他都还在为她安排了后路。
今天一整个白日,精神都在高度紧张着,终于缓和下来了,在这个小小的蓝布隔间,裴玄素低头收拾仔细照顾她的身影,这种情感汹涌而出。
裴玄素终于收拾好了,坐在竹椅的边缘,他接过沈星的杯子,问她还喝吗?她摇了摇头,他就弯腰把竹节杯子扣回地上的铜壶。
他要起身的时候,沈星从后面揽住了他。
她拥抱着这个男人,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有汗水有湿意,但鲜活的味道让她沉醉,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心脏拧了起来。
她小声说:“我知道,你上辈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了。”
裴玄素轻轻呼了一口气,他小声说:“为什么呀?”
沈星牵了牵唇,她笑了,笑着笑着,她有点想哭,她贪婪贴着他的背上,小声:“今天早上,我问老刘大夫,原来,上辈子你是,你是不能深潜的。可,可文殊背叛我的时候,你下水救我了。”
那可能是粉碎上辈子沈星所有寄望的一天。她苦苦保护,努力学习着,再去教导,为了文殊甚至不惜屈服在裴玄素的身下,做那种她始终感觉不适疼痛和羞耻的事情。和裴玄素斡旋,为文殊和保皇党争取更多的空间。
可他们最后一个两个,全都恨上了她。
说她秽乱宫廷,屈身阉人,早已经向着他。法场上破口大骂发誓赌咒,说她不得好死。
沈星有多难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文殊一开始努力辩驳,他死活不同意这个说法,甚至和他的老师以及他父皇、伯父留给他的人争执,跑到她跟前扑在他怀里哭诉落泪。
那时候,姨甥两人相依为命。
大姐去世之后,她最后决定答应姐夫,当这个皇后就是为了照顾文殊,文殊是知道的。
姨甥两人也很亲密,互相偎依。
要说沈星唯一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就是毒杀了姐夫。可那个时候,她也只是为了自保。
她经历了太多,见识太多权欲熏心人心黑暗,她只有一个人,她会害怕,她不能坐以待毙。
姨甥两人相依为命很长很长的时间,一年又一年。
后来是什么时候变的?
是文殊渐渐长大,裴玄素太厉害太狠戾,一步步逼杀分化保皇党,逼得文殊惊惶而忌惮到极致。
文殊还来不及长大,裴玄素已经权倾朝野,一步步钳制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而她的牺牲,就因此变得尴尬,因为重阳宫从来都不缺好东西用,裴玄素虽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两人争执吵架经常都是,可除了背刺那次,他没动过她一根指头,哪怕她甩过他耳光,他阴着脸,但也没打回来。
重阳宫待遇不变,在那样的局势就显得突兀起来。
她心里焦急,甚至说过让他不要送那些东西来了。
他大怒,两人撕扯了一番,可最后那些东西还是塞得满满怼过来。
当时又气又恼,恨不得摁死这个人。现在再度回首,却另有一种酸涩难忍的泪意滋味。
文殊和她越来越不亲近,她努力也没有用,最后在岙州长柏坡,他背叛了她。
她被诓骗而出,之后急忙追赶文殊,可最终失之交臂,她被小少年声嘶力竭大骂得眼泪直流,张太师之子张悬司趁机伏击她要杀死她。
她可以说得上呕心沥血,相依为命的姨甥两人最终反目成仇,往她心口戳了重重的一剑。
她在徐芳他们拚命保护之下,跳进岙江滚滚的波涛之中,浑浊江水淹没她的口鼻,她万念俱灰,眼泪直流,挣扎着,伤口失血越来越弱。
却不想是那个她怕了恼了恨了那么多年的那个男人,不顾一切跳进水里把她救起来。
混乱马蹄声激战,他明明有那么多人,可他还是亲自跳下水潜进了岙江。
那天的水,和两仪宫皇帝中箭那时一般的滚滚波涛,他多次下水,一次一次深潜,一直到她被成功捞到救上来。
那时候剧痛昏沉,沈星还记得被按水吐醒来,模糊昏沉间,胸腹剧痛,他玄黑里衣和金红靴子快步走过来的模糊身影,那熟悉的龙脑香急促而至,一只冰冰凉的手倏地紧紧握住她的腕子。
那只手,还隐隐有些战抖的样子。
岸上打斗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她昏迷前,感觉他打横抱起她,颠簸着疾速而去。
她昏昏沉沉,高烧了多天,终于醒过来好转,她黯然消沉,精气神没有了,有种瘦削入骨的羸弱。
他却说:“这有什么的?”
他从背后搂着她,微凉华丽,几分阴柔凉薄嗓音,“我替你讨回来就是了。”
可是帐讨回来了,他也死了。
那一度以为就此阴阳相隔永不相见的时候,她不知为何,心脏一阵空茫茫的痛楚,她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而她茫然不知。
沈星如今再想起这些,情绪真的难以遏制,她不敢高声,咬着牙眼泪浸透了裴玄素的汗衣。
她现在恍然明白,上辈子最后战场上,换装后冯维带着人护送着将她送走。
她问,我们要去哪里?
冯维顿了一下,回头说,江南。
她终于读懂了,冯维言简意赅轻描淡写之下,那黝黑眸底藏着的那一抹殇。
她喜欢江南。
江南的游记和风景名胜,是她难得读过的一些闲书。据说那是个很美好的地方。她小时候曾经有过老家江南的小宫女小太监同伴,她就向往过。
她曾经偷偷期盼过,如果没有宫廷,也没有那个坏人,她安静在市井的平淡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青青河边草,清水逐溪流,她时至今日,终于想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多年,直到死都没有透露过哪怕一点他的心意。
两人之间,有太多太多的无奈,哪怕当时说透,也无济于事。
他阴郁,他的病,他的旧伤,他的骄傲和藏在底下的自卑。
他从来都不去下衣,也从来不允许她碰触他那个地方,她不小心碰到他大腿根,他必会发怒。
可见他是何等的在意啊。
两个满身伤痕,累累不堪的人,在这种血腥倾轧的环境相遇,在立场矛盾本该是敌对的处境相爱。
一再的踌躇,一再的矛盾,尖锐的拉扯和爆发,种种情绪,最重要是横在两人之间的楚文殊。
如果他不强求,可能早就文殊登基那一刻,两人就成为敌人,斩断曾经有但彼此不知的情丝,再无任何其他纠缠的可能。
可为什么文殊背叛之后,他也没有告诉自己?
明明他是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矛盾消失,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说!
可为什么又不说了?
大约是战况已经不明朗了,他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后路,若他死去,她将会在江南市井中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
让他这个强迫她无数次的阉人,让他成为一个过去式的符号,不要扰乱她的心湖。
她这人心软,伤心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是吧?
是这样的吧?
沈星哽咽着,她哭过,暑热了一天的嗓子沙哑,她搂着裴玄素的背,小声说:“你说,你上辈子最后的时候,会不会盼过,若有机会,我们重新来过,……”
裴玄素轻轻呼吸一口气,他自从决定好好经营之后,感觉心绪平复了很多,再听这些有酸涩,也有情绪翻涌,但没有了那种暴怒。
他转过身来,沈星一下扑进他的怀里,他搂着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他轻声说:“或许吧。”
他的声音很平和,听在耳朵里,好像激烈翻起的情绪遇上冷风,让人不觉渐渐黯然颓下来了。
沈星绷紧耸起的肩膀,不禁慢慢松下来,她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江风很大,呼呼吹着,从晃动的帐子罅隙灌进来,厚厚的白云终于遮挡的炽烈的阳光,感觉炎热消褪了很多。
裴玄素一下一下耐心轻抚着她的背部,他盯着灰蓝色的帐布,心里百转千回,但他想,自己年纪比她大,更有耐心不是应该的呢?
终于感觉沈星平静下来,她安静趴在他怀里靠着。
裴玄素呼了一口气,稍稍换了姿势,他坐直把左膝放在竹椅上,把心里盘算了很久的话说出来,“星星,等这次结束了之后,我们在一起吧!”
他搂着她,沈星一动,他低头对她说。
是那个在一起,真正合二为一发生夫妻关系的那个。
裴玄素这两天想过父亲母亲,涩然难受,他情绪确实平复了很多,但此刻听着沈星说这些,又另有一种涩涩和委屈,在心腔蔓延。
他到底是个人,不是草木。
他执拗了这么多年,是天生的没法改变。但他知道一个人只随自己的心意,往往是经营不好一段关系的,不管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他以前交朋结友,也不是这样的。
他前十九年,也算好人一个,拯救边关做过,继承父亲志向好官做过,但上苍总是薄待他。
在这个前景不知,他竭尽全力的一刻,他突然很想很想抓住,这段感情里唯一独属于他的东西。
那一片完全没有别人的净土。
他有些期盼,轻声:“好不好啊?”
他说过想给她礼仪的,可现在他真的不想等了。
以后补行不行?
沈星一愣,她点了点头,“好。”
裴玄素终于露出一个笑,因为她的毫不犹豫。
他想,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么好的人。
这真的是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一刻了,因为他清晰感受到她的爱意。
裴玄素微笑,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心里想,这次之后,她想知的就该差不多了,两人也在一起了。
那个人,就该彻底成为过去式了。
这么一想,裴玄素真的开心了起来,那肃容凌厉带妆的眉眼,唇角弧度变大,露出一个真正有点甜蜜的笑。
他想起两人即将真的发生关系,他心里不禁很期待。
他真的真的好爱她。
他把她抱在怀里,侧脸贴着她的发顶,这一刻由衷的地想。
裴玄素片刻后,又擡头望一眼帐顶空出的罅隙,青山苍翠和山腰露出一角的寺庙,沈星苍白的脸颊还在他怀里,他想,他要更加努力才是!
为了父母义父仇恨,更为了他和她的未来,这场背水一战的漩涡争斗,他必要达成他的目的。
许胜不许败!
裴玄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眉目一刹凌然。
……
梁彻也确实能干,等了大半的时辰,沈星有些发闷的心口已经舒服过来的,何平小伙子也从隔壁出来重新恢复精神抖擞。
沈星跳下地,还感觉脚下有些发软,但她也匆匆收拾脸上,跟着出了茶棚,顺着人流往一里多外一户人家的空宅子去了。
这是他们寻摸出来的后方大据点,梁彻领四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上来,或高或矮,都比较瘦,唯一相同的,就是眼睛黑白分明看着非常机灵。
梁彻上前耳语,这是一个妓院和几个贫家找来的,专门底层钻,总有苦命人,这些孩子要么妓院出生处境艰难想母子从良,要么就是家有重病人相依为命,很小就出来谋生挣扎的。
这事成了之后,十两银子,好大夫,若有需要帮助离开此地重新安置。
裴玄素也不废话,询问几句,立即就吩咐人给这几个孩子收拾一下,然后“大人”带着,直奔山腰的新寺去。
结果很快出来了!
裴玄素曾经去祈经台转过,那里人非常多,他尝试过用听呼吸看脚步这样的方式来判断寺内有没有高手,但他会刻意放重呼吸和调整脚步,别人也会。
但这一次,终于被两个小孩扑破防了。
两个穿着肚兜长裤的小孩跟着大人,嘻嘻哈哈,打闹追逐,调皮小男孩的惟妙惟肖,拿着树枝追着打着,突然就直奔祈经台区了,一下子就撞破红绸,冲向祈经台而去。
几乎是马上,人群之中,好几个人倏地擡头往这边望过来,眼神一下子凌厉。
有个信众从伏跪的姿势一下子直起身,而殿内唱经的其中一个僧侣动作更快,在小男孩嗖地窜上祈经台,要用树枝戳某块橙色的彩琉璃的之际,那僧侣脸色霎时就变了,一掷经书一个纵身掠上来,一把扯下小男孩,怒喝:“这是谁家小孩?!”
几个青年人急忙冲上来,“怎么了,你别打他!……”
那个僧侣目带审视盯着这几个人,人群中已经有多个人冲出搜索是否有太初宫的人的踪影了。
那两个小男孩撒泼打滚,又撕又咬,那几个青年人初时歉意,但后来的也蛮横起来了,个个惟妙惟肖。
在场的人本来被僧侣的身手惊了一下,见那僧侣神色凌厉提着小孩不放,也纷纷谴责起来,尤其是跪经的信众。
最后过关了,因为实在惟妙惟肖。
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把尾随的人甩脱之后,宦卫迅速带着两个小孩折返,那个拿树枝戳着橙色琉璃片的小男孩跪着对裴玄素说:“大人!我看见里面黑乎乎的,还有个大东西,不是实心的,很多缝隙很复杂的样子!好像很深很深。”
其实已经不用小男孩说了,裴玄素方才伪装一番,也跟着上去了。
他就站在墙角的太平缸隔壁的位置。
他现在已经百分百断定,新寺就是加力阀井了!这是第一个点。
“很好。”
裴玄素立即侧头,对沈星说:“你去问梁喜,古刹那边有什么发现?”
沈星没有上去,但这会儿也心脏咄咄狂跳,她喘息着,点头,立即掉头带着徐芳他们就去了。
……
再说新寺那边。
那几个青年带着两小孩骂骂咧咧,下山回家去了,那两小孩自带着伪装大人去了一处宅子,完全没有一点疑点。
但负责整个新平县监察的东宫梁亮非常不安,因为无独有偶,几乎就是一刻钟之前,新寺大雄宝殿前的陛阶也被小孩攀爬了。
那个陛阶待维修,正好的也方方正正的巨大样子。
梁亮很快就抵达了新寺,仔细询问,其实熊孩子乱跑乱爬的事情经常发生,但适逢张凤登人正在拆解水闸头重要时刻,他总是怎么想都不安心,不等尾随那个熊孩子的人折返回禀,梁亮左思右想,道:“马上遣人去张凤他们那边说一声,让他们小心在意。”
“另外,马上拿纸笔来!”
梁亮飞快手书一封,写明今日这件事的详情,飞速放飞信鸽,传禀圣山海。
前面说过,新平县距离东都并不太远,京畿西大门堪合关外六十余地即是新平县地界。
不过入夜,明太子就收到了这封飞鸽传书。
他看过之后,不由皱了一下眉头。
明太子霍地起身,立即喝令:“传信张隆和陈琦,马上设法弄清裴玄素是真是假,必须看到他的脸!”
虞清一惊,急忙写了匆匆跑出去。
大开的朱红槛窗,湖风呼呼地吹着,明太子眯起眼睛,心头有一种凛然,裴玄素?你该不会真的就在新平吧?!
一种亟待的凌厉顷刻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