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但滚滚的风云,奔涌如飓风洪流,局势发展至今,已经夹裹一切你死我活,朝堂自上而下自里到外几乎没有一个文臣武将可以幸免的,重重碰撞要么死要么胜的架势,让很多人都不禁心惊胆战。
有很多人甚至完全不知道靖陵计划的,只知西线大换将和最近一连串频繁的军报,让人不明觉厉,都已经紧紧绷住了心里那条弦。
当然,也有很多位高权重或者嗅觉敏锐的,如高官,大武将,门阀家主等,都隐隐察觉了一些痕迹,这些见多识广的人,都不禁紧张又担忧或者隐隐亢奋起来了。
很多属于两宫的中高阶的文臣武将属于都竭力厮杀冲锋在第一线,也有很多人已经尽可能闭紧嘴巴,紧张观察局势的发展。
整个玉山行宫外廷乃至东都衙署民间内外都如同滚水下了油锅似的,炽炙沸腾一片。
然在这样的局势之下,是有两个核心的,圣山海和玉山行宫。
掀起这一切两处核心,却没有丝毫的纷乱心惊,只有掌控局面的一触即发紧绷和严阵以待,意图达到他们终极目的。
圣山海,东宫。
临湖的宫室,一阵阵的凉风,连冰块都不需要用,夜色下水声树声索索,戴甲整齐的护军一如既往肃杀井然,伫立不动,而东宫正殿内外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快步进出。
明太子不时低低了几声咳嗽声。
深夜了,东宫并未因此彻底安静下来。
幽静夜色中,一种尖锐泼洒和紧绷同在的氛围。
明太子端坐在半开朱红槛窗前的紫檀木大书案上,案上一封封大小的密报,室内人不少,薛如庚秦岑姚文广李思等十数名心腹,楚淳风也在,张隆正在沉声汇禀:“……但一闪而过,我们的人看清楚了,那是赵青。”
“信民坊鱼龙混杂,陈琦正昼夜不停,但截止目前为止,我们和裴玄素那边暂时都还没找到霍少成。”
“这个霍少成,还真能藏能逃啊。”张隆最后皱眉道。
明太子倚在太师椅上,夜色湖风一阵接一阵,他披上了一件薄绸披风,身体瘦削孱弱,但眉宇间的无声凌厉和通身摄人气势却走另一个极端,他边听边在快速翻阅西路的密报。
翻到最后,明太子冷冷哼了一声,裴玄素人不在西线,但遥控安排,手下的人亦相当了得,还有窦世安唐甄等人对他指挥言听计从。
裴玄素人离开了,但西路讯报一封接着一封回来,五关三所和西边两大主营内,东宫和裴玄素有胜有负,那二十来个坚守的将领,观如今过半的结果,只怕最后还真是五五开。
明太子神色沉沉凌厉,翻完西路密报,又翻过张隆刚刚呈上的他和陈琦的密报——东都内对霍少成的搜刮,东宫很快知悉了动静,明太子火速遣人直奔信民坊去了。
目前,连宵禁都压制不住,双方各找借口连同五城兵马司,正在连夜对信民坊翻了底朝天,势必要抢先拿下霍少成和两图。
陈琦和张隆的上禀,第一段都是今日傍晚发现的事情——他们全力搜寻加压擦之下,赵青露了半张脸,裴玄素在东都,正在亲自全力搜这个霍少成。
霍少成确实非常非常重要的啊。
这两处的密报的翻过,裴玄素人不在玉岭朝堂,却大事小事都要他的影子出现,明太子霍地站起,厉声:“张隆,你和陈琦听着,必须要把霍少成及两图拿下!”
他眯眼,这涉及他对裴玄素后续的另外一筹部署。
并且,哪怕是神熙女帝,在他拿到兵符和秘钥之前,现在也不是暴露更多的合适时间点。
一阵湖风灌进来,明太子深吸一口气,坐了回去,他擡头盯张隆的眼睛:“动作大些无妨,给我盯紧了裴玄素,无论如何,这人和图不能落在裴玄素的手里。”
张隆心领神会:“是!”
等了片刻,明太子没有和他说其他,张隆立即告退,匆匆去了。
但听话听音,楚淳风很熟悉明太子,他闻言不由心中一动,不能裴玄素,那神熙女帝呢?
但他也只是徐景昌叛出之后,才渐渐允许留在这里听这些的,听倒是很快听懂,但这些具体事情并不由他负责。
且他也没法开口问,因为又一封密报送进来了,急促的步履声,正是沈云卿越狱后裴玄素千里相救的后续。
明太子这边死了不少的人,猝不及防之下,除了转移的,水牢那边几乎全军覆没。
这是后续的尸体状态和追踪沈云卿裴玄素等人的去向的。
根据目击者和零星的脚印痕迹,裴玄素救下沉云卿之后,立即率人往平乡大码头退回大船上,迅速驶离。
京畿繁华,平乡虽是远郊,但平乡码头也算一个小交通枢纽,码头不小大船小船停泊进出人马也很多,两艘半旧商船,除了抢了车马行的行为引人瞩目之外,一点都不起眼。
随着两艘船驶离码头,就不知所踪了。
不过,随后的今晚,陈琦张隆就捕捉到裴玄素的行踪了,他进了东都,全力搜捕霍少成去了。
但秘钥和兵符实在太重要了,明太子这条神经紧紧绷着,平乡码头溯游而上,即能抵达新平县的,
——张凤他们正在新平县,已经准备妥当了,今夜就入水,准备开始全力拆卸水闸头。
这预计起码得五六天,甚至可能再多一两天。
明太子对裴玄素极其忌惮,虽已经基本确定裴玄素身在东都——这也相当合理,但他心里总有一种极端的谨慎,一看平乡大码头溯游,哪怕折返东都东城门一带的码头也是溯游,他心里还是有种不安。
裴玄素这人的招数和心计手段,太层出不穷太凶猛厉害了。
连明太子都不得不承认,裴玄素已经成了一个极其厉害的对手。
他心里忌惮,思索片刻,沉声吩咐:“传信张凤,切切小心,要注意有无窥视尾随者,尤其是裴玄素!
“另外传信梁亮,另他务必盯紧水陆交通要道和各处要地,绝不可掉以轻心!”
梁亮是明太子的心腹之一,负责他们选中的拆解水闸头的地点新平县的内外一切警戒。
这则命令,近段时间明太子已经反复传了三次,可见兵符秘钥的重要性。
虞清郑安心里也绷得紧紧的,立即提笔书写,再呈予明太子过目用印画上暗语,虞清立即飞奔出去了。
……
夜已经很深了。
明太子终于处理好了诸般的事务,人一个接一个领命疾步而去,一架烛山,呼呼的夜风,内书房大殿终于安寂下来了。
只见烛光摇曳噗噗,风声和柳树纸条被拂动的细微声动。
“四哥,您该歇息了。”
已经三更了,明太子熬不得夜的。
明太子还有他亟待要做的夙愿,他平日也很注重睡眠歇息的,若非迫不得已,他绝不会熬夜。
但今夜,却是个例外。
那厢楚淳风轻声说着,他上前来,要关上大开的窗扇,夜风虽沁凉舒爽,但夜深风凉,他担心四哥身体受不住。
但楚淳风嘴上也没说,他和虞清等明太子身边的人,一贯都是不提这些话的,只默默做。明太子性格一生刚强,身体却偏偏人为极度孱弱,他不喜欢听这些话的。
张凤、梁亮,这两个人楚淳风不认识。
明太子倒没瞒他,但也不会无端端把人全都叫回来全部介绍一遍。毕竟明里暗里,兄弟俩昔年分开这么久,且他也和昭献太子没有瓜葛,明太子身边确实有一些人是他不认识的,不过倒也不多。
他也没问,碰上了就认识了。
明太子于他,权威亦父亦兄的角色。
楚淳风上前关窗,郑安忙去准备洗漱的温水去了,但郑安才走了两步,明太子瞥了眼楚淳风,说:“别关全。”
烛光下,明太子倚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瘦削的身体显得格外的羸弱。
人都走了,安静下来了之后,明太子静静坐在烛光下侧头望窗外,湖水粼粼泛着月光,映在他琉璃般的黑色眼珠子上,一点白光。
他眉宇间的凌厉褪了下来,脸色苍白,今夜他不想马上睡,他想静静坐一会。
楚淳风只好把窗关剩下一般,他回头,不禁和回头的郑安无声对视了一眼。
明太子淡淡道:“回去睡吧,郑安也下去,两刻钟后再过来。”
楚淳风无声吁了口气,低下头,郑安也轻手轻脚把寝衣棉巾等物放回去。
两人只好一先一后退出了内书房大殿。
……
今夜星月其实很亮,但夜色深了,四下幽静,巍巍的宫墙,总觉有一种凄清。
今日是明太子三十二岁生辰。
人潮褪去,凌厉去尽,明太子一个人孤寂坐在偌大的内书房大殿内,他也拒绝旁人陪伴。
楚淳风出来之后,身后郑安小心翼翼阖上朱红殿门。
檐下宫灯在风中骨碌碌转动,月色幽幽照在廊下台阶,楚淳风沉默了一会,他低声问:“今天……含章殿有赏赐吗?”
按例,皇子生辰,皇帝至少会有按例的赏赐的。
答案是没有。
郑安无声摇了摇头,他擡头和楚淳风对视一眼,低下头,默默守在殿门外。
楚淳风轻轻叹了口气。
他对父母已经没有记忆了,不过代入四哥,如果四哥这样对他,他心里肯定会很难受的。
楚淳风还要回家,他站了一会,便下了台阶。
幽幽的夜风,和一地铺银的清冷月光,他忍不住长长呼了口气。
明太子对生辰,小时候幽禁中,沉默排斥中未尝没有一丝期待。
——楚淳风幼年和明太子一起被幽禁了两次,他年纪小,但他还隐约记得一些。
但随着年岁渐长,父母越冰冷和种种遭遇,明太子对生辰越发冰冷,甚至还有几分的厌憎。
他每到这一天,都是一个人待着的。
像今天一样。
他从来不过生辰的,也没人敢去提。
不过明太子虽不过生辰,但却会让人给楚淳风庆祝他的生辰。
但楚淳风见四哥如此的孤寂冰冷,他渐渐也不爱过生辰了,最后也不过。
一直到了成亲后。
妻子给他庆贺。
妻子身体不好,每天他们夫妻都感恩庆幸,自此开始好好过生辰。
他的生辰,妻子的生辰,孩子的生辰。
他人生有了崭新的东西,可四哥仍孤寂在原地。
一边清冷,一边欢乐。
但他两边同样都想待着,衷心陪伴他们。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他有时候也真的很难。
楚淳风站了一会儿,强撑这笑和东宫近卫队长侯再望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他出了东宫宫门,下了高高的汉白玉台阶,站在湖边的砖石地面上,不禁低头,用手搓了一把脸。
徐景昌为沈星所救,事发信报传回之后,楚淳风才知道的。
听了信报后,他只能沉默。
他和明太子谁也没吭声,谁也没就此说半句,谁也没提这件事。
黝黑的天,湖风柳树,婆娑拂动。
楚淳风也是徐景昌叛出之后,他才终于慢慢知悉了一些先前不让他知道的相关事情,比如刚才的议事,他送政报进来后没走,明太子也没撵他。
但楚淳风也只能沉默,左右为难,但他也只能硬顶着。
他也是个聪敏的人,才想找个机会问一问明太子沈云卿相关的,今天就传来沈云卿越狱也彻底奔赴裴玄素那边的消息了。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啊。
楚淳风只能这么沉默着。
妻子已经很不好了,快走到生命尽头,明太子也知道这事,因此,极度不虞也没发作什么。
有时候楚淳风细想也真的很难过,人这一生太不容易了,各有各的苦楚,他真的竭尽全力去保护和辅助去周旋,可这辈子最在意的两个人,都不知还能活多久?
楚淳风一瞬情绪上涌,有些眼眶发热。
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了。
现在,他就盼着妻子能尽可能无憾走到生命尽头。
而四哥能健康些,长长活着,最好能至少活着十年八载。
多的他都不敢盼了。
等文殊长大,娶妻生子,他想把一个孙子过继到四哥的膝下。
虽四哥不在意。
但他很想,他在意
兵符和秘钥的抢夺,漩涡下,已经到了白热化。
同一个国朝,同一个夜空。
还没睡的不仅仅一两个人。
事实上,整个外朝都在灯火通明通宵达旦,尤其是兵部也五军都督府。
两宫的拉锯和激烈斗争火花四溅,西部大换将,西南二道和西边军不断发回营内的种种奏折消息,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还有黄幸屡的遇伏,和西蕃的摩擦等等。
整个朝堂从上到下,除了激烈的争执和层不不穷的斗争之外,还有处理不完的大事小事。
有胆小的,直接累倒称病了。
然后官被神熙女帝直接撸了。
病这么多,直接回老家休养去吧!
这样的雷厉风行之下,所有告病躲事都销声匿迹了,所有人绷紧了心弦,谨慎处理这手头上的朝务公务。
有些人都不禁暗暗期待,这日子赶紧到头啊。
但转念一想,这日子到头后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日子。这朝堂上还能剩哪边的,还剩多少人?估计是无数抄家夺爵罢官腥风血雨在等着,自己也不知能不能留存下来,一时就十分纠结,胆战心惊干着。
在这样雷霆雨露之下,作为整个国朝的至高之巅,神熙女帝每天处理朝务政务和明暗密报超过九个时辰。
但神熙女帝一生刚强,她决不允许自己败,嗅着鼻烟,高强度的理政处事,没有一刻懈怠。
入夜,玉山行宫,含章殿。
御书房内,明黄玄黑的御案之后,一身明黄皇袍的神熙女帝斜倚在髹金九龙大椅上,手里拿着一个鼻烟壶,深深嗅了一口,很快擡起锐利的眼眸。
灯架的烛光下,神熙女帝连日疲惫,瘦削了一些,但越发显得轮廓锋锐目若冷电。
也正如她的人,在这样高强度的明暗工作之下,她反而病少了,精神抖擞,如出鞘宝剑般锋锐,杀伤力满贯。
就在今天,前往西蕃的使团已经登船出发了,携带着神熙女帝的国书。
接下来,他们将会安抚西蕃完成和谈。
另外神熙女帝已经给大燕安插在西蕃的细作下了急令,全力挑动西蕃的内部矛盾。
西蕃皇位角逐刚刚结束,新帝还来不及扫清敌对的势力,这并不过分困难。
西蕃的外事已经安排妥当,接下来会是一个双边关系稳固期的空挡。
西部大换将仍在持续当中。
但接下来,趁着这个空挡,神熙女帝该全力处理那个悖逆的孽畜了!
“兵符和秘钥,新平县,很好。”
神熙女帝先后接到裴玄素、赵青、严婕玉和梅花内卫暗子的明暗密报。
她实际上,掌握的消息比裴玄素知悉的还要多一些。
多出的这一部分,正是由元嘉公主楚元音所提供,并由此稽查延伸所得的。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图纸可以备份,有些讯息知情人也可以代替提供,比如黄幸屡霍少穆沈云卿。
唯独一个,兵符和秘钥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现在不管是哪一方,都明确洞悉了这个兵符和秘钥的重要性了!
水道和水闸,第一次脱去了神秘面纱。
神熙女帝目光凌厉,她亲自手谕:“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拿到兵符秘钥,否则提头来见!”
“立即给裴玄素发出去!”
由此可见,神熙女帝的极度迫切
半旧的大商船,一声一声的浪潮哗哗。
裴玄素和沈星要面对的,从来不仅仅只是感情事。
只不过是风高浪急惯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在风口浪尖中延展他们的种种情感,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裴玄素和沈星才相拥一会儿,外面踩在船板廊道上的急促脚步声又起。
冯维其实不想打搅的,一听里面没有吵闹声,他心中不由一喜,但实在是神熙女帝的加急手谕到了。
明黄手谕连同这个把时辰收到的多封明暗讯报一并送进房内。
裴玄素沈星赶紧分开,裴玄素迅速回神,沈星也是,她吸吸鼻子,跟着裴玄素一起快步出去。
她紧紧握着裴玄素的手,不仅仅前生的,两辈子了,太不容易,当然今生更重要,她一下子就收敛了心神。
就这个个把时辰,一大叠的明暗讯报,神熙女帝的明黄笺头手谕压在最上面,这是需要裴玄素马上回复的。
裴玄素从来没有真正的闲暇,一轮一轮的密报,尤其是最近几天。
朝堂的柳相如等人,这是裴玄素自己本来的亲信和心腹,从龙江之间前后捞回来,以及最先相交他出事后也急忙来信的那些铁杆,他废了不少功夫先后提拔上来了。
另外还有云吕儒的老师武英殿阁臣房载舟等人,这老头也是个有趣的人,粗狂骄傲当初不喜裴玄素是阉人,但后来被裴玄素折服之后,干脆利落一投到底。
京畿那边的明信暗信,裴玄素人不在玉山行宫,但他一直掌握的朝廷中枢的所有事情和发展动向,还不断给出指令,人不在,但参与度可不低。
另外还有西边的,窦世安唐甄等人不断发信和他交流,并传递后者私下渠道得到的一些隐秘消息。他们之间有些人,不是没有尝试过寇承嗣,但实在不是一个壶里的,或被介绍或裴玄素刻意接近,都先后靠拢过来。
只要有个合适机会,他就能一跃而起成为真正的党魁领袖。
另外还有卢凯之华伯郢等几个门阀中或彻底投向他,或重要成员亲近他的,都不断来消息。
还有裴玄素本人的、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宫里宫外。
现在孙传廷就专门替他整理消息的。
神熙女帝的这份手谕,笔锋凌厉,直透纸背,一种最后至关重要时刻之感油然而生。
裴玄素打开一看,不禁轻哼了一声。
他挑眉,神色冷冷两分晦暗的讥诮,兵符和秘钥,他当然必须得到,但交不交上去,另说!
裴玄素随手提笔,简短回复,不负圣命之类的套话,让冯维给发出去。
冯维匆匆跑出去了。
房门掩上,屋里又剩下两人。
裴玄素一张张翻过桌上的明暗讯报,一目十行,有需要回复的提笔,没需要的直接略过,把邓呈讳叫进来,让他拿去给冯维一起发了。
桌面上,神熙女帝那张明黄笺头的手谕还摊开放着。
别说裴玄素了,就算沈星,都嗅到那种山雨欲来逼近巅峰的危险和机遇的战栗感,无影无形,万籁俱静但它已逼近眼前,两边都是刀锋,只看裴玄素能否在刀刃之间险险侧身避过它的收割,到达前面那条狭路了。
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让沈星连呼吸的都屏住了。
白日种种情绪,都不禁暂且忘却了。
裴玄素已经回复好了讯报了,一整天他心里不好受,但脑子和手都没停过,扔下笔,转了转腕子,他对她说:“别怕,也没什么好急,急也没用。”
裴玄素心理素质过硬,越是这种时刻,他就越是冷静。
随手把明黄笺头的手谕收进匣子内——要不是他这人严谨,不会在这些地方落下把柄,他都不收直接揉成团扔了。
“相信我,我可以的。”
他沉沉有声,即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自己的听的。
另外,他在心里补充一句,“他”行,我也肯定不会比他逊色!
裴玄素的态度,让沈星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了。
她不由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嗯,是这样就好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皂角味,还有熟悉的龙脑香息,这个她期待了两辈子的怀抱,安全感。
裴玄素也拥着她,心里不禁软得不行,她这样软软伏在他怀里的姿态和温度,真的能卸下他一切坚硬铠甲。
“好好休息,还有一夜船程,明早老师和云吕儒他们也该到了,咱们一起进新平县。睡吧。”
“嗯。”
裴玄素把门窗都拴上了,吹熄了外间的烛火,拉着沈星进了内室。
船舱的房间比不上陆上的大,三四丈见方的内间,裴玄素留下一线窗透气,把蜡烛也吹了。
昏暗的房内,不大的空间,放下半旧的靛蓝帷帐,他把沈星拉上了床。
裴玄素理智上虽然让自己妥协了,但他这人性子执着,心底到底是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不甘的。
所以这个晚上,他搂着她侧躺下去,亲吻了一阵,很快就翻身半骑在她的身上了。
就着方才的唇齿交缠,他的手游走在她的上衣底端,伸进去,抚摸着最后在她兜衣的边缘顿了一下。
他记得,她里面穿葱绿色的,小小一块布,他看床边折叠她侧身避着,是她自己洗的就挂在隔间晾的,干了包在衣服里面放着。
彼时有点脸热心跳,他不敢多看,故作淡定侧头。
但今夜,只听见两人缠热呼吸声的黑暗帐内,他顿了一下,慢慢把手伸进了葱绿色的兜衣底下。
沈星一愣,但乖巧没有反抗。他拉着她的一只手往他下面去,她脸颊泛红,有点羞怯也慢慢伸过去了。
裴玄素视力很好,即便这样的黑暗里,他仍然看见她眼睫轻颤,羞涩有点怯,脸颊泛红有点不知所措的但努力照做的样子。
很乖巧,很纯真。
他被她握住的时候,他是盯着她的脸的,倒吸一口气,一瞬不瞬,她羞涩轻颤的眼界,阴影里蝶翼一般,仿佛眨在他的心上,他一下间心底那些郁懑都塌陷下去了。
裴玄素的心里一下子舒服了很多,他甚至有些泪目,他在想,他有的东西那人是没有的,到底是有一个地方是归他的,没有那人的影子。
裴玄素感觉这一页没有被人侵占,是独属于他的。
有时候心气一软,真的感觉自己所求不多,甚至有些卑微。
这就让人他心里像被塞了什么似的,感慨难以言喻。
当然,这种感觉只是一会儿的,裴玄素定定凝望她,他深呼吸着,情绪翻滚了一刹,但掌下已经伸进去那兜衣底下了,他指尖轻轻触碰到凉滑的皮肤。
刹那浑身热血直冲天灵盖,脊柱一个激灵,什么情绪都暂且抛在脑后了,他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心上人,有点恶狠狠的,用力亲吻了上去。
这一晚上,他把那上衣和那件葱绿色的兜衣都卸了去。最后指尖在她薄绸长裤边缘滑动多次,不过考虑实际环境和进度,他最后没真动。
他才心满意足,拥着她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
次日天未亮,晨雾中两艘大船都彻底清醒过来了。
人人梳洗穿戴,休憩足够,一身劲装整齐,精神抖擞个个神色沉凝,蓄势待发。
董道登和云吕儒陶兴望等人也终于和大部队汇合了,用小舟接驳,登上绳梯一扯就上来了。
不过在此之前,沈星已经和裴玄素吃了早饭,他去忙了,她就趁这个时间,下去二楼,去二姐那边一趟。
生活不仅有前生的伤感,还有今生的紧张和希冀甜蜜,以及家人终于逃过劫难的喜。
趁着这点时间,徐家人还就将来的规划商量了一下。
沈星原来想将徐芳四人分一半给二姐的,她现在也有裴玄素安排的邓呈讳张合他们,也不缺人手的。
沈星路上和徐芳他们商量了一下,徐芳他们考虑了一下,也表示可以。
但沈云卿却说不用,陈同鉴也说:“小妹别担心,也是有几个人愿意跟着我出来的。”
暂时还没联系,今天陈同鉴打算问沈星徐芳这边借一借联络方式的。
但陈同鉴在宦营和司礼监混了这么多年,后者不能出宫不说了,前者却是怎么也有几个心腹必定会跟着他走的。
沈云卿也说:“徐享他们回来就行了,不用,徐芳几个是大姐特地留给你的。”
沈云卿昔日,手里也是有一部分徐家卫跟着她的,特别是父亲一系留下的旧人。
只是因为梅花内卫的原因,砍掉了不少,都去徐妙仪徐延那边了。
不过还是有,并且绝对忠心,沈云卿失踪的期间,他们一直在奔波查找,算是暂时挂在徐芳底下,沈星知道的,不过他们一直外面查,她就没怎么见过而已。
这两年,牺牲的有,但也有剩下的。
徐芳四人,他们底下自行发展的人不算,四人是徐妙仪特地留下来给沈星的。
徐家卫剩下的人不算多,徐妙仪沈云卿和徐景昌在外面这些年,已经把能用的人手都用上了。
剩下的真心不多,只有徐芳四个,是给沈星的。
沈云卿说什么都是不要的。
徐享等人之中牺牲的,昨晚私下该难过的也难过了,今早沈云卿也没在这些话题上打转,一笔带过,是带着笑说的,搂着沈星的肩膀,刮刮她的鼻子。
只是有个人是没法一笔带过的。
说到徐妙仪,几个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了。
徐景昌已经知道九皇子的事了,今天他沉默了很多,但消化一夜还是打起了精神;沈云卿也知道徐妙仪要不好的消息了,昨晚难过落泪私下也哭过。
沈云卿想了想,最后她说:“那就不告诉她了,咱们给她写封平安信,还有圣旨的事,就让她开开心心过最后的日子。”
“得留一点空间,让她留一点防备。还有,咱们把话透一些给延叔,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见机行事,若真需要,看情况透露一点给大姐好了。”
徐妙仪是心疾,已届最后不好的时光,不知道她还能活多长,但一受刺激,马上就会去世,几乎是必然的。
沈云卿长呼一口气:“咱们努力,一家子好好的,她必然就欢喜的。”
姐夫既然要瞒,那就瞒她一辈子。
现在这样的情况,沈云卿希望徐妙仪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
至于后续明太子是胜是败,最好徐妙仪去世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展望,后续发展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所以,有徐妙仪和沈星还在,乃至跟着沈星那边的徐家旧部岳肇孙维胜等将领在,另外还有徐妙仪那边的徐延这些肯定不会叛变、为徐家死剩下的叔侄几人呕心沥血殚精竭力多年的忠卫叔辈老人。
沈云卿和徐景昌肯定也抛不下他们的,所以是不可能就此抽身去。
陈同鉴则是妇唱夫随的,沈云卿在哪他就在哪。
沈云卿对沈星说:“咱们昨晚商量过了,我和你二姐夫把请退折子呈上去之后,也不好继续明面在这里头。但我们和景昌也不可能放下你、大姐延叔和大家的。
“西线那边确实有很多人已经另投他们的明主了,但好像孙维胜还有些人并没有,他们有些是一心一意的,也有些反正目前还是没有其他趋向的。
“但反正,我们也不能把他们都这么白白舍下了。”
“还有妹夫,帮了咱们那么多,我们感激涕零,总而言之虽说一家人,也不能这么心安理得白占的。”
当着沈星的面,沈云卿当然不会说裴玄素待他们并不算热情,最多就对普通的妻子娘家一般照顾对待。
然而好了就是好了,没有这么多为什么?
裴玄素手下能人无数,徐家不少十六鹰扬府的旧部都是他出面保下来的,为他效力无可厚非,裴玄素也许不缺沈云卿他们这边的一小撮力量。
但裴玄素需不需要是一回事,他们做不做就是另一回事。
所以沈云卿陈同鉴和徐景昌昨晚说完九皇子的事之后,也商量好了。沈云卿夫妻退出梅花内卫之后,也不好时时待在裴玄素所在的核心,就带着他们夫妻俩的人,在外围当外包的情报系统好了,类似陈元他们那样。
沈云卿夫妻这么些年经营下来,也有一些他们的人脉和力量。
至于徐景昌,既然裴玄素已经安排了他跟着韩勃梁彻,那就继续在核心听从调遣努力就好了。
总得一家平安,不再牵挂了,他们才好放心,去做其他。
沈云卿他们待沈星和徐妙仪的心,是和沈星徐妙仪对他们是一样的。
沈星心里暖暖的,有家人真好啊,她偎依在二姐的怀里,小小声:“好。”
沈云卿笑了,她低头刮了刮小妹的鼻梁,从这个角度看见沈星锁骨一片深深浅浅的吻痕,她心里啧啧,又不由感慨,一眨眼,小妹也长大了啊。
这么些年她倔强过,不甘过,付诸行动过,被捕刑囚过,最终兜兜转转,才发现能保住还活着的人已经是最好的了。
沈云卿心里慨叹万千,又笑,看着眉目柔美渐渐张开漂亮偎依在她怀里的小妹,她心里忍不住想,她小妹这么乖巧甜得醉人,真的便宜了姓裴的!
可别欺负她妹,不然她虽要啥没啥,但她还是得跟姓裴的拼了的!
几人正说话思想间,忽外头徐容小伙子一声吆喝:“嗨,二小姐小小姐小公子!云大人到了,上来了——”
徐容站在廊道尽头的窗户边,一直扒窗往两侧船舷盯着,第一眼就发现董道登云吕儒他们的小舟在雾霭中靠近大船的。
当即笑着吆喝一声。
云吕儒被高原反应折腾的够呛,但能爬起身就第一时间跟着登上大船东下了。
外面一道蹬蹬蹬疾速沿着舷梯上了二楼的脚步声,徐容笑着喊:“云大人,二小姐和二姑爷在第三个房,……”
然后是云吕儒的声音,中年男声激动得连声音都发哽了,只会一味说,“好!好好,……”
那皂靴落地的沉重脚步声一刻都不停,往这边快步而来。
沈云卿已经冲出去了,中气十足,大叫一声:“老舅!”
“哎!……二娘,卿儿!卿儿,……”云吕儒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陈同鉴急忙跟上去,心里紧张,他是个阉人,还是个孤儿,啥亲人都没有了。媳妇一会儿妹妹一会儿侄儿,还有厉害妹夫,然后又来一个娘舅,他急忙又跟着上赶讨好去了。
沈星和徐景昌都被陈同鉴努力讨好过,饶是昨日沈星心里有事,但今天想起来,也不禁一笑。
沈星和徐景昌相视一笑,也起身跑出去了。
“云舅舅!”
“舅公!”
“哎,哎哎,……”
董道登云吕儒的小舟靠近后不久,天就开始亮了。
晨曦驱走夜幕的黑暗,辰初时分,大船抵达新平县前的北边的虔乡五里坡,改成小的乌篷船,在附近的码头靠岸。
之后和杨慎一行汇合,直奔新平县去了。
值得一说的是,裴玄素一行兵分几路进去的新平县地界,最后是在沈云卿的陪嫁别院暂时落脚的。
裴玄素没有直接行水路,也没有走陆路,而是翻山而过,正是猜度明太子必然命人盯紧水陆的交通要道。
——不过新平县这么大的范围,盯肯定是没法三百六十度全部盯住的,避开正常路径,崎岖些,也进去了。
同理还有城里城外的客栈酒馆和外来人抵达后的下榻地点。
裴玄素等人第一次来新平县,不熟悉,正顾忌着,沈云卿却突然说,她在新平县有个陪嫁别院,可以在那里落脚。
不过她有些黯然:“可能已经很破败了。”
当年她无意中听到父亲伯父们讨论的那个秘密,第二天父亲伯父们就要启程了,哪里敢放心?因此就把小沈云卿带上了,好耳提面命做思想工作。
因为特殊工作的原因,沈云卿没被放出门过,她好不容易才出京一次,还以为能大玩特玩一番,那嘴撅得能挂油瓶,最后父亲为了哄她,说给她在新平买个别院,以后再来玩,就给她当陪嫁的别院。
那个别院是私下买的,当时连仆役的都没留,抄家时不为人知的缘故,应该也没有被抄到。
不过十数年过去了,大约已经破败了。
于是,裴玄素一行最终在这个沈云卿的陪嫁院子下榻,确实已经陈旧了,枯枝败叶无数,凋零果树疯长的花木和杂草,一大片的腐质肥。
不过别院三进,不大不小,用来落脚恰到好处。
进去之后,沈云卿自动自觉带着陈同鉴等人往后院厢房去了,裴玄素下榻正院中轴,这里的人他才是首脑正主。
水井能用,桶布也有,匆匆扫去尘土,裴玄素半句也不废话,直接把桌面一拼,就把梁彻张韶年朱郢等人心腹副提督和号头官掌队都叫来了,董道登也在坐,云吕儒陶兴望也来了。
大家神情都绷得紧紧的。
到了这新平县,大家都很紧张,成与不成,兵符秘钥得手与否,就看接下来这十天八天了。
“挑些生面孔些的打头阵,”裴玄素第一句就吩咐了这句,“易容匠已经到了,接下来大家出入,必须遮掩真容。”
他们这些人,容貌都是东宫的第一拨名单上的,不稍作调整,不能走出去。
裴玄素坐在最上首的太师椅上,声音沉肃,他神色稍正眉宇间就有一种摄人的凌厉,他除了阉人阴柔和阴沉及某些气质不像,居上位者的那些气势和动作与前世是越来越像。
——无他,若不是因为分岔成两条平行线,这本来就是一个人来着。
裴玄素废话不多说:“水道建造,诸多局限,”他示意沈星,沈星忙将刚才她和董道登按他要求匆匆绘就的图纸摊开来。
坐得远些唐盛朱郢等人立即起身,快步走上来,站在梁彻等人身后张首去看。
这是裴玄素示意沈星和董道登临时绘制的一副常规的普通水道和水闸线图,比较简单,但能看得清楚明白。
线图右下角的曲线和方块分别是河水和水道入口,水道一路在山中的地底下延伸,山坡上面画了些花草树木和亭台别院之类的,水道一路延伸到尽头,圈了一个圈,示意这圈是水闸头。
裴玄素指了指右下角,河水和水道入口的位置,“水道入口,临河口的一块,必然是最后才打通的。”
他再指了指左上角的圈圈,水闸头位置,“这里也不可能作为工程起点,因为水道太长,不确定之处太多。”
裴玄素涉猎非常广,他都不用询问人,就已经勘破水道建造过程的一些关键地方了。
在这里,就要先说一说这个水道建造工程的问题。
局限性,技术上的。
就像如今的城墙垒造,或者房屋建造,又或者常规的地道建设,是没有混凝土的,更没有水下凝结的高标号混凝土。
今人的建筑,都采用糯米磨浆、麦稻秆碎、石灰等十数种混合材料搅合而成的“糯米灰浆”,强度也不错的,可以媲美中等标号的混凝土。
材料和工匠技术都没有任何问题,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建造的过程中,是不能有水的存在的。水下建造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所以这个水道的建造,必然是先挖好建好了水道和水闸头,等一切妥当了,最后才把直通河道深处的入水口打通,然后用重石直接压下去,最后一小截是不用粘合剂的了。
裴玄素指了指图纸上中间那长长一段,水道上面山坡上的那些树木和亭台别院这一块:“所以建造这条大型水道的方式,必然是先勘探好地方,然后在预设水道途径上方的若干点位置开井,从中段的这多个点放人下去,各自往两头挖,边挖边夯石修建,直至全部连通。”
“匠人可以隐蔽运下去,但挖出来的土方和大量运输而来的石材条石并不能瞒过本土百姓的眼睛。”
“所以,这些修筑点,必要要有个借口工程,比如大型陵园、权贵别院,又或者什么寺庙之类的。”
如此,才能在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把地底下的这条大型水道给修筑好了。
裴玄素没想过遣水手下浔水去在河底寻找,因为浔水很深,而新平县是个长条形,河岸线非常长,并且水底下长满水草或被淤泥覆盖隐藏水道口实在太容易了。
这样的好水性并且忠诚的人有,但不多,哪怕十个八个都没啥大用。
裴玄素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从水下深处寻找水道这个费时费力又难有得益的方法,他只是想了一想,马上就摒弃了。‘’
当然是从陆上找。
“梁彻,顾敏衡,唐盛,张韶年,你们兵分四路。朱郢你们各自并入梁彻他们麾下。各自点人,三五小队,易容改装之后,分头行动,把十年前至二十年前之间的新平县一带新修筑的寺庙、别院、陵墓等相对规模较大些的新建筑,全部都探听清楚,整理成名单。”
“今日之内,必须完成!”
“杨永你一队留下来驻守别院。”
裴玄素思路清晰,干脆利落,梁彻等人凝神细听,听得清楚明白,当即单膝及地,“啪”应了一声,急急领命去了。
董道登云吕儒陶兴望等人是新面孔,这探听消息的事儿文官也能做,况且他们很多能文能武的,于是纷纷请命一起去了,裴玄素颔首同意。
易容匠人只来了四个,还是通过神熙女帝那边临时匆匆找到的。
外面一堆人,一队衣饰,易容匠简直脚不沾地忙不过来。
沈云卿都跑出来帮忙了。
沈星也想去了,但她看了一下身侧裴玄素妆后的面庞,她犹豫了一下,裴玄素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微微摇头,没让沈星去。
如果绝非万不得已,裴玄素心有顾忌,他不会忘自己脸上动什么,也不会让身边人被人感觉擅长甚至会这个。
所以沈星,一直其实都不敢表现自己会化妆的。
不过她自己也不化妆,所以倒也不觉什么。
其实夏日炎炎的情况,用沈星自己发明的加了杜仲胶按比例的调匀的妆粉,是具备一定的防水性的,用在今日这事儿上头也更好。
但涉及裴玄素的要命绝密,她不敢吭声,对于裴玄素而言,哪怕兵符秘钥失手,他大概都不会暴露杜仲胶的秘密。
两人对视一眼,半上午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在铺满枯叶树枝的庭院上,白得刺眼,两人站在廊下,看着对面的厢房,那边人多纷杂,这头安静,他们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想起最开始化妆的时候。
裴玄素瞥了那边一眼,梁彻等人都是事情办老经验丰富的人,他把总吩咐下去,其余小细节不用他去操心处理,于是就拉着的沈星的手,往侧边庭院行去。
这里枯枝落叶满庭,却有郁郁葱葱野蛮生长,还有一面墙满满都是爬山虎,高高的围墙外,有本地的小孩子在奔跑笑闹,他们在墙内的廊下行走,幽静,有很浓郁的泥土芬芳气息。
都不知道多久,没有这么静静牵手行走了。
一时之间,两人心里都一种恬静。
不过这会儿,也没有真正的恬静安宁,很快冯维就来禀,梁彻等人已经先后带队翻墙出发去了。
梁彻等人需要重点易容,但底下的人就不需要打这么厚的伪装,午时过后,就全部出发了。
午饭是杨永带人出去买的饭,这里不方便升起炊烟,不过好在留下的人不多,分头买买,凉菜熟菜馒头之类的,简单吃一顿酒好了。
裴玄素向来不挑这个,和大家吃的一样。
他和沈星把午饭用过之后,梁彻他们肯定没这么快回来的,傍晚能把建筑名单整理好就不错了。
沈星问:“你要出去在县里走一走吗?”
裴玄素沉吟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相貌如此有标识性,出去肯定得易容的,如非必要,他不想动脸。
不过他第一次到新平县,为了接下来的事,若得闲暇,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大致的县城环境,心里有数,也很有必要。
况且他一下午在这里待着,反而有些此地无垠了。
两人就直接吩咐冯维,去把一套易容用具拿来,两人先做了原来的妆容做底,而后把肤色打暗,再修士眉眼鼻翼等轮廓,最后调整发型,作书生打扮。
把肩膀垫一垫,腰封衣服穿厚,改变了身形,就差不多了。
再带上冯维等人,作一家人出行游玩状态,就出门了
这其实也算是个半偷闲的下午,赶着马车边走边看,大致看一看新平县城里城外的环境。
沿途一双双小情侣并肩打伞或者牵手,裴玄素但凡有下车,也牵着沈星的手。
他们一行,一点都不突兀,因为新平县本来就在杜阳与京畿西大门堪合关之间,历来都是京畿的后花园。这里风景优美,古今名人和传说也有七八个,名刹也有一座香火鼎盛,是一个京城人熟知的近游地。
不少中等官员和富贵人家都在这里建有或采购了别院的。
新平县其实挺繁庶的,游人也不少。
裴玄素和沈星城里郊外,都走了一遍,到傍晚的时候,大致都走全了,对新平县的环境地形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骡子已经走到累得抽鞭子都不提步,于是索性停了下来,下车在不远处的新平县河堤走了走。
这边也算是新平县的一个景点,叫桃花堤,距离二姐的别院已经不是很远了,夏天桃花都落尽了,桃叶翠绿招展,一个个小桃子从枝叶里探头出来。
夏天这边游人没那么多,但也有,毕竟来到来了,把比较有名的景点逛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疏疏落落的游人,不时见到小摊贩在兜卖,有小孩子带着小篮子各种东西跑上来追着询问,沈星裴玄素就遇上一个,沈星忙拉着裴玄素避开,“他们有些是偷东西的。”
裴玄素闻言一诧,他跟着沈星拉着的动作避开,惊讶笑道:“你居然知道这个?”
这些小扒手们,照理沈星出了皇宫又入宫闱,她的人生际遇不应该知道这个的呀。
沈星闻言,不禁一愣,有些被风吹过的怔忪回忆样子。
裴玄素登时福至心灵:“你以前来过新平?”
他嘴角都往下撇了撇,小声:“你和……我来的?”
沈星讶异回头,她点了点头,也小小声:“是文殊登基后的第二年。”
“我们微服出游,没带文殊,春天来的。”
裴玄素心算了算,是张太师和高子文等人被铲除的当年,炸太祖陵和掘棺鞭尸的当年,勤王大战打响的前一年。春季,那就是在这些事之前。
这么算算,该是暴风雨兴起之前的少有一段安宁时光了。
他心里酸酸的,甚至有些生气,真的走哪儿都绕不开这个人啊!
不过他已经不想沈星独自沉浸她的追忆了,他之所以提出一起追溯,除了理智和柔情总总大面上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很不足为外人道的很私心的理由。
就是他就算退一步,心里还是想紧紧抓住的,他不想沈星独自沉浸她过望的情深和追忆之中。
他想加入进去,随时掌握住进度和她的心情。
看着差不多了,他也能及时找个机会喊停。
他想尽可能占有沈星,不管是她的私人情感还是她的心,尤其是这段他恼恨得不行的前生时光和情感。
什么都不知道,太不可控了。
他要掌握着它的情况和沈星的心。
想着这么想,但实操起来,还是有些不容易,裴玄素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他擡头望了一眼,发现她望着远处江水在出神,江风猎猎,她衣袂翻飞,涂过的脸颊是淡淡黄褐色的还有一点雀斑,但轮廓线条隽永柔和,眉梢眼角都是熟悉的精致美丽。
沈星越大越漂亮了,她挺直的腰板,就像一颗江风中的小白杨,比最初相识时添了很多的柔韧劲。
裴玄素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我们一起找,那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吗?”
沈星一下子回过头来,今天出门是伪装,没有骑马也没有背工具箱,有些热,但一身轻快,她回头,望向裴玄素涂去五官明显标志性之处,肤色也黑了,但他的眉头眼额和身姿气质,她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裴玄素,她爱了两辈子的心上人。
这个问题,问得沈星一愣,她就站在裴玄素肩侧,江风河堤绿老桃树,一双双的情侣或牵手或偎依,远处小孩吵嚷笑闹,她也不禁偎依进他的怀里,侧耳听着他彭彭有力的心跳。
他变了很多啊。
眼神不再阴沉,也没有阉人的阴柔,没前世那么白皙甚至苍白,气质变得不少,但说话不多是嘲讽,也没有喜怒不定让她怎么都看不透。
变化多到恍惚都不像一个人了。
以至于让沈星回想的时候,都不禁感觉心里属于那六年时光的位置好像被人掏空了一部分,变得坑坑洼洼的,是失落了前生那鲜艳阴沉的身影。
怎么想,都感觉那些窟窿空荡荡的。
所以她有种急切,想努力回忆去抓住,把它抓在手里。
可偏偏她答应裴玄素了,再去追寻一段时间,就要把过去的这些往事都放下来了。
这个限期,就不禁让沈星生出一种迫切感来,她有太多想知道的事情了,很广泛,什么都想知道,但偏偏一时之间让她说,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星星点点洒遍前生,她不知从哪里点抓起。
沈星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又从他胸膛擡起头去看裴玄素,她一时之间,想不到。
沈星看看江水,又看看他,“要不,我给你说说,我们以前的事吧?”
裴玄素还能怎么说,他只能说好了。
沈星牵着裴玄素的手,沿着沙滩和砾石,慢慢走着,她眺望江水,眺望新平县城,不禁微微带上几分笑来,“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微服来的,没有带仪仗。那时候我们争了几句,我心里不高兴,就说宫里闷得慌,不想理你,可是你这人,强硬起来,烦人得很。”
“我说宫里闷得慌,是想去莲花海。那时候莲花海修葺过了,嗯,那个……明德帝修葺的,文殊过去避暑了,我想一起过去,但你不同意。”
她宫里闷得慌,他就说去他府里;她说他府里不是一样?他就说东城有避暑别院不错,还能出门逛逛,你不是很喜欢逛坊市?
沈星是有点喜欢的,因为她从小没逛过,感觉不是她的一个世界,她有些憧憬和艳羡。
而那个时候,其实她经常会感到孤寂。
但她当时是想去莲花海。
她就气道,说坊市逛腻了,也热得慌,一点都不想去。
谁知道那个倚在她美人榻上的殷红蟒袍男人,却说,带她出京去逛逛。
“最后去的新平县。”
出京,又不远,山水风光人文地理也不错的新平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她出京的时候,还在生闷气的。
结果,其实那次算是她一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京游玩。
她很快就忘记了不开心了。
“我们赤足在这沙滩走过,”那个时候,沈星和别的少女及小孩这么做,她没想到,那个一脸阴沉少见露点笑脸的男人,最后也脱了长靴,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漂亮脚足,和她一起行走在沙滩上。
“我很惊讶,你的脚居然很漂亮,和你的人完全不一样。哦不,其实也是一样的。”
但为什么感觉不一样呢、裴玄素前世就算去势了,他都艳俊难以有人企及。甚至多了一种阴柔苍白的摄人美丽。
为什么会感觉不一样,大概他眉目郁沉,出手必冷戾血腥且残酷,那阴沉的眼神总让人感觉他容貌上俊美侵略性太强太摄人,不是好的感觉。
和白生生的脚给人的感觉差别很大。
那是沈星第一次出门游玩啊,她看什么都稀奇,都不禁开心,哪怕身边不大顺眼的这个人,她也忽略了。
“这条河这一段,春季其实水比较浅的,很清澈,一路到下游驼峰山那边,才重新变得深水起来。”
“春季的时候,会有竹排坐的,五十文钱一个人,你最后陪我坐了。”
“鱼排上有客人坐的竹椅子,是固定的,鱼排上还有鸬兹,给一百文可以看捕鱼表演!”
两个人坐在鱼排的竹椅上,他虽青衫襕袍便服,但斜斜靠坐,挑眉看着,就让鱼排的伙计战战兢兢的。
不过他看着她看得高兴,命人赏了一锭银子,那伙计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吩咐再表演一次,伙计颠颠儿把附近几个鱼排都叫过来,给表演了一群鸬兹下河捕鱼。
隔壁鱼排的小孩尖叫兴奋,她也忍不住笑得露出了牙齿,突然侧头,她发现他盯着她看,那时候她还以为她失仪不雅了,赶紧闭上嘴巴。
可现在回忆,这个幽深如潭的眼神,这辈子裴玄素还没向她表白之前,也经常这样看她。
迟来了一辈子,感觉错失了很多。那时候自己懵懂,也没有一个女性长辈或正常的兄弟姐妹来教导她,她什么都不会,自己摸索,很多都是错的。
沈星笑着,但笑着笑着,她声音染上了几分鼻音,“回来之后,你还说,以后带我下江南。”
但当时她听了,她知道裴玄素这人坏但言出必行的,想想自己太后的身份,若远途出行,必然得正式下旨摆开仪仗,感觉太劳民伤财了。
她很向往,但她没说出来,就摇头,说觉得不好。
他还嗤笑一声,说她没有皇帝的命,操什么皇帝的心?你那皇帝外甥怕也不见得多高兴。
那时候外甥渐渐大了,和高子文张太师等人越来越近,和她却越来越不及从前亲近。
她一听就难受,这什么人,总要戳她的心才高兴。
她生气不让他入房,可一道房门如何能拦得住他?最后不想让徐芳他们为难,她只好主动开门让他进来了。
他嘴巴坏得很,动不动就戳她的心,不过沈星那时候也习惯了,憋着气没理他,自己开心玩了两天。
那两天里,他也不知去干什么了,不见踪影。
沈星当时还落得清闲,她心想,这人也不知去干什么坏事了,自己一个人正好落得清闲,开开心心。
想起那时候的心态,沈星不禁沉默了,她的声音笑意慢慢淡了,染上一丝伤感,她轻声说:“我想到了。”
她回首转身,深呼吸一口气,说:“我想知道,你以前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的心意。”
哪怕倾吐一次,都是好的啊。
慢慢的回忆,细细的讲述,沈星终于想到了自己还想知道什么了。
她知道自己的缺点,容易心软,两辈子爱她的人都不多,如果他前生表露过真爱,她怎么也会有一些顾忌和心软的。
上辈子也就不会最终饮恨不知而擦肩了。
可为什么呢?
他既然这么爱了,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吐露过,让她知悉哪怕只是一点点呢?
或许,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呢?
……
江风徐徐,沈星说得有笑有泪,她抿唇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天。
虽然裴玄素这辈子,两人已经牵手了。
可前生真的是一个很大的遗憾啊。
沈星深呼吸一阵,她最后提起衣摆,在细沙中转了几个人,迎着风张开自己的双臂。
裴玄素蹲在河堤下的大石上,在沈星不留意的时候,他忍不住低头撸了一下脸。
眼前蹁跹倩影,在夕阳下顾盼徘徊,美极了,若平时的裴玄素就会起身快几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和她共舞携手。
可这会儿,裴玄素却有些起不来了。
实在他抚了一下心脏位置,这里像硌了一块大石头似的。
他可能有些高估自己了。
听着她带着笑带着泪,平静回忆过往和那人相伴的时光,他心里知道的东西更多,听得比她本人还要更入木三分。
饶是他已经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都是一时感觉有些顶不住。
心里硌着得慌。
他一瞬甚至都有些后悔。
当然,裴玄素深吸一口气起,后悔是气话,他这人相当有策略的。
他理智上清楚知道,这样的处理是最好的。
等这个事情到了尾声,他再找个时机说出他的观念和感受,说他感觉自己不是“他”,说得模棱两可偏重个人感官一点,并发发脾气或卖卖惨,表述自己的难受和委屈伤心。
以星星的性子,肯定平添愧疚自责,考虑到他没有记忆,估计就会做出检讨和承诺,这才是最佳的策略。
裴玄素退一步,也是要有得益的。
这样做,他能最好的淡化“那个人”。
策略是很好的,但没想到过程有些难熬啊。
裴玄素深呼吸几口气,看着沈星夕阳下感觉有些孤寂的身影。
他努力忽略那种感觉,给忍下来了。
忍一忍,早晚在不伤害沈星的情况下,把这人从她心里扒出来。
以后再生一两个孩儿,估计沈星就彻底忘记那段“时光”和只是一段时光里面的“上辈子的他”。
裴玄素恶狠狠地想,既然他吃了这个亏,那他就要把这个便宜占回来。
“那人”既然分了他一半的爱情,那他就要彻底把对方蚕食吞占。
这么想了又想,裴玄素心里才总算舒服了一些,他立即起身跑过去了,牵上她的手。
……
两人在沙滩上漫步,大约有两刻钟的时间,骡子估计也歇好了。
他们遂登车折返。
进门没多久,梁彻等四个队伍的人就先折返了,很快整理出了一份建筑名单。
入夜,一盏灯烛,梁彻呈上一张纸笺:“督主,已经查清楚了,那十年间,尤其是绣水大堤修筑的五年间,新平县一共修建了一座新寺,一座梁氏陵,和两座富人别院。占地面积都很大,清挖出大量的土方和用到了大量的条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