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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正文 第105章

    第105章

    船行破水,逆流而上,激起浊浪无数。

    半旧的普通大商船之上,船舱内部却是岗秩有序,宦卫林立,井然锋肃。

    三楼的船舱的临时大值房内,裴玄素脸色微沉端坐上首,底下围坐的正是梁彻顾敏衡唐盛等核心心腹的副提督及号头官诸人。

    梁彻才刚刚回来的,带回了新平县志及相关舆图等物。

    这次快马快船,董道登等人跟不上,不过除去已经快马赶去了东都的陈英顺韩勃何舟等人,梁彻顾敏衡张韶年唐盛也还在。

    他们兵分九路奔赴之际就接了裴玄素随时待命的命令,有条件的都像陈英顺般先后私下离队追上来,迅速聚拢回到裴玄素身边。

    梁彻白日并没有在平乡码头上船,而是奉命掉头去取新平县相关的舆图县志等物,之后一路快马急赶,刚刚回来的。

    此刻,大值房内灯火通明,新平县的舆图摊开,正铺在大方桌上。

    梁彻唐盛办事也是办老的,顾敏衡张韶年年轻些,但就算后,各种棘手案件和明暗差事这些年来都做过极多,偏像这样的大型水道相关还是第一次接触,又不熟悉机关机括和建筑修建,一时之间侧头把这舆图皱眉看了又看,但看不出头绪来。

    “督主,请夫人来吧?”梁彻说,图纸方面沈星是专精。

    侍立在大方桌一侧冯维和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瞄裴玄素,裴玄素面色看着没有变化,正端坐在首座太师椅上垂着眼眸凝神看图,貌似平常的样子点了点头。

    冯维便跑出去喊沈星。

    裴玄素和沈星的起居卧室在长廊的尽头左侧舱房,她下去和二姐他们一次吃了饭,回来又梳洗过,此刻开窗给舱房通风,推开舷窗后靠在窗牖一侧盯着波涛起伏的江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维敲门,喊了一声,她立马回神,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收拾了一些测绘图纸的工具和炭笔,忙跟着过去了。

    “梁彻回来了?”

    “是啊,刚上船的。”

    沈星情绪还有些郁沉,眼睛热胀热胀的,但她去和二姐他们吃饭前敷过了,表面看不出来。进了房间后,大家纷纷起身笑着和她打招呼,端坐在最上首的裴玄素也擡睑看过来,她打起精神,牵起唇角努力向大家笑了笑,好像平时一样。

    大家都熟悉得很,简单笑说两句,气氛很快就恢复了小议的沉肃了。

    沈星坐下来后,她仔细看了看图,先把靖陵的位置用炭笔圈出来,以及勾一笔靖陵山脉一直延伸至浔江乃至新平县一带的走向。

    不管有什么心事,这会儿都先压着,她敛神专注,认认真真先把虚线走出来。

    然后她让身边的梁彻把县志和相关的游记都拿来。

    ——蔺卓卿此刻也在船上,刻骨的仇恨和不甘让他连关外这么艰难的环境都跟了大半。他最开始给裴玄素提供的讯息,就有他爹和哥哥们当年曾先后私下出差到浔江的龙口县到新平县一带。

    为此,裴玄素已经早早私下把杨慎遣了出去,让其带人往这个马蹄状的大湾位搜寻线索。

    唯一就是这个大湾位地涉三州很大,杨慎那边还未曾搜到新平县。

    幸好裴玄素这边有了重大突破,不然时间差,很可能就要和水道明太子的张凤那边的失之交臂,没有任何机会得到兵符和秘钥了。

    但因有着这样的前情,龙口县至新平县一带这三州九县二十六乡相关的县志舆图和与地形相关的描述甚至游记都是已经准备好了,甚至已经由文书整理出来了,也不怕惊动东宫那头。沈星直接拿起来也就能用,不用自己再熬夜先归纳。

    沈星翻过县志和相关游记折叠的页面,把山势地形的大致描述线看了一遍,最后在地图上,用炭笔跟着靖陵所在的靖岭山势往新平县的走向,把山石岩嶙较多很难开挖的区域排除掉,剩下的最终在舆图上圈出了五大块的长条区域。

    “这几块,更适合挖地道。”

    沈星排除掉小半区域了,但剩下的依然不算少,毕竟一个大县,县城内、近郊,远郊。

    这个新平县整个县的轮廓就是长条形卧在靖陵余脉的西北麓的,长的两边,一边是靖岭余脉雁回山,另一边就是浔江东岸。

    裴玄素接过舆图,垂眸审视片刻,他的声音华丽磁性,却比平日要暗哑一些:“这个秘钥,要么用于临江的水道口,要么用于紧贴靖岭底下的水闸头。后者可能性更大。”

    “兵符和秘钥,同为徐家保管,这两个东西可能有什么联系,甚至是一个东西也不无可能。”

    裴玄素的终极目的并不是摸清水道为神熙女帝效命的,他的终极目的是伺机而动,在这对帝皇皇太子的母子巅峰剧斗之中,从中获利,以期达到他获取一半除寇氏外的太初宫势力和摄朝权的饕餮野望的。

    兵符和秘钥,他亟待抢先拿到手。

    “明太子在玉山行宫的虎视眈眈之下,仍设法潜出圣山海暗下弥州,去亲自去取这个机械图,可见其重要性。”

    但沈星提供的前世时间差,明太子的准备必然是已经到了中后期差不多要完成的地步了。

    再结合沈云卿夫妻所叙,明太子很可能就差西路军最后这二十来个硬骨头将领以及这个兵符秘钥没得手了。

    “水道他必然早已摸清,差的秘钥,他抢这个机械图,必然是为了拆解这个大型机关某部分,水道口或水闸头,去看锁孔内部轮廓形状。”以期看清秘钥的形状,立时收缩这个寻找范围。

    “这可能是个出其不意的东西。”否则明太子不可能一直找都找不到。

    听到这里,梁彻顾敏衡等人不禁担心,梁彻立即就问:“机械图东宫到手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已经看过这个锁孔,并把这个秘钥拿到手了?”

    裴玄素沉吟,拿到手?他微微摇头,沉声:“应该还没到手。”

    到手后,明太子不会是这个暴风雨来之前的强硬按捺蛰伏状态的。

    “需要拿机械图,说明机械精密复杂拆解很难,又生怕毁坏。很棘手,甚至没法拆解,最后才不得不去拿图。”

    裴玄素讥诮冷笑,“当年那个总设计者,”就是绘画机械图和霍少成手上那帐外构总图的作者,“大概早就被太.祖皇帝灭口了。”

    皇家啊,呵呵。

    梁彻张韶年等人思及提辖司和己身,还有被赐死的赵关山,不禁抿了抿唇。

    裴玄素斜挑凤目如淬冰,淡淡道:“重新做个分解图,需要时间。”

    太.祖皇帝借举倾国之力大工程,给进行部署的暗着,设计者想必亦是当世佼佼者。能引得汛期暴涨急涌的江水上冲,必致神熙女帝于死地,那得整个靖陵垮塌吧?

    靖陵可是帝陵,哪怕后陵,规模也不比前者相差太远,大条石都是巨大规格,能把庞大的它冲垮,这得多么厉害的水力?

    这条水道必然很大很厉害,机械设计必然很厉害很精密。

    所有拿到了机械图之后,设计者已死,其他人做分解图,哪怕是设计者的徒弟去做,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做成的。

    裴玄素判断:“我们可能刚好差不多赶上这个时段!”

    他一双凤眸微咪,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了,“我们必须看清这个锁孔!抢先一步找到这个秘钥,甚至可能是兵符。”

    梁彻等人一直凝神静听,到这里不由深吸一口气,拳头一下子捏紧,面上同样露出绷紧至凌厉之色。

    梁彻背了四五幅新平县舆图回来,这会全部从大包袱里取出,他说:“请夫人把这也画上,若有需要,咱们到时分开拿。”

    沈星点点头,她把图拉到她面前来,站起想抱着,这舆图摊开很大,同时多幅做,这里桌面不够用,且她手上的炭笔长时间写还得削。

    “我去隔壁,等会好了让张合送回来。”

    顾敏衡和唐盛他们帮着把舆图两边的卷轴木抽了,羊皮图叠好,还想帮着抱过去,不过沈星说不用,她自己就行了,她抱着就过去隔壁了。

    大值房内小议继续了一阵,把一些小的细节粗粗讨论的了一下,剩下的得到了新平县才具体操作。

    没多久,大值房就散了,唐盛顾敏衡领了任务,匆匆起身去了。

    剩下的梁彻和张韶年,两人起身的时候,梁彻关切问:“督主您是不是不舒服?”

    看着脸色有些暗沉,情绪一般的样子。

    张韶年忙端详一下,果然也觉是,忙看着裴玄素。

    裴玄素桌面还摊放着那张大舆图,他擡头,笑了下:“无碍,情志上的小毛病,快痊愈了,这几天有些反复。”他把话引到近日疲惫的原因去了,当然,疲惫也是重要原因之一,“症状轻微,服药后消失了。

    “没大事,不必担心。”

    情志病,在东西提辖司内还真不是个稀罕事儿。梁彻张韶年等心腹自己就经历过。没经历过的基本都是不记事的幼年就净身的,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梁彻和张韶年也知道裴玄素先前有些病症的,因为他们嗅到熟悉的药味,后来赵关山让老刘给裴玄素私下复诊,赵关山知道瞒不过梁彻几个心腹,也没刻意瞒。

    梁彻和张韶年是知道的。

    裴玄素先前已经大见好转了,他们也知道。

    两人闻言放下心,梁彻说:“那让老刘瞧瞧呗,反正老刘也快到了。”

    常见归常见,但总归尽快彻底痊愈更好的。

    裴玄素笑笑,看几名心腹,点头:“行,等老刘回来。”

    梁彻张韶年也笑,两人拉开椅子起身,拱手。

    大家笑了一阵,裴玄素就说:“都去罢,先用了晚膳,”他敛了几分笑,神色重新恢复一些正事的神态,“接近新平,我们就不能再走水路了。”

    水道口既然在新平县,明太子的人必然紧盯着水陆二道各处的必经之道。

    浔水是绣水的支流,拐进浔水之后,河道收窄,船也少了不少,和绣水不是一个量级的。

    很容易被盯上,分辨出来。

    毕竟不管裴玄素本人,还是一船的青壮男性,还大半都是阉人,非常容易被人辨认出来的。

    所以必须找个野外,弃舟转陆路,再悄然进入新平县。

    裴玄素侧头吩咐孙传廷:“飞鸽传书杨慎,让他带人赶到新平县前的北边的虔乡五里坡一带等待。谨慎新平县,切忌暴露行踪。”

    他也没忌讳梁彻和张韶年。

    梁彻让他们知道他暗地里还有人马人脉,裴玄素没刻意介绍,但也从不遮掩,有必要的梁彻他们还合作过,比如陈元,梁彻他们都和陈元打过招呼并熟悉起来了。

    孙传廷领命快步去了,裴玄素侧头吩咐梁彻和张韶年:“晚膳后,好好休息,准备好明早弃舟上岸。”

    梁彻张韶年肃容,“啪”拱手:“是!”

    两人随即告退,鱼贯而去。

    ……

    偌大的舱房,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这间临时用来处理公务和议事的舱房位于三层冲船头甲板的第一间,舷窗半开,今夜有星月,不过光辉被灯光驱逐,呼呼夜风灌进来,长桌上被纸镇压着的纸哗啦啦响着。

    梁彻张韶年一走,裴玄素议事的神态片刻收了,面上淡笑也也彻底敛了起来。

    他情绪确实不怎么样。

    裴玄素审视大图思忖片刻,最终视线一转,沉默盯着方木纸镇压着的那叠纸,有些凌乱,哗啦乱响,沈星演算过的草稿纸上的笔触线条在不断翻过。

    他呼出胸臆一口浊气,一下子以手撑额,驻着桌面,紧紧闭上眼睛。

    半晌,裴玄素想起今天还没服药,又压着情绪坐直,从怀里取出瓷瓶,倒出一丸咽着,用桌上的白水送服。

    冯维一直站在房里的,这会儿屋内就他和裴玄素,他低声:“主子,不如等会把老刘叫来。”

    他看着不是事儿啊,今天傍晚从卧室的舱房出来之后,明显感觉裴玄素的状态和情绪都不大对劲。

    裴玄素拧眉:“别去!”

    现在症状已经没有了,他觉得是小事,心里烦躁情绪翻滚,他嘴上应着梁彻两人,但实际没打算叫老刘看。

    但冯维不听他的。

    除了沈星之外,大约冯维几人是最清楚他先前病况和最关切他康复状态的。

    冯维三人跟着裴玄素从家里出来的,胆子也大,敢自作主张,已经跑出去了。

    ……

    老刘也不是专门为黄幸屡服务的,对方一熬过高热期转过关内,观察一天,他就把黄幸屡交给他的另一个徒弟和东提辖司的廖大夫,紧赶慢赶赶回来,和裴玄素这边汇合了。

    两船交汇,刚刚自隔壁船过悬板过来,他就被夜色下蹲守在窗舷的冯维给拉走了,直奔三楼。

    老刘一看裴玄素脸色,不由惊讶。

    裴玄素脸色其实也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但老刘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也看惯了这个病症,眼底脸色的细微变化,他一眼就看出来,裴玄素病况有些反复了,不过比较轻,并不严重。

    老刘既然来都来了,裴玄素也就敛了神色,把手放在脉枕上,给老刘诊了一阵。

    老刘诊了一阵脉,心里啧啧两声,也不废话,他直接说:“督主啊督主,凡事啊,看开些,放轻松点。”

    “倘若实在看不开的,那就把话说明白,大吵一架也行,反正别憋在心里。”

    老刘一身风尘仆仆,汗浆着土,也不浪费时间了,利索看完,也不用再开药,就按着先前那个成药丸子吃着就成。

    吃一段时间,就能好。

    再不然,把心里存着的事都抛开了,郁结解开,估计立马连药都不用吃了。

    老刘唠叨几句,起身告退,人往门外,摇头晃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老刘是赵关山留给裴玄素的老人了,还是个好大夫,贴心是贴心的,但也不是客气拘谨的那挂,他是自己人嘛。

    老刘直接把一曲脍炙人口的《摸鱼儿·雁丘词》嘀嘀咕咕唱了出来,唱得是摇头晃脑,感慨万分。

    老刘人老成精,他是从张夫人时期就跟着赵关山——实际最开始,他是张关山专门请来给张夫人调理产褥后的毛病的。

    咱们督主这人,和老督主不一样,心情强悍,雷厉风行,手段强势又凌厉。

    如今能让他如此困扰的,百分百感情问题。

    老刘这个看开和发作的两个建议,本来也确实如此的,但之所以他说得如此简短又无后顾之忧,主要是知道沈星啊,是个心肠柔软又体贴温柔的好姑娘。

    她肯定不会给裴玄素雪上加霜的。

    说不定卖卖惨,吵开闹开了,她肯定就先紧着督主的病了。

    当然,这样的话,沈星会吃亏,会受委屈的。

    想到这里,老刘又纠结了,沈星是个好姑娘,他对沈星很有好感的,又觉得让姑娘委屈吃亏不好,于是纠结着就没继续深入劝了。

    刚刚去处理完杨慎那边事情的回来的孙传廷,刚好撞上老刘摇头唱着离去,孙传廷:“……”

    裴玄素:“……”

    他想把老刘打一顿,简直气死。

    ……

    半开的槛窗还没关,扑簌簌吹灭了几只蜡烛,屋内灯光少了一半,月光终于在舷窗前的地面投下一小片。

    裴玄素拍一下桌,最后深深呼了一口气,咬着牙关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脸色阴晴不定。

    说来可笑,傍晚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沈星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过?他会不会那一半的爱情都不属于自己?

    但裴玄素当时居然胆怯了,他那一刹僵着居然没敢问出口,他怕听到一个他不愿意听见答案,怕见到她一怔后错愕失措夹杂被喝破却恍然的那种神色。

    他不知怎么过来了,他急促找了个借口出来之后,却很快又被滔天的怒火覆盖。

    他为那个猜测愤怒无比,又因为自己刚才的不敢而更加痛恨自己,掀起滔天的怒焰,里面夹杂着不可置信和难受到极致的情感,种种情绪在翻滚成一片。

    不得不说,老刘虽然气人,但他给了裴玄素一个行动的方向。

    几乎老刘刚下舷梯,同时张合把几幅舆图送进房内,他就霍地站了起来了。

    裴玄素不是个能吃亏的,他掏心掏肺,爱得死去活来入骨入髓,他怎么可能接受自己只当别人的影子和替身。

    一种直冲脑门的情绪,他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捏着沈星的肩膀,让她把话说清楚,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他不是那个该死的男人!

    他就是他,他是裴玄素,皇天后土,这辈子的一个,独立完整的一个,和那个老东西没有一点的联系!

    她怎么可以如此负他?!

    但凡她胆敢说一句是,或许流露出一星半点这样的情绪,裴玄素,裴玄素他,他深呼吸,想到这种情景,他真恨不得抱着她一起死去算了!

    满腔的情绪,越想越坏,越想越难受,步履又急又重,直到裴玄素疾步行到走廊的尽头,他和沈星的卧房门窗灯光倾斜,他一侧头,却不禁愣了一下。

    烛光柔和的黄色,不是很亮,自冲走廊的内窗和半开的门扉投在廊道上,徐容站在门外守着,不同于大值房那边的疾风骤雨氛围,这边走廊半昏半明,很是静谧。

    沈星处理好舆图,已经回来了,她洗了手,正坐在床沿,低头给两人折叠晾干收回来的衣物。

    这船上人手不少,但大家都去抓紧休息了,她也不是矫情的人,衣服收回来她接过,自己折叠就行了。

    舱房的杉板是赭色漆的,半新不旧,床也不大,固定在舱房里间的一侧,帐子是靛蓝色半旧的棉布,挂在悬在床架子两边,沈星正就着一盏灯,掖了掖鬓边碎发,坐在床沿,给他折叠衣服。

    在这样的船上夜晚,风声浪声,室内静谧,她是个苍白瘦削的女孩子,纤细娇小,映着烛光,白皙侧颜有一种白瓷板的脆弱感。

    很美,也有种温柔恬静但需要珍惜的纤弱感,她最近消瘦了好些。

    她其实吃了很多苦的,虽她从来没说过,心里也只当寻常,还自觉幼年少年很幸福,但在其他人眼内,那些时光还是有很多难以言喻的苦头。

    沈星对人真的很贴心。

    这半月的时光,大约是唯一她因为伤心沉浸了往事,没有留意到裴玄素情绪的时候。

    她这会儿大概也情绪不好过,但她还是坐在床沿,把两人的衣物折叠好,这是两人准备好明天穿的,一件件收拾好,放置在床头枕畔。

    这是自从在蚕房出来,永南坊他昏迷养伤之后开始,两人就养成了的习惯。

    她总是给两人收拾折叠衣物的。

    所以裴玄素骤眼一看,不由就是一愣,过去永南坊养伤和蚕房后出来的经历他猝然就想起来了。

    然后他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

    人的情绪有时候是这样的,越往那个方向想,就越想越像,越想越难受越气悲怆气苦。

    但被拉一把,头脑就猝然冷静了下来。

    裴玄素突然就想明白了,沈星不可能对他没有感情的。这么多日日夜夜,这么多同样刻骨铭心的经历,莲花海地道淌水而出,悲惨奔走消巍坡,之后杀人奔逃永南坊,雨夜、养伤、避过追捕,之后一路从龙江到如今。

    她的哭,她的泪,她的惊惶,她的喜和悲,她紧紧搂着他,喊他二哥。

    沈星是个一个很贴心、很能感受到别人对她好的姑娘。她真的很好很好,有时候好到能把你的心都热软化了。

    这样的偎依之情,这样的携手与共,她不可能对自己没有感情的。

    裴玄素突然想起,在追逐假徐分遇险他差点暴露真容的那个山坡后,她伏在他的背上,软软喊着他“二哥”,那一声声的二哥,充满了柔软的男女情爱,好像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裴玄素刹住脚步,他站了一会儿,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捂住额头,先前是他偏激了。

    沈星心里也肯定是有他的。

    这么一想,整个人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静静看着沈星给他折叠衣服,他心里清楚,这是那个人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吧?

    蚕房出来的那段经历,是独属于他和沈星的。

    他两种情绪拉锯片刻,最终他还是不想吵架,不想发作这件事。

    因为沈星这会正神伤着,他现在突然掀起这个话题,对他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那个阴沉一生,吐了血的阉宦,裴玄素如今对此人动容感同身受是全无,更多的是咬牙切齿的恨。

    但现在冲进去大吵大闹争执一场,除了加深沉星对那个人的记忆,裴玄素不会得到任何的好处。

    他只会更加吃亏。

    “真是个阴魂不散的老东西!”

    裴玄素恨恨道。

    裴玄素不无阴暗地想,自己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可能这就是对方的意图,阴魂不散!

    如果这世上真有鬼,那老东西大概就是最让人讨厌的一只鬼。

    他咬牙切齿。

    但他不能中计!

    他绝对不能让这人在沈星心里更深刻,也不能让对方永远留存在沈星的心里的。

    眼下这个情况,必须只能是暂时的。

    裴玄素理智一下子就回笼了,他挥挥手,让徐容不必上前,他侧了身,背靠着卧室外墙的舱板,仰头,又侧头看内纱窗漏出来的烛光。

    裴玄素对那个人和眼下这情况,依然是憋屈和不甘的,但想明白沈星还是爱他的,那一半爱不属于自己的最糟糕情况并没有发生,他确实好过多了。

    站了好一会儿,捏着拳咬牙切齿,但喉结上下滚动,裴玄素又侧头,顺着窗牖边缘的灯光看房内的沈星,结果这么一看,就看见沈星站起身把衣服放好,纤细笔直的手指头,右手中指是没有指甲的。

    只剩下一团光秃秃的粉色圆肉。

    白壁有瑕,看起来有点丑有点秃。

    裴玄素一看,心弦却猝被拉了一下,一种酸涩又甜蜜的感觉蔓延上心头,连那些愤怒和不甘都覆盖过去了很多。

    这是龙江寇承婴放炮的那个夜里,她冒雨跑回来,在满目疮痍炮轰过的坑洼焦土里,雨中拚命地刨他掀掉的。当时都不觉,过后才发现这个指甲都掀翻没了,血淋淋的,但她又哭又笑,喜极而泣,都不觉得痛。

    他在那个雨夜,握着她血淋淋的十指,在家变父母惨死之后,第一次被除了悲恨以外的情绪动容,他哽咽着,紧紧把她箍紧,抱在怀里。

    说今生决不负她。

    但那时候他一无所有,他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要竭尽所能维护她,对她好的。

    忽然想起那个满目疮痍的雨夜情景,裴玄素都不禁眼眶一热,他没理徐容,但也不愿露出情绪变化,蓦仰头,用手遮住了眼睛。

    他半晌,才忍下了那一阵的喉头发酸眼睛发热。

    裴玄素想,他不能这样,沈星心肠柔软,最记住旁人的好,那人保护了她半辈子,她记住并深深眷恋爱上了,是正常的。

    而他这一辈子,受到了沈星多少的柔情和体贴慰藉,这份慰藉支撑他走过了多少的风雨和艰难,一路走到如今。

    可正如有阳光就会有阴影,一件事有利就会有弊,一个性格有它好的一面,那就多少会有些相应产生的弊端。这是必然会存在的。

    他不能光享受了好处,光占便宜,回头发现相应弊端的时候,就翻脸来生气说着说那。

    那他和既要又要有什么区别呢?

    爆涌起的情绪,慢慢就被雨夜回忆的那种酸涩又甜蜜感觉覆盖,压了下来,整个人心肠变得缠绵难舍,过去同甘共苦她体贴温柔的的软和情绪升起,占据了他的心。

    裴玄素蹚渡黑暗至今,只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心上人,由此至终都陪伴在他身边。

    他前途未卜,“那人”倒是最终胜利,可他一意孤行走出了另外一个轨迹,步步惊心,那个所谓前生已经改变得面目全非了,谁能预想他将来会不会粉身碎骨?

    可她还是一心一意跟着他。

    裴玄素是知道沈星的,她这一跟怕就是一辈子了。

    哪怕这份感情真有着一些他介意到极点的瑕疵,但难道它就因此变得不珍贵了吗?

    不,恰恰相反,它珍贵极了。

    裴玄素抿唇想,他是个男人,而对方只是个阉人,还比自己惨这么多。

    而他的完整是沈星救的,他也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沈星的温柔。两人的感情过程虽不是顺利如丝,但也算水到渠成吧?

    自己已经赢了对方那么多,忍一段时间又何妨?

    最关键裴玄素不想和沈星吵架。因为他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是没法丁是丁卯是卯的,吵不出来结果的。若他冲进去争执一场,最大的结果大约是她不开心难过,而他也高兴不起来。

    除了伤害到沈星,又加深那人一轮那人在她心里的印象,不会再得其他。

    忍一忍吧,看她能知道多少?

    等她过了这个兴头,知道完想要知道的了,或许没法知道更多了。

    渐渐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裴玄素这人其实很聪明,他其实很清楚这件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自然过渡。

    要么定下一个期限,以不想她沉溺伤心为由,积极追溯一段时间之后,就劝她放下。

    把这段前生时光和回忆放下,彻底开始新的人生。

    裴玄素不是不能想明白,只是先前,人拥有情感的动物,如果事事都能理智冰冷去处理,他也不是一个人了。

    恰恰相反,裴玄素这人,拥有着最浓烈炽热的情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深深吸了一口气,裴玄素站直,他发热的眼眶已经恢复了,面上也没什么异常,让徐容不必见礼,他直接进房,把门窗都关上了。

    内室外室各一个烛台,不算大的舱房,烛火摇曳。

    沈星刚把衣服收拾好了,她默默把半开外窗关上了,又把裴玄素等会回来洗脸描妆的水壶提过来,放在脸盆架侧,她就坐在床沿出神。

    她想了很多东西,想家里,想二姐二姐夫,大姐外甥大姐夫,爹爹,翻转而过,最后情不自禁,又想起的前生和前生的他。

    然后,他就回来了。

    灯光下,裴玄素开门掩上,又关上窗户,他站在内室和内室交界的门槛位置,门帘挂起了,沈星见他就站起身迎上来。

    她瘦了一些,方才不是错觉,短短时间,她明显瘦了,不仅是累的。

    今天伤心过,两人私下里不用佯装坚强的模样,她看起来显得有些苍白和脆弱,眼神里有一种似轻轻触碰就容易破碎的东西。

    但她一看见他就起身迎上来了,露出笑脸。

    她总是这样,总是给出好的神态,让身边的人都开心。

    哪怕自己伤怀难过,也不想身边人因此不开怀。

    这一刻,裴玄素不禁想,自己真有理解过她吗?

    嘴巴说爱,但心里真的有为她设身处地去想过吗?

    六年,人生几个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自己要她一下子撕撸掉那些记忆和那个浓墨重彩的人,真的不会残忍吗?

    换了自己真的能撕掉吗?

    她会难过,会悲恸,会伤感舍不得,不是正常吗?

    裴玄素心里一下自责起来了,又难过,又难受。

    沈星喊:“裴玄素,……”

    她靠过来,想抱他,裴玄素立即轻声:“叫我二哥。”

    他也拥住了她,听她喊了一声二哥,诸般百转千回的情绪,最后他握着她的手,他低声:“我和你一起再找找好不好?”

    想了又想,百般思考,他最终还是下了这个决定,他不想她一个人,那他就和她一起去追溯。

    “但我不想你一直伤心、难过。等找了一段时间,再怀缅一段时间,咱们就把它放下了,好好过这辈子,好不好?”

    好好和我过这辈子,放下过去,不要再想他了好不好?

    那我就把他当成了一个前任好了。

    好不好啊?

    裴玄素的嗓音和他相貌外表一样的美丽,磁性华丽如琴韵律动,男性,能阴沉摄人,也能表达他的极致柔软情感。

    这辈子少了一些化不开的沉冷和阴柔,多出几分男性的遒劲,悦耳又好听。

    但此刻轻轻颤动,带着一种暗哑,藏着他无限的爱怜和隐有几分祈求般情感。

    沈星一直没瞒过他的,她也向来很听裴玄素的,很重视他的意见。

    她闻言一愣,紧接着就是一种涩然难过,,但她也没有觉得他的态度和话不妥当,大约他觉得她哭得太多,难过太久不好的。

    心里发涩,一想放下前生和那个鲜明的身影,她心里就被人绞着似的。

    但她想,裴玄素也说得对,人是应该往前看的,总不能一直沉溺过去,再一阵,再一阵就好了。

    她有点泪意哽咽,但她用力点了点头。

    沈星把头埋进裴玄素的怀里,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裴玄素没听清,但裴玄素立即紧紧抱着她。

    答应了就好。

    裴玄素做出这个决定,她答应了,他心口也是一松。

    他仰头,深吸一口气,闭目片刻,睁开,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发顶,侧脸贴着她,阖上双目。

    他和她十指相扣,摩挲了一下光秃秃那团粉红的指头圆肉,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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