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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正文 第104章

    第104章

    因为提及了赵关山,很多人心绪变沉,氛围沉默无声。

    但一切就像滚滚的车轮,并不会因此就停下来。

    裴玄素立即下令清扫一切痕迹,赶在明太子的援兵来到之前,率所有人迅速退回两艘大船,而后立即驶离码头。

    将他的行踪藏匿起来,一上船,当即吩咐重复汇入绣水,逆水而上,往上游的浔水新平县方向而去。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重要问题要处理。

    哗哗的流水,两岸绿树芦苇郁郁葱葱,河风吹拂,衣袂猎猎翻飞。

    裴玄素站在船舷侧的大窗畔,身后陈英顺梁彻等一众心腹亲信,他身侧的窗畔另一头则站着赵青,后者持剑肃容,身后站着她的六名心腹女官。

    沈云卿夫妻越狱,裴玄素来救,明太子该马上知道了吧?

    裴玄素要掩饰的只是自己的行踪,救沈云卿的夫妻的肯定是他,明太子必然知道的。

    他刚刚得到的进一步消息,新平县,这可是绝不能让明太子猜中获悉的。

    裴玄素从来不小觑东宫那仇人。

    目前这样,明太子会有什么反应呢?

    明太子太聪敏,触须也太多了,如今局势一切核心就那么几个,太容易往这个方向怀疑了。

    所以光藏匿行踪是不够的,最好还往明面上放一个“裴玄素真身”作标靶。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韩勃身形和裴玄素相差不大,只稍劲瘦一些,垫一垫肩再多穿衣服,他也很熟悉裴玄素的气质和动作习惯,再戴上遮阳纱巾和斗笠就差不多了。

    韩勃很快就出来了,裴玄素把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摘下来,韩勃的手也有伪装,看着就有几分那个味道了。

    裴玄素吩咐他:“你带人潜回东都,在南城和东城相交这一片挑个坊,佯装全力搜寻霍少成。”

    “陈英顺一起去,若有需要,我召回韩勃,陈英顺主理一切事宜。”

    查霍少成吧,这可一条不逊于新平县的重大线索。

    霍少成的装裱铺子真实位置是在延福坊在东都西南角,去另一头随意选个坊查,南城鱼龙混杂,能作文章弄动作的地方多。

    韩勃和上前一步的陈英顺立即抱拳,沉肃:“是的,督主。”

    陈英顺立即下去准备了。

    赵青皱眉看了韩勃一眼:“能像吗?东宫会信吗?”

    裴玄素淡淡道:“见不到我没关系,见到你就行了。”

    赵青紧随裴玄素左右,紧盯监察,是什么缘故,彼此心知肚明,也包括明太子。

    赵青是个标志性的人物,她稍稍刻意让人“发现”一下,可信程度就一下飙升。

    “有需要,可以多去几个州。”反正这霍少成本来就挺能跑的。

    裴玄素瞥了赵青一眼:“快则两三日,慢则十天左右。”

    只需要坚持到这个时间,就可以了。

    新平县就在紧接着的下一步,必须引开明太子的视线,为查探腾出时间和空间。

    赵青抿了抿唇,不禁瞥了裴玄素一眼,后者神色淡淡,她倏地垂眸。被隐隐喝破这个心知肚明的原因,有些事情不合适宣之于口,不管是被监察的还是监察者,她脸色不大好看,但一时心中大动,只是又迟疑,擡眸审视瞥了裴玄素片刻。

    她的主责,是监察裴玄素和东西提辖司的核心圈子。

    裴玄素洞悉她心中所想:“监察司只有你一个监察使吗?”

    当然不可能,神熙女帝现今信任的心腹监察使,当然不止赵青。像当初一南下十六鹰扬府改制的严婕玉王云英等人也同样是。神熙女帝不缺人用。只是东西提辖司和宦营本来就是赵青负责的,而神熙女帝也最信任的赵青罢了。

    赵青收回视线,垂睑思索一息,她当机立断,立即就转身去飞鸽传讯神熙女帝,并在房中私下交代了两名心腹女官,稍候让两人留在船上继续监察裴玄素和西提辖司的的事宜。

    玉山行宫很快就回信了,下个码头,严婕玉会带人上船,赵青即率人和韩勃下船离去,直奔东都。

    舱厅之中。

    裴玄素却侧耳,倾听赵青等女官脚步沿着甲板迅速走远,等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之后,他又微微偏头低声吩咐了几句。

    何舟刚才已经“重伤”,此刻换了一身衣服过来了,拱手:“督主。”

    裴玄素盯着黄浊的江水,眼神晦暗不明,他沉声吩咐:“这件事你和陈云杨芮兄弟一起处理,务必私下拿下姓霍的和两图!”

    算算时间,明面上遣的人已经差不多抵达东都近郊了。

    接下来,就该直奔延福坊装裱铺子。

    裴玄素在东下的船上都在思索如今的局势,其中包括今早被他瞥一眼的抿唇侧头的元嘉公主楚元音。

    看楚元音脸色——这一路上裴玄素虽没特地留意她,楚元音也没刻意招人眼,但她脸色始终沉沉的,仿佛有满腹的心事。

    这么刷功劳,肯定是奔事后绥平王一脉受封就藩这一目的去的。

    赵青亲自带着,显然这事也确实马上要实现了。

    可楚元音还是不轻快,有时在赵青面前露出开怀的笑脸,但赵青转身之后,她刻意露出来的笑脸就收敛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沉甸甸的隐忧感呢?

    另一个,目前神熙女帝最重视的腹心之敌唯有明太子。

    所以楚元音给出的这个利益交换,必然和眼前的局势和东宫相关的!

    这个利益条件究竟是什么呢?

    还有,神熙女帝其实可以直接封楚元音的侄儿,然后让这姑侄三人直接就藩的。

    她为什么还让楚元音来走这一遭呢?

    赵青已经快速离去回房传信和安排了,但裴玄素还静静立在船舷侧畔的大窗上。

    他心念电转,不需要太多迟疑,裴玄素很快就决定,要暗中将霍少成和两图率先抢在手里。

    至于后续要不要上呈神熙女帝,待他看过图后,再视情况而定。

    船行破水,哗哗的声响,刚驶离码头,远处船声人声还鼎沸一片。

    外面吵杂,但船舱内沉寂一片。

    裴玄素第一次在除韩勃以外的亲信明确表露自己的不臣之心。

    但何舟几乎毫不犹豫,“啪”一声单膝下跪,擡首坚决得几乎恶狠狠:“是,督主!若不成,卑下提头来见!”

    “好。”

    裴玄素伸手把他拉起来了。

    何舟斩钉截铁的语气和决心。

    其余赵怀义梁彻张韶年等人和刚折返的陈英顺也是,他们伫立在裴玄素的两侧身后,甚至眉目间因为这两句对话流露出几分同样一往无前的凌厉。

    阉人处境目前看着还成。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知道,阉人没有明天了。

    他们督主要带领他们往前走,厮杀着走出一条血路,他们都知道。

    他们将竭尽所能跟着往前冲!

    将来是死是活不知道,但他们不后悔,孤注一掷不顾一起,全力一搏,紧紧簇拥跟随在他们督主的身后。

    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的人,是高度团结凝聚的。

    大船离平乡码头越来越远,这里距离玉山行宫很近,一个时辰不到,严婕玉一行就等在牟乡码头了。

    严婕玉一行登船,赵青韩勃陈英顺带人无声离去,直奔东都去了。

    而何舟则在大船再度离开牟乡码头之后,直接带人从船舷下了水,泅水悄然离去。

    雨后的灰云在东南方的天极堆积,另一边天空却湛蓝如洗,高阔而长空深远。

    这边的风比边疆多了几分的凉意和水汽,郁郁葱葱的树木长草在风中簌簌拂动着。

    裴玄素在船舷边的大窗站立许久,这个方向,正对着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方向。

    玉岭山脉磅礴巍峨,毗邻朝廷新中枢的地方,连百姓都多几分精神气。

    两座行宫和中央朝廷俯瞰巍峨,手掌天下的权柄和生杀大权。

    百姓却因为接近朝廷,就无端感到雀跃和亢奋。

    他们这是不知道,若有朝一日这个皇权倾轧的车轮压在普通的百姓和军民官爵的头上,会是怎么一个残酷血腥,死得会是怎么一个支离破碎!

    裴玄素仰头,眺望长空许久,慢慢垂睑,盯着玉岭山脉玉山行宫和圣山海的方向。

    良久,他才慢慢收回目光。

    想在这样局势挣得优势甚至脱颖而出一跃而起,谋取太初宫的一半势力,只会查案是不够的。

    裴玄素在查案,也不仅仅在查案。

    眼前,天高地远,河水湍急。

    天地凌驾玩弄一切,可他这人天生不驯,就是要意图凌驾天地,并已经对外伸出他的脚步。

    ……

    想过太多前尘后事,裴玄素心里不好受,加上今天是张夫人的忌日。

    裴玄素没像韩勃那样当场跪下叩拜他爹娘为义父母,但却记在心上。

    船上就有线香,在灶头。

    裴玄素吩咐各人任务之后,后者纷纷领命离去,他在大窗边站了许久,最后转身,去了底层舱房,沿着狭窄的旧船板甬道,去了灶房。

    负责灶房的宦卫诚惶诚恐,裴玄素只淡声吩咐照常做事,不必理会。

    他亲自拿了线香和香炉出去,也没有走远,就在灶房外的船尾甲板上。

    他把香炉放置在船舷上,点燃线香,合十,拜了几拜,无声插上香。

    之后又点了三炷,再拜再插在香炉上,这是给他义父赵关山的。

    他站在香炉前三尺,默默盯着袅袅燃烧的线香和香炉。

    愿您和义父已聚首。

    你们或许碰见我爹娘了。

    希望您不要被我爹的样子吓到。我母亲脾气不好,若相处不来,请多见谅。

    他想起父亲,剥皮楦草高举过街的样子,裴玄素一刹仰头,他眼眶发热,喉头哽咽。

    竭力忍了片刻,被水雾模糊的天空,才渐渐重新变清晰,他没有在手底下人面前失态,

    他没有久留,上香后,驻足片刻,转身登上了舷梯。

    裴玄素走后,陆续有人来无声上香,韩勃今天一大早就默默给母亲上香叩首了,赵怀义把他插着六炷香根的菜头也一并拿过来,和香炉放一起,陆续插满了。

    裴玄素登上舷梯,他直奔沈星而去,这一刻他真的很想见沈星,和她拥抱,和她说话。

    紧贴慰藉,给与他温暖和支持的力量。

    她不需要做什么。

    就和他相拥,牵手,和他说说话就好。

    可裴玄素从后舷梯登上二楼,才想起沈星和沈云卿在一起,喜极重逢,并没空和他一起。

    这一瞬,失落感袭上心头。

    他站在长长的棕黑色舱房廊道中,突然感觉身边空荡,寂寥,很不是滋味。

    不过裴玄素深吸一口气,他理智在的,心想,等晚一些,他再找星星就是。

    裴玄素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三楼的舷梯而去。

    ……

    同一个天空下,同一艘大船上,裴玄素不允许自己忍辱偷生,但却有人觉得劫后余生就很好的。

    沈星叫人牵来马,一家人终于聚首大半在一起了,往船上而去,在平乡码头登上大船,然后腾出二楼的一个舱房给沈云卿夫妻。

    舱房不大不小,屏风分外里外间,还有沐浴的小隔间,一路上,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说了好多话。

    等进了舱房的门之后,沈云卿小声附耳,问沈星:“他对你好吗?”

    一眨眼,小妹都这么大了,是个大人了,沈云卿不舍又怜爱,摸了摸小妹的后脑勺。

    沈星把脸贴在二姐的肩膀窝里,真感觉好像回到小时候一样,她不禁抿唇笑了一下,小声说:“我要和他过一辈子的。”

    他生她生,他死她死。

    但后面一句不吉利,二姐肯定也不乐意听的,她就没有说出来。

    沈云卿就说:“嗐,那就好。”

    她勾着沈星的肩膀,还对沈星说:“阉人有什么的?你也不必在意旁人说些什么闲话,自己过得好就行。那二两肉很重要吗?”

    姐妹俩从小蚕室出没,沈云卿说得也大大方方。

    “明太子倒是有了,不也是个变态。”

    沈云卿撇撇嘴:“真希望他早点死!千万别病歪歪还长命。”

    但明太子一死,估计裴玄素就麻烦了,想想沈云卿就担心。不过转念一看小妹的垂眸的神色和擡起对视的眼神,沈云卿心中隐有所感,她使劲抓抓头。

    陈同鉴时刻关注着她,忙问:“头发很脏很痒吗?我去叫他们打水来?”

    沈云卿嫌弃:“滚一边去吧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过往那些欢乐的氛围一下子就回来了感觉,沈星和徐景昌不禁笑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呲呲眉眼弯弯,沈云卿也眉目舒。

    陈同鉴乐呵呵的。

    沈云卿问了问徐景昌的近况,听完劝说计划什山城灭口那事,她气得锤景昌,“你小子真的笨得要死了!”

    “出门可别说是我侄儿呢。”

    一行人边说边走,进了房之后,沈星又请宦卫帮她烧热水和擡浴桶过来,还找两身差不多的干净衣服,后者笑着应了。

    等诸人离去之后,外面廊道脚步声渐远,也就徐芳他们在,终于就剩一家人了。

    沈星赶紧催促:“二姐,咱们到隔间去,我瞧瞧你的腰和腿。”

    沈云卿一路骑马,下地上船的时候极力自然,但还是一瘸一拐。虽沈云卿自我感觉还行,缓过气之后大概就正常了,但沈星和徐景昌还是担心得不行。

    沈星推二姐进隔间,帘子放下,沈云卿只好把裤子脱下衣服撩起来了,露出腰部至左侧胯骨一个足足快一尺长半尺宽的褐色新疤;左腿膝盖位置也有一个,巴掌大小的。

    两个疤都凹进去小半寸,坑坑洼洼,这是多次好转又恶化的之后留下的斑驳伤疤。

    另外沈云卿身上还有很多刑伤,腰腿腹部和背部满满都是,后背特别多,一直延伸到衣服遮挡的上半背部。

    沈云卿遮挡不住,索性就不遮了,沈星就看,她就拉起衣服给她看全了。

    沈星一看沈云卿身上的伤痕,当场眼泪就下来了。

    徐景昌在外面急声喊:“怎么样,怎么样了?!”

    沈云卿没好气:“没怎么样,你小子闭嘴,再给你姑瞎嚷嚷就揍你一顿!”

    沈云卿扬首喝完,回头看小妹吧嗒吧嗒掉眼泪,她心疼了,“嗐嗐,哭什么呢?别哭了。”

    就好像以前一样哄她。

    “多大点事,搽点玉容膏多早晚就淡了没了,有什么好哭的,傻丫头。让大姐,哎,算了,还是让妹夫给我弄吧,多弄点儿搽搽。”

    沈云卿声音爽朗又轻快,豁达得很,可沈星豁达不起来,她大了,不被糊弄过去的,其他疤痕搽玉容膏确实能化瘢痕,“可这两处。”

    腰部和左腿这两处,这一瘸一拐可不是搽玉容膏能搽好的。

    沈云卿赶紧拉上裤子衣服,臭烘烘的她自己都嫌弃,但新衣服还没来,只好先凑合着。

    沈星已经跑出去,让徐守赶紧去叫陈大夫来了。

    小陈大夫是老刘大夫的关门弟子,也很了得,很快就背着药箱赶来了。

    这是治伤的,沈云卿也不矫情,跟着一起进隔间了,陈同鉴急忙跟着一起进去,沈星也跟进去了。

    好一番的望闻问切和检查,只是结果却是不如意的。

    小陈大夫看完,说:“好不了了。”

    不大的隔间,挤了四个人,窗都推开了,好让小陈大夫看得仔细些。

    小陈大夫对跌打骨伤非常钻研和了得,沈星还记得他,上辈子裴玄素山林的骨折腿伤,就是老刘和他,师徒俩一起上手治疗的,小陈大夫不是打下手的。

    小陈大夫就着隔间木盘的水洗了洗手,说:“最好就是这么好了。正常起居活动没有问题的,但长时间奔跑,或像今天这样的剧烈打斗,就会一瘸一拐。”

    “但持续时间不长,也没有加剧创伤的话,缓过气后,就会好回来。”

    但最好,也是这么好了。

    “阴雨天会骨痛,要多贴膏药,平时没事也多搽搽药膏药酒。现在咱们药物有限,回去再开给你。”

    但小陈大夫说:“这伤能愈合,你是真命大啊!”

    惆怅多少有的,但自己状态,自己其实知道,也说不上失望。

    陈同鉴一直悬着的心,也算放下来了,这个结果其实算好的。

    沈云卿听到最后一句,不禁一笑,和陈同鉴对视了一眼。

    实话说,这伤愈合得确实很艰难,狱中岁月,有多不易就当事人知道,她这伤能在水牢里好,全靠陈同鉴背着和用肩膀顶着她坐在那条边上。

    以前没边边的时候,她是骑在他肩膀上的,一骑一天超过五个时辰。

    这样反反复复,长达一年多,终于才勉强愈合的。

    说实话,能好成这样,真的算很难得很惊喜了。

    很艰难,但也很无声热忱的爱。

    陈同鉴和沈云卿对视,微胖的脸微微泛红,露出一抹甜蜜的笑,他不好意思想低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最后是沈云卿冲他皱皱鼻子,笑着跳下长凳,把衣服利索拉好:“有劳你了,陈大夫。”

    陈大夫笑着寒暄两句,低头收拾药箱不提。

    夫妻俩默默温情,小陈大夫也背着药箱出去了,陈同鉴急忙送人,外面徐景昌和徐芳等人急声询问的声音。

    但隔间里就安静下来了,就剩姐妹两人。

    沈云卿低头系衣带,沈星埋头上来帮忙,她想笑,但根本笑不出来,扯下唇有滴眼泪滑下来了。

    她的二姐,从前一杆红缨枪武得虎虎生风,昂首阔步英姿飒爽,走哪都大步流星疏朗开阔的二姐姐。

    沈星心里很难过。

    但沈云卿却不这么想的,她觉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某种意义上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来着。

    她勾着小妹的肩膀,姐妹俩趴在窗畔,她低头哄沈星:“妹啊,别哭了别哭了。”

    她心疼给沈星抹眼泪:“这是好事,你知道吗?”

    沈云卿左右瞄了瞄窗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是那么灵活有神,她掩嘴小声:“这次,我和你姐夫就能顺理成章退出去了。”

    退什么?

    梅花内卫,可不是什么太好的地儿。

    比暗阁好一些,但也仅仅只是一些。

    当初,沈云卿既是为了自家有人站队太初宫,而加入梅花内卫的。

    二来,也是想悄悄查家里的事——因为刚才说的,她当年偷听到的那些事儿。

    她不小了,当年九岁,记得真真的。

    家变在两年后,她十一岁。昔年就有怀疑的,她和沈星不一样,她年纪大,对祖父父母叔伯婶婶和堂兄弟印象是那样的深刻,人前大姐姐,但私下偷偷哭过无数次,四叔发现了,给她抹泪开解,叔侄又相对落泪。

    她加入梅花内卫,未尝没有执着想查的心念。

    但现在经历的这么多,仅存的家人几度险死还生,自己和丈夫牢狱长达两年,出来竟发现连小妹妹都茫茫出宫被夹裹其中了。

    真相知道得差不多。

    酸楚难忍肯定有,但沈云卿素来乐观,那些执念反而淡了。

    能保住剩下的家人就很不错了。

    明哲保身的霍少穆能活,但霍少成未必,蔺卓卿也鬼门关走一趟。

    其余的人多少人再度投身进去,反而粉身碎骨的。

    从这里走一遭过,才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能剩余家人好好活着,有多么不容易。

    沈云卿笑意也敛了,她站在窗前说:“傻丫头,能全身而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有了这个伤患借口,刚好她和陈同鉴都是半暴露的状态,还是女儿身和阉人,也无法转到朝中军中或地方的监察岗。

    正好还有圣旨在,自然而然,就那么退出来了。

    沈云卿腰腿疼,但站姿笔直,长挑瘦削,有着昔年在父祖叔伯和家中成长学来的军姿般的姿态。

    真的非常非常幸运了。

    要沈云卿说,这伤真的恰到好处。

    当初狱中的伤痛苦困,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再回首,感慨万千。

    沈云卿嗓音清亮悦耳,但此刻染上一种黯沉,江风猎猎,吹散她的鬓发和声音,她想起自己死去父母家人,轻声说:“这样的局势,将来也不知会如何?能侥幸得以全身而退,真的很幸运。”

    大姐那边,也不知会怎么样呢?

    但沈云卿看一眼身侧怔忪出神的沈星,最后一句没有说出来。

    沈星没说过,匆匆重逢,要说的话太多,她也没顾得上问细节。

    但沈星过去性子纯真偏软,青稚年小,胆子不大,她出了宫门,磕磕绊绊走到今日,还找了个阉人当未来夫君。她在这过程中磕了多少个跟头,受了多少委屈和苦头流了多少泪甚至血,可想而知。

    沈云卿心里难受得不行,她转身,把小小瘦削一个的小妹妹紧紧箍在自己的怀里,她低下头,无声一滴眼泪滑下,没在沈星的黑色发顶。

    沈星把脑袋埋在姐姐的怀里,这一瞬,无限多的委屈突然涌了出来,她竭力忍着,但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她想起的不是今生,今生其实她没有吃多少苦头;她想起的是前生,那七年时光像是影画翻掠,在眼前飞逝,种种的委屈难过突然井喷而出。

    迟来了两辈子的亲人拥抱抚慰,她这一刻才真真正正感觉到,她上辈子真的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眼泪,受了很多的委屈和难过。

    沈星眼泪像喷泉一样,突然就哭得稀里哗啦。

    ……

    有人抚慰,能像小孩一样哭着;她细细辨过她的前生,她前生其实也有人无声保护着。

    哭了很久,最后姐妹俩抱头痛哭一番,才互相抹去眼泪,露出笑脸。

    沈星脸上笑着,好像已经恢复了,但心里沉甸甸的,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一样难受极了。

    她哭着哭着,很容易就想到那个人,那个鲜明热烈阴沉强势和她纠缠了半生的男人。

    她的前生,在这个人手上身下染上了最浓墨重彩的色泽。

    姐妹俩破涕为笑之后,水烧开浴桶擡来了,沈星心里存着事,撑着笑着姐夫景昌说一阵,又让景昌在这里照应二姐和二姐夫,她说去小陈大夫那里拿个药。

    但出了门之后,她叫徐容去拿,自己脸上的笑就落下来了,她怔忪着望着长长的褐木走廊,突然小跑了起来,沿着走廊飞奔到舷梯,顺着舷梯到甲板,有下了底舱。

    底舱黑乎乎的,点着几盏油灯,舷梯顶部的天光泻下来,舱房里面潮热闷热,血腥味浓郁。

    因为要清理痕迹,霍少穆的人也要带回来治伤或安葬,宦卫不知道谁是霍少穆的人,死没死,匆忙之间,就把那一片的尸体都搬回来,在码头不远靠岸运上船的。

    但幸运的是,辨认过,死的都不是霍少穆的人,一伤两重伤,都在上面舱房治疗。

    于是乎,底舱这里,剩下的都是明太子那边人的尸首了。

    如无意外,这些人里面,有前生杀害她二姐夫的,重伤她二姐的,最后让她二姐脱力不治再伤而亡的。

    或许还有给景昌下药的。

    ——前生暗阁罪名确凿之前,景昌应该一直持续用药到上刑场。

    也不知,景昌有没有在这些牢狱中转过,二姐二姐夫见过他吗?

    沈星突然下来,看守底舱的宦卫惊讶,但她勘察台的,来也正常,就是没带工具有些奇怪,宦卫忙搬开半扇阖着的舱板,让沈星进去。

    沈星提灯进去了,她把灯放下来,一具具翻过这些尸首,看他们的脸。

    终于,她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孔,其中一个左眉和鬓边中间有一个拇指大小的黑瘤子,位置和五官都是一样。

    这几个人,前生的金州逆道案刑台上,是站在第一排的,就站在沈星的面前七八步远。

    她被那个人阴着脸强行按着,看得真真切切。

    她对这个近在咫尺的全体人头落地的被砍下的血腥场面惊悸,第一排中间这些人脸的因此格外印象深刻。

    她可以百分百自己没有记错。

    就是他们。

    她现在也可以百分百肯定,前生那个金州逆道案,其实就是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在为她复仇!

    有种悲怆,慢慢蔓延到心口,至四肢百骸,至她的脸面和眼眶。

    沈星慢慢跪下来了,她伸手掩面,哽咽得难以言喻,失声痛哭。

    有种被凌迟般的心碎。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你们彼此相爱多年,但因为种种外因和误会,至他死后多年,你才发现他也曾这样深深爱着你。

    虽然这辈子携手。

    但那一辈子那个当时,他直至死去。

    他们都彼此饮恨不知。

    ……

    沈星突然就哭了,哭得无声凝噎伤心难以自抑,徐芳他们都慌了,急忙上来问和劝。

    可沈星只是摇头,说想她自己一个人安静一下。

    就一下,她很快就好的。

    徐芳他们只能忧心忡忡退去。

    沈星进了隔壁的底舱,胡乱坐在粮油的麻袋上,自己一个人哭了很久,才渐渐停下来,收拾好心情,去用冷水洗了洗眼睛,重新上了舱房。

    去二姐那边看了看,二姐已经梳洗完毕了,二姐夫正在洗。二姐正坐在床沿,低声和景昌说些什么,景昌笑意全无低着头,隐约有“大姐夫”的字眼。

    沈星知道他们说什么了,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没有进去。

    在廊道漫无目的走了一阵,她回了三楼的房间。

    裴玄素等她很久了,他虽想着沈星,但也没法停止他的忙碌。

    裴玄素刚写完密折让冯维送出去,翻看密报,一听见外面星姑娘的喊声,他不禁精神一振,露出喜色,起身就迎了上来。

    “回来了?”

    沈星眼睛还有点红,看着像哭过,但姐妹家人重逢,激动哭一轮也是正常,裴玄素这时候并没有感觉什么异常。

    沈星强撑着笑:“对啊,二姐姐夫梳洗,二姐大概和景昌在说大姐夫的事情,我就回来了。”

    她擡眸,一瞬不瞬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睃寻他前生一样的地方。

    裴玄素把她抱了个满怀,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呼吸,忍不住闭眼,汲取到很多的力量。

    这一刻他感觉心都被灌满了。

    沈星也忍不住紧紧抱着她,闭上眼睛。

    两人亲吻了片刻,沈星闭着眼睛,仰首承接他亲吻。

    良久,他们才分开。

    两人手牵手,进了房间,沈星心里有些哽,但她强自压下,撑着露出笑,在窗侧妆台坐下,支起黄铜镜,解开方才和二姐在隔间挨蹭时有些凌乱的发髻,欲重新梳好。

    裴玄素一直跟着,带着几分微笑的声音:“老刘那边,黄幸屡倒还成。熬过高热了,转回关内,老刘发信说回来,算算时间估摸今日就到。……何舟那边,我得先把这霍少成和两图拿下,后面,再视情况,……”

    裴玄素问过二姐二姐夫,沈星撑着笑说了两句,之后她坐下来,他又说一些琐碎的密报,还有他安排何舟那边的打算。

    絮絮叨叨,他现在不管有什么想法部署,都不会瞒着她的,顺嘴就能说几段。

    和前生简直判若两人。

    这辈子的裴玄素是那样的好。

    而前生的他却是那样的让人悲怆。

    沈星心口好像过电一样,有种战抖的栗然,情绪走遍全身,她喉头有些哽咽,好像很宽慰的开心,但又很悲恸,好像整个人被劈开两半,情绪前世今生各一半,又合成一个整体。

    她竭力忍着,但这个时候,裴玄素却俯身,她扯下了发带,细长的乌发披散下来,他看发间有些细碎的枯叶,便低头要用手去撚去。

    半下午的斜阳照入舱房,他的脸颊一片金黄色泽,映在晕黄铜镜面上,他脸上有妆,这个角度几分阴柔的艳美,垂下眸来,简直和前生某个画面惊人的重合。

    沈星坐在妆台前,望着黄铜镜面,那个小小脸颊有些苍白的她,和身后白皙阴柔而艳美凌厉的他的侧颜,她的心一刹不禁抽了一下。

    她下意识就伸手向去妆台上摸一下,想把她挑好的钗子递给她身后的人。

    谁知摸了空,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心口却突然像被抓一下似的,她不禁握紧的拳和手上的梳子。

    今日心绪起伏太大了,一刹动作勾起就勾起了长长的回忆画面。

    这个妆台,这个镜子。

    前生,她不喜欢复杂头饰,金灿灿一片,沉重,像压着她一辈子似的。

    落在别人眼里,就是性喜清淡,不爱繁复打扮和金银首饰。

    她在那人的太师府里,有一个妆台,虽然从未承认这是她的,但确实是她在使用。

    上面总是琳琅满目的首饰,但不大喜欢那个人,她看这些东西也总会带几分不顺眼。

    兼且,她对打扮插戴兴致一般,简简单单,随意就好,有那个时间不如看看书学一下其他。

    她难得有个特别喜欢的首饰。

    她过夜后,会梳妆,偶尔看中一个碧玉的发簪好,她戴了。第二次再去,好长一段时间,精美得近乎流光溢彩的碧玉钗环配饰,一匣一匣,满妆奁数之不尽。

    甚至还有黄玉、紫玉、羊脂白玉,各种美玉品种。

    她偶尔看个银头冠好,也是如上述,满满的精美银饰数之不尽。

    都是这样。

    过去她以为是小太监和总管的讨好,但现在回忆起来,或许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从来没有送过东西给她,但重阳宫的好东西总是不会缺,衣食住行,每一样。

    那些钗环首饰,可能是他亲自吩咐的,甚至……是他亲自画的样式。

    沈星直到这辈子,才知道他状元之才,工笔画其实非常非常的精美细致。

    裴玄素俯身这个画面,她突然想起他经常漫不经心站在她身后,接过钗子插在她的鬓发上。

    他俯身,两人都盯着那面黄铜大镜,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馥郁的龙脑香香息。

    是那么地清晰。

    只是那时候两人矛盾太多,她总是看不清他那双幽深的瞳仁里面沉沉的颜色究竟藏着什么。

    他总是情绪沉沉。

    而她也看他各种不愉快。

    这辈子没了矛盾,没了负气当时,再回首去看,却看出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他幽暗暗沉的好像要把人吞噬的不知名眼神,其实这辈子她喊二哥的裴玄素也经常这样看着她。

    她后来明白了,因为二哥爱她。

    沈星很难受,她很想痛哭落泪,为前生那一段沉默无声深深又饮恨不知错失的爱情。

    她忍不住伸手摸胸怀内袋的位置,才想起那张纸也不见了,什么都摸不到,心口钝钝的痛。

    关于前生那个他,她什么都没能留下。

    只能一段段去追溯他曾经深沉的爱,伸出手去,却隔着时光,什么都抓不住。

    这一刻,沈星真的很想拥抱身后的人。

    用力,花光她全身的力气,去拥抱他,把前生那一份也拥抱回来,努力贴补在前生空缺了的位置上!

    沈星也确实这么做了。

    裴玄素细心替沈星撚去细碎的枯叶,她梳了两下头发,却突然浑身战栗,声音带上哭音,他蓦地擡头,却见镜中人已经泪流满面。

    “裴玄素,裴玄素,我可以抱抱你吗?”

    她声音带着一种哀伤,像三月浸透夜空的凉水,浸透入心。她在黄铜镜面一瞬不瞬看着他,嘴唇和泪光轻轻哆嗦,她转过身来,一瞬不瞬,渴望又带着一种祈求,仰看着他。

    她伸出手臂,想他俯身拥抱他,下一瞬,两条细长的纤臂也确实拥抱上来了。

    她轻轻的靠近,却有如同水蛭一般,贴着他的左胸,缠了上来,紧紧贴着拥抱着他。

    裴玄素却一下子愣了。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此情此景,他突然意识到,她喊的这个“裴玄素”,从来都不是他。

    ——在这个午后,他突然心有灵犀般,闪电般明悟,沈星喊的“裴玄素”不是他,喊的“二哥”才是他。

    他的心登时就是一沉。

    因为两人确定关系在一起之后,在很长很长时间,沈星喊的都是“裴玄素”。

    二哥销声匿迹。

    一直到近段时间,才慢慢出现一点。

    他僵住了,手指细心撚下的黄叶碎片甚至还捏着手里。

    他看着黄铜镜面两个人,那个突然脸色大变的自己,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嫉妒暗恨了这么长的时间。

    可,可沈星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过?

    她的爱情里,真的有他吗?

    她究竟真的爱过他吗?!

    还是……从头到尾,都只是那个人,他只是那个人的影子。

    他会不会甚至连独立被爱的资格都没有?

    她曾经有没有去理解,去认真打量他这个人,在她眼里是这辈子的这个他,然后去爱他。

    自己爱她爱到死去活来。

    可她真的有爱自己吗?

    他会不会那一半的爱情都不属于自己?

    一瞬间,三伏天如冰水浇头,霎时从头凉到脚趾末端,他只感觉头晕目眩,心脏好像变成一块硬石头,他整个人都不会动了。

    就好像那个年轻的他,突然知晓了父亲的判决刑名,整个人突然失了温。

    成了一块硬石头,站着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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