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裴玄素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他深呼吸几下,无声闭了一下凤目。
热汗滚滚,顺着脸颊颈项和脊背而下,夜风呼呼吹着,却带来炎炎的夏燥。他的心脏彭彭彭在胸腔一下下又重又快,感觉异常沉重而清晰,仿佛敲在肋骨和鼓膜上。
裴玄素的高原反应仿佛慢了一拍才到,他感觉心跳异常的明显,有些微呼吸不上来的感觉,汗流浃背和拥着她感觉她的目光的此刻,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地域病还是他刹那翻腾战栗起来的情绪导致。
可能两者都有。
裴玄素一瞬间想过欺骗她,斩钉截铁采用他的手段干脆利落解决这个问题。
但裴玄素这辈子,他会回避,会刻意不提,但他从来不骗沈星。
他不会骗沈星,也接受不了自己欺骗她。
所以天人交战,千难万难,牙关咬了一下,心里不愿,但张嘴那一下,他喘得厉害,但脑子和嘴巴却像自有意识:“大约是爱的,很爱很爱。不爱的话,他根本不可能脱了裤子去做那种事!”
他终究还是说出口了,泄气一般,不知为什么喉头有些哽咽,憋着,为自己说这样的话难受,但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他是很骄傲的,哪怕他下了地狱被打入尘埃,他骨子里还是傲的,哪怕他身体残缺了成了阉人,他必定还是自傲的。”
前世那人身体的傲骨有多少?
这个世界上大约只有裴玄素本人才能揣摩到那种深刻的情感。
不是刻骨铭心撕不掉扯不去,迫切到了极点,甚至在焦急底下掩藏着惶恐。
“他”根本不可能脱了下衣,将那个赤果果折辱“他”到尘埃|那个极度忌讳、直到死的一刻都会介意到极点的自卑的不阴不阳的失去男性象征的疤痕位暴露出来。
以“那人”的经历和应有的阴暗情绪,“他”本应毕生都不会有女人,不会让任何一个陌生人碰触自己的身躯,更甭提女的。
可最后,他不但去了下衣,甚至以半强迫的方式,用那种他最不耻最屈辱的工具,去占有了她。
“他”或许,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间,因为这种事,会很期待能给她欢愉,幻想过和她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因为晃眼间,他们就很像。
裴玄素说:“不爱极了,他根本不会做。”
下面那个疤,一世伤痕。
亲人死绝,惨绝人还,孤傲阴鸷凌厉,母亲幼时的咒骂,天煞孤星。
情志疾病。
偏“他”惊才绝艳,凌驾所有人,却有着最不可言说的残缺。
自卑又自傲。
深深的忌讳,可以说碰之则死。
要“他”主动暴露出来,可想而知,“他”有多爱?这是一份怎么样深入骨髓的情感?!
山涧飞溅的水哗啦啦,点点洒在两人的脚侧,黑夜里隆隆的水声,裴玄素喘息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说出这几句话的,但过程比想像中艰难太多了,他全程都是紧紧攒着拳。
掌心一阵刺痛,是指甲深深扎进去,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反而升起一种自虐般的战栗。
他想他简直是疯了!
但裴玄素却真的没法去欺骗沈星,这辈子他绝不骗她,这样正面的问题,这大概是他唯一的答案。
裴玄素简短几句话,言简意赅却动魄惊心,出他之口,将那种骄傲诠释得淋漓尽致,可以轻易就品到了前世那个他的自卑自傲和阴沉病中的那种从未出口过的深沉情感。
其实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但得有裴玄素亲口证实那一刻,犹如一个大锤,重重轰在脑子和心坎最柔软的地方。
沈星愣愣听完,她捂脸,失声痛哭。
原来是这样的吗?
竟然是这样的吗?!
那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是因为两人总是吵架,立场总是相对,是因为外甥吗?
可后来外甥背叛之后,前世裴玄素为什么也没有透露过哪怕一点点?
她的心其实很软的啊,只要他告诉过她,两人上辈子最后肯定不会饮恨而终一度阴阳两隔的。
就算是死,他们也可以死在一起的。
而不是她在生命最后一刻,遥望箭楼,怔怔想着他现在倒在血泊中了吧?他会是什么样子的!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文殊之后,明明有好多日子和机会的,为什么呢……”
沈星泪盈于睫,心脏绞痛,她紧紧抱着裴玄素,这一刻她都想不起裴玄素并不知道了,揽着他声嘶力竭泪眼凝噎。
裴玄素被这个问题问得,那一瞬间,他不禁紧紧攒住了双拳。
……
沈星很累,初到高原边陲连续紧张奔波不眠不休,她哭了一阵子,终于渐渐平复下来了。
眼睛辣辣发胀,她怔怔一会儿,被飞溅到脸上的涧水惊醒,她左右看了看,深吸一口气,急忙起身去洗脸。
她拉他起来:“我们先回去?你们那边受伤的人多不多?”她不敢问牺牲的,希望没有,“黄幸屡怎么样了?景昌呢?”
沈星勉强压下纷乱的心绪,现在也不是光想前生情感的时候,她张望,黑夜里黑魆魆的怪树和丛林,有他们的人偶尔巡逻一闪而过,她赶紧抹了下眼睛,又松开手,去洗脸,凉凉的涧水扑在脸上,她忍不住小小呼了口气,又想起裴玄素的妆容,起身小声:“你要洗手脸吗?”
外头不敢直说,你要补妆吗?
裴玄素僵着站,他薄唇抿得紧紧的,其实也就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但她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只是勉强撑着精神。
裴玄素也说不清自己有没有后悔剖析得那么直接,他情绪翻涌,有一股强烈的郁忿,想狠狠一拳打在空气里,却根本没法发力。
因为沈星一点都没有避讳他,并且这也是知会过他算是他同意过的。
因为在她心里,他就是“他”!
她爱“他”,也就是爱他!
过去裴玄素也是能接受的,但今日情绪和感官刺激实在太过强烈了,正面掀翻那个大被盖平之后,他不得不正面一股强烈的愤懑不甘不服和极度抗拒排斥的情绪在鼓噪着几乎要井喷而出。
“……景昌跟梁彻去了,我让他跟着梁彻韩勃办事。黄幸屡不知能不能活。我暂时不用。”
“哦。”
沈星比裴玄素低一头,她视野里,看着这人挺拔颀长的黑衣身姿和光洁线条凌厉的紧绷的下颚线,她吸吸鼻子,忍不住偎依进去,她闭上眼睛,感受迟来了一辈子她的怀抱。
今天真的很热,剧烈打斗和狂奔之后,热汗汗流浃背,身上像着了火似的,裴玄素的心也是!
他第一次,因为她的紧密偎依感觉郁忿,难以言喻的不虞随着热烫的汗水和翻江倒海的情绪在胸臆间搅冲着。
这什么天气?!
他说不用洗脸补妆,她就不问了,以前她绝对不会这样对他的!
裴玄素深呼吸,重重撸了一下额发。
可沈星紧紧偎依着他,他一时之间,胸臆间那些情绪又因为这个动作和体温一压一滞。
这并不是二人世界,身后丛林思索声动,冯维跑出来,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沈星收敛心神赶紧放手,裴玄素回身,脸和身躯还是僵着的。
冯维说:“主子,京畿的传讯。”
一大叠,最上面一封,还有神熙女帝的明黄笺头的手谕密书——神熙女帝异常关注西路的进展,如无特殊情况裴玄素一天两封密折呈奏。神熙女帝还会手谕询问,几乎每天都有。
这次比弥州徐分十里花楼还要严峻太多了。
裴玄素需马上回复的,他不能比赵青慢太多。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喉结滚了片刻,才冷声道:“取笔墨来。”
……
裴玄素拆开信筒,一目十行,手谕笔迹苍劲大开大合,是神熙女帝的亲笔,询问的是什山城之后的事情——这一天多没有后续传信,神熙女帝亲自手谕询问了。
并没什么异常的,沈星默默帮着用砚碗打了水递给冯维,冯维磨墨,裴玄素提笔,她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小声说:“我去看看景昌。”
冯维忙指:“夫人,在那边呢。”
裴玄素没有擡起眼睫,瞥了她一眼,小巧的靴子和蓝色女式胡服的纤细坚韧下半身,他说:“带人去。”
他薄唇紧抿,垂下眼睫刷刷书写。
沈星转身就去了,轻盈的脚步声往密林那边小跑,徐芳邓呈讳他们从左右的隐蔽处出来,紧随其后,唰唰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隆隆的水声和林木摇动的声动之中。
裴玄素笔尖停下了,他忍不住把笔狠狠往大石上一摔,“啪”的一声,冯维惊了一下,裴玄素都没看他,他烦躁用力拨了几下头发,他一点都不想写这个该死的折子,但偏偏不写不行,并且事件很复杂他还得仔细思忖,裴玄素不得不捡起那支笔,勉强按捺情绪收敛心神去斟酌措辞。
……
夜风其实很大,一阵一阵呼呼刮过,吹在峡谷里,就像海螺一样呜呜远响。
沈星没见过海螺,也没听过海螺吹响,不过她听这辈子的裴玄素和她说的。
至于上辈子,裴玄素从没和她说过这样的小趣事。
阴冷强势,不管她想要不想要的,尖刃般强势侵入她的人生。
很热,汗水沿着脸颊在下巴滴落,在黑黢黢的密林里小跑巡睃了一会,沈星就找到梁彻景昌他们了。
韩勃陈英顺梁彻他们分成一个个小队,严阵以待正在巡睃,生怕东宫那边的人遁着痕迹找过来。
情况其实也算紧迫的。
沈星原本担心景昌一个人会拘谨不自在,但裴玄素已经给景昌安排事情做了,她惦记着他,担心他不适应。
不过景昌看着挺适应的。
一见沈星他们迎面而来,梁彻他们就停了一下,双方小声交流两句信息,沈星就看景昌。
她原本想拜托关照的,但想想景昌年纪不比她小,韩勃梁彻那边也不用多说,她敛下心绪,冲梁彻微笑点头,还有梁彻身后的朱郢等人也是。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沈星年纪虽小,却是他们督主夫人、主母,并且大家也差不多是一起走过来看着她长大的,情谊可不一样。
梁彻乐呵呵的,朱郢他们自然也是热络笑嘻嘻点头回应。
大家这么熟,都不用废话了,梁彻有些担忧回头望了眼:“也不知黄幸屡能不能救活?”
“是啊,我等回去瞧瞧。”
“哎,希望老刘支棱点儿啊,多使几把劲。”
“是啊是啊,……”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几句,然后他们就默契跟着梁彻继续往前仔细巡睃搜索,把空间让给沈星和徐景昌。
徐景昌小声说:“我已经和小姑父说了,并托梁大哥帮我传信回去,到东都,给樊司他们。”
就是徐景昌在暗阁的心腹手下。
传信的是内城一家小店铺,徐景昌他们约定好的一个私下联络点。
先前其实已经反复在说,樊司等人心里有数,希望能及时脱身。
“走的飞鸽传书,梁大哥说用了最好的信鸽,应该可以的,明太子估计暂时顾不上暗阁的人。”
只要有个半天,甚至几个时辰都够了。
徐景昌低声说着,想起明太子,他情绪复杂又恨,尤其是从沈星这里知道对方对徐家长久的伏笔和利用,以及囚禁二姑二姑夫一事之后。
他和沈星两个,小的时候,沈爹忙着上差支应斡旋生存,焦头烂额,那时候他们家还没有小院子,只分了一个很小的低矮房间,四个人住,三个小孩打横睡一张很小的床,沈爹睡地板。
地板很潮热,甚至沈爹现在还留下的不少风湿的旧症。
那个小的没处下脚的窄矮房间,沈爹忙着生计,更不敢把小孩放出去。是二姑带着他俩一天天待着那个小房间,相依为命。那时候,沈云卿才十一岁。
后来条件终于好一点,后来有了小院子,但这段长长的岁月,都是沈云卿带着两个孩子的。他们跟着沈云卿干活、收拾家里、出去玩耍、私下学字练功。
都是二姐带着,督促的,甚至下手打的,像小母鸡带着小鸡似的。
不管沈星还是徐景昌,对沈云卿感情都很深很深的。
别看二姑出嫁站队太初宫后翻脸,从此再不往来了,那是不得已。嫁娶之前,二姑夫也极照顾他们的。
“是啊,希望一切顺利。”
说到这里,沈星的心神彻底回来了,她忍不住合十,祈祷一切顺顺利利。
徐景昌本来不信这个的,见状忍不住也跟着这么合十闭目,心里念念有词几句。
沈星是有些担心的,现在景昌好了,死劫没有了。
那二姐夫呢?
说来记忆其实很久远了,但她还记得有点胖乎乎围着她和景昌曲线救国讨好笑得像弥勒佛,时不时偷瞄二姐,成亲那天笑得合不拢嘴的二姐夫。
还有这辈子变了那么多,会影响二姐吗?沈星想想就很担心。
姑侄两人在大树后面小声说了一会儿,景昌又和徐芳他们说了两句,就忙挥手,他赶紧追上梁彻那边的巡哨队了。
他适应的挺好的,暗阁也是不能见人的地儿,比东西提辖司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还要差点。而他从小就是宫女太监堆里长大的,心态完全没有障碍。加上梁彻等人对他很照顾,相处自然热情,很快适应下来了。
徐景昌现在也没别的盼的,他也不是傻子,小姑姑言辞流露出来,他隐隐有种感觉,可能大姑父和东宫的关系或利益纠葛比他知道的还要紧密太多了,所以大姑父不怕。
但无论如何,大姑父对大姑母子情真意切,大姑应该也无碍的。
就是不知道局势演变如何?
现在真的国朝混乱纷纷一片,明波暗潮急涌,谁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现在他就盼着,顺利救回二姑二姑父。他终于长大了,他希望为家里出力,也成为家人的支撑。至于大姑大姑父表弟那边,只能观之而后定。
一切都没停。
徐家有很多背弃了他们的旧部势力,但也有不少还好的——沈星已经说了,这是能及时找到他,她那边的徐家旧部事出了力的。
一天多时间下来,徐景昌头脑渐渐冷静,沈星绝不会扔下跟着她的人不管的,他也没法丢下拿下真正为他入局的人不理。
所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大姑那边的徐家旧部没法管了,他就跟着小姑姑小姑父,如果小姑父能用上他,他就为小姑父出力。
一直到他认为徐家这边大致尘埃落定的时候。
之后,如果小姑父需要,他继续留着,毕竟小姑姑肯定不会和小姑父分开了;如果小姑父不需要了,他就回乡,做点小买卖或开个镖局,带着他的弟兄们,或许还有二姑和二姑夫。
徐景昌想定了,他深吸一口气,冲后面沈星那边挥挥手,掉头往梁彻等人方向跑了。
刷刷地,夏柳抽条般的高瘦黑色身影消失在黑乎乎的灌木丛之后。
沈星目送。
景昌经历起伏浮沉和生死血腥更多,他适应得很快,连身后徐芳和徐喜也小声说:“小公子看着挺好的,安稳多了。”
他们也很累,高原反应有点鼻息咻咻,但不禁相视一眼,露出几分喜悦的微笑。
沈星也很开心,她眺望片刻,直到看不见人影晃动了,这才转身往黄幸屡那个方向去了,“走吧。”
黄幸屡所在的山涧边小空地那块人头攒动,急匆匆的忙碌一片,沈星过去看一眼,见大家已经擡来洗干净大石,正在用剑柄刀柄或坚硬的石块在拚命捣着采回来的伤药止血草药。
老刘等人的药箱打开凌乱一片,侧边乱糟糟摆了一堆新鲜采摘的山草药,老刘挑出需要的,一群阉宦正在拚命捣,黄幸屡正在抢救,老刘的嗓子吆喝得快冒烟了。
沈星刚刚回来,不敢插手打搅,赶快退开。
她累得不行,找了山涧边的一块大石坐下,徐芳很快就被吆喝过去帮忙了,徐喜张合他们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往那边张望,紧张看着。
沈星坐在山涧边的大石上,乌云时不时被风吹开,一线月光泻下来,她望一眼黄幸屡毫无动静苍白的唇和黑脸膛。
她最终侧头望向山涧,长长出了一口气,用手按了一下心脏。
前世那段失落时光,痕迹实在太深了,越挖越深。她稍稍安静下来,眼前立即闪过那张浓艳阴柔又如火如荼的面庞,那个异常有前生鲜明个人特色的眼神,阴冷幽深,偏最易翻起滔天情绪。
沈星心里很难受很难受,像坠了一块铅似的,她一想起就有些控制不住眼眶发热,但她一定想知道。
这段过去酸甜苦涩,但她却感觉她在补全她的人生。
这是她的人生。
她人生非常中重要的一叠空页。
她正在填补他掩埋在尘埃过去的浓烈色彩。
也许她会因此伤心,痛苦落泪,经年过去回首伤恸不减。
但她的人生只有知悉了它们,才不会突兀空白了长长一叠。
哪怕是裴玄素。
哪怕两人已经在一起了。
可缺失了这一页,她总会觉得不完整。
等把这些空白都填补上了,这样的裴玄素在她心里才是完整的,最好的状态。
——她的心态,就好宛如一个无辜入狱坐了好多年牢的好人,他出狱要过新生了。但无论如何,他总会执着于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好端端入狱这么多年是什么原因?
这段过去或许在外人眼里不是那么重要了,可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外人怎么理解当事人的心?
对于当事人而言,他不弄清楚,这辈子都会硌着放不下扔不去。
沈星抽身不去,她想真正重获一个新生,她想她至少要弄清从前失落的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
她只是一个并不算太坚强的人,也没有多优秀。
沈星深深呼吸,眼睛很涩,她起身跑到山涧边去洗脸。
看着那个映照在不断轻动黢黑水面的女孩模糊的脸,她盯了好一会儿,才赶紧掬水洗脸。
她用力捧了好几次,那沁凉沁凉的涧水,让她的眼睛的脸都感觉舒服了一些。
她吸吸鼻子,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
沈星其实想岔了,她在别人眼里,其实也是很优秀的。
并且感情的事,并不是多优秀多强悍的人,就能避免它的绕搅。
相反,反而越强悍越执着的人,往往会更深受其苦。因为他们性格都有极强势的一面,越执拗越放不开。
爱情是排他性的,越强悍越敏感的人越没法含糊过去。
偏他们该清醒的时候,又该死地清醒。
想糊弄一下自己都不行!
裴玄素一直阴沉着脸,特别是发现沈星一去没回来他身边之后,刷刷写着密折,掷下笔,垂眸一目十行迅速翻阅一大叠大大小小的明报暗报。
冯维很快发现他情绪不对劲了,有点担心,正要询问,后方传来急促的奔跑声。
老刘终于成功给黄幸屡止血了,生命体征也勉强维持住了,其余地方都包扎好了,唯独胸口那支贯穿前胸在后背都看到箭嘴一点尖的那支铁箭,这里没法拔箭。
老刘汗流浃背,赶紧让人去叫裴玄素,“督主,得马上擡走,找地方拔箭去。”
这黄幸屡活不活还得看拔箭成功与否。
哪怕成功了,也得看后续能不能熬过拔箭后的头几天。
但拔箭需要一个相对安静且无外人打搅的环境。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东宫的人来,可不得久留。
裴玄素看讯报的地方距空地并不远,顷刻就到,他毫不迟疑道:“那就撤!扎担架,马上将黄幸屡擡走!”
裴玄素一声令下,整个临时营地立马就大动起来了,砍伐枝杈扎担架,老刘急促得尖细的声音:“快快快!赶紧的赶紧的,小心点!擡,对——”
裴玄素人在峡谷,但已经令何舟顾敏衡在外,他多方预防,顾敏衡已经寻找到适合当临时驻地的小乡寨。
什山关之外这处国界相交之地,也是有山有水土地并不贫瘠,很多小族异族在此聚居,因为只要不开战,这边在关外其实算比较安全的地域,因为不管是大燕和西蕃都相当敏感,不会允许有大批流匪出没或匪巢安劄的。
裴玄素一行人疾速往西,很快与顾敏衡那边汇合,抵达峡谷北出后二十里左右的一处隐蔽山壑的牧民人家。
那牧民人家收了重金连家产都不要了,直接就几个石砌木堆的院子及牛羊等东西送给他们想走人,但被拦住了,他们离开之前不许走,给单独看在最边缘的毡毯小院里。
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东方鱼肚白之后,露出一点红色的影子,土地是岩红色的,满目的山石和郁葱草树,不过风貌和树木长势和中土非常不一样,一眼就知关外。
裴玄素一路上都不停处理关内的事情,他抢到了黄幸屡,但关内因此引发的事宜未曾就此停止。
抵达山壑的这几户人家之后,他才堪堪吩咐完毕停了下来。
老刘已经冲进去屋子看了看,赶紧招呼人清理,然后让把黄幸屡擡进去,赶紧叫人烧水准备灯烛利刃等物。
屋里屋外,忙乱成一片。
而韩勃陈英顺等人不用他吩咐,已经迅速组队巡守了。
裴玄素站在大院子的东侧厢房门前,他手上还紧紧缠着黑色纱布护掌,方才回折子解了右手的,此刻正垂眸一圈圈把左手的黑纱解下,黏腻湿热的感觉一去,他把护掌黑纱掷在红泥地上。
老刘那边忙乱哄哄的,他阴沉着脸盯了片刻,霍地转身进了东边的厢房。
屋里已经清理出去,羊奶红茶煮沸浓郁的香甜味道,裴玄素也饿了一天,但他根本毫无食欲。
端起冯维奉上的大碗两次就唇,最后恶狠狠扔在炕几上,他霍地站起身,狠狠一脚将半旧的黄色木毡挡屏给踹翻了,“啪”一声重响!
夜色犹在,而被沈星意乱情迷亲吻过的脸颊和嘴唇,那种触感还是那么清晰。
他摸着自己的脸颊和唇,这一刻真的膈应到了极点!
那个充满的汹涌情感的抚吻,他从来都没有品尝她这样意乱情迷到失控的亲吻和抚摸。
那一刻,裴玄素能深刻体会到,沈星和前生那人相爱的过程,是那样的情感如火花爆开般激烈而绚烂,又爱又恨又委屈,刻骨铭心的爱!
是啊,其实他早该明白。
毕竟。
他殉城。
而她殉情。
是的,裴玄素比沈星敏锐太多了,很早很早之前,他知晓她重生并且前世那个“他”安排了她离开去过平静生活,可她却英年早逝。
他就敏感地意识到,她可能去找她的心上人去了,并很可能因此才去世的。
过去恋爱关系初建立的狂喜和之后的甜蜜恋爱,让他没有去想那些东西。
但其实,只要一知道沈星心里藏着的那个人其实是“他”,而她其实是死在战场上的,根本未曾离开。
沈星本人可能都没有刻意去想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举箭飞射?
但裴玄素一听这个表现事件,有什么就呼之欲出。
这是一支求死之箭。
她行动比自己的心更清醒。
她懵懂着,却是在求死。他殉城,而她殉了他,殉了这份她分辨不出却刻骨铭心的爱情。
裴玄素先前只是不想,可是以他聪敏,思绪稍稍往一边一动,几乎是闪电般他就想明白了这个事实!
这一刻对前生那个“他”的嫉恨,几乎喷涌而出。
时间越长,旁观越多,尤其是那个“他”一再介入他和沈星的爱情之间,简直像有团火在烧,今天陡然爆发!
是。
他得承认,前世的梦和那个“他”,给了他很多先机启发,让他少走了很多的弯路。
梦中的那个“他”,让他无比的震撼和动容,他的惨,他的悲,他孤绝怆恸。
可能人世间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遭遇让他如此的代入强烈和深深的动容。
但这一刻,统统都彻底反转!
裴玄素真的恨死“他”了!
因为裴玄素根本没有前生好不好?!
就犹如一条线行到了一个点,停住,然后开出了两条平行的岔道。
永不相交,其实也没有任何接触。
裴玄素根本没有经历过那一切。
他的人生从出生到家变到现在,不管是喜是悲是忿恸是欢喜,丝滑衔接得没有一点缝隙。
其他事情倒还好,就像初初知道这些的时候,若不涉及爱人,他估计还是愿意接受那就是他的前生的。
但爱情没有分享。
一涉及到他此生不可分割的情感和爱人,再也没有那些同仇敌忾和感同身受,因为这种感情是排他性的,是只能独属于一个人。
哪怕可以是过去式,但不可能同时存在,附骨之疽!
现在裴玄素就感觉,有个和他七分像的人,无处不在,偷走了他的爱人和人生。
让他异常的憋屈和愤慨。
但偏偏裴玄素是个极度强势的男人,他这辈子除了在沈星面前主动低头过,其他绝无可能!
他几乎是马上就想明白!
他分明没有前生啊。
他没有经历过,那怎么可能会是他?!
那根本就不是他!
原本只是怪异和异常感,今天的裴玄素简直犹如一头被侵犯了生存领地的雄狮!哪怕那真是他怜惜半生的亲兄弟裴明恭,也绝对不行!
别说什么外八路的所谓前生了。
偏偏对方简直如影随形,硬是插在他和沈星之间,裴玄素真的恨死这个人,这一刻他甚至宁愿沈星喜欢的是别人,比如蒋无涯。
那感觉还要好多了。
裴玄素烦躁拨了一下额发,想起方才沈星骑在他身上的那些乱吻和抚摸,脸唇的触感如附骨之疽,让他快难受死了。
现在要怎么办呢?
他又后悔极了,因为自己当初以为她不会知道的,心里不爽但还是跟着说了几句,算是他答应了她寻找真相的。
而她也什么都没有瞒着他。
裴玄素现在有种骑虎不好下的感觉,架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满腔的愤怒和意见,但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和沈星提。
他忍不住狠狠抹了几下脸和唇。
这时候孙传廷端着水盆进来了,裴玄素需要重新描妆,一到地方,孙传廷马上吩咐人去打水,并亲自端进屋伺候裴玄素梳洗。
冯维把黄毯屏风扶起来,挡在门口位置。
裴玄素旋风般刮到脸盆边,反复洗脸,沁凉沁凉的水浇在脸上,驱散了心理上的那种触感,他感觉才好多了。
裴玄素呼了一口气,阴着脸站起描妆,但他才匆匆画了两下,心绪翻滚,越想越怒,却感觉一股熟悉的热流自肩后两边胛骨和胸臆间而起,像坐久麻了的那种蔓延感觉,迅速流淌蔓延他的全身。
他心里当即道,糟了。
这是情志病复发的熟悉感觉,裴玄素心一沉,突然吩咐:“取我药来。”
冯维孙传廷一愣,“主子,”冯维赶紧低头,从内袋掏出一个小的青花瓷药瓶,“是这个吗?”
这是老刘给开着备用的药,裴玄素本人、沈星、还有冯维孙传廷邓呈讳,甚至贾平都有备在身上的。
沈星不在,跟着外头忙碌着去了。
裴玄素本人的在打斗中外衣划破,瓷瓶伤药等全部都掉出来了,孙传廷也是,不过冯维的还在。
冯维孙传廷面带担忧,裴玄素还真接过来,并立即开了蜡封取出一丸服下了。
冯维赶紧端来水。
他喝了一口,闭目坐在半旧的毛毯炕上,单手拄着炕几和额头,深呼吸不说话。
裴玄素竭力平复心绪,好在除了热流之外,没有其他感觉,还好。
但思绪也不是想平复就能平复的,他一边努力控平,但闪过的心念又真恨不得把前生那个该死的老东西给撕了!
冯维急道:“主子,要不去看看老刘那边,问一下……”
“别去。”
裴玄素倏地睁开眼睛,言简意赅。
不管怎么翻江倒海,再怎么说,他和沈星的情感问题,那也是内部矛盾。
不管怎么折腾吵架,他和沈星都不会因此分开。
救治黄幸屡非常重要,先紧着那边。他这个对比起来算小事,回头再说。
裴玄素此刻情绪起伏难平,咬牙切齿,恨不得生撕那个“他”,但理智不是不在。
局势已届至关重要的时刻,他绝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
他必须争取每一分的胜机!
他得胜,将实现心中所想,他和沈星,还有跟随他的所有人,才有未来可言!
当然,他情绪翻滚憋屈得难受极了,也是事实。
这个情志病,老刘说过本来就有可能会反复的,老刘说尽量让裴玄素这段时期看开点,尽可能放轻松点,以期顺利渡过这个时期,去到彻底痊愈。
裴玄素也很想一次性病好,所以他闭目,反复深呼吸,还端起那碗羊奶红茶烫烫地喝了,让饥饿的肚肠舒服起来。
但裴玄素忍来忍去,终究是太没压住。
“该死的老东西!”
他吩咐端吃的进来,想来想去心里还是难受得紧,在屋内急促踱了几圈,最后狠狠一脚踹在木墙上。
……
黄幸屡中的那支铁箭很刁钻,万幸这种弩.箭不好淬毒,不然很容易反弹到发弩者的眼睛,很容易会瞎的。
但这也够呛了。
铁箭箭身上有花纹,箭头还有倒钩,正常一拔即死的。好在老刘经验丰富,先摸索,又割开后背皮肉检查,最后决定硬生生把箭矢往前推,先把箭头推出来,在背后用尖头钳子钳住,先用小锯把箭头给锯了——也就老刘的药箱什么治疗工具都齐备,锯钳都是如今工艺水平的最顶尖强度,不然还真是没法治了。
箭拔了,黄幸屡挺过的拔箭当时,过后他熬不熬得住不知道,但拔箭的剧痛让他清醒过来了!
裴玄素得报,立即就赶到了对面的治伤房间。
赵青沈星陈英顺韩勃等人都先后赶到了,还有徐景昌也赶来了。
不大的房间,人该到的都已经赶到。
老刘给黄幸屡在百会穴上施了一针,他在床头给裴玄素打了个手势,大约有两个刻钟至三刻钟的时间。
黄幸屡意志力算很坚强的,他黑脸膛已经毫无血色,虚弱勉强睁眼躺在铺满干净褥子的床上,整个房间血腥味很浓郁,炕床和墙壁都几道刚刚飞溅上去的点点殷红。
沈星进来的时候,她自觉站到裴玄素身后,徐景昌跟着她。裴玄素瞥了她一眼,灯火下,她神色有些疲惫苍白,但双眼哭过的痕迹还未曾彻底褪去,眼白还有不少血丝。
裴玄素薄唇抿紧,但他暂未表露什么,目前并不是吵架的时候,这个事情拉扯起来一大堆,绝对会对两人造成不谐影响。
黄幸屡也看见了沈星。
这个少女显然就是他最后所见救了他的少女。她和徐景昌一起进来的,灯光下,两人口鼻轮廓有些相似,这是血缘带来的相似,很奇妙,不需要开口询问。
黄幸屡一刹恍然,又有几分慨然,原来不是自己迷了神,原来这少女真的是国公爷和世子爷的后裔,观年纪,她该是时年十七的四小姐,到腊月就十八了。
小时候她抓周,他还抱过她呢。
襁褓里花苞般的小女婴,如今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好了。
油灯有一种劣布烧焦的味道,多盏油灯,整个小房间灯火通明,时间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彼此都没有废话,裴玄素立即出示了身份腰牌、官印、三省的明旨和神熙女帝密旨重要物件。
赵青也表明身份,以及出示了她身份腰牌。
并陈英顺韩勃沈星等人,也分别在裴玄素和赵青出示身份的时候,也取出了自己的腰牌。
裴玄素言简意赅,从明太子不臣谋逆虎口关开始,几句话说到靖陵计划明面上暴露的所有东西,包括整个西线的五关三所以及西边军三大主营被东宫的渗透侵蚀,西线徐家旧部如今就是东宫的,今天杀他的也是;如今朝廷沸反盈天,神熙女帝要对西线的大换将;最后就是水道水闸和徐、霍、蔺三家国公府的相关。
蔺家保管机械总图;徐家负责兵符和开启水闸的秘钥;霍家则保管整个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
这些事情,沈星和徐景昌说过,主要问他这个兵符和秘钥,景昌也不知道。
但再度从裴玄素口中听到这个所谓施恩内情将错就错的抄家夺爵原因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攒紧了双拳。
沈星伸手,悄悄握住他的手。
徐景昌一下子翻转手,用力握住她的手,眼睛一下子闪了热泪,他竭力忍下了。
徐景昌这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内情,才不久,他很难控制住不心潮起伏。
沈星知道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加上上辈子这长长一段的逶迤起伏的岁月,她情绪平复了很多,淡淡的伤感和难过。
但没有人吭声,室内人不少,但大家连呼吸都放缓了。
黄幸屡竭力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剧烈的情绪起伏和悲恸过后,他很快就压下心绪。
他竭力,让人将他扶起,他勉强提起笔,先写了一封讯报传回什山关的,笔迹软弱无力歪歪斜斜,但确实是他的,用了他的印,还有按了手印,表示他活着。
报告了不明人士联合西蕃某部伏击他,而后那不明人士又对西蕃军侯及千人队用预埋火药动手全歼之,意图挑起两国矛盾,己方千万不能中计。
黄幸屡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但如今局面,他只写自己伤势有点重,暂时不能回关,等伤愈再回去。
拖得一时是一时。
当然,他能熬过重伤期活下去,对什山关大营局面是最好的。
之后,他再亲笔一封,其余让人代笔,写给什山关大营内一直团结在他周围的徐、霍、蔺三家旧部——宁死不服东宫渗透在坚守的那些将领。
因为他重伤不见人,防止有人心浮意乱被东宫趁虚而入,他只写给他熟知的绝对不会从东宫的两名中高层将领。
另外黄幸屡还给朝廷和神熙女帝都分别上了明折和暗折,他口述,沈星赶紧伏案写的。在赵青的见证之下和签名之下,还有黄幸屡手印画押。
另外最后一个,也正是目前裴玄素西出一行至关重要的信息,有关靖陵计划的讯息!
黄幸屡果然给他来了非常重要的讯息!
其实也是第一个就说了的,黄幸屡撑着,一个个接过官印身份铜牌仔细辨认,还有圣旨也接过反复去了。
他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庞,一刹热泪盈眶,一边看一遍流眼泪,为他的旧主而悲伤不已,恸悲极了,泪水模糊眼见看不清,他自己去抹一下,张韶年赶紧撕下一幅棉布蹲在床头专门给他抹眼泪,生怕虚耗了时间。
但黄幸屡也很怕浪费时间,他很快竭力忍下情绪,检查过官印腰牌和圣旨都是真的,他立即就说:“我知道霍家人在哪里,……”
“霍家当年确实活下了两个年轻人,一个叫霍少穆,是九房第三子;另一个是次房霍镶汝的小儿子,行七,叫霍少成。这两人是当年好像是奶兄什么的主动李代桃僵,侥幸活下来的。”
黄幸屡果然不愧是当年的亲历者,他很快就把当年徐国公府父子疑似修建水闸的好几个地方,他思索过怀疑的,都说出来了。
裴玄素立即让人用纸笔记下。
沈星也赶紧趴在床头墩子记,记出来匆匆字都快团成一团了,不过一式两份,把一份给赵青。
赵青低头瞄了她一眼,把纸张捏着手里,顾不上说话,立即擡头继续盯着黄幸屡。
所有人都不吭声,只有裴玄素偶尔一问,黄幸屡虚弱但坚持着不停说着。
他也生怕自己没说完就昏迷死去了。
“霍少穆是霍少成的堂兄,这兄弟昔年关系不和,但如今这般,肯定知道彼此大致情况。若,若有西路进军预演图和这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他们很可能知道的,……”
——就像蔺卓卿。反正假若霍家兄弟不知道,那别人就再无知道的可能了。
死了这条心,往其他地方使劲就是。
昔年徐、蔺、霍三家交好,又同驻西线,彼此的亲信大小将领们,其实关系都是很不错,大家很很熟悉的。
之后,三大国公府同时出事,底下的将领被波及不少,剩余的不管是多方设法营救还是各种使力自保的的期间,联系都是非常紧密的。
所以黄幸屡和蔺卓卿都知道霍家有人活下来了,不同于蔺卓卿只是影影倬倬,黄幸屡知道得要多出不少。
他当年甚至出手帮助过霍氏兄弟扫除逃脱离京往西边跑的痕迹。后来他还帮助过弄了假身份后的霍少穆从军入营,心照不宣,松了松手。
没错,现在霍家兄弟的其中一个,正在西路的五关三所之中,是中层将领。
蔺卓卿给的那二十一个硬骨头名单之一。
“霍,霍少成我不知道,那小子到了礁州之后,就自己离去,再不知在哪里了。但霍少穆应该知道他的。霍少穆目前在瑕州蜈山关大营,如今是叫陈永禹。”
“他在十三年前改名换姓,重新造的户籍,小卒入伍,很快被提拔起来,如今是任蜈山关大营的先锋点校尉,是个中层将领。”
或许不甘心,又或许大隐隐于军,不管出于什么心思,这霍少穆以前是个纨绔子弟,没来过西路,见过他的人基本没有,晒黑又经年过去,更是谁也不知道了。
“你,你们来得正好,现在只有我、霍平和蔡世荀知道这件事。……”
其他人要么已经逝年老病逝,要么其他原因不在。霍平前年也伤病去世,蔡世荀也告老退役回乡了,但算算年纪也六十多,也不知还在不在。
要是黄幸屡死了,就不会有人再能知道并找到霍家兄弟了。
黄幸屡挣扎地说着,挣命一般把几分书信和口述画押等等信件和明暗奏折都完成了。
他絮絮叨叨,把自己想到的其余细节末梢的东西都说了。
绞尽脑汁,竭尽全力。
最后,语句已经渐渐开始断续,语不成句,声音也越来越低。
油灯点得很多,亮到刺目的地步,但黄幸屡努力睁眼,他视野开始重影,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终于把自己想到的都说完了,最后眼珠子竭力转了一圈,落在了一直伏在床前墩子上不停记着的少女身上。
他的手冲沈星擡了擡,沈星一愣,忙上前去。
黄幸屡竭力睁开眼睛,仔细看了看她,浑浊眼泪滚滚,眼白通红一片,他小声:“真是个好孩子,我,抱过你呢,你抓,抓周的时候。”
“你比你侄儿强多了,是,是个勇敢又聪明的好孩子。”
黄幸屡想了当年,泪洒满枕,他说:“你很像,很像你三伯父,你,你三伯父年少时,就是一边哇哇跳脚害怕,一边把对手打了一个落花流水,……”
害怕是真害怕,跳脚也真跳脚,但鼓起勇气也真鼓起勇气就冲上去。
沈星从宫门跑出来,一路跌撞跑到现今;峡谷密林里,少女婉约眉目看起来有几分怯,神色紧张还有点惊惶的,却很紧张冲下来撞飞骑在他身上要他命的人,还灵机一动冲到另一边吆喝一嗓子,给了邓呈讳等人创造了重创敌人快速致胜解决战斗的一个闪电机会。
知道沈星是徐家女儿之后,黄幸屡一刹想到就是,她真像她的三伯父啊。
三伯父?
二姐的亲爹爹呢。
家变之后,家里人其实都从未提起过昔日家中如何如何,沈星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三伯父。
很鲜明,寥寥数语,跃然语中的形象,她有些怔忪,身后的徐景昌已经哽咽了起来。
不过黄幸屡没有再说下来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无力滑下去。
昏迷过去了。
……
房内一下子纷杂,黄幸屡和老刘的硬仗才马上要开始。
裴玄素言简意赅:“尽可能把他救活下来!”
裴玄素快步出了房间,天色已经大亮了,一声长哨锐鸣,何舟等人迅速折返。
所有随裴玄素出关的副提督号头官掌队等人除去必要巡守,迅速集中在大院之内。
裴玄素眉目锐如鹰隼,沉沉肃声令道:“汤吉你留下来,带你麾下章镇谢壁岸禾峰三个小队的人,保护这个山壑和老刘他们,若遇情况,随时撤离!”
“其余人,立即整装,即刻随我返回关内!”
和东宫那边的对抗其实一直都在进行之中,神熙女帝的旨意,至少要保住五成以上的坚守将领。
——东宫准备已久,五成要求不低。
但于他而言,也不算很难,裴玄素昨夜已经连夜命梁彻顾敏衡先后带人折返关内。
现今黄幸屡消息一出。
目前至关重要的,当然是立即前往瑕州的蜈山关大营去找到这个霍少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