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西边的风野,鼓噪间带着一种黄尘的味道,扑簌簌自揭开的瓦片灌进这处小小的阁楼斗室。
阁楼内先后进来的八个人,都绷得紧紧的,一瞬不瞬盯着黄幸屡值房正门和亮起一点黄灯的窗扉。
大约一刻钟左右,徐景昌抿着唇出来了。
事实上,徐景昌的表情管理是及格的,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动作和微表情。他一出来之后,院门位置的常尚峰和张蘅功立即迎了上去。
远远望见,徐景昌是剑拔弩张后的失望,他摇了摇头,常尚峰和张蘅功登时露出了一瞬的失望之色。
看着都很正常。
夕阳最后的一影残红,景昌若无其事。
但沈星却一下子看透了他平静外表下的波澜!因为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景昌情绪起伏的的时候,他的左手会下意识攒起来,小时候攒得还很紧,但被沈星嘟囔说破之后,小景昌就会放松一点,让自己看起来只好像随意握着手,但他整个左臂都不怎么动的。
沈星很紧张,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怎么眨一下,这个熟悉的动作和摆臂频率,她一下子心一紧,“出事了,景昌情绪不对,他装的!”
……
徐景昌出去之后。
黄幸屡把抽屉里他送的那封信取出来,扔进火盆里烧了,红红的火焰一下子将书信吞噬成灰烬。
黄幸屡沉默盯了残火,直至它彻底变成黑灰,一点红光都不见了,他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赭色将披一动,快步除了值房。
夕阳最红一缕残红,这个他已经看了很多年的这个熟悉的天地和大营。
黄幸屡魁梧的身姿标枪一般,在四合的暮色中站了片刻,如往常一般肃容,沉声:“走吧。”
边关和内地卫所相比,日常工作要多很多,其中最重要的项目之一就是出关巡边。两国交界之地,每天都会有轮值到的大小将领率所属的巡边队,亲自把关外国界相交的地域都巡视一遍,昼夜都有,以防第一梯队的巡边营有所懈怠。
最近这十天,轮到黄幸屡巡夜间。
这本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黄幸屡本人也没觉得有异,他本部所属的巡边队已经准备就绪了,他往校场而去,循例吩咐两句,翻身上马,直接出了院门,往西城门方向,开门出门而去。
可就在黄幸屡戴甲整齐,在值房大院站立片刻,转身快步出了院门,往校场方向而去之际。
裴玄素却眉心一蹙,他立即把士官喊了上来,陈英顺赵青等人因为他的突兀的动作一下子更加绷紧神经。
士官跑上来:“噢,这个中旬,是黄将军出关巡边,巡的夜。”
但此时此刻,裴玄素却有一种强烈的、又一种异常敏锐感觉马上要有事发生的直觉。
就在这个时候!
他发现已经走出了一段的徐景昌身常尚峰和张蘅功,后者在徐景昌看不见的背后位置,无声回头望了黄幸屡的值房大院方向一眼,又默契对视了一眼。
暮色笼罩大地,点点黄灯,这两个人神态间的凛冽和暗晦一闪而逝。
裴玄素从这个无声对视之中,察觉到了一丝杀意。
是对黄幸屡的。
裴玄素当即心一凛:“不好,他们要对黄幸屡动手!”
……
劝说失败。
而什山关大营作为东宫渗透掌握的洼地,兵员却是西边三大主营之中兵力最为雄厚的,兵将满编十万,一旦有个什么计划,这里是能抽调出最多的兵马的。
把黄幸屡这个拦路虎和硬骨头解决掉理所当然。黄幸屡是这群坚守旧将领中的主心骨,一旦他出事,很多问题将迎刃而解。
而出关巡边,把死人的锅扣在西蕃头上,合理又正常,那是最好的动手地点。
裴玄素一行人迅速自原路折返,火头营是最好的出入地点,徐景昌也是走那边的。
但裴玄素他们走的另一边的小门。
一出去,对面大街上早就伪装成摊贩骡车等暗子已经尾随上徐景昌三人了。
裴玄素一行出去之后,立即卸下布甲,闪进一条不远处的一条暗巷之中。
张韶年他们藏在附近人家的一处闲置人家的后院之中,人手时刻准备着,随时都能出发。张韶年梁彻他们几个则在巷口这边等着,一见裴玄素沈星他们八人折返,立即迎上去。
“督主!”
“督主。”
同行的冯维和陈英顺简单而快速把里面发生的事情给张韶年他们说了一遍。
梁彻:“督主,那现在要怎么做?”
他们的心也急切了起来了。
从步入巷口到后方人家的这段短短路程上,徐景昌三人和黄幸屡那边的实时讯报不断传回来,两边是分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走的,一边往西率巡边队出关,已经快到城门了;另一边则折返落脚的家栈方向,在东边远郊内陆方向的好几十里地外。
裴玄素沉声:“我们必须兵分两路。”
这都不用说的。
沈星已经说了景昌的异常,两人都一种预感,景昌遭遇的那场变故很可能马上要发生了。
于裴玄素和沈星而言,景昌极其重要,绝不逊色于黄幸屡。
但于大局而言,却是黄幸屡比徐景昌重要得太多的!
黄幸屡和徐景昌究竟说了什么?会是重要消息吗?!
裴玄素本来就对黄幸屡有着不一样的期待,因为这类昔年军职地位就很高,算是徐国公父子的股肱圈子的人物,黄幸屡很可能会知道当年的一些实际发生过的事情的。
——太.祖皇帝的布置当然是秘而不宣的,真正知情应该就徐、霍、蔺三家父子和少部分的近卫,这些人如无意外都死了。这一点,从蔺卓卿都是在父兄入狱之后托人传话出来,他才终于知晓始末,可以证实这一点。
但活儿总要人干的。
徐、蔺、霍三家国公总不会突然消失这么长时间的,他们在监工修筑大堤前后时间段干过什么,总有身边人知道一些的。
所以裴玄素对黄幸屡抱有很大的期待,很可能说破之后,对方就能立马给他提供到一些重要的线索。
比如,蔺卓卿说的,霍家还有一两个人活着,那这一两个人究竟在哪里呢?
裴玄素这边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黄幸屡会不会知道一些呢?
找到霍家的人,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有可能马上到手。
上述是私人原因——若真找到西路进军预演图和整个大的水道水闸外观总图,裴玄素还要忖度过,才决定是否上呈。
而明面上,赵青还在呢,什山关大营作为东宫攻陷的洼地,于公于私,都绝对不能失守的!
所以必须马上兵分两路,裴玄素得亲自率人出关追黄幸屡。
赵青已经疾步冲到长巷尽头她带来的九名心腹女官方向,后者迎上,赵青已经在疾声交代了。
整个气氛一下子就紧绷到了极点。
裴玄素没法陪沈星去景昌那边了,他神色凌然,迅速点人:“韩勃!赵怀义,梁彻,邓呈讳,孙传廷,……”他一连点了十几人,他们带来的八十多人以及卢凯之等和陈元杨辛明里暗里共计一百多人,能调遣的全部都调遣起来,他几乎分出了一半的人手给沈星了。
再加上沈星这边的徐芳徐喜等人,双方人马几乎持平。
并且,他还把韩勃、赵怀义、邓呈讳、孙传廷等如今他麾下最顶尖的好手给了她大半,身手第二梯队的梁彻朱郢汤吉也给了她将近一半。
关外夏风更加炎热,炙烤了一天的热潮入夜未曾消褪,炽得人满身的热燥。裴玄素一身玄黑的武士服,身姿遒劲肃杀,眉目凌厉,唯独吩咐到最后,握着她的手到边上,低声嘱咐的时候,露出了几分的缓和之色。
裴玄素心里不踏实,他无数次预演过,他将会和沈星一起去救回景昌,但现在是在没有办法,只能让她一个人带着人去。
边境夏日,她热得满头大汗脸脖通红,大家此刻的形象一点都不清爽的,但她挺着腰板和脊背,就像一个最努力向阳而生的白杨树。
天真的很热,沈星也很焦急很担忧,但她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裴玄素这样安排人,她马上就拒绝了:“不,我带着邓大哥和孙大哥就好了,韩勃赵怀义和梁彻朱郢他们还是跟着你去吧。”
赵怀义是和韩勃一样量级的高手。他们这样的高手,如今裴玄素麾下一共八人,含他自己九人。
其中韩勃和裴玄素是最佼佼的。
沈星不同意韩勃赵怀义和她一起去,她这边有两个够了。
因为高子文的消息也到了,后者出大营之后,并未全部和徐景昌汇合,而是兵分两路,高子文折返家栈方向,而另一个他们不认识的顶尖高手张蘅功则带着人,两三下就闪进人群,陈元不敢跟太过,人不见了。
裴玄素判断,高子文是盯着徐景昌的,而另一个人则带人赶赴关外指挥去了。
东宫在西边经营日久,如今这样的局势,肯定有很多人在。并观这不认识的张蘅功等人,明太子手下高手绝对不少的。
并且最重要的是,出关后地势越来越高,他们仓促初至,也不知长途追赶剧烈运动之后,还有多少人能坚持下来。
当然得紧着裴玄素那边。
相较于裴玄素那边,反而徐景昌这里东宫高手出去这么多,反而应该相对轻松一些才是。
沈星小声说:“要是景昌那边真的出事了,我把景昌救了,就掉头来和你汇合,你记得留暗号。”
她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说的话,这一刻沈星好像回到了裴玄素下大狱后她决意用自己的力量相救他的时候,无人倚靠之际,她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了。
她是个能爆发出勇敢的姑娘。
从蚕房襄救裴玄素伊始,她都是这样的。
炎热的夏风,夜色笼罩的窄巷,黄尘滚滚的味道,就好像两人越过颠簸红尘,一路走到至今。
裴玄素和沈星对视,她紧张但坚定,轻轻喘息着,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裴玄素深呼吸一口气,沈星说的他都明白,这一趟确实不知前况的关外凶险太多了。
他没有废话。
裴玄素忍不住一把重重抱了她一下,用力阖了一下双目,松开,“好。”
沈星也松开手,两人轻喘着对视一眼,热汗满身,一瞬不瞬看着对方片刻,,顷刻挪开视线,迅速安排调整底下的人手。
最后,就按了沈星说的办。
……
这一次,沈星甚至顾不上目送裴玄素了,两边是同时出发的。
马不停蹄分配好了人手,沈星连同徐芳徐喜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五十多人,当即骑马的骑马、赶车的赶车,各种装扮往徐景昌的方向赶去。
沈星是骑马的,西边黄尘甚多,她的身量不高,但平民男子这样身高的不在少数,她脸上当着防布,在夜色的七八骑尾随之下,快马往来路而去。
夜色笼罩,尘土铺面,熙熙攘攘的人潮灯影在一刻斑驳仿若置身另一个世界,一个紧张到极点的幻影世界。
等了两辈子,盼了两辈子,她终于步上了这个轨迹,来到了挽救景昌和徐家的关键节点。
第一次踏足高原边界,骑马运动的期间,她心脏跳动很快,呼吸都有种很急促的感觉。
这一刻,身边没有了裴玄素,只有自己带着人,要靠自己的念头很清晰。
沈星很紧张,她也不知是盼着景昌的变故快一点发生,还是慢一点?
快一点,她想,救了景昌,她可以就去支援裴玄素那边。
裴玄素没说,但高子文他们紧赶慢赶,东宫难道就没有考虑过黄幸屡种种存在的弊端?东宫必然准备多时,肯定是一场凶险的厮杀的。
但另一方,她有些害怕,也真的很紧张,她真的能顺利把景昌从变故中救下来吗?
现在很多情况都已经变了。
沈星真的不敢说自己有十足的把握。
……
回到徐景昌这边。
他的出事,确实就在今夜。
快马疾奔的路上,过去种种在眼前掠过,沈景昌心就像乱麻一样团着乱着。
从小,四爷爷言传身教,只想他们都能好好活下来。
但景昌心慕父祖,总想努力重振父祖荣光和魏国公府门楣。
他的成长,是欠缺了刚劲而具有家国理念的铮铮男性长辈去教育和引导的。
他在这方面,一直迷惘着。
但他骨子里,到底流淌的是徐家男儿的血液,幼年所见的父祖形象和他们的事迹深深篆刻在他的心坎上。
被黄幸屡当头棒喝,那份流淌在血液中的是非正确观念和向往父祖的家国情怀一下子就苏醒过来,井喷涌出。
他惶恐,让父祖蒙羞。
他害怕,会因为自己累及很多很多无辜的普通百姓。
再回忆,一路西行沿途去过的三个关隘和卫所,除去劝说目标的那五人,其余徐氏旧部其实都来拜见过徐景昌的,但现在回忆起那些徐家旧部,笑语晏晏或激动之间,他们仿佛跟他身边的高子文有很多隐晦的互动。
——“那些人早就不姓徐了!”
黄幸屡声如洪钟霹雳,再回忆,徐景昌感觉那些人的脸上好像刷了一层蜡,那些激动和笑语迥异间又仿佛千篇一律。
徐景昌心神大震,他出了黄幸屡的值房不久,很快就下定决心,他要私下遁离,赶紧回去接了四爷爷,再去找小姑姑。
再设法去寻二姑姑二姑夫。
等人都齐了,他们再商量决定离去。
至于大姑,她的身体……不过有大姑父在,应当不怕的。
徐景昌佯装出一副有些低落又不安的样子,不退反进,时不时回头看高子文,“高大人,这……”
年少犹带青稚,一脸不安又欲言又止,生怕自己这次没劝好,会影响徐家这边一系人的全身而退。
高子文心里惦记着张蘅功那边,当然,他也一直都密切注意徐景昌的,见状警惕性随即下去一些,他笑了笑安抚:“别担心,肯定有成功有失败的,无碍的,你别担心了。”
徐景昌这才大松一口气,他高兴道:“那就好!”
有些事情,不留意的话,就不察觉,一旦留意……回到家栈之后,徐景昌不动声色扫视了左右一眼。
他房间的位置,正好被团团包围的。
不,也不是完全留意不到,但徐景昌先前当自己来做任务的,一心一意全力做好,这些细枝末捎他没在意。
景昌身处暗阁这么多年,他身上是常年有一些准备的。
回到房间之后,他心算人数位置片刻,擡手把束发的木簪取下来,拇指在簪头用力按了一下,没有一丝缝隙的木簪突然弹了一下,从簪头露出一个孔。
徐景昌把灯油碟子从瓦的灯座上去取下来,倒掉大半的油,剩下底下一点,然后把发簪里的白色粉末全部倒进碟底,和灯油放在一起,灯绳在油粉混合物中滚了滚,然后放进去继续点着。
他打湿毛巾,包住口鼻,尽量屏息,之后推开一点窗,让风灌进来,再开了对应的窗,把油灯散发出来的味道往其他地方散去。
徐景昌那灯盏放在靠左墙壁的边缘位置——这个墙一堵木墙。这种家栈大多简陋,黄土石头堆砌的墙根,上面一半是木板墙,其上还有一些陈旧缝隙。
徐景昌开的窗是上风位,正对着木墙的方向,他把灯盏放在木墙的缝隙前面,让味道被吹散各处之余,重点照顾隔壁房间。
做完这些之后,他解了头发脱了靴子,躺在床上睡觉的样子。
期间,隔壁的人侧耳倾听片刻,又发现缝隙,从缝隙瞄了瞄,发现徐景昌都睡觉了,于是放下心,也放松休息。
风中,有一点下等地方的腌臜味道。
但在这个地方,再正常不过。
等了大约数百息,徐景昌屏息,他靴子都不敢穿,无声无息下地,先阖上窗户,吹熄灯盏,然后抽出匕首,直接小心把木板墙无声撬下一块来,勉强收腹马上钻过去,隔壁的两个人趴在桌上,沉沉昏睡了过去。
徐景昌赶紧剥下其中一个身量和他相仿的人衣服鞋袜,穿在身上,头发也束个一样的,他拿上一卷草纸,低着头拉开门,借着夜色,往茅房而去。
他成功抵达茅房,他一掩上木板门,就赶紧一跃而起——这茅房是木板拼的在墙角,上面一截是中空的去味的,可以通向外墙的边缘。
家栈后院不大,他们人多,住得颇挤,好在已经出去了一大半,才让徐景昌找到了顺利抵达茅房的机会。
但沿途空了这么多,徐景昌低头擡眸瞥了一眼,他心里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不管什么样的预感,现在最重要是他先跑出去。
徐景昌伸手一够,无声一跃,从茅房隔间木板墙后方中空的顶端位置钻了出去。
一落地,这里已经紧挨院墙,他聆听片刻,贴着墙顶一跃而出,立马一踩黄土巷道,飞跃至隔壁的家栈。徐景昌火速避人,穿越隔壁,连续翻了多户人家,抵达最后面的密林和土坡,他立马借着夜色,疾速掠入。
徐景昌把他毕生苦练的本事在都使出来了,这一刻速度提升到了极致。
然而,他刚从院墙翻出来不久,东宫这边同来的还有一个擅药的行家,这人没在景昌面前出手过,徐景昌都不知道,这人看着平平无奇,但和高子文在房中密谈并配药期间,他突然一抽鼻子,“咦,有迷叠散!”
高子文几乎马上,警铃大作,他厉喝一声:“快!去看徐景昌——”
几乎是马上,整个家栈喧哗大作!马上就发现了徐景昌空空如也的房间和隔壁倒伏趴着的两个人,他们立即就直至茅房方向,冲过去,二十多人的疾速急追!
然而,密林之中,还有预防布置!
——明太子之令,一旦徐景昌弄么蛾子,格杀勿论的。
徐景昌竭力飞掠狂奔,然而就在他冲进黑黢黢的密林见,一踩落地,再起,却登时感觉脚踝上前方的皮肉一痛,他立马便知道不对!
徐景昌低头一看,只见草丛荆棘之中,模模糊糊似乎见一条黑色的铁线,其中镶嵌满满的黑色铁蒺藜,这铁线布置得非常隐秘,和草荆混成一体。
但电光石火,他转目一看,却见模糊中着密林横七竖八似乎满满都是!
——高子文姚文广能潜伏两仪宫皇帝身边多年,甚至一度私下密令暗阁执行假任务,而且抹去痕迹,这么长时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过,并且一步步伏杀秦王楚治甚至两仪宫皇帝,可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俩做过预案,甚至预设过徐景昌会突然私遁,茅厕这边是特地放松一点的。不管怎么样的高手,飞纵急掠总要落地借力的,这些铁蒺藜是淬毒的,并且有一个人在这边盯着。
那人几乎是看见黑影一掠扑入密林就吹哨,徐景昌腿上一痛,另一头就一道尖锐的哨声冲天而起。
徐景昌目眦尽裂,他当下毫不迟疑,提气上树,勉力在这些疏疏的树梢上飞跃,一直跃出了七八十丈,他才下地。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高子文常尚峰已经褪去温和或熟稔的面露,杀机毕现,厉喝:“杀了他——”
身后追击的,全部都是好手,甚至有高子文常尚峰这样当世顶尖的高手。
徐景昌跑了没多久,就毒发了。他渐渐感到晕眩,足下软弱无力,他竭力抑制毒素,但狂奔血气奔腾之间,根本抑制不了太多。
在山连山的丘陵山岗的黢黑密林之中,他最终一口气接不上,重重摔倒在地上!
这一刻,他竭力挣扎要爬起,身后的风声破空锐利,而常年习武的他深深知道根本避不开了,忍不住绝望闭上眼睛。
然就在这个时候,山岗之上,一阵暴烈急促的马蹄声!忽人声大作,后方追兵一下子被拦截住了,厮杀声顿起。
徐景昌错愕张开眼睛,不等他回头,黑夜的密林里头顶山岗马蹄声,同时抛下一条长绳摔在他面前,一道他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的女声娇喝:“景昌!接着——”
徐景昌反手一把就抓住绳子,他猛地擡头,一个身穿蓝衣劲装骑在马上、本来不应出现在这里但转念一想确实也有可能在这边的娇小女子,黑夜里她熟悉的面庞。
手中的绳索一下子腾空,徐芳猛地一提,徐喜带着徐容徐守已经飞跃扑下去,暴喝迎上追击的人,给徐景昌断后了。
徐景昌好像做梦一样,一颗解毒丸塞进他的嘴巴里,他急忙咽下,他扶着马鞍和大石,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沈星和徐芳两人,他好像做梦一样!
……
前生。
徐景昌无人来救,被绊住腿部中毒,最终半路毒发倒地,被逮回去了。
之后一直被灌药,明太子看在楚淳风的面上,捏着鼻子弄出一出太初宫逼迫交出暗阁大小首领并明正典刑的戏码,以免楚淳风夫妻反目。
但徐妙仪已届强弩之末,乍闻噩耗,心脏承受不住,当天吐血而逝。
这些沈星都是不知道的。
但她一路狂奔猛赶,出城之后,才发现是阴天。
天热太久了,滚滚乌云,自南而来,不过雨还没下,闷热极了。
出来不多久,浑身头发到衣服全部被热汗湿透,马匹脖子全身热湿漉漉,人和马喘息很重,心脏有种蹦跳加剧控制不下来的感觉。
一路狂奔,抵达的时候,一切竟然已经发生了!
紧赶慢赶,避毒包抄,这辈子,沈星真的赶上了!
沈星飞扑上去,几乎把中毒的景昌直接撞翻在地,但后者立马就哭了,不是疼的,沈星赶紧起身,让徐芳照看景昌,她冲过去举起手臂,不断冲那边发袖箭,加入战斗。
打斗时间并没有持续很久,高子文姚文广一见沈星孙传廷等人,几乎瞬间变了脸色。
裴玄素呢?!
现场不见裴玄素!
几乎是马上想到了关外的黄幸屡伏击计划。
高子文目眦尽裂,裴玄素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探子不是说,预估明早才到的吗?!
沈星这边人更多,高子文手下除了必要看守徐景昌的,几乎倾巢尽出关外,如今只剩下二十来个人。邓呈讳孙传廷剑气纵横,和高子文常尚峰等高手厮杀混战一点都不落下风。
而毒师已经被解决了,那些铁蒺藜串甚至被沈星他们这边的人解下来拖一路当长鞭用,不多时,就将敌人扫下了将近一半。
高子文恨极了,但眼见杀徐景昌已经无望,咬着牙关大恨,“撤!马上撤——”
一轮毒镖狂撒,杀出重围,遁离出去。
一出去,高子文捂住伤口,眉目扭曲:“快,快!赶紧传讯关外——”
裴玄素究竟带了多少人来?
裴玄素及他麾下的韩勃、陈英顺、赵怀义张韶年等等东西提辖司高层和绝大部分的亲信高手都不在,百分百往关外去了!
不管如何,杀黄幸屡绝对不能失手!
……
闷热的夏夜,黑黢黢的密林里。
满地的血腥,满头满身的热汗,解毒丹渐渐发挥功效,徐景昌能扶着站起来了。
沈星霍地回头,树影黑林中,那个长大了许多应勉强能算是青年人的大少年正站在岗壁前大石侧,他很高很高的,但眉目犹有几分青稚,一瞬不瞬看着她,徐景昌身后的徐芳已经虎目含泪泣不成声了。
“景昌,景昌,……”
其实沈星也长大了很多,昔日软糯娇怯的小女孩神态消失了极多,一身蓝布女式胡服劲装,白皙热得通红的脸面,身姿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树,柔韧又娇稚。
两人泪盈于睫,沈星轻声喊着,一声声,徐景昌眼泪哗地下来了。
两人飞奔,往对方跑去,前世今生,这个错失了的拥抱,今生重重拥抱在一起。
徐景昌哭道:“我错了,我错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沈星眼泪如雨,把脸紧紧贴着有汗味但鲜活温暖的肩窝,她真的做到了!
现场在收拾战场,匆匆吃解毒丹和裹伤,徐喜邓呈讳他们也冲过来,徐喜等人激动同样哭得稀里哗啦,邓呈讳他们按下心内焦急,也露出一点笑。
他们这边强冲下中毒的人不少,解毒需要时间,还有孙传廷带人追出了一段的,沈星摸着景昌暖热的脸,又哭又笑过,徐景昌焦急道:“他们可能对黄伯父不利去了!今夜的人少了很多,……”
“我知道,我知道,等解毒之后,我们马上就动身,我们好多人中了毒。”
分开这么些年,但重逢一点都不需要消除隔阂,因为没有。彼此之间,其实都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做,心内柔软怜惜,只对家人绽放。
徐景昌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心潮起伏又哽咽,他又激动和徐芳他们分别拥抱,之后又客气感激冲邓呈讳张合等人抱拳,他服解毒丹最早,毒已经渐渐松动,晕眩手足发软还有,但能勉力如常了。
邓呈讳和张合回了一礼,客套又不失亲热地淡淡笑了笑:“我们都是奉督主之命,星姑娘是我们的主母,应该的。”
徐景昌一下子闭了嘴,拿眼去看了徐芳,徐芳冲他点了点头。
梁喜一瘸一拐,由何含玉扶着跳上来。两人一边一个,勾着沈星的脖子,“这下可好了,你总算得偿所愿,不用再担心了!等你二姐和二姐夫也救出来,就算完满了。”
沈星心里是高兴的,她抿唇冲两人笑笑,眉眼弯弯。
“你们赶紧休息,把脚包扎好了,等会还要出关一起出发呢!”
梁喜切她:“还要我们呀,我们都伤员了。”
沈星呸她们一口:“才一点点伤,赶紧的,继续西去地势更高,也不知谁能撑住,说不定你俩能当大用呢,快点快点!”
梁喜何含玉故意的,沈星当然知道,三人打闹两句,梁喜赶紧一蹦一跶,被何含玉搀着继续往前面包扎伤口的人堆那边去了。
沈星赶紧回头:“景昌,你知道吗?二姐和二姐夫都没死,他们在明太子的手上!”
“明太子?!”
像有一记重锤,重重砸在徐景昌心口,他一下子血色尽失,想起黄幸屡那句明太子不是好东西!
徐景昌痛苦闭目,低头捂住脸。
沈星抱抱他,“这有什么的,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走过很多弯道、错道,都没关系的。”
“是啊小公子,没有你,他们也有别的办法。”
徐芳徐喜他们纷纷出言劝慰。
是的,现在伤春悲秋已经没有意义了。徐景昌虽年少,但这些年在暗阁,也经历过很多的同伴朋友和手下受伤或死亡的惨事,刀口喋血生涯,他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沈星小声的,附耳把裴玄素和她商量过后对沈爹的安排都说了一遍,徐景昌对家人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有喜有悲,纵横交错。
沈星拉着景昌坐下来,徐芳和他一起包扎腿伤的伤口,沈星则在抓紧时间把两边手腕的袖箭皮套借下来,把邓呈讳帮她捡回来的袖箭一支支装上去,徐景昌本来努力回避这个话题,可沈星还是问了,“景昌,大姐怎么样了?外甥和姐夫呢?”
徐景昌一滞,半晌他才擡头,“姑夫和表弟挺好的,就是,就是,大姑怕是要不好了。”
说到最后,他黯然下来,徐芳他们动作一顿擡头,徐容的匕首都掉在地上了。
“……不好了啊。”
沈星沉默良久,才慢慢说道。
心里不可抑制一种难过,她忍不住偏了偏头,握紧手中的箭矢。
但要说意外,其实也不算很意外,因为上辈子大姐也是差不多今年油尽灯枯的。
只是最后的刺激让她吐血而亡罢了。
别人都可以设法救,唯独徐妙仪没办法改变寿命,她有心疾,能撑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奇迹了.
这一点,沈星是一开始就知道的。所以对于大姐姐,沈星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也只是大姐和姐夫这辈子能相爱到生命的尽头,徐家都好好的,让大姐无憾笑逝。
她掩面忍泪片刻,放下手,她轻声说:“那她和姐夫好吗?”
景昌含泪,用力点头:“她和大姑父好得很,大姑父很忙很忙,但只要能抽出一点空,他就赶回家,……”
去竭力多陪伴徐妙仪。
徐妙仪现在已经不能出屋子,每天沉睡时间很多,表弟楚文殊睡在母亲房间日夜陪伴着,父子两人人后落泪,但面对徐妙仪都很开心,让她高高兴兴走完最后一段路。
也正是如此,徐景昌才会这么着急。
不过现在这口气泄了。
但又被沈星透露的消息重新提起来。
沈星深吸一口气,眨了眨泪目,忍回泪意,“那就好。”
她仰头望天,看看忙碌解毒裹伤并有一部分已经能站起的大家,又侧头看看安然坐在身畔的景昌,她终究是高兴的,但愿接下来一切顺利,在大姐去世之前,能顺利救回二姐二姐夫,让大姐含笑而终。
原来她还惦记着大姐那边的徐家旧部,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把人拉进漩涡后不理,怎么也得好好带出来。他们都是顾念着在昔日父祖情面上,为了徐家。
曾经刚重生时,这个沈星觉得大山般仰望有心无力的任务。
但现在,她发现原来其实很多人,都是自己愿意的,并且人家已经实际归投了东宫明太子的麾下了。
那她也就释然了,不再多在意这大部分的人和这件事。
她顾好真心跟着他们,和真心对她好的人就好了。
沈星深呼吸几下,最终,侧头露出一个笑脸。
“好了,”她小声说,低头把皮套子扣回手腕,景昌十分熟稔伸手帮忙,两人这动作就好像回到小时候,不禁相视一笑,沈星说:“你……”她知道景昌要看自己先表态的,她有些难为情抿了抿唇,但还是小声说,“你小姑父在关外,就是去拦截东宫的人伏杀黄将军,我们要赶紧去!”
“嗯!”
徐景昌也很焦急黄幸屡,此时中毒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能站起来了,包裹伤口也已经全部完成了,孙传廷跑过来,禀可以出发了。
沈星赶紧站起来,吩咐:“把马都拉过来,好的都让给中毒人坐。”
徐景昌也跟着站起来,刚说完大姑他心头沉重难过,还焦急黄幸屡,但闻言终于精神一震,“是小姑父啊?”
沈星用力点了下头,她想起裴玄素,不禁真正露出几分笑,她小声说:“对!是你小姑父呢。”
前世的,今生的,再续前缘,这个人就像烙铁一样深深刻在她的心坎上的人。
这辈子,这个没有去势有了很多截然不同之处的他。
两人这辈子,终于携手了。
时间逶迤太长的一段情缘,他不在身边时,想起他自有一段难以言喻的缠绵在心脏处萦绕。
她想,这辈子他生,她就生;他死,她也不活了。
他们就同生共死,永远在一起才好。
夏夜密林,黑黢黢的,沈星一头一脸的热汗,但提起那个人,她目泛情感,热得通红的脸颊还是泛起一抹红晕,蔓延到白皙玲珑的耳垂和颈项。
徐景昌看得分明,他终于确信,沈星是真的喜欢那裴玄素的,自愿嫁给他的。
二姑父也是阉人,徐景昌很容易就接受了,今天的震撼和情绪起伏到最后,他终于流露出一抹真正的欢喜之色。
那可就太好了!
常年在暗阁,有没有后代,他观念中早已不在意了。徐景昌心里一直压着的沉忧尽去了,他露出一个笑脸。
“那我们快走吧!”
沈星心内翻涌的情感如缠丝般一般,在这炎热的夏夜被勾腾了起来,情不知何时起,再回首已经刻骨铭心。
她深呼吸一口气,侧头有点不好意思冲景昌笑了下,有几分熟悉的腼腆害羞。
沈星把情感敛压下来,赶紧招呼一声,两人和徐芳张合等人小跑起来,跑出了密林,冲进高子文等人先前下榻的家栈。
在徐景昌带路下直冲马厩,马果然都在,沈星拉了马,大家纷纷翻身而上,景昌没事,她心里不由急起来,“快走!”
她担心裴玄素,看高子文等人严阵以待的样子,也不知他那边怎么样了?
连连挥鞭,一行人往西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