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和争夺之后,山北边的火光映红半边天还隐隐亮着。
这怎么可能呢?
裴玄素一瞬以为自己幻听了,但事实上并没有。
他一时之间,都不知给什么反应才好。
沈星则有些紧张盯着他,看着他在大石头前来回踱了几遍,回头想说什么,又低下头,擡头往远处好一会儿,有踱了几步,最终一转身坐回大石上。
裴玄素低声说:“那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怕我?”
是的,他一点即透,就是怕。裴玄素现在已经看明白了,沈星就是怕他,从蚕室出来伊始,她害怕和他再扯上不合适的关系。
就是因为这份害怕扯上关系的,他攻克了这么久,软硬兼施,近乎苦求回来才得到的一份感情。
所以裴玄素先前才会一开始就否定了第一种猜测。
夜晚的山里,黑乎乎的,只听见小兽虫雀被火势惊醒不断跳窜的西索和鸣唱声,不过江风到底有些凉,沈星小声说:“我们以前的时候,关系不好。”
说到这里,再回首,仿如隔世,不过这辈子裴玄素是对她很好很好的。
她有点紧张看着他。
裴玄素有点不可思议,侧头:“……关系不好,你还喜欢我?!”
沈星急忙说:“你也有好的地方,虽然经常有矛盾,你有时候挺过分的,你……但你保护了我。”
“我笨,你也没嫌弃过我。”
“后来,后来外甥背叛了我,战事受挫,你也没说过我一句。……”
总而言之,好的地方如今回首再看,也确实是好过的。
只是当时有太多不好的情绪和矛盾在了,他脾气又坏。
她有点语无伦次说着,其实她也说不明白,爱恨纠缠夹杂委屈,可偏偏就是爱了。
很爱很爱,刻骨铭心的一份情感。
江风徐徐,她有点无措,边说边低头和擡头看他,黢黑夜色里,他峥嵘俊美的山根轮廓。
裴玄素反驳她:“你怎么就笨了?”
她不笨的,有些地方很出彩,并且很很努力。
他手底下的人若如此,他会当人才专门养起来的。可她偏总觉得自己笨。
他忍不住捂额,听翻来覆去说那几点好,但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对于一个枕边人来说——她软和美好妙龄少女,又不是没身份,不明不白委身一阉人,保护她不应该么?
裴玄素了解沈星,她不会说别人不好的,有一点好久念念不忘记上十分。
很宝贵也很美好的一个她,又细又软有贴心,他有时候细想起来,真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护在怀里。
但这样的一个她,说的关系不好,再想想立场问题,和上辈子遭遇“他”该有的性格,估计真的矛盾挺大的,这个关系不好估计挺不好的。
可她都生了爱。
让裴玄素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什么,心情太复杂了,看着身侧不是所措嚅嗫的姑娘,他下意识都心疼她。
可另一方面,裴玄素知道这个人是自己,他真的真的惊愕到手足无措。
先前心理阴暗妒恨太久,使劲全身力气要给这个敌人狠狠的致命一剑,如果可以,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在沈星不知情的情况下私下解决了对方的。
裴玄素一路腥风血雨玩命走过来,可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会不惜一切手段,竭力维护自己好不容易才拥有的这一切。
不管对方是谁。
可现在……这个竟是他?!
实在蓄势太久,妒恨太多,结果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并且这个前生并不是他经历过的,陌生的,忽一下突然套在他的头上。
他第一反应,是错愕,有种无处安放的疑惑和无措感,而不是欣喜和高兴。
事实上,他此刻并没有多少高兴,都是惊愕,勉强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点头绪来问沈星的。
裴玄素又顿了半晌,他问:“你和……嗯,做过,敦伦过吗?”
沈星擡头,她点了点头。
“怎么做的?”
“用玉势,还有……其他东西。”
裴玄素不说话了,他捂脸,躺倒在身后的大石上。
天空本来颇清朗,不过由于大火的和烟雾,此刻有些灰霾一片,已经吹到这边来了。
正如他的内心世界。
裴玄素这会脑子简直乱哄哄的啊,刚才暴走般的恼怒已经不翼而飞了。
他最后说:“……你让我消化两天。之前,我真的没想过。”
他说起来,也有点无措和尴尬,搓了一把额头:“我想这个人已经很久了,恨不得……”
这事,他得缓缓。
太意外了,他都不知给什么反应了。
老实说,听见沈星说敦伦过做过,想起她和前生那个“自己”脱去衣物发生那种事的时候,那一瞬他有点不好形容心里的感觉。
不过意料之中的事。
愤怒,愤怒不起来,毕竟有心理准备了,那也是“自己”,所以并没有先前以为是别人时候的填胸阴翳。
不过裴玄素没做过啊,月光下,眼前娴雅又腰肢挺直的小白杨般的美丽少女,他的心上人,他和她最深入也就今天十里花楼里面那一幕,距离赤裸相见还早着呢。
就有那么点异样和不舒坦。
心里是有些落差感的,还有距离感。
但那又是“自己”。
裴玄素就是处于这样一个状态,最开始的惊愕回落一点之后,脑子里情感这一块搅合成浆糊有点乱,他想他应该高兴的,但实际上也没高兴起来。
他实在没法若无其事地“哦”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就继续如常。
他需要一点时间缓一缓,理一下情绪。
不过,裴玄素说:“你可不许哭了,也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生气。”
不管怎么样,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她。
他可没忘记上次,他走了之后她抱膝坐地痛哭。
沈星赶紧点头。
坐在大石上他身侧的少女,脸上还沾着些黑灰,白皙脸颊一道道的,她乖巧坐着,拿眼看他,眼神有点惴惴,但又没说话。
看得裴玄素再多的乱,心头也发软,他实在忍不住,把她搂住了,一下下抚她的背部安抚,抚了好几下,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亲了一下。
果然感觉她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很多。
裴玄素呼了口气,仰头,看藏蓝夜空滚滚烟霾,他用力搓了搓脸。
他当然不可能和沈星因此出现感情问题的,但怎么说,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答案呢。
裴玄素也算是反应敏捷思维冷静的顶尖一拨人物了,但他还不到圣人地步,他想自己消化一下是正常的。
哎。
……
两人就在山壁后的大石头上搂抱着,也没说话,裴玄素不知道在想什么,沈星则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他的衣带。
冒雨飞马疾驰数百里,奔波辗转全神贯注,身体多少有些疲惫,但精神头都不错。
有前面大火争夺留下来的亢奋,也有感情上的突然小插曲。
不过两人并没有坐很久,大约两刻钟不到,听见山下雷鸣般的大批马蹄声从远处迅速疾驰而至。
寇承嗣一接讯,立即带着人飞马往这边来了。
“好了,我们先下去。”
裴玄素回神,瞥了眼山下,拉着沈星站起身,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在她脸颊重重亲了一下,“不许胡思乱想。”
他再次道。
这是有多担心她乱想啊。
沈星不会了的。
她瞅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裴玄素深吐纳一口气,这里燃烧的烟雾气味也越来越浓郁了,他皱了下眉,也不迟疑,立即带着沈星折返大部队。
大家也稍事梳洗休息过去,裴玄素沉声吩咐,立即带着人下山。
山下的寇承嗣窦世安李仲亨等人带着禁军宦卫,立即翻身下马,双方迎面迎上,裴玄素扶了下单膝下跪见礼的李仲亨,黑黢黢的山脚下,两边一接触便说起话来。
马蹄长嘶踢踏,山道后方自己人继续往下走思索草声和脚步声,黑乎乎的夜里,裴玄素寇承嗣那边说话声音并没有很高,这边听不到,沈星也没有往那边凑。
她跑回来之后,先去看徐芳徐守他们,徐芳他们伤势不重,已经包扎妥当,活动自如。
沈星和裴玄素过那边,他们也还远远跟着。
还有贾平邓呈讳赵怀义这些多少有些负伤,不过好在都是轻伤,大家包扎好已经说得热火朝天了。
成功拿住蔺卓卿和备份机械图,大家都开心。
梁喜何含玉被张合逗得哈哈大笑,打闹一番,一直下到山来,前面说话,他们声音这才压小下来。
沈星跑去李仲亨那边,把自己的工具包袱拿回来,仔细检查一下没有少的,这才重新打好结,背在背后。
梁喜她们也是。
沉甸甸的,但背着这个包袱沈星就安心。
不然需要用的时候,不知得往哪里寻工具去?
她一边借着月光点,一边偷偷擡眼往那边瞥了眼,黢黑夜色里,裴玄素和寇承嗣踱步到溪边说话,寇承嗣点了点头,快步招手叫了个人,低声吩咐两句。
这个罅隙,裴玄素低头看了看靴尖,又叉腰擡头望天,看不清脸色,不过他在思索。
他很快察觉她的视线,侧头看过来,见她看着自己,他便扯唇冲她笑笑。
看着有些心事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刚才的事?
但有可能不是。
沈星怕耽误他思索,也不敢继续看他了,忙回以一笑,赶紧偏头。
把包袱背回身上,她耽误那么一下,梁喜何含玉先弄好了,勾着肩膀和她说了一下,跑去帮大呼小叫求支援的张合和杨辛弄了。
年轻男女,不氛围严肃干正经活的时候,总是这么热闹。
沈星背好包袱,正要也过去帮忙,一偏头,却看到溪水另一边,赵青长靴扎袖短褐的长挑黑影正站在溪边另一头,腰背还是挺得那么笔直,不过在大家都高兴甚至低声说笑的氛围下,她就显得有些沉默索然了。
事实上,自从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矛盾升级之后,赵青竭尽全力拚命办差之余,但都是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沈星站起来,忍不住张望一下,她跑过去,距几步又顿住,小声:“赵姐?……”
赵青回神,见月光下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白皙皮肤还有点黑灰。监察司内,沈星算个子最小的,但这个不够高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成少女,腰板挺得笔直,颇有几分监察司女官的飒爽之风了。
就是心肠还是稍嫌软和。
这段时间,她的心腹或以往提拔的下属,有敢安慰有不敢多言的推举代表的,但该安慰的都已经安慰过,不再来了。
这段时间,她对沈星,确实因为赐婚发生了些微妙变化。
可这个少女,还是不厌其烦跑过来喊她。
换别人早不来了。
赵青一时之间,都不知说什么,她突然有些理解,裴玄素为什么非得用尽一切手段就是要和她。
赵青深呼一口气,神情复杂一会,最终舒展开,她拍了拍沈星的肩膀:“你做得很好。”
火场走一趟,赵青亦是一身狼狈,她长长深呼吸几下,低声说:“风高浪急,照顾好自己。”
其余的,也不说了。
沈星心里高兴,赵青这句话沙哑,却很真心,她赶紧说:“我会的赵姐。你也是。”
说到最后一句,她有些忐忑,但她抿抿唇还是说了:“不管怎么样,你也是。”
赵青勾着她的肩,两人沿着溪水慢慢走着,赵青低声说:“你放心,如无意外,我会没事的。”
神熙女帝,抚养她多年的外祖母不说了。
至于明太子,赵青的母亲长安公主去世得早,念念不忘父母胞兄幼弟。她生命很短暂,但和幼弟明太子关系好的。
明太子除非丧心病狂,否则看在昔日二姐的面上,他不会对她做什么的。
赵青的奶母,她母亲留下给她的老人,见赵青不愿意退回来,私下已早早将昔日一些信物准备好了。
赵青没吭声,但她知道奶母她们的准备。
奶母等人都比较淡定的。
正是这一份淡定背后透出的东西,才让赵青心里难受得很。
两个血亲图穷匕见屠刀血腥相对,在这个她仰望的煌煌皇权上厮杀。
赵青心里所想,沈星不知道,她小声安慰:“是啊,不管如何,陛下待你是好的。”
至于明太子,前世她和赵青不熟,她出来后不久,这位最尊贵的端靖郡主已经黯然退场了,没嫁人,走天涯去了。
明太子没有加害但也不管,赵青落拓退场。
但这都是前生的事了,这辈子也不知会怎么样?
一切都变了。
沈星不喜欢明太子,这辈子知悉家人前情之后,更是难得憎恨一个人,但她按捺住了,继续说:“明太子,也没对你这么样?”
赵青侧头,沈星有点抿唇小声,沈星身后还坠着邓呈讳徐芳他们,远远撒开跟着,为什么这么谨慎,她大致也猜到。
不过沈星还是安慰她了。
夜风吹着,散发飞扬,赵青最终还是长呼一口气,用力撸了一下沉星的头顶,“是啊。好了,别走这么远了,咱们回去吧。”
“我们应该马上就动身回京畿了。”
赵青一勾沈星肩膀,掉转头,快步往回走了。
……
同一片夜空,有人兴奋有人惆怅,但有人却是恨意填胸!
船身窄长的乌篷翘头细舟,已经离开了弥州江界,正连夜急行在折返圣山海的江面上。
——这是预防裴玄素再飞鸽传书他私离京畿。
明太子没和裴玄素照过面,但他百分百这人起了疑心。
船行破水的哗哗声,江面不少夜行船上的人都冲出甲板,往隐隐红光的弥州方向望去,惊呼纷纷。
乌篷之内,机械图的樟木匣子就搁在一侧,但明太子暴怒,已经砸了几案上所有东西,剧烈咳嗽,满面潮红,眼神阴鸷。
明太子很难不愤恨,他只是局限于身体,才不得不落败一局。
不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一走,火势蔓延迅速,但他百分百断定裴玄素能把蔺卓卿翻出来擒住。
机械图落入裴玄素之手,也就是太初宫。
仅仅只因他身体逊了一筹。
这教他如何不恨?!
明太子上船已经大半个时辰,依然才大喘气,眉目扭曲狰狞。
身边的人劝:“殿下,还是赶紧先回京畿再说。”
这个明太子当然知道。
黑黢黢的江眠,船舱没有点灯,甲板的月色照不进,明太子笼罩在船舱的阴影中,眉目阴鸷骇人。
他咳嗽一轮,把帕子一掷,蓦地站起,恨极:“全速北上,必须在辰时前赶回圣山海!”
……
弥州山下。
寇承嗣窦世安等率人快马赶至,双方汇合之后,短暂交谈片刻,寇承嗣等人立即先去看了蔺卓卿。
蔺卓卿一直在剧烈挣扎目含仇恨,为了防止么蛾子,裴玄素吩咐人直接给他用药,已经昏迷过去,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男生女相姣好的脸面黑一道红一道血腥狼狈。
“好,好,好!”
寇承嗣俯身试了试蔺卓卿的呼吸,站起连说了三个好,他立马就说:“上清,那还等什么?咱们马上回行宫!”
哟,居然喊上他曾经的字了。
裴玄素现今已经不是宫籍了,只是按规矩,阉人是没有字的,一刀下去切断前尘,仅留一个名。
所以过望窦世安吴柏等人喊他的字,寇承嗣都面带讥诮有两分嘲讽。
不过裴玄素并未有说什么,只淡淡勾了下一边唇角,他视线余光越过寇承嗣的脸,远处红红的火光还映透半边天呢。
窦世安李仲亨等人也不禁望一眼大火。
裴玄素收回余光,淡淡道:“那就动身。”
一声令下,马蹄粼动,往江边疾速而去。
窦世安匆匆吩咐几句林麟留下,李仲亨也令了个掌司章元继续留下来,处理大火和蔺卓卿徐分旧居搜检事宜,这些就不表了。李仲亨来禀裴玄素,裴玄素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在思索明太子的事,他基本可以确定,方才明太子就在弥州。但确实也没亲眼见到,并且明太子已经走了,他稍稍思忖片刻,飞鸽传书之时,只提笔添上一条密禀,明太子“疑似”在弥州出现。
扑簌簌,多处信鸽放飞,又有六百里加急的快往东都方向而去。
裴玄素拿下了备用机械图和蔺卓卿之后,明太子的幕后谋划即有了重大的进展,当下也不迟疑,立即赶至江边。
裴玄素已经下令征召了船只,韩勃陈英顺等人带着宦卫禁军跳上征召二来的官船民船,反复检查过,尤其是蔺卓卿所在的主船,确定没有任何问题之后。
裴玄素下令,所有人立即连人带马登上了船只,连夜往兰亭州方向而去。
不同新邑南下弥州,自弥州北上京畿,弥水汇入章水,章水是绣水大河的支流,一路直接进入绣水,全程都有畅通的水路,风帆扬起或顺水,速度很快,次日上午午时之前,就抵达了玉山行宫往东十数里的官用马头。
拉着驼了自己一路的大黑马上岸,昨夜真累得慌,沈星原本还想等裴玄素回来的,结果一倒头在舱房的窄床上,她马上就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裴玄素已经不在了,昨晚他是在这里睡的,舱床太小,他打的地铺,沈星起身的时候,看见一卷淡青黄色铺盖整整齐齐放在她床头的笼箱顶上。
她把衣服穿好了,忍不住跑到笼箱旁边,把铺盖抱起来低头摸了摸,他身上皂角和龙脑香的味道还很清晰。
她瘪了瘪嘴,有一点点委屈。
这辈子的裴玄素实在太疼爱她了,前世这真完全不算事儿,可这辈子他好言好语安过她的心还亲过她,可她自个人一个待着,她却生出一点委屈来了。
可见人被疼爱是会娇气的。
不过沈星呼了口气,很快打起精神来了,今天回京畿,估计事情很多呢,她可不能给他添烦恼的。
沈星背上她的工具包袱,拉开门从守卫她的徐守和杨辛笑了下,喊了声“守大哥杨大哥”,她拿起他们递给她的肉包子,匆匆啃了两口咽下,快步往甲板方向行去。
昨夜一宿,飞鸽不断,永城侯府和东西提辖、鄂国公府寇氏、定安侯府窦家和羽林军、李府等等地方都已经带着公文和赐服官服等物赶到码头等着了。
沈星出来的时候,船已经抛锚泊岸,案上船上跑动和鱼贯而出的禁军官员和人很多。
裴玄素一身海蓝色蟒袍赐服,云锦过肩罗上张牙舞爪的四爪团龙,身披繁复绣纹的玄黑描金大斗篷,他站在船头甲板的边缘,下摆和披风猎猎翻飞,容色冷峻沉沉,冷电般的目光锐利凛肃。
抵达京畿,他先前所有私下的神态已经不翼而飞。
包括紧随裴玄素身后的韩勃陈英顺等人也是,一身赐服整齐,神态沉肃。
沈星也不由绷紧小脸。
裴玄素看了她,点点头,走过来,言简意赅:“我进行宫一趟,你先带人回衙门或家。”
寇承嗣已经在岸上翻身上马了,窦世安一身玄黑铠甲红披风羽林卫指挥使军服,跳上岸,“上清——”
裴玄素简洁说完,快步转身去了。
海蓝下摆和描金黑披风在河风中急速抖动翻飞。
沈星也赶紧带人上了岸,赵怀义张韶年和她一起带人回去。
赵青也去行宫,带着监察司的心腹女官们,但梁喜何含玉就跟着沈星回去。
远处的玉山行宫隐隐见到一脚,但更近的事圣山海,郁葱山林和湖景中隐隐露出来的一角红墙金瓦,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辉,气势恢宏,天家肃杀。
沈星等人目送,前方疾疾马蹄扬起黄尘,拉着一辆囚车沿着官道飞驰而去。
许久,直到一点都看不见了。
赵怀义张韶年这才收回视线,带着他们东西提辖司的伤员和一些其他人,云吕儒也跟着去外朝了,陶兴望低声说:“小小姐,我们走吧。”
沈星点点:“嗯。”
调转马头,一扬鞭,往驿道另一边去,他们先回东都一趟。
……
裴玄素率人快马直奔玉山行宫,穿过外朝的通天大街,穿过外宫门,携匣子并寇承
之后,随扈人员在此驻足,裴玄素并寇承嗣等少许几人,一路直入含章殿的须弥台基座之下。
梁恩已经带着几名大小太监等在这里了。
神熙女帝立即召见了他们。
不过,并没有一起见的。
有些事情,神熙女帝也并未完全透露与整个太初宫小宫议的文臣武将知晓。
神熙女帝先召见了裴玄素。
含章殿。
描金红柱,精致而华美,朱红的槛窗层层紫檀木大书架,东边垂帘通向暖阁,鎏金鹤嘴香炉徐徐吐露香息,厚厚的大红团花地毯吸附了所有的脚步声。
宫人内监垂首侍立,不禁将呼吸放得最低。
大殿内。
神熙女帝端坐在玄黑金黄的御案之后,一身明黄色的团龙龙袍,她日前小病了一场,看起来略显有些苍老了几分,但冷电般锐利的眼神和陡然骇人的帝皇气势未减半分。
该禀报的,密折上已经禀报过一次,裴玄素跪下被叫起,重新把详情仔细说了一遍,并第一时间呈上了那份机械图。
梁恩急步走下来,用托盘接过匣子,匆匆检视,立即呈上。
神熙女帝“唰”一声打开机械图,很大,特制防腐的羊皮上绘画着非常精细的蓝色红笔图,足足有一张御案那么大,这是一个水道和闸头的详细建造图解。
其设计之精妙详细,哪怕完全看不懂的人,也第一时间不明觉厉的感觉。
裴玄素该禀报已经禀报完了,他垂眸盯着眼前的大红地毯,上首神熙女帝打开机械图之后就安静下来,只听见刷刷的移动地图细看的摩挲声。
大殿内无声无息,气压却越来越低,有一种沉沉骇人风暴氛围的在无声酝酿着,凛然到了极点!
神熙女帝异常的敏锐,阳光炽炙的午后,有种凛然在这一瞬间霎时搠获她的心头,一种嗅到无声巨大危机感,从她的后脊而起,刹那攀爬到她的肩膀全身。
神熙女帝眯眼,眼珠子滚动,慢慢看过这份机械图,她“啪”一声将图拍在御案上,她说:“裴玄素,你说太.祖皇帝会不会留下了什么布置,或者遗旨!”
给他的儿子。
简直一语中的!
裴玄素现在还没彻底弄清楚明太子的具体布置。但他猜,这次靖陵计划,必然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给章.怀太子的,也就是那个自戕的少帝。
明太子察觉蛛丝马迹,从而全盘窃取!
他慢慢擡起眼,这一刻,君臣对视,神熙女帝目光沉沉森然,是一种骇人的戒备和蓄势迎战待发;而裴玄素目光漆黑幽深,敛住他所有情绪。
他道:“臣以为,是有的。”
裴玄素声音磁性华丽,有两分刻意的阴柔,被烟熏过带上一些暗哑,在这落地可闻的偌大殿宇之内,短短六个字,声音不高,平静的语调之中,让人骇然至极。
梁恩心脏都不禁紧缩了一下,一下咬紧了后槽牙,鸦雀无声,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神熙女帝点头,她连连点了几下头,神色森然而淋漓,她道:“朕,亦如此认为啊!”
“裴玄素!”
“臣在。”
神熙女帝神色凌厉,话音陡然一转,她站起来,看向裴玄素:“你做得很好,接下来要再接再厉!”
“这个蔺卓卿,尽快让他吐口。蔺家?”神熙女帝一瞬想到徐家和霍家,当年驻守西南二道河西关三大开国名将和国公府。
“臣以为,不妨从历年的工部,或相关的老匠人入手?查查这个水闸。”
“朕知道。”
神熙女帝立即侧头吩咐梁恩,让传召工部左侍郎裘成因过来觐见。
梁恩飞速跑出去了,往外朝而去。
含章殿御书房内,君臣二人的商讨仍在继续。
神熙女帝问:“徐家,霍家。裴玄素,徐妙鸾那边,你问过了吗?有没有知道什么?”
裴玄素道:“臣已问过,包括宫中沈鹏盛。沈星当年年纪太小,沈鹏盛旧年又不识军务常年在家,二人完全无所知。”
君臣二人谈论了小一刻钟,想过多种方向和猜测,但此时此刻,还是先从目前得到的水道水闸图和蔺卓卿下手。
裴玄素断言:“只要蔺卓卿的嘴巴撬开,必然会有重大突破。”
“好,”神熙女帝眉目森然,“即刻将此人打入诏狱,严加审讯。”
“臣遵旨!”
讨论暂告一段落之后,神熙女帝又看一眼机械图,递给身畔一个大太监,让立即让宫中画匠联合召来工部的人,马上临摹多份,马上就要用上。把一份交给裴玄素带走。
神熙女帝往后靠坐在明黄引枕之上,眯眼片刻,视线回到裴玄素身上,“裴玄素,你做得非常好,你想要什么赏赐?”
裴玄素立即起身,伏跪在地,垂首:“臣有一事,求陛下恩旨!请赦徐家人之罪。”
裴玄素想求这道恩旨很久了,虽然他从未和沈星说过,但一直搁在他的心头,一找到机会立即就请旨。
此刻的场面,他求别的东西也不合适,帝皇就是如此,她要赏你可以,但你主动要权要位,就变了味道,好事变坏事。
求徐家人的恩旨,不但合适,也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神熙女帝点点头,也很痛快:“好。只要徐家人不再犯重罪,”说的是机械图这一次,“包括徐景昌暗阁的,徐家人前罪一笔勾销。”
她命即刻拟了密旨给裴玄素。
另外,神熙女帝靠在引枕上:“只要你把东宫图谋一切顺利查出,朕赏你国公爵,封少师。”
裴玄素立即拱手,沉声:“谢主隆恩!”
“好了,去吧。”
神熙女帝肃容:“务必让蔺卓卿尽快开口!”
“是!”
……
裴玄素离去之后,神熙女帝召见了窦世安等人,询问了一番,重重褒奖,并令继续随抚慰使团的稽查。
最后,才见的寇承嗣。
此时,神熙女帝有关机械图的情绪已经稍稍平复了些许,但依旧面色沉沉。
待寇承嗣入内觐见,她该知道的都已经很清楚了,也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暴怒,直接一个笔山砸在寇承嗣的脸上!
神熙女帝破口大骂:“纵火半城,火烧弥州!寇承嗣,你的脑子呢?你究竟还想不想继位了?!”
昨晚发生的事,但京畿风云变幻,多的是人留一只眼睛关注抚慰使团,消息灵通的人很多。
就在今天早上,雪花般的弹劾折子已经上呈到门下省,快的已经到了神熙女帝的御案了!
这件事情,酷吏做就算了,其他人做也都算了,唯独寇承嗣不能做!
“如今朝中,尚有一些中立官员。”高低都有,真正中立的,“可即便不算他们,太初宫之下这众多的文官武将!”
寇承嗣火烧半城,简直震动了整个朝堂内外,多么骇人听闻啊!
目前弹劾折子只是第一波,后续明面消息传回,才是真正弹劾折子能淹没门下省的!
这件事情,东宫不用提,就连中立派也不说了,可连太初宫之下都不禁为之侧目啊。
现在还好,可等解决了东宫之后,真到了要立皇嗣之时,这些东西就要摊出来说道的了。
寇承嗣既无开国之功,也无强权到压服所有人的能力和势力,想继位,必要的羽毛是要珍惜的!
神熙女帝是真的生气,她叱咤风云,女帝面南称帝,一生雷厉风行,从不言悔,但对着寇承嗣,有时真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
她每每这个时候,不由总要想一下寇承婴。
寇承婴这个小侄子,可比他这哥哥强多了。
神熙女帝暴怒,骂了寇承嗣一个狗血喷头,寇承嗣本来进殿很兴奋还有点委屈的,因为神熙女帝召见他竟在最后。
一进来,被骂懵了,然后一下又醒了。
寇承嗣焦急,讷讷,喊了两声姑母,被骂得擡不起头。这是神熙女帝第一次把皇嗣拿到明面上说。
他当然想啊!
他亲姑母是帝皇,儿子要么去世要么你死我活,太.祖皇帝儿子除了明太子之外都死光了。某种意义上,他距离皇太子之位就差一步了。
权欲的渴望自然深深的。
并且寇家若上不去,他是必要死的,身后整个寇氏一族都是。这一点,他深知,并且他父亲临终之前已经反复叮嘱他了。
寇承嗣面露后悔焦灼之色。
神熙女帝深深呼气,骂了一轮,停下来,继续骂又不是,确实寇承嗣是竭尽全力为她分忧的。
没有那一把火,裴玄素肯定没那么容易,至少没那么顺利擒下蔺卓卿。
多骂几句,畏手畏脚,回头连优点都给丢了。
“算了,这次给你说白了,下次行事多想一些,但也不要畏首畏尾。弥州抚恤你亲自派人去,挑好的人,务必抚恤重建到位,听见了没有?!”
神熙女帝看见他就头疼:“去吧。诏狱的审讯抓紧,即刻就开始!”
寇承嗣连忙去了。
绘图的画匠和工部人的已经到了,梁恩低声禀,今晚就能临摹完成三幅。
裴玄素已经先回府了,并且一出宫就叫了提辖司的医士,估计熏的不轻。
神熙女帝沉声:“给他赐太医。”
她眯眼:“梁恩,你去圣山海一样。”疑似?
梁恩神情一肃,立即领旨去了。
偌大的御书房之内,西偏殿画匠工部的人进出搬动桌椅的声音。
御书房沉沉寂静一片,在这个午后听得十分明显。
神熙女帝想起那张机械图和方才的判断,以及东宫的那个逆子,她眉目沉沉,凌然一刹。
……
随着抚慰使团带着机械图和蔺卓卿折返京畿,整个玉山行宫内外霎时又风云变色。
沉沉隐隐,滚动般的让人窒息的阴霾。
作为掀开这一切的核心人物之一,裴玄素已经翻身上马,沿着通天大街出了宫门,带着一众心腹和赭衣宦卫离开了外朝范围。
树木刷刷,林荫的阴影下,滚雷般的马蹄,裴玄素率众而下,他单手握缰,垂眸,冷冷勾了下唇。
他出正大光明殿的时候,寇承嗣已经进去了。
里面说些什么他猜到了。
事实上,放火那会他就猜到了。
裴玄素面露讥诮。
不过这是好事不是吗?若寇承嗣可圈可点厉害如明太子,可不是他想要的。
裴玄素折返玉岭的东西提辖司衙门,先简洁安排处理了一些事情,行宫这边的诏狱不完备,他们将把蔺卓卿押回东都受审。
顺便把太医也看了看,有些麻烦,但很快结束。
匆匆折返东都,并处理好了这些东西,已经是入夜了,他瞥了诏狱中的蔺卓卿一眼,低声吩咐陈英顺两句,寇承嗣和窦世安吴柏他们都在,他直接转身回府了。
裴明恭翘首以盼,裴玄素先缓声和他说了一会话,前者很懂事,被老太监拉着回去了,和弟弟挥手作别。
裴明恭离去之后,裴玄素站在庭院里好一会儿,他转身去了祠堂。
祠堂之内,烛光炎炎,院内松柏在夜色下清微沙沙,不变的安静无声。
裴玄素给父母和义父都上了香。
擡手插香时,他垂眸望见了他的一双手,烛光下右手碧玉扳指的一双大手,坑洼已经长平了,但疤痕仍在,已经变老旧,斑斑驳驳。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权力斗争,裴玄素身后除了沈星裴明恭,还有一整个东西提辖司及宦营的所有人,阉人。
这是昔日他义父临终前交到他手上的。
他不胜,所有人都不会有活路。
而他仇恨和不忿不甘也将永远凝着血覆压在他的心下,无人问津。
可能只会有沈星带着裴明恭,小小的,永远记住他和祭奠他。
裴玄素眸色沉沉,盯着跳动的烛火,所以他不允许自己败!
裴玄素视线从他手背和烛火挪开,打开小瓷酒坛,给他的爹娘和义父添了酒。
他低声禀道:“爹,娘,大人,我做到了,这是第一步!”
裴玄素其实并没有多依赖沈星前生的记忆,毕竟记忆只是表象,谁知道底下还藏着什么。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仅作参考作用。
他有自己的思考而判断。
到今日,算走出了一条新路!
并且他有预感,这件事很快将会飞跃式的进展,只要撬开蔺卓卿的嘴。
明天九月,再九个月?
可裴玄素不想等这么久,他更不想明太子登基称帝!
今日玉山行宫,皇权威势如山一如既往,他低下了他的头,臣服与神熙女帝的脚下。
而此刻他身处的永城侯府,只是皇城外、内城的一小部分。
他这半生,被玩弄的够久了。
时间越长,就越不甘不忿!
裴玄素把头顶这些人掀翻,手掌乾坤的念头就更加强烈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闭目片刻,冷静下来,俯身跪在蒲团上,给父母和义父叩了三个头,之后起身,转身离去。
……
出远门的时候,遇上韩勃。
韩勃也是来给爹和义父义母上香的。
裴玄素又陪韩勃折返。
看着韩勃跪下恭敬叩头,又给上香添酒,念念有词一番,才站起身来。
“哥。”
已经快亥时了,炎炎夏日,黑黢黢的虫鸣,祠堂内烛光晕黄明亮。
裴玄素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韩勃走过来,他在外已经十足十裴玄素的冷厉摸样,又讥诮很多,只是此时此刻,外面那些神色俱不见了。
韩勃说:“我恨不得把他们都杀死了!”
赵关山已经去世多时,韩勃情绪已经恢复了,但提及这话,他目中依然流露出一抹深深的暗沉恨毒之色。
只是韩勃到底年少,他今年八月才十九岁,他又忍不住,“韩仲重伤了,好在救过来了。”
韩仲是韩含的弟弟,一群人都跟着韩勃姓韩,是赵关山挑在韩勃身边,跟随了多年,不少还是一起长大的。
韩勃嘴上不说,天天骂人,他宁愿不要命也必要为赵关山复仇的!可他已经没了爹,今日韩仲重伤一度垂死,他却不由担心再失去韩含他们。
裴玄素站起身,揽住韩勃:“我会竭尽所能,带着咱们的人一直走下去的!”
他不由紧捏了一下拳,韩勃也是,韩勃用力回拥。
裴玄素拍了拍他的背,分开:“好了,去看看韩仲,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去继续审蔺卓卿。”
韩勃声音沙哑,也熏得厉害,裴玄素叮嘱他:“把老刘开的药喝一剂,回府后早点休息,听见了没?”
“嗯!”
……
韩勃接任西提辖司提督之后,虽有些事情别人明知,但也不能做得毫无顾忌,所以韩勃搬回他自己的府邸去住了,陈英顺他们也跟着去了。
送走了韩勃之后,裴玄素在前庭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厅。
老刘大夫已经在了,药箱就放一边。
清火去熏不用看了,老刘药昨夜就开好了,继续服几剂就行。
老刘来看的,是裴玄素的老毛病。
裴玄素稍事整理,老刘细细切过脉之后,笑道:“督主,好多了。”
裴玄素大狱之后,一直服药到现今,终于可以停了。
已经好了九成,剩下的不必吃药,等待身体情绪自行慢慢调整。
过了这个坎,就算真正痊愈了。
情志上的病,最容易反复,治到目前阶段,可喜可贺,真心不容易。
所以老刘笑着说完,又叮嘱说:“剩下的药丸,开封的不要了,没开封的督主且留着。有必要就吃一颗。”
“多吃也无碍的。”
最怕没及时吃。
现在的趋向是将近痊愈,所以要注意保持。
老刘乐呵呵,想起昔日命他私下给督主治病的老主子赵关山,不由黯然,不过面上没表露出来,和大家都一样高兴。
冯维孙传廷,贾平房伍也在,大家个个都面露欢喜。
裴玄素也很高兴,收回手腕抚了抚,他重赏了老刘。
老刘乐呵呵背着药箱回东西提辖司忙碌去了。
晚风徐徐,裴玄素站起身,卢凯之送了封信过来——卢凯之表面和裴玄素并没这么深的关联,所以肯定不亲自来的。他是因为儿子之死才和抚慰使团同行。
今天也觐见了神熙女帝,对于推恩令,他面露迟疑之色。
神熙女帝按捺下种种情绪,缓声安抚他丧子之痛并褒奖了他,赏赐。
卢凯之出了正大光明殿之后,直接回杜阳了。
私下和裴玄素再联系,这些都不提了。
裴玄素回书房给卢凯之回了一封信,完事之后,他出来,站在书房大院的庭院里。
天色还不是很晚,勘察台那边也有事情,沈星也是入夜才回来的。
她现在肯定还没睡。
裴玄素忙忙碌碌,终于明暗外面是事情都处理完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匣子,里面装着刚才从玉山行宫拿出来的那卷明黄密旨。
他要去找沈星了。
……
窗槛半开,月光倾泻而下,和房中透出的明亮烛光交叠在一起。
夜风刷刷,庭院里的栀子花开了,这是沈星喜欢的花,她喜欢裴玄素就喜欢。
在院里中了两颗大的一丛小的,盛夏开放,婆娑摇曳,幽香无处不在。
这个被裴玄素改了一通有点丑的大院子,现在回头再看,却有着无声的爱意处处都在。
沈星已经沐浴过了,穿一身寝衣,披了家常的杏色男式右衽小袖家居衫。
她趴在窗台上,望着院门那边。
所以裴玄素一进来就望见她了,她跳起来了,露出很开心的笑,往这边小跑过来。
那一刻,裴玄素都想不到其他,他马上快步迎上去了。
两人进屋,他顺手把圣旨匣子搁在桌子上了。
并把今天的事情都简单说了,裴玄素把披风和外衣脱了,在脸盆上洗了洗手脸,快马跑回东都一身黄尘他今晚已经沐浴过了,就不洗了。
裴玄素道:“梁恩去了圣山海一趟,陛下今天下午传召了明太子,并没看出什么来。”
很明显,明太子及时赶回,他并不会在同一坑被绊两次。
沈星给他拿了毛巾,她想了想:“那接下来,是不是会挑明?正好把咱们徐家的事提上来呀?”
她想起蔺卓卿。
裴玄素笑了下,他点头:“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被一个真正聪明绝顶的人夸聪明,沈星不由有些脸热,羞臊的,她不好意思,急忙侧头看桌面上的匣子,“这是什么呀?”
裴玄素把毛巾挂在脸盘架上,洗脸之前两人把门扇紧闭了,她一见他动,马上跑另一边去关,两人现在默契十足。
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一阵的酸软又甜。
裴玄素洗去妆容,剑眉凤目鼻梁高挺,艳丽俊美而男儿遒劲十足,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韵律美感,又在从前的基础上添上杀伐果断的煞气。
非常迷人。
他转身看过来:“你打开看看?”
沈星就依言打开了,里面是一卷明黄的圣旨,她打来一看,不由得失声惊呼。
她匆匆看了一遍,急忙转头看他。
裴玄素微笑点头:“我想求这圣旨很久了。”
只是之前一直事没成,他就没说。
沈星手里拿着圣旨,急忙看了几遍,又卷好,放回匣子里,她侧身擡头,“你,你不生气啦?”
终于说起这个话题了,她面上不由流露出两分不安,语气有点忐忑。
裴玄素不由得深深呼一口气,唉,他终究没忍住,上前一展臂就拥抱住了面露忐忑的爱人。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小声:“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事实上,确实有些不那么舒服的。
但想来想去,那个人自己。
虽然他没经历过,完全没这些记忆和经过。
但说一千道一万,是他,总比别人好啊!
裴玄素适应能力很强的,接受了沈星说的庄周梦蝶的这件事情,并且适应良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裴玄素少年游历天下,他也见识过和很多无法以人力能解释的神异之像。
就,还好吧。
他转念一想,假如不是他。
他甚至设想了一下蒋无涯,裴玄素立即就接受不能了!
他没生气,就真的需要消化一下而已。
但他想来想去,最后安慰自己,是他自己总比别人好太多了!
这么一想,就拗过弯来了。
这么长长的渴求,这么来之不易的爱恋和爱人。
自己这个境况,她从来没嫌弃过自己,愿意陪伴着自己。自己有时候确实挺过分的,裴玄素知道,可她生气归生气,生气一会,却从来没因此否定过她。
皇天后土,说句少年时很嫌弃很酸俗,上穷碧落下黄泉,能遇上这么一个人,可能是他花了十辈子才修来的缘分。
他都舍不得给她脸色看,也舍不得让她不开心。
裴玄素个子高,他微微俯身,和她嘴对嘴亲了一下。
沈星一下子就开心了,她心里的忐忑终于没有了,眉眼弯弯,也伸手拥抱他。
两人互相拥抱在一起。
裴玄素长长吁了一口气,精神高度紧绷疲惫了一天,此时他才露出真心的笑脸,连空气都感觉甜丝丝。
“不如,今晚我不画妆了?”
天天闷着,不敢真容示人,裴玄素今晚突然有种冲动,想用他的真脸和沈星一起。
他有点犹豫,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这么问了?
“好呀。”
沈星想了想,现今明太子和神熙女帝都在玉山行宫那边,若遣人急召或其他,裴玄素肯定能提前收到消息的。
并且最重要的,这外间尽头就要地道,实在不行,直接避走,反正是不可能被人直接推门望见的。
外面还有冯维和孙传廷他们值夜呢。
贾平房伍等人,自从裴玄素有了她后,进出和各种都多了很多忌讳,急禀都不会先推门的,也算异曲同工。
说到这里,沈星都有点心疼他,两人手拉手往内间行去,她摸摸他的脸,裴玄素从未露出自己的真容,连想偶尔一晚上他都那么踌躇。
也是很委屈了。
“那好,就一晚上!”
裴玄素动了动头,只觉得满心的舒畅,满脸的清爽,他忍不住深呼吸几下,摸摸自己的脸。
这个插曲,就算这样过去了。
沈星觉得很高兴,裴玄素也觉得还算顺心。
两人都挺开心的。
进了内间之后,裴玄素把蜡烛一根根吹灭,只留两三支就够了。
他卸妆后,历来屋里都不多留灯火,哪怕院里的全都是心腹。
裴玄素正弄着,把里间的门关上了。
不料沈星想了一下,却突然问他:“二哥,你,你会不会很难受?可以,嗯,我们可以做那个,敦伦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沈星还是说了,每天晚上同衾共枕,拥抱亲吻,她都会感觉那一处映邦邦,他经常很难受很隐忍的样子,有时候实在受不住,他回去洗冷水澡。
现在说开了。
她是不好意思,但惦记着他难受,两人是可以做那种事的。
反正,早晚都会做的。
他们都有赐婚了不是?
裴玄素“匡当”一声险些打翻烛台,他赶紧伸手扶住了,他霍地侧头,柔和晕黄的灯光下,她已经解了发髻,正微微侧身坐在床沿,那双漂亮的眼睛春水如星,正侧头望着他。
娇小柔软,乖乖巧巧,纤细的身条,玲珑有致,一段雪白的天鹅颈项,隐隐的香橙体香在清浅空气浮动。
裴玄素血液分作两处,上冲脑海,又下涌至某处,他整张脸都腾一下燃烧起来,心脏咄咄狂跳。
他说:“敦伦?”
什么?
他听到的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