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星月光辉微微,无声洒在漫天遍野和两人的头顶身上,夜半的河风沙沙,亘古不变的大河潮水一下下浪涛声。
两人在银纱般的月辉下,一瞬不瞬对视着。
裴玄素朱红曳撒在河风中猎猎而动,标枪般的身姿还敛着一种沉着紧绷的肃杀,此刻却凤目湛亮,飒然又如同星辰,他一笑,“你先回城,我还得再去韩勃那边一趟。”
他轻轻把她的手放下来,那笑容在这一刻映着星月光辉漂亮到极点。
但裴玄素确实没空,他还得去追卢凯之。
岸边的人不少,默契走开了,两人躲在岸边说了一会悄悄话,裴玄素赶紧牵着她出去,徐芳张合等人立即涌上来。
裴玄素快步走了几步,回头往了她一眼,勾唇一笑,风涌起他的殷红曳撒下摆,俊美昳丽星月下笑意展颜,他把还能跑的人都带上,立即掉头去了。
……
一通追赶人仰马翻,沈星他们骑来的马都跑不动了,坚持不住的,都留下来,裴玄素带着人往西边急追。
裴玄素以最快速度找到了卢凯之。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儿子——”
黑夜河堤下的乱石草地上,灰衣中年人挣扎爬起来,正急切拉着张韶年陈英顺的衣摆哀求。
卢凯之一回头,只见一名颀长红衣蟒袍、形容俊美气势凌厉威仪的男子迅捷而至,身后率不少人。现场所有宦卫便服分花拂柳般迅速分开,侍立在两侧和这名红衣蟒袍男子的身后。
男子红衣蟒袍的殷色和绣金和下摆的江崖海水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粼闪,陈英顺张韶年立即甩开他迎了上去。
卢凯之虚弱连爬带滚,急忙爬过去抓住红衣男子的蟒袍下摆,“求你……救我儿子,大人,你要什么求求你,我什么都给你!”
“命都可以的,求求你们了——”
“哦?”
裴玄素挑眉,灰衣中年卢凯之痛哭流涕虚弱急切到了极点,他冷电般的目光扫了眼,却发现这卢凯之目光清正,没了眼袋和酒色掏空之感,年轻了好几岁,看着却是个正派的样子。
有个念头闪电掠过,他俯身:“我要卢氏。”
卢凯之泪水唰唰,急切,“可以!可以!什么都可以——”
裴玄素敛目瞥了他一眼,倏地擡眸,风唰唰,衣袂猎猎,他眯眼片刻,给了陈英顺张韶年一个“护好他”的眼神,后者肃容无声抱拳,他立即带人往前面去了。
明知明太子在,他拿了卢氏会有暴露风险,但裴玄素艺高人胆大,他一直以来缺的正是兵权,而朝政上中央地方人脉因时日尚短即便他再是能耐也难有飞跃式的根须深植,而卢氏一旦到手,将一下子填补上这个空缺。
裴玄素有种迫切,现在靖陵计划的谋算前途未明,为了他和沈星的未来,为了他身后的所有人,他闪电一刹,立即选择搠取卢氏。
他走到今时今日,没有哪一步是没有风险的,他毫不犹豫就做了这个决定。
裴玄素带人急追,但很快绝大部分人都掉队了,剩下他带着冯维孙传廷等几人还以最快速度往前急掠,梁彻贾平等七八人拼尽全力勉强跟着。
带走卢凯之两个孩子的是明太子麾下一名顶级高手叫蔡营,卢凌之等卢家的人已经被他杀了,其他人先后带队,最后只剩韩勃紧随其后,窦世安和周梦阳不得不掉队了,最后去追其他人。
韩勃已经过这一系列的愤慨,爆发出惊人的战力,竟不亚于昔日那个成熟期的暗阁统领仇焰,他紧紧逼迫,不断持剑追击,那蔡营单手提着两个孩子,最后发现裴玄素赶到当机立断想杀了这两个孩子都被逼迫得腾不出手。
裴玄素迅速加入,两人联手,梁彻他们冲上来根本插不上手,刀光剑影惊心动魄,很快将这蔡营拿下,后者直接咬破牙齿中藏的毒药含恨自尽,把两个孩子夺回来了。
裴玄素带着这两个孩子迅速折返。
卢凯之已经被陈英顺张韶年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山底谷坡,红衣蟒袍的裴玄素和银蓝赐服的韩勃一手一个,提着两个孩子回来,一个九岁一个四岁,“哇”一声虚软大哭出声。
卢凯之大喜过望,连爬带滚扑上去抱着两个仅存的孩子,哭得喘不过气来,父子三人大哭凝噎,抱在一起。
稍稍一平复,卢凯之回头,红衣蟒袍宦官气质冷冽衣袂在江风中猎猎。
卢凯之感激至极,想起方才问答,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真的脱离囹圄父子团圆,他六个儿子仅死剩下幼小两个,胁迫他写信盖指模用的,以为这辈子都完了,没想到还能被人拯救。
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卢氏不仅一个人背叛他,光一个卢凌之成不了事的,他也恨极!兼现今局势,神熙女帝居高临下;明太子他是宁死也不会投靠的。
如今门阀夹缝求生的艰难局面。他一刹想过很多,种种情绪和思量,最后把心一横,勉强撑起走过来,跪在地上,“卢凯之和卢氏自此归于裴公,以公之令从命,效犬马之劳!”
虚弱的中年男子,冷汗潺潺,面色青白勉强保持端正的跪姿,话罢想纳头拜下,被裴玄素俯身制止,幽凉月色下,红衣阉宦目光冷电般直透人心,“我怎么相信你?”
卢凯之擡头,他喘息着,紧紧攒拳认真地说:“我把儿子给你!”
软筋散他虽有些耐药了,但一番动作大汗淋漓,气喘得像牛一样。
两人对视着,一个认真,一个审度,不过须臾,裴玄素一笑,松开手,卢凯之立即俯身一拜叩首,裴玄素随即俯身将他扶起来。
月夜沁凉,河风呼呼,他神色也认真起来,郑重对卢凯之道:“我从不亏待我身后的人,只要你不背叛我,有我裴玄素一日,便有你一日,有卢氏一日!”
他这话斩钉截铁,有一种千钧之石砸定人心教人笃信之感。
裴玄素又擡头,看在场每一个为他卖命的人,他沉声道:“汝等也一样,只要有我一日,就有你们一日!我不死,提辖司和宦营不倒!”
其实还有其他人,不过不在场,但也都概括在内了。
在场从上到下,不管高阶低阶,所有人心潮一阵翻涌,激动极了,他们立即跪下,齐声高呼,哭泣:“是!督主大人——”
裴玄素拍拍也很激动的卢凯之肩膀,松开他,上前把韩勃、陈英顺、张韶年等人和近前所有的宦卫,他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来名字都扶了起来,让大家都起来。
大家激动的,抹了眼泪站起,稍稍平复一下情绪,赶紧按着裴玄素的吩咐,收拾整备,背卢凯之父子的、赶紧去寻找和窦世安陈梦阳汇合的、往城里放飞鸽传书的,有条不紊的。
裴玄素安抚了卢凯之两句,勾着韩勃的肩膀走到河堤边,兄弟俩看着脚下滚滚江水,裴玄素勉励微笑的神色这才一敛,他低声把他已经飞鸽传书玉山行宫的事情和韩勃说了。
他心里还因为方才和沈星的对视而喜悦着,但朝局的选择确实沉甸甸坠在他的肩膀。
明太子私自出行宫,神熙女帝接讯后必然会骇怒交加直扑正极宫拿人,皇太子私离京畿是大罪。但不管能不能及时拿住明太子证据?靖陵计划的蛛丝马迹就立即暴露在神熙女帝面前了。
韩勃可以说是知道得最多最详细,除了沈星重生以外的事情他都知道,包括裴玄素一直以来的思路忌惮种种暗中伺机而动的原打算。
但韩勃说:“那当然是要这么做的,我们怎么能不管星星?”
浩汤流水,广袤天地,他年轻的面庞转过来,手里还拿着昔日赵关山给他打的那条金错银马鞭,说的是那么理所当然。
当然活着的人更重要啊,他们怎么能为了未知的事情不管星星的家人呢?
那他们岂不是和那什么杂碎太子一样了吗?
裴玄素不禁笑了,他仰头看天,深深吐纳一口气,侧头看回韩勃,伸臂拥抱他:“你说得对!”
他也是这么想的。
韩勃也露出笑脸,他用力拥抱回去,低声说:“哥哥,你和星星要好好的,”现在只有他们一对还好好的了,寄托了韩勃很多好的希冀,“将来你们过继孩子,也给我养一个。”
孩子啊。
裴玄素不禁心一热,他一瞬想了很多很多,又感觉韩勃的微哽的声音,他拍拍他的后背,道:“好!”
将来,他和星星若有了孩子,肯定给韩勃养一个,不过他舍不得给的,兼祧吧。
星河无垠,天快亮了,星月有些隐去,在黎明前的广袤夜色中,河风呼呼刮过衣袂扬起,两人分开,裴玄素张开双臂,让风在他身边畅扬而过。
“好了,天快亮了。”
裴玄素已经看见窦世安那边的信号箭,堤下信鸽放飞,扑簌簌往杜阳城的方向而去。
他收回追视信鸽的目光,想起沈星,不禁有些急切:“我们马上回去。”
驿站行辕的人大概早就到了,他还得处理收拾,可能得晚一些才能和沈星见面独处。
一想到她那双目光轻颤被触动的漂亮眼睛,和捧在他心脏位置的柔软的手,和当时那种温柔缱绻的氛围,有什么呼之欲出,裴玄素心头火热,只恨不得立即回到城中,把事情都处理完毕立即就去见他。
裴玄素快步下堤,行辕的留守的侯郭兴已经命人带着大批的马匹赶来找到他们的踪迹了。
裴玄素翻身上马,让人带好卢凯之父子,“走!”
……
对比起裴玄素的暗含的欢喜期待,沈星情绪就要复杂多了。
裴玄素一行迅速离开之后,她站在河岸边,目送他们消失在黑夜里,怔怔站了半晌,又跑到河水边明太子的乌篷船消失方向。
紧接着赵怀义把信鸽放飞,精瘦矫健的灰色鸽子振翅冲天,往玉山行宫方向而去。
她的心咄咄的,急忙追视,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
一行人疲惫不堪,担心明太子还有抄底的后着,不敢久留,立即就离去了。
牵着马小跑了没多久,就遇上侯郭兴命带着大批马来迎他们的人,大家于是上马继续跑,速度马上提升起来了。
但路程还没过半,就先遇上赵青。
赵青带着大批的监察司女官,玉白金黄玉龙补服,跟着左侧的梁喜何含玉等勘察台的人急忙冲她挤了挤眼睛。
赵青面色沉沉,这次东西提辖司和宦营甚至羽林卫都有参与的行动,却是把她排斥在外的。
羽林卫也就罢了,但东西提辖司是受她监察司监管的。
赵青脸色很难看,一见沈星,便沉声问:“你在旧马厩发现了什么吗?裴玄素呢?!”
何舟和云吕儒连尸体都转移了,并去附近找了一些敌人的伪装一下,打太极什么都没说。
让赵青恼怒极了,遣人留在旧马厩,她立即带人出来搜寻东西提辖司的踪迹。
裴玄素和神熙女帝之间有些细微改变,他过去很注意顾忌监察司的心态也变了,必要时直接给排除在外。
沈星一见赵青,唇不禁抿紧,曾经的赵青对她很好很好,关照提携,但自从赐婚圣旨下来之后,也变得有些微妙。
赵青负责的监察部是监察东西提辖司一应事宜包括人的,裴玄素是她的重点监察对象。过去监察司对东西提辖司及两司高层人物的监察过程和结果,自从赐婚之后,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沈星没刻意了解但全部都知道。沈星也没去打听,就默默专注她勘察台的事情。
这会遇上赵青,好在已经和裴玄素说过这个话题,她把一直攒着的半块青砖递出去,“我和徐芳他们先进去,找到了这个,我们就顾不上等其他人,赶紧追了。”
沈星挺直脊梁坐在马背上,热的脸面潮红,但夜风一吹湿透的里衣,时间长了冷,脸色又有点苍白,“我二姐和二姐夫可能在牢里,被转移走了。”
赵青立即接过青砖,低头翻转仔细一看,再擡头看提及这个话题的神色有些绷紧脆弱的沈星,脸色终于缓了几分,她深吸一口,心里也叹了口气,赐婚是神熙女帝赐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裴玄素呢?”
沈星摇头:“不知道。我们追到河边,才追上和他说了这个,他带着人就走了,往那边去了。”
她指了指西北方向。
郊野也不是一个村落都没有的,这么多人直扑行走过也不会毫无痕迹,否则赵青也不会直奔这边了。
赵青点点头,侧头看了眼梁喜等人,“你带着勘察台的人先回旧马厩吧。”
“是!”
沈星应了一声,默默侧头目送赵青带着一众英姿飒爽的女官呼啸在身边而过。
赵青等人走后,东提辖司的掌队黄兴无声退后了,避着勘察台的女官放飞了一只信鸽,往西边而去。
沈星当没看见,她知道卢凯之,但她刚才也没说。
她心绪此刻是很复杂,诸般翻搅在一起,但收回目送赵青等骑的视线之后,她也不禁长长呼了口气。
反倒是梁喜何含玉她们看得开,不愿意待着勘察台的最近都先后找借口调走了,不过走的比较少,大多还是留下来了。
梁喜何含玉拍了拍沈星的肩膀,说:“不管它了,随它去吧。”
神熙女帝和明太子现在这样,神熙女帝身体表面看着倒还成,但却需要到行宫调养的地步了,谁知道真实情况是怎么样?这局势以后会怎么样呢?
但这几年必然会有大变化是肯定的。
顺其自然吧,监察司在太平年月的威风赫赫的重权监察部门,但这样剧烈斗争环境下影响力肯定会被削弱。梁喜何含玉等人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反正裴玄素再如何也不可能和明太子站一边去。
她们纠结过,想通后也就没赵青那么执着了。
沈星勉强笑了笑:“嗯,好!”
她深深呼吸几口气,扯了马缰,带着人往杜阳东郊的方向回去了。
……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命运奔腾,有些事是难以避免,而有些人兜兜转转,前世今生皆是深深的羁绊。
若有三生石,可能深深刻上了彼此的名字。
有条红绳,缠绕了一圈又一圈,剪不断,理还乱,旧的萦绕不去,新的带着一泓缠绵的春水滚滚又至。
她在潮涌之间,被两者密密拥抱,根本抽身不去。
沈星带着人回到旧马厩,何舟他们已经接到裴玄素的飞鸽传书,已经把尸块重新汰换回来了,这些不用沈星去出来,他们都弄好了。
她就专注带着勘察台的女官们,和云吕儒陶兴望他们,几乎是刮地三尺把整个地牢连带客栈都勘搜了一遍。
线索有一些。
不过再也没有二姐和二姐夫相关的了。
不过也够了。
很好了。
不管沈星和云吕儒,都是第一次确切知道二姐和二姐夫没死或被囚禁的具体信息。
他们激动,紧张又夹杂着担心期待。
一整天忙碌下来,大家都蓬头垢面,云吕儒拂了拂她沾了不少脏污的帽子和头发,“差不多了,都赶紧回去休息一下吧。”
大大小小,一个个狼狈得不行,东西提辖直接在爆炸范围外征用了一家客栈,就近就能梳洗休值。卢府也被围起来了。裴玄素回来后,直接带着已经解药换装的卢凯之去了卢府,现在都没出来。
她点点头,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卢府的方向,暮色四合,飞脊重檐的一层层建筑的深深府邸。
她低了一下头,冲云吕儒露了笑脸,就转身回去了。
……
暮色与夜色交杂,一盏盏华灯点燃挂在街巷两侧高低的屋檐下,晚风拂来,一圈圈光晕轻柔晃动。
沈星一脚一脚踩在这些光晕上,她也仿佛有些晕眩了起来,因为专注勘察暂时收敛压下的所有情感和思绪,在这一刻,在灯光晃动下,潮水般翻涌了起来。
她这才有空,去想一下自己的思绪和心情。
种种回忆在在眼前翻涌,二姐手执红缨枪的、步履如风,牵着她走,一回首,眉目英美的;二姐夫圆脸笑呵呵的,忙碌来去,一有空,那双眼睛像向日葵从来没有离开二姐。
小小的她,乖巧坐在屋檐下,恬静微笑,不给爹爹二姐添麻烦。她拉着也是小小的景昌,得到大人的允许,或在家帮忙干活,偶尔出去玩耍。
父亲从青年到中年,眼角渐渐添上很多皱纹,那双抚摸她发顶的大手,添上细细的刀疤痕迹。
她小心把脑袋往爹爹手里蹭,开心抿唇笑着。
景昌跟着二姐练武,整个小小的院落和小厅都听见二姐的教导声和他的嘿哈声。
她就乖乖和乐呵呵的爹爹坐一起,趴在在门槛上看着二姐和景昌。
很多画面翻转,她又悲又喜,前世今生,沈星是第一次知道家里的是原来还有前情,她真的找到了二姐和二姐夫的踪迹。
她其实比云吕儒以为的还要激动。
但思绪几番翻转,最终还是想起了前世的那个人。
她的靴子已经彻底不能穿了,鞋底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铁蒺藜。她沐浴洗发之后穿上新的玉龙补服,半湿的长发披在肩膀,她蹲在桌旁,拿起她刚才脱下的那双鞋子。
半旧不新的黑色小巧长靴,鞋底深深扎满灰黑色的一指节长的细小铁蒺藜,那铁蒺藜的几个尖还是微弯的。
她怔怔看着,前世那人的脸和他殷红披风,及当日被扑倒的那个情景,无法抑制在脑海里一遍遍反复翻涌。
……他的背和后腿,大概已经扎成马蜂窝了吧,可他为什么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行走坐卧的剧痛,可他殷红赐服如故,看不出一点异样。
还有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二姐二姐夫的事情?
凭这人的本事和处事方式,他不可能没找到半块青砖。
还有她二姐夫和“二姐”已经腐化的尸体或骸骨。
他……他是怕她伤心吗?
如果,如果当年的沈星真看见那一幕,她确实会伤心痛苦得不可自抑的。
泪水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沈星慢慢在桌边坐下,她低头,用双手捂着脸颊,泪水唰唰淌下,她赶紧抹了去。
她怔怔盯着灯火,盯了很久很久,小小的火焰里,那张阴柔艳美又微有几分苍白的面庞在眼前翻转,有勾唇淡笑的,有垂眸有擡眼的,也有冷嘲热讽,眉目淡漠而精致,成熟。
她最知道那个人的,若他不在意的人,不会费一点心思。
过去种种,她觉得他不爱;可今日回忆,却突然变得似是疑非。
——谁敢甩他耳光?全家都得死。可她甩了,他暴怒,却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
沈星眼睫轻颤,她捂住心脏,不敢置信。
这是真的吗?
真的有可能吗?
可心里有个声音,你能喜欢他,为什么他不能喜欢你?!
她用棉巾捂住脸,紧紧蹙着眉,深深呼吸着,灯火闪烁跳动着,她心绪乱得不成样子。
然后,她就听见门响了。
沈星赶紧用力眨眨眼睛,捏着棉巾,转过身来。
灯光倾泻,如一泓黄纱,披在红衣黑披的年轻男子身上,一室灯火都及不上他眉目面庞此刻的璀璨。
“我回来了。”
河边的记忆刹那就翻涌起来,海潮一般向她包裹,和刚才的情感浪涌一起交集在一起,冲击她的心。
……
今夜星辰很亮。
裴玄素快步而入,穿过客栈大门,直奔沈星下榻的小院,过了院门,两步跨上台阶,他屏息一会儿,伸手推开了两扇隔扇房门。
一泓灯光倾泻而出。
遇变镇定自若,收拢人心收放自如,当机立断雷霆万钧,生死危机一线都沉着思变的领袖男子。
这一路上却步履轻快甚至急切,几乎敛压不住心中的躁动。
实在是渴望期待了太久太久了。
他没忘记,河风月色,她汗津津红白的小脸,那一瞬惊愕动容的神色,盈盈目光如水颤动。
门推开了,他是黑披风,穿堂风后面吹猎猎涌起,遒劲身姿,目如冷电。
此刻眉目却噙着一种呼之欲出的蠢动期待。
桌边的人站起回头,半披的湿发,白皙柔润的脸颊和灯光下如水的目光。
两人一瞬对视,有什么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呼之欲出。
裴玄素很紧张,但他竭力收敛心神,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轻咳两声,低头进了房门,把房门掩上了,阻隔了所有可能出现的视线。
烛火跳动着,轻轻投下一室晕黄的柔色。
沈星低头,她喃喃把今天赵青的事情说了。
“无碍,我回程遇见她了。”
他柔声安慰她:“那是必然的。若太初宫要杀我,她肯定也不会拦着。你们的立场本来就有些相对的。早晚的事。如梁喜她们愿意跟你的就跟,不肯也没关系,我拨人给你,都是可信心腹。”
这个“杀”字听着沈星心里不舒服,她一下子想起上辈子最后一幕,不禁蹙眉,“别说那个字不行吗?”
裴玄素一下子笑起来了,笑得很开心,翘唇:“好,我以后都不说。”
都听你的。
沈星抿唇,他这个不当回事随手给她人的口吻,也一模一样。
可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庞不一样。
其实裴玄素也二十多了,也是个成熟男人,只是比那个他年轻罢了。
她仰脸又低头,握住双拳又松开,最后说:“你把你的后背给我看一下好吗?”
裴玄素想了想,直接把衣带解了,露出上半身,背转身给她看。
他衣裳已经换过了,背后伤口也伤过药,就是包扎行动会有碍,当时也顾不上这么仔仔细细就整个上半身弄,就没包扎。
烛光下,可以很清晰看见,一个个铁蒺藜深深扎进去的坑,足足有一个指节深。铁蒺藜已经拔出来了,露出一个个红色的伤口,足足有二三十个。
两人隔的距离这么远,铁蒺藜已经稀疏很多,力道也减弱了很多。
——上辈子深处爆炸范围之内,扑的火,铁蒺藜那么迅猛的喷射力道,他的整个后背和后身必然深深扎得跟马蜂窝似的,偏那人一点异样都没让她看出来。
沈星突然让他矮身,她伸手摸他的后脑发间,果然也摸到几个伤口。
她想起上辈子那人后脑发间十几个细长短窄的疤痕,他头发又浓又密,若不是一次无意中把手伸到他后脑勺,她根本就不知道。
沈星心脏像被人抓一下,灯光突然很刺眼,她努力眨眼,把突然涌起的泪意眨下去。
裴玄素被她摸了几下,不禁笑起来了,他很久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了,回首望,那艳美的眉目褪去所有凌厉,美丽得像盛了星辰大海。
“我没事。”
他小声说。
他赶紧站起身,把衣服穿上了,因为他觉得光着身子不好。
飞速把衣带系好,烛光还在安静燃烧着,一室温暖柔和的晕光灯光,她轻轻交握着双手站在圆桌旁,那柔秀眉目和轮廓深深篆刻在他的心坎,婉约美丽得像一首诗。
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下来,很认真很虔诚地跪在她面前,握住她握在一起的一双手,“我们真的在一起,好吗?”
他仰头,美丽凤目含情,那双的黢黑深邃的瞳仁里,盛满了烛光和一个小小的她。他捧着她的双手,就像捧着她的心,捧着他珍爱一生的小心翼翼呵护的珍宝。
和河边月色下,一样的虔诚真挚。
他认真说:“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沈星无法抑制地哽咽起来了,一样的挺拔凌厉的身姿,而眼前这张年轻的面庞啊,他是如此的珍爱她,这份虔诚的爱,没有人能不动容。
她看着眼前这张年轻不少而又有迥异的俊美面庞。
还透过他的脸,看两个人。
两种情绪翻涌交击,一种动容难以自抑,另一种简直不可置信得让她心神大乱。
她怔怔看着他的这张脸,其实五官还是一模一样,她泪盈于睫,情不自禁轻颤伸出一只手,遵从心底意识,轻轻放在他的脸颊上。
裴玄素屏息等着,她突然把手放在他的脸上了。
他的心“轰”一声,有种压不住的狂喜,烛光下,她的目光盈盈像两个能溺毙人的漩涡,有种缠绵入骨,他不禁痴,一瞬不瞬和她对视,他不知不觉,跟着她的目光向上,一点点直起身站了起来。
不知是谁先的,他蓦地往上一噙,两人的唇碰在一起,裴玄素着迷,他闭目,意乱情迷,拥抱着,有些急切,亲吻着她。
两人唇舌交缠,披散长发和他的衣带缠在一起,和唇齿一起缠绵在一起。
一被拉进这个强势遒劲的臂弯,沈星不禁一颤,微微闭目。
她仿佛在和两个人亲吻,跨越前世和今生,可完全不一样的笨拙和热情,渐渐把她拉回来了。
她慢慢睁开眼睛。
仰看眼前这个微阖双目满面泛红的男子,此刻喜悦激动迷醉的他,这张有着很多迥异的年轻不少的面庞,甚至性格都有很多不同。她喊了一年多二哥,苦苦追求爱她的人,正紧紧拥她入怀。
他熏香也不一样,始终淡淡的皂角味,大概她教他洗脸要洗干净,皂角最好,顺便全身洗了,也不用香胰子。
不管是谁?
前世那人究竟有没有爱她。
或许有,或许没有。
假设爱的。
但不管爱或不爱。
这个已经触动了她的他,亲都亲了,已经这样搂在一起了。
况且他就是裴玄素啊,多幸运才有机会再来一次,她想她就算没有昨夜河边的动容,她最后大概也拒绝不了他的。
她舍不得。
沈星眼睫轻颤,轻轻闭上双目,努力将两辈子的事情甩开。
她告诉自己,人总要活在这辈子的。
此时此刻,她已经无法拒绝这个真挚年轻的他了,她慢慢伸手搂住他的腰,两人稍稍分开,她轻声说:“好。”
这一瞬裴玄素狂喜,他呼吸急促鼻翼还在翕动着,骤然张开那双美丽的眼睛,他一瞬以为自己幻听了,真的!她真的答应自己了!
“真的吗?是真的吗?”
“我都听见了,是真的!”
他一叠声,又生怕她反悔,自问自答,狂喜,心花一刹怒放,烟花绚烂覆盖了他的世界全身。
他抱着她旋转,把她打横抱起来,在这一刻的烟火中旋转,他深深吸一口气。
“星星,我真的好喜欢喜欢你,我心悦于你,我爱你!”
他抱着她,腰背舒展,臂膀是那么遒劲有力,抱她一点都不费力气,仰头,又低头,甚至笑得眼角溢出了一点水意,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他此刻的狂喜。
沈星被他吓了一跳,赶紧重新搂住他的脖子,在这样狂喜的旋转中,她惊呼了一声,踩不到实地,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心里有块紧紧被抓住的地方,慢慢放松下来了。
她让他抱着旋转,被他激动的心感染,也笑了起来,她有些晕眩,她小声说:“你快停下,放我下来。”
裴玄素:“我不。”
不过他还是很快停下来了,横抱着她,像捧着珍宝,把她放在桌上,用额头贴上她的额头。
两人四目相对,可以清晰看见他漂亮丹凤眼中盛满欢喜,还有眼角溢出的一点湿意。
沈星轻轻咬了下唇,她在这样存在感和感情都充盈到了极点的目光中,把暂时那些乱七八糟心事甩开了,彻底回归现实了。
她想这样也挺好的。
人总要活在当下,活在这辈子的,不是吗?
她深深吸一口气,沈星不后悔,她相信裴玄素也不会让她后悔的。
她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也终于感觉到了喜悦。
她腼腆温柔的笑意,就和她的人一样,那么温软入心,裴玄素都忍不住按了一下自己的心的位置。
他定定看她一会儿,又笑,垂眸一会儿,又笑着擡眼看她,如此往复多次。
灯光下,他俯身凑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谢谢你。”
他轻声说。
满满的甜蜜和欢喜。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