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明里暗里,一触即发。
今天风很大,猎猎吹拂天空的积云,至天色彻底大亮之际,今日的天气才真正显露出来。一半天空湛蓝骄阳灿烂肆意挥洒热量,西边的小半天空却厚厚的积云,尽头一片深深的铅灰,大概远方正下着大雨。
正如他们的命运,一脚踏上杜阳,不知面对的会是骄阳灿烂,或者彻底踩进黑暗深渊。
说不紧绷,那是不可能的。
裴玄素下了船,先遣人往卢氏府邸报讯,紧接着翻身上马,带着整个抚慰钦差使团和监察女官,快马往东郊的杜阳卢氏族地而去。
很快就抵达了。
站在杜阳卢氏那庞大如小城外表古朴底蕴厚重又相对低调的府邸大门前,裴玄素都不禁深深吐纳了一下,阳光折射极刺目,他微微眯起眼睛。
沈星很紧张,她站在赵青的身后,一群监察女官松开缰绳,擡头望向这座青砖黑瓦、灰蓝主调缀以彩画装饰府门七阶阔大三丈的三开大府邸,正高高悬一个蓝底金漆大字,“杜阳卢氏”四个龙飞凤舞大字的偌大门阀府邸。
实话说,高门府邸东都很多,他们这些人出入皇城,再巍峨磅礴也不可能比得上皇宫,稀奇也并不稀奇。
但这座府邸代表的东西可太多了。
唐甄窦世安乃至赵青等使团和女官当然希望一切顺利,成功说服杜阳卢氏接受推恩令,顺利分化瓦解东宫势力。
但不管裴玄素还是沈星都心知顺利瓦解东宫势力是不可能的。
现在就看这个杜阳卢氏,能不能给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船上心潮起伏思绪纷杂,但此刻沈星都抛到一边去了,她紧张忐忑,终于到杜阳了,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徐家前情的蛛丝马迹。
她其实来过杜阳卢府一次的。
是跟着那个坏人来的,来查抄杜阳卢氏,那时候徐家的事情早已经结束多时了,她也根本不知道这里可能会有徐家前情,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头。
同一个站立擡头的情景,不同的是身边众人不一样了,连最前方的伫立一身赤红黑披的裴玄素都不能说是一摸一样的同一个。
沈星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她深呼吸了两口睁开,这次她能顺利找到徐家的线索吗?!
……
裴玄素很快就发现了杜阳卢氏的异常。
这个人,比想像中还要敏锐和大胆太多了!
飞马报讯的人比抚慰使团要快一些的,让杜阳卢氏可以稍作准备。
裴玄素一行三百余人抵达的时候,旌旗招展,马蹄猎猎,鲜艳夺目的赐服和各色官府,女官矫健金黄玉白两色官服,赭衣宦卫和羽林卫等护军的旗帜和服饰。
杜阳非常繁庶,一路引起张望喧声指点无数,等他们抵达杜阳卢府府门前的时候,杜阳卢氏的人已经匆匆打开大门,整理洒扫,匆忙迎了出来。
三扇黑漆的偌大府门全部洞开,红毯铺地,杜阳卢氏家主卢凯之带领其胞弟卢凌之,并一众卢氏在杜阳的嫡系子弟和族老辈都全部迎出来了,卢凯之还身着绯红的刺史官袍,刚刚从杜阳刺史衙门赶回来的。
——门阀封地都是自治,官吏都是门阀自行决定后上报朝廷委任的。一般低调没有在东都朝廷出任高官的,普遍都在自己的封地出任刺史。
卢氏人丁兴旺,旁系嫡系在封地的很多,还有不少族老,乌泱泱一大群。
卢凯之的胞弟卢凌之腿脚有些跛,走得快能看出来,在家协助其兄打理封地,一并跟在卢凯之的左侧快步出来了。
“诸位大人,请,请请,这位就是裴督主吗?果然一表人才,年轻俊杰啊!”
卢凯之四旬左右,白底里衣红官服,容长脸,个子和精神面貌都是中等,眼袋有点大,看着是个中庸的模样。
反倒是他弟弟卢凌之,短窄脸蓄短须,精明强干但很内敛,不大的眼睛非常有神。
迎接了抚慰使团的诸位大人们,双方笑语寒暄,到正厅分宾主在两边坐下,大厅很大,但人也得很多,加了不少椅子,卢凌之就紧贴着坐在卢凯之下手。
裴玄素不动声色观察着卢氏这些主要人物,尤其是卢凯之兄弟。
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有点意思的点。
卢凯之似乎很听卢凌之的,但凡有重要的话题和转折,他总会下意识眼珠往卢凌之方向动一下。
裴玄素人在船上,但东都和提前抵达杜阳的杨慎消息并未停下来,他已经大致了解了杜阳卢氏的概况和主要成员情况。
卢凯之三个成年儿子都死了,一个意外,两个近年先后病逝,两个成年女儿也嫁得挺远的。
目前就还剩两个小的儿子在家,一个七岁,另一个三岁,都在这主宅里住着。不过是小孩子,今天没有出来。
其实该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世家门阀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东都朝廷的消息都非常灵通,昨天已经接到飞鸽传书了。
卢凯之表现也挺正常的,闻言和身侧的弟弟卢凌之及其余同龄子弟及族老对视一眼,沉吟道:“这可是开国恩策,续渭水之盟,兹事体大,……”
裴玄素突然凑近,低声道:“卢家可以封一个王爵!只要你们当表率!”
这个突如其来临时杜撰的重大消息。
裴玄素倏地退回去,然后他清晰地看见,卢凯之瞳仁一缩,这一刹他有点惊慌失措,急忙侧头看身侧的弟弟卢凌之,卢凌之大急,立即隐晦瞪了他一眼。
一切发生都非常短暂,卢凌之也只是眼皮子动了动。
但裴玄素已经看清楚了。
……
“杜阳卢氏有问题,这个卢凯之和卢凌之都有问题!”
抚慰使团被邀请住在杜阳卢府之中,但裴玄素婉拒了,一行人在杜阳东郊的驿馆下榻。
送走了卢凯之卢凌之兄弟和卢家的人,又说好今晚设宴洗尘,和唐甄窦世安等文官武将低声说着快步进入正厅,裴玄素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他低声和窦世安附耳说了两句,窦世安有些不解,但他对裴玄素的能耐有了解,当下也不反驳,立即和顾敏衡他们说了。
裴玄素带着沈星快速进去下榻院落的正房,后面还跟了两个陌生脸的小个子男人,裴玄素对二人点头,两人迅速检查室内外,确保没有地道之类的东西。
那两人出去后,裴玄素立即回身对沈星说了最上面那句话。
他道:“星星,你说你和……以前的我来过杜阳卢氏抄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他对自己的能耐还是很自信的,抄家不亚于刮地皮了,若有异常,肯定有痕迹在的。
沈星马上说了:“也没什么大的特别之处,”钱财这些就不必说了你,“唯一的就是,在卢府西北边也就是向着绣水大河的那个方向,马厩的再后面,那边有一大片堆放杂物柴炭的蔽旧杂库,已经出了卢府的正经府墙了。那里发生过一次爆炸,然后听你说,那边发现了一排地牢,不过是空的。”
爆炸很厉害,不知谁踩到了,轰然大炸,炸死了几十个人。当时沈星跟着裴玄素就在爆发范围之内,被震晕,醒来已经一天后了,他就告诉她那边是排空牢房。
“空牢房?”
那现在大概率不是空的吧?
裴玄素忍着怪异感,听着她和“自己”的事情,他垂眸忖度着,行走在这杜阳城里外,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卢凯之卢凌之有问题,埋了巨量炸药的空牢房,再到明太子与靖陵相关的隐秘而直觉庞然的计划,对方很可能会抢时间转移些什么的,杨慎盯梢再了得,杜阳也是别人经营已久的地盘。
在发现卢凯之有问题和获悉炸药空牢房的一刹那,裴玄素不过忖度片刻,当机立断:“我们要以快打慢,打草惊蛇!”
裴玄素开门,迅速把韩勃陈英顺冯维等人都叫进来,韩勃急忙问:“怎么打草惊蛇?”
自义父去世之后,他就憋着一团火,在裴玄素几番的以自身为例子的劝诫和教导之下,韩勃渐渐沉淀下来了,恢复了一些,并已经上手了西提辖司那边的事务。
平时偶尔也沈星说笑了,义兄妹两个坐在一切低声说话,不提赵关山和徐家,但都在以开怀的方式默默宽慰彼此。
这时候见沈星一脸紧张之色,站着不说话但交握手,掩都掩不住,韩勃立即走过去握住沈星的腕子,给她一个“一定可以的”的坚定鼓励眼神。
——除了重生,韩勃董道登冯维等人也什么都知情的;陈英顺梁彻他们也绝大部分都是。
裴玄素倒也不是不信任后者,只是谁知道神熙女帝在东西提辖司还有没有其他暗子,几事不密必成害!
裴玄素瞥了一眼韩勃的手,也就韩勃了,他只当看不见,裴玄素擡眸,吐出一句:“让楚元音当诱饵。”
……
来之前,裴玄素就准备了垫肩腰封鞋套等改变身形的物件,窦世安和何敏衡已经借着巡视防守的理由,把附近都巡视了一遍,这附近土质都不算疏松,可以临时挖掘地道。
韩勃等人亲自动手,立即翻开正房的地砖,开始掘挖土方,窦世安压低声音问,裴玄素忖度过,爆炸估计很难避免火光太大瞎子都能看见,兼他存收拢窦世安的心,还有人手他亦欲用上羽林卫,只低声说了从楚元音处得到的消息,杜阳卢氏可能有问题,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府邸外围。
窦世安神色登时一正,两人低声商量两句,窦世安立即和顾敏衡何舟等人出去,佯作镇定如常和唐甄等人对话,巡视等等。
地道挖得不长,但汰换上伪装,裴玄素当天下午就带着沈星韩勃等人出去了。
他们实地考察卢府外的旧马厩再后面的那块地方,卢氏世谱不算很长,也就两三百年,可能这也是明太子选择它的根本原因,子弟更容易钻子。
虽和文氏曹氏等七八百年和近千年的鼎盛大族不一样,不过卢氏抓紧本朝开国前后的机会一跃而起,已经和文氏曹氏差不多的规模,附族不少,十来代的支系分化下来,卢氏大宅附近也聚集很多人,包括各家仆役。
成村成镇住着,各种营生行当都有,吸引很多外人来摆摊叫卖穿街过巷,不过是郊区,有距离大河不远,芦苇长草也有不少。
裴玄素带了点小心机,伪装成一对挑担的中年夫妻,带着孩子,个子矮小贾平和皮肤白净的韩勃充当了孩子,贾平老家就是杜阳一带的,他还记得儿时口音,负责叫卖,慢慢往那边去。
一接近沈星说的区域,裴玄素韩勃贾平三人立马发现了异常了。
“怕就是这里了。”
贾平连汗毛都竖起来了,那种掩藏平静热闹的氛围之下紧绷氛围,像马上要拉断一般的程度。
刚挑担靠近,他立马察觉七八道锐利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身上,对方视线中蕴含的那种极度紧绷和警惕及随时暴起的杀意,连出身东西提辖司的他一刹那的戒备都反射性攀升到了极点。
贾平是本地口音,那几道视线盯了片刻,随即挪开了,但之后不断扫视和审度警戒。
四人不敢扫街扫巷,只沿着大街和几条大些的巷子走了一遍,卖出好些炊饼。
沈星连后背都湿透了,出来的时候她还有点担心梁喜她们找不到她会怎么办?
但这会完全顾不上了。
她拚命吸气,呼气,表情自然木讷,心咄咄狂跳。
他们挑着炊饼担子离开这个范围,一直到脱离了视线警戒范围,沈星几乎脱力坐在箩筐上,贾平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现在几乎已经百分百确定!明太子确实在此处藏有重大秘密。
很可能就是涉及靖陵计划。
就是不知道炸药的范围有多大?
——沈星前世当时被震晕了,醒来呕吐晕眩,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症状,但次日裴玄素告诉她,已经清理妥当了,没什么好看的。
这一点,她在驿站行辕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陈英顺等人很快赶过来了,裴玄素侧头回望了一下旧马厩:“回去!”
……
旧马厩后的杂库地牢。
滴滴答答的水声,这里其实是一处水牢。
最尽头的一个牢房里,一个年轻乱发女子已经被拉起捆绑起来了,她状态很差,苍白湿漉的面庞,只勉强睁了一下眼睛,挣扎片刻,就喘着气没太多动静。
被第一个捆绑住扔到第一间监房。
第二个是和她同牢房的一个中等个子微见发福的三十左右男的,他状态要好多了,但没有挣扎,一被扔到女子身边立即急切冲她蠕动而去,将她护在身后,“卿儿,卿儿,你怎么样?”
年轻女子微微睁开眼睛,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看了眼外面的突然折返紧绷脸忙碌的高子文的等人——这是发生了什么?
两人都察觉了异变在即,两人费尽了心思,在水牢底下留了一点暗号,也不知后续能不能被人发现?
这对男女,将会是遇变后第一时间带走的。
还其他陆续被捆绑扔进来要会带人的囚犯,都用了蒙汗药的。剩下的,都杀了。
把脸都毁了,衣服剥下检视有没有胎记痣之类的东西也去掉,大卸八块做掩饰,水牢的水变成了血池,一具具残尸踹在里面。
卢府大宅内。
“卢凯之”和卢凌之,实际前者真名杨载度,两人进入密室,把里面和“卢凯之”长相一摸一样但瘦削苍白很多的从床上拉下来,软筋散的解药也没给,只直接用绳索捆绑起来。
后者像死了一样,常年服药软趴趴的,睁开眼睛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因为他担心卢凌之不高兴了,他仅剩的两个孩子会吃亏。
杨载度有些忐忑:“你说,王爵是真的吗?”
卢凌之不耐烦:“我哪知道真假?”
那个姓裴的阉宦,真的闻名不如见面,连他都如临大敌,想了又想,急忙往旧马厩送了封信。
高子文还真揣度不出神熙女帝是否会放出王爵给裴玄素当杀手锏,紧急往玉山行宫送信了。
……
玉山行宫。
明太子接了这封信。
他垂眸不过思索片刻,“这是诈他们的!!”
几番思虑疾闪,明太子霍站起身,“把刘利叫过来,”刘利是他在宾州行宫时就用的替身。
明太子擡眼,眉目沉沉:“我亲自去一趟。”
他底下不乏精英,但他担忧,这群人都不是裴玄素的对手。
……
裴玄素很快拿定主意,今晚就行动,以快打慢,忖度条件,那就最快。
今晚卢氏会设大宴,这个洗尘宴结束之后,也该是唯一一个对方稍稍放松一点的罅隙。
裴玄素在外面安排部署好杨慎那边,迅速折返,和窦世安低语片刻,之后折返后房,立即叫来了楚元音。
火药范围是个大问题。
沈星给他仔细描述过她看见的情景,地皮巨颤火焰冲天和无数火星飞出,非常厉害,所以裴玄素务必先把这个大致范围试探出来,不然干什么都白搭,一个不慎还会折损大量的人手。
楚元音:“试探火药范围?!”
她脸色一变,但裴玄素擡眸淡淡:“你不是一直想参与进来么?”
楚元音是最好的试探人选,因为是个人都知道她站的是两仪宫的立场,必然有自己的想法。而她肯定不会把什么东西都给神熙女帝或裴玄素等人和盘托出。
而皇帝有门阀的消息捏在手里,谁知道是什么?楚元音想私下深入查探什么太正常了。
而楚元音刚死了父皇,她这么殚精竭虑,不就是想加入进来,不拘是明着立功也好,还是暗地里摸清暗流汹涌走向伺机而动也罢,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达成谋求封地全身而退的目的离场。
这就是个加入这个急流暗涌中的好机会了。
在此之前,不拘神熙女帝还是明太子的事,楚元音知道的东西都只浮于表面。
楚元音脸色变来变去,“你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
裴玄素擡了擡下巴,示意韩勃和邓呈讳出列,“内甲你应该有了。”并已经穿在身上。
韩勃抱剑站出来,他今年十九,身着银蓝赐服,夏柳般坚韧又爆发力十足的身姿;还有邓呈讳也从沈星身后站出来,一身女官的服饰,但遒劲舒展,无声而英姿苍劲。
这两个人光看身姿就知道是顶级好手,据楚元音所知,也确实如此。
她盯着裴玄素,防备是有的,裴玄素神色如常不动如山,楚元音最后一咬牙:“好!”
……
忙碌间,申时很快就到了,卢家家主卢凯之带着卢家人的人和华丽马车亲自来请。
很多人在远处好奇围观议论,指点喧声隐隐。
裴玄素没有急着出去,站在后院月亮门前给沈星抚了抚发髻沾了一星黄泥,“你好好休息,我们亥时前回来。”
沈星不去,这次洗尘宴除了必要的,其余能不去的就不去,该休息的抓紧休息一下,该准备继续手头上的事情。
裴玄素已经整装完毕,一身赤红蟒袍赐服,身披薄绸黑色披风,头戴描金翼善冠,低声叮嘱两句,快步转身带着一圈人呼啦啦而去。
隔着一道墙和院子,隐隐听见前院立即响起了热络的寒暄声和裴玄素淡淡微笑略有两分清冷缓慢的调子和华丽磁性的声音。
说来,因为没有去势,他连嗓音都有变化,没了那几分阴柔尖沉,多了两分清朗,听着更显年轻。
沈星深吸一口气,转身望向旧马厩的方向。
这次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得到一些线索呢?
二姐和二姐夫究竟在身在何方?
她往旧马厩方向望过去,时值半下午,斜阳漫天阳光染上红色,把那边半壁如山峦起伏般的灰色浮云都染上了或深或浅的红。
很有点像那天爆炸的升腾起的火焰的样子。
傍晚的风褪去几分炎热,不断吹拂着,她站在庭院里,其实天气也像。
沈星轻吐了口气,她盯着那起伏的云峦,不禁想起了到那日情景和那个人。
那时候两人关系还成,徐芳他们也受伤了,最后关头,裴玄素返身把她扑在地上。
感觉地皮都巨颤了几下,橘黄色爆起的火光一刹冲天,爆炸的冲击波非常厉害,余光见无数细小的火屑喷射而出,她直接被震晕了,昏迷了快一天,醒来后,那人去正好站在她屋里,一屋子的伤员,连韩勃都负伤了。
他站在韩勃和她的床之间,有点不耐烦说,就震一下昏迷这么久,韩勃负伤都醒了,真是没用。
沈星已经习惯这人的毒舌,那时候他压力比现在还大,明太子已经登基称帝了,刀每天每夜悬在头顶,多次险死还生,人家救了她一命,她也不介意,就小声问:“你没事吧?那边怎么回事?”
他轻哼一声:“你以为我是你啊?”
斜阳午后,那人殷红蟒袍抱臂,瞥她一眼,“几排牢房,空的。”
不甚在意说完,他直接转身就走了。
室内暗,他暗黑朱红的背影,光影晃动,快步离开了出去了。
……
沈星怔怔盯着那灰红云峦,出神了好一会,蓦地回神,她吸了口气,低头又擡起,重新看天空甩甩头,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啊,她得赶紧休息,养精蓄锐。
今晚的事情超重要的。
她又想了一些其他,给自己打气,然后转身快步进了房间,衣服都不解了,直接和衣躺在床上。
昨夜没睡好,沈星本来想补眠一下,不料闭目好一会,因为紧张她情绪亢奋,丝毫睡意都没有,她索性爬起来不睡了,出去和大家一起做准备。
裴玄素等人是在戌末回来的,马车辘辘的声音,他脸面酡红半醉被半闭目被人扶着下车进驿站行辕的,不同的是唐甄等人是真醺意,而他则是假的。
一进来后院,裴玄素及韩勃陈英顺一大群人立即睁开眼睛,哪里还有半分的酒意?迅速漱口汰换衣服,穿地道而出,抵达杨慎提前安排的临时据点。
沈星及杨慎邓呈讳徐芳等人一切就绪,安静等待翘首以盼已久。
裴玄素一进来,肃容沉声:“走,一切按计划行动!”
……
形形式式的服饰和职业,更多的是赴夜市宵夜的百姓装束,化整为零,无声往旧马厩方向的夜市而去逼近。
为防有需要,裴玄素等人及沈星他们都在赐服官服外加套的普通衣物,有需要直接一脱就行。
唯独楚元音及她带的七人——包含伪装成她心腹混进去韩勃邓呈讳,黑衣半蒙脸,一身夜探者的穿戴。
楚元音带着人,避开夜市,周围黢黑的巷道和房舍就安静下来了,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经打烊了,她和七个人在黑黢黢的巷道穿行,不是警惕打量的样子,又观察什么身侧的人讨论。
几乎是一进这里,楚元音等人就感觉十数暗处的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身上背后,不断移动,不断出现新的、
那种万籁俱静,紧绷蛰伏警戒到了像马上要拉断的弓弦一般的感觉,让她后脊立马出了汗,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她竭力保持镇定,按照剧本慢慢擡头巡睃,接近。
“那是大公主楚元音!”
高子文张鸻等人立即得讯,但由于楚元音身形一看就是个女子,高子文略略辨认,很快就把楚元音认出来了。
黑夜静悄悄黑黢黢,仅有偶尔去夜市或返回的行人经过,楚元音等人立即避让到一侧,又慢慢往另一边摸索察觉过去,还张头望了码头方向片刻。
危险蛰伏,这位公主爆发出极大的潜能,把一个疑似得到码头消息在附近小心巡睃寻找以求获得什么的皇帝遗孤演得惟妙惟肖。
一步,两步,三步……慢慢接近,马上就到裴玄素指定要她试探的范围了。
楚元音不断寻找,她似乎在墙根看见什么,但巷道背光很黑,她抽出火折吹燃,俯身看了一阵子。
没动静。
然后她顺手拿着火折,跟着这个墙根走了一段,直起腰,巡睃,轻喊了两声同伴,又左右顾盼,往前跑了一段想和分散巡睃的心腹汇合。
期间手里拿着的火折一直没有熄灭就举着。
她手上的火折是灌蜡油的那种,燃烧时间稍长一点,就很可能会有蜡油流下,这位公主也不知会不会被烫得把火折甩出去。
这种蜡油火折,落地火星没这么快灭,有机会溅到什么地方或者从青石板的罅隙漏到底下的。
一步,两步,三步……楚元音轻跑了大约十数丈,已经抵达裴玄素四人今天白日观察的范围边缘了。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匡当”一声,几个百姓打扮年轻人从楚元音身后不远的一处房舍骤开门而出,说着笑着往夜市方向而去,一转弯就撞上了避之不及的楚元音三人,年轻人见一身黑衣蒙脸的三人面露惊骇,急忙跑了。
但那个火折子经过刚才一撞,直接怼墙上熄灭了。
这个清微的“啪”一声,所有人心弦都陡然绷紧,包括楚元音三人,这一刻楚元音的心脏狂跳快要跳出出来,她急忙面露警戒,按照原定计划被打岔后收拢她的人回去了,赶紧走。
但裴玄素已经开始行动了!
见到几个年轻人出现撞熄的火折的一刹那,他心中一凛,好大的火药范围啊。
甚至比他预估的还要大。
幸好顺利勘察出来,否则今夜参与行动的裴玄素的心腹股肱起码死伤大半。
裴玄素已经登上了不远的高处站在阁楼之内,他一瞬不瞬盯着,裴玄素这人目力过人观察力敏锐到了极点,在那几个年轻出现之前,他倏地看见,在楚元音往东二十丈左右的一个客栈二楼有一扇窗户动了一下,然后那几个年轻人才马上开门往外走的。
那是一个很长的半旧客栈,后面还有后院建筑,占地不小。
裴玄素倏地盯到窗户,倏地转向楚元音那块,火折被撞熄之后,他目光闪电般回到了那个窗户。
短短一瞬,他已经判断出地牢的位置了!
——为了确定火药埋的范围,后面还有一个火折点,是邓呈讳举的。
两个火折,和楚元音的出现。
几乎是一刹那,裴玄素沉声压低:“传令下去,马上合拢,行动!”
赵怀义和梁彻等七八人紧随裴玄素的身后,心弦绷得紧紧,闻声立即应了一声,飞速掉头无声下去了。
裴玄素也转身,对身侧的沈星及冯维等人道:“我们也走。”
他神情凌厉,这一刻峥嵘毕露,沈星等人心神紧绷,立即紧随他身后,无声下了木楼梯,一翻墙按原来的位置离开这处院子。
夜市有人打架了,这是常有的事情,不过这么一闹,很多人围拢上去看热闹,但也有很多人不想惹麻烦,纷纷走避回家。
四散。
三三两两的人跟着行人,往紧邻旧马厩杂库边缘的那处蔽旧大客栈行去。
那边没什么人住的,不过他们也没往那边去,围着火药区范围绕开,嬉笑谈论着欲迅速围拢。
……
客栈二楼。
高子文张鸻在半开窗户里盯着楚元音和心腹商量一下,大概准备收拢人手离去了。
但前后两个火折,还有这个楚元音。
远处夜市喧声隐隐,让人十分烦躁——这客栈附近有个大空地,注定聚集成市,日夜人多。
当时考量,方便进出,兼临近码头,有日市夜市也正要掩饰血腥味,这位置毗邻卢府和绣水大河,能力能外,能进能退,确实设置暗牢和据点的上选之地。
地方是没选错的,但此刻情绪紧绷之际,听着那些夜市隐喧却让人无端更加烦躁焦急。
郑密跑上来,推门:“怎么样?”
他也冲过窗户边蛰伏在黑暗看了几眼。
高子文在室内踱步,和张鸻不断思索,两人呼吸短促,黑暗里,倏地对上眼神!
高子文张鸻深喘着对视片刻,电光石火,两人神色陡然一厉:“立即撤!”
不祥的预感如同闪电,刹那煞过,三人毫不犹豫,当机立断!
……
一切发生在一刹那之间!
正当裴玄素麾下的人佯装夜市的人四散围拢,刚刚进行到一半,窦世安也带着他的副将周梦阳和一半七十多名轮值“休息”的羽林卫已经无声到位的时候。
“咻——”
突然一支响箭升空,没有火焰,却传递出一声悠扬像鸟鸣虫叫一样的长声。
卢府那边,“卢凯之”和卢凌之及他们那边跟在身边的几名明太子的好手,及卢凌之本人的多名心腹,几乎是马上,“不好了!”
卢凌之一咬牙:“走,快撤!”
他往地下室冲去,明太子的人已经第一时间提上真捆绑好软趴趴的卢凯之,迎上,立即掉头往旧马厩方向飞奔掠去!
旧马厩那边。
情况陡然大变!
高子文张鸻厉喝一声,所有人紧绷的人迅速行动,冲下去各自背上他们原定要背的人,后者全部用了蒙汗药昏迷过去了,包括那对年轻男女。
陡然冲出,一瞬无数人从四面八方出来,客栈后门大门打开,背着人的人,护持着的人,胡啦啦往绣水大河方向狂奔而去。
刹那,很多夜市返回的人猝地刹住脚步,身体一绷,骤然看过来神色大厉。
果然啊!
高子文等人疾冲而出,离得远远,黝黑长巷尽头的两个这样的人,几乎是第一眼,他神色陡然一厉:“点火!快走——”
包围圈还没完成!
裴玄素气沉丹田,厉喝一声:“放信号箭!放弃合拢,避开火药区,马上追——”
他声音高得几乎破音
风声鹤唳,神色大厉!
守卫客栈的人发现了陡然转变汹汹的人,不待得令,立即抽出火折,点燃狠狠往前面一甩!
“轰隆——”
一声巨大的爆炸,就这么陡然爆开!
……
一切就好像宿命一样。
前世今生,都出现了一摸一样的情景。
那火药层埋得很厚,一刹整个客栈外的一圈茶棚街道和据点民房全部被炸飞,巨大的橘黄火焰升空,地面都巨颤震动。
无数火屑夹杂细小黑色的东西漫天喷射,连空气都在剧烈震动。
这个爆炸比想像中还要大,人虽不在火药区的范围,但一刹激射的火屑东西和把人都震起来的巨大爆炸,烈焰翻涌扑过来。
裴玄素立即返身,宿命一般的飞扑,将沈星扑倒在地覆挡在她身上。
漫天的橘红怒焰和震颤,但这回沈星距离爆炸核心足够远,她没有被震晕过去,她重重落地,蹙眉,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姿势,然后她终于看清了那些火屑究竟是什么了!
原来不是被炸飞的建筑碎屑,而是和火药混合在一起的,一个个细小的铁蒺藜,在爆炸一刹喷射,给来犯敌人带来极大的伤害,裴玄素后脊都不禁绷了一下。
沈星个子娇小,被挡得严严实实,伸手挡头刹那,沙沙的一阵尖锐细微的骤响,然后停了。
裴玄素立马翻身跃起,他倏地擡眼扫视:“你没事吧?你和何舟去客栈地牢那边,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他怕不马上处理,地牢就被烧完了,立即安排人先去看一眼,也让沈星去看看有无她二姐二姐夫的痕迹。
裴玄素人已经冲出了,带着陈英顺梁彻顾敏衡等大批的人疾冲追去。
火光已经把半边天都点亮了,徐芳等人连爬带滚过来,“小小姐,小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
沈星急喘着,一撑爬起身,还为站起,满地的铁蒺藜及其未曾燃尽的点点火屑映入眼帘。
她不禁捏紧拳,原来这些黑色的东西竟是铁蒺藜?那,那,那上辈子距离那么近,那人后背不扎成马蜂窝?
可他行走举止,看起来为什么没有一点异常呢?
沈星也顾不上想,她站起来,等待火焰稍褪,立即用脱下的外衣罩头,和何舟一起带人往里冲。
云吕儒等人在最外围,这时也咬着牙关往这边狂冲了。
驿馆行辕那边望见火光,也急忙带着人往这边来,包括卢氏的人。
这些沈星也不知道,外衣罩着头顶,汗流浃背,靴底不断扎进细小铁蒺藜踩着的沙沙声就异常的棉线,硌脚的感觉像硌进她心管硬硬的某处,一下一下硬硬的顶着。
一行人冲进去,里面很快找到了地牢,地面建筑已经被炸飞一大半,底下直接露出来了。
里面是水牢,残肢断臂已经成了血池子,何舟破口大骂,但一息都不停,立即冲下去开始捞。
把残肢尸体全部捞起,迅速检查池水,后者没有发现异常,直接把这池水一桶桶抽出来了。
然后整个水牢的概貌就露出来了。
沈星一进来,就开始搜索勘探,先是前面乱七八糟的方桌的这些位置,然后再是干的牢房,等水牢抽干,她又直接就跳进去了。
她想,如果二姐和二姐夫被关在这里,以她对二姐的了解,肯定会竭力留下什么痕迹的。
皇天不负有心人,一个个水牢快速摸索,终于在最后一个水牢里,水位的边缘线位置,她碰到了一个松动的砖块。
沈星抽出来一看,只见藏在内里的那一刻,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一个“云”,另一个“一”。
非常粗糙,勉强辨认,但她二姐名云卿,而二姐夫陈同鉴有个鲜为人知的小名“唯一”。
一刹那,天旋地转,沈星靠在湿漉漉的墙壁,她哭出了声:“是二姐二姐夫!二姐二姐夫真的被关在这里——”
徐芳立即转身,徐喜何舟他们往这边狂冲,她手里的青砖被接过去,几个火把怼过来大家睁大眼看,云吕儒当场带了哭音,“是的,是的,真的有啊——”
沈星声泪俱下,她捂着脸弯腰,可与之同时,另一个念头浮起,让她一刹心神大乱。
——上辈子,没有提前暴露的水牢,那二姐他们岂不是在这里被关到最后一刻?
二姐跑出来了,可二姐夫呢?
二姐夫一向妇唱夫随,他宁愿冒着被弃的风险也要和二姐结为夫妻,他只要还剩一口气,都不可能让受伤的二姐独自回城冒险的。
那二姐夫大概率是已经死了。
为二姐的逃跑殿后?
那他是死在这个水牢和客栈的吗?
——刚才何舟的人已经进来禀报,在客栈的后院花圃找到一个埋尸点,里面七八具尸骨。
就算没有二姐和二姐夫,观这个水牢的使用程度,最后肯定还有人的,就算杀光灭口,也最多直接埋尸花圃罢了。
可为什么,前生那个人轻描淡写告诉她,只是一个空牢房罢了。
沈星一刹心脏紧缩了一下。
为什么要隐瞒她?
……是因为她二姐夫真的在吗?
她二姐夫有个很多人都知道的特征,一次负伤没了左手无名和小拇指的,被剑削掉的。
哪怕只剩下一具白骨,也很好辨认。
而她二姐短暂出现,流星般消失不见,基本没人知道她曾来找到过沈星。反正前生沈星没告诉裴玄素。
但裴玄素知道沈云卿和唯一这两个名字。
对了!
他肯定发现了这块砖的。
沈星心神大震,加上脚底沙沙的铁蒺藜,前生那人冷嘲如常若无其事的进出。
为什么不告诉她他负伤了?
怕她内疚吗?
可为什么会怕她内疚的?
还有二姐和二姐夫的尸骸,最起码这块青砖?
为什么告诉她只有一个空牢房?
那时候她全家都死绝了,他黑暗而过,深切知道这种伤恸。
难道……怕她伤心?
这个念头浮起,心神刹那大震。
为什么?
沈星一刹感觉晕眩,有个念头像大潮轰隆一声拍上她的心头。
难道他也喜欢她吗?
心肝仿佛被蛰了下,沈星心神大乱,连手都战抖起来了,眼泪哗哗往下淌。
“是真的!是真的!”
何舟徐芳徐喜云吕儒他们惊喜落泪,使劲用衣袖抹去,纷纷转过身来,云吕儒紧紧握住沈星的手,眼泪也是刷刷往下淌,“真的是二娘子!二娘两口子!她小时候习字是我教的,横起笔必会先一顿,你瞧,她故意写出来了,……”
沈星哽咽,拚命点头,她知道,她也知道,现在其他事情她顾不上了,她和何舟短暂商量一下,一分为二。
何舟徐喜等人留下处理水牢勘察其他。
沈星拿着砖块飞奔而出,她得赶紧报讯,带人赶紧往裴玄素方向追去。
冲出来,漫天火焰已经落下,黑黢黢的夜空火芯点点焦黑处处,夜风呼呼。
她使劲抹了一下眼睛,上面的房伍疾声高呼往东北方向一指,一朵信号焰火拉线在半空爆开,沈星一行人立即飞跑出去了!
……
再说裴玄素那边。
他连沈星都顾不上拉上来,一点地疾冲而出,以最快速度绕过爆发的巨大火焰。
呼啦啦海潮一般的人往这边狂涌,裴玄素厉喝:“追——”
他极眼利,一冲过来,前面是两拨人,一拨是少的,正是卢凯之一行,骤然望见暴起冲天火焰,大惊失色,立即放弃原来方向,掉头往另一个西边狂奔而去;
而另一股正是高子文等人,一大群人在建筑群中隐隐约约,往码头的东北方向狂冲。
第一拨人,有个人突然挣扎了一下,在另一个背上掉下来了,那些冲出几步的人立即掉头抓他,那人拚命一滚。
窦世安带着人埋伏已久,和刚刚撤过来的韩勃邓呈讳几个,突然出现,冲这伙人冲过去。
裴玄素绕过火焰圈一刹,距离这伙人非常之近,他一掠而过,剧烈短暂的打斗中,那假卢凯之被一把扯下了面皮。
没错!是连耳后皮肤直接一整张面皮都撕下来,露出另一张大惊失色的陌生面孔,就地一滚,狼狈滚到身后的高手同伴身后。
裴玄素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明太子左脸看起来完美无瑕的皮肤。
他现在已经百分百肯定,这就是明太子的部署据点!
两拨人,远处建筑狂奔那一拨明显是从客栈出来的,正背着被捆绑昏迷的囚犯,往码头方向呼啦啦急遁。
裴玄素毫不犹豫,命韩勃顾敏衡去追第一波卢凯之等,窦世安也带着羽林卫狂奔追去了。
“快!快——”
裴玄素厉喝,他立即去追大部队!
这一路的急速狂追,把高子文等人追得魂飞魄散,过去很多人都说裴玄素这人的厉害,亲身经历过龙江之变的设计,他也知道裴玄素确实非常厉害。
但亲身直面一遭,他们才知道这姓裴的究竟是怎么一个厉害法!
裴玄素这还是第一次来,他心念电转扫视建筑,立即喝令两边分开包抄,竟然抢到高子文等人的前头去了。
“快掉头!!”
高子文张鸻大汗淋漓,厉声大喝,险险擦过一个大弯,往左侧狂奔而去。
裴玄素率人穷追不舍,渐渐冲出房舍密集区域,抵达郊野,高子文使了多个法子,很多提前布置的掩饰东西都使出来了,这个姓裴的却总是几乎是马上就判断出正确的路线,连地道使出来了,跑出半盏茶之后就又被重新追上。
“去!”
裴玄素厉喝,“他们前面有船,放箭!不能让他们往左边过去——”
黑夜里,浑身的热汗紧促的呼吸,所有人都在狂奔,闻言毫不犹豫举起背着手.弩,往前面狂放铁箭。
裴玄素已经看见高子文张鸻身侧被人背着的有一个女子,看不见面庞,但他直觉,这必然就是沈星的二姐沈云卿!
所有人在脑力体力全速提到了顶点,在身后狂追之下,高子文等人连气都喘不了,荒郊野岭,眼见逐渐被逼迫得越来越近,快被追上了!
这时候!
明太子出现。
一艘孤舟无声出现,明太子迅速上岸,高子文张鸻一行越过长草心生绝望,谁知前面长草一分,明太子素衣长发,月光下神色凌厉,高子文等人大喜!
但他们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太子也喘息着,他倏地回头,后方长草猎猎衣袂和脚步声在逼近,他迅速扫视,绣水大河滔滔,在前面拐了一个大弯。
他观水势和植被,立即判断前方有大片芦苇滩,他厉喝:“东北方向,绣水!在那边上船——”
裴玄素率人急追。
刷刷的长草,起伏颠簸,绣水大河滚滚波涛,大小支流无数,风声呼呼,黢黑的月夜,他很快就发现前面突然稳下来了,并且急遁变得极有章法。
几番被地形阻滞,渐渐拉开距离。
裴玄素面色丕变:“明太子来了!”
他那个所谓的义兄,真的很厉害,天文地理,水势植被,星宿阴阳,连人文风俗甚至机括——难怪敢在靖陵做文章,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他当年年少,甚至被指点不少。
他举一反三,后者恍然大悟,两人哈哈大笑。
裴玄素脸色狰狞了一下。
他厉喝:“快!必须追上——”
……
这对曾经的义兄弟斗智斗勇,明太子被逼迫得,哼笑又敛,简直使出浑身解数。
呼啦啦前后两拨人狂奔掠过,已经将杜阳城远远抛在身后,只听见山原呼呼风声和滚滚波涛声。
但明太子是带着船来的。
险险及时赶到。
在急追了将近大半个时辰之后,明太子终于望见了急疾速沿着上游迎下来的十数艘翘头乌篷船。
他被人背着,厉喝一声:“快!马上上船——”
跑到这里,很多人根本是凭借毅力支持至今,登时精神一振,狂冲一跃跳上船舷,立即扑倒在地,喘得都起不来了。
背部一路背着的囚犯直接滚在船舱里。
掌船的人根本就没停下来,一路冲着擦过岸边只是一瞬,船桨竹篙狠狠一撑,十数艘乌篷船立即顺着湍急的江水荡了出去,冲进江心下游。
明太子从暗卫背部下来,他喘息着立在船舷,裴玄素一行刹住在岸边,甚至有人扑通扑通跳下水。
但这样的水流,不可能追得上的。
明太子和裴玄素遥遥对视,双方都喘息着,明太子蓦地回头,吩咐:“过了这个弯,马上走融水回兰亭!”
他最后望了案上的裴玄素一眼,后者已经成了一个红衣小点,黑压压的人最前方。
明太子进了船舱,他一扫,立即问:“卢凯之呢?”
高子文他们不知道:“他,他们走一个方向了。”
当时一发现大爆炸,卢凯之那边一行立即掉头,没有和他们走一边。
是船上撑篙手下答的,船上刚刚收到赶赴杜阳的探子的飞鸽急报,“殿下,卢凯之挣脱丢了,已经被裴玄素的人追上包拢……没能抢回来。……”
明太子蓦地转身,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卢凯之是知道一些东西的!
明太子雅致俊美眉目刹那狰狞,怒不可遏:“没用的东西!”
高子文张鸻等人经历过被裴玄素急追的这一着,都不敢出声了,一个个都低下头。
……
可对于裴玄素来说。
结果就是一个,那就被人跑了。
浑身热汗浃背,喘息急粗,身上套的伪装外衣已经直接扯脱了,眼睁睁看着乌篷船随急促涌去,明太子伫立在船舷,蓦地转身。
一股极大的气愤直冲胸臆,裴玄素神色都扭曲了一瞬。
身边的梁彻立即问:“督主!明太子出来了,咱们要上报陛下吗?!”
明太子明显是私自出行宫的,并且这杜阳肯定设计非常重要的东西——那个靖陵计划。
裴玄素气愤到极点,但他马上面临一个极其重大的选择。
——他眼利,不但看见明太子,还看见翻滚在甲板上捆绑昏迷沈云卿,一个年轻女子恰好翻滚在船舷边,脸冲着岸的方向,蓬乱的头发扬开,露出一张虽不是很相似但口鼻轮廓一看就和沈星有血缘关系的脏污的脸,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惨白。
裴玄素看到了沈星放出的信号箭了,他此刻也亲眼看见人了,他百分百肯定,那就是沈星的二姐二姐夫。
裴玄素一直以来的打算都是暗查靖陵计划的,他对明太子忌惮至极,又有了沈星说的先知,一心在这个靖陵计划丛中伺机而动。
他的处境,他父母、家族、义父的的死仇,他身上背负的压得他沉甸甸喘不过气的一切。
——今夜动静虽大,但有杜阳卢氏在,遮掩一下谁也联系不上他暗查之中的靖陵计划。
可于星星的二姐二姐夫而言,其实提起来被挑明会更好,谁知道他们回去后会遭遇什么?
按沈星前世推断,二姐二姐夫暂时应不会死,但后续一旦失去效用就不知道了。
挑明,对明太子掣肘会更多,很大几率延缓他的速度。
由二姐二姐夫引申徐家,其实挑明,不但二姐二姐夫对徐家的事也更好。
他能借用更多的力量,去解决徐家的事情,去了沈星一直心心念念的心病,挽救她的家人。
可现在的问题是,一旦挑明,靖陵的蛛丝马迹哪怕他不说,也挑明在神熙女帝面前了。
裴玄素原本对靖陵计划的暗中推波助澜从而力挣而起,是寄予厚望的。
他走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焉知神熙女帝知悉靖陵计划的蛛丝马迹之后会发生什么?
太多可能,甚至可能会改变后续整个走向。
但裴玄素不过沉默片刻,在滚滚江水前稍顿了一下,裴玄素毫不犹豫:“马上飞鸽传书玉山行宫!”
他蓦地转身,身后马蹄狂奔声音,却正好对上了沈星急喘,一双睁大的杏眼。
她眼睫本在颤动,倏地顿住,擡眼一瞬不瞬仰头盯着她。
……
沈星一路飞奔急追,冲出民房区就遇上马行,他们牵过马匹翻身而上就一路狂追。
刚好听见最后几句。
乌篷船已经没影了,她剧烈喘息着,愣了,捂住胸口急喘的手顿住,擡头盯着他。
他说:“活着的人更重要。”
那些血海深仇,已经死去的人,都可以为还活着的人安危暂退一步。
风萧萧,水声浪涌,下半夜清凉皎洁的月光披撒在山边草上和两个人的身上,身边的人已经纷纷散开忙碌,他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脸上,他轻声说:“我是我,既然从前的我可以,那现在的我也可以。”
人多,用从前代替了“前生”,但意思是一样的。
不跟着原定的打算走,后面即便难些,我也是可以的。
月色下,裴玄素眼深呼一口气,他看着沈星的眼睛,很认真哑声,但也极真挚,在这个风浪萧萧的岸边,他轻声说:“复仇和上冲很重要,但你也很重要。”
时至今日,他早就没有远遁离开的念头,要么死在这里,要么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但不代表他不顾沈星,不顾徐家。
放弃了原来的计划,他还能随机而动,再重新找新的机会。
但徐家没有了就没有了。
二选一,裴玄素没有多犹豫,他就选了徐家,把明太子暗自离开行宫对神熙女帝挑明了,放弃了原定的计划。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睛,这一刹那,他通身凌厉和沉肃敛去了,那双丹凤目敛藏的情感无声流淌而出,让他艳丽得摄人的面盘染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甜蜜,“我想和你一起努力,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真的很重要很重要,住在他的心里,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
“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你的事情也是我想做的事情。”
这一刻他喉结滚动,真挚极了,小心捧着她的一只手,双手和拢,把它拢在手心。他还喘息着,却露出一抹微笑,笑容和此刻的月光一样真挚美丽,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像盛满了星辰大海,里面只倒映着一个小小的她。
入他的眼,进入他的心,心尖尖上,捧着,从此小心爱着。
这个傲然而立的男人,多少风雨岿然不动,此刻那种珍而重之的情感,在这个静谧的星夜,在他的眼睛面庞和语调满得溢了出来。
沈星不禁战栗着,她移不开眼睛。
她太知道裴玄素对明太子有多忌惮,身上压着多少沉甸甸的东西,他多少个日夜不眠,沉沉思虑,他对这个靖陵计划是有多么审慎和多少暗中伺机而动的规划。
可此刻,他决定将它挑明了。
因为这样确实对徐家更好。
他伸手捧着她的手,把它按在心尖的位置,星月银光倾泻,无声披洒在他的白皙丰润的脸颊和肩膀身上。
专注柔和如诗的一泓目光。
她愣愣仰看着他,这张年轻又有很多迥异的面庞。
这是这辈子的裴玄素。
此刻的目光能把一个人心融化。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头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瞬不瞬,怔怔和这个年轻的他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