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偌大的殿内,一架长明烛山无声橘光,殿外鸟鹊虫鸣在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
明太子一刹所有淡雅矜徐不见了,心下一凛。
——没错,裴玄素判断得一点都没有失误。
裴玄素又一次死里逃生,让明太子复杂情绪乃至对他的警惕审慎都提升到最高级别。
没错,这南方十一门阀之乱确实是他原定用来转移朝廷和神熙女帝视线的,添上了一个他直觉预感会成为的心腹大患裴玄素。
明太子整个大计划很完备的,一环扣着一环。从最开始的行宫蛰伏观察龙江之变成型,一路到他重出虎口关峥嵘毕露,再到重翻东宫旧案,最后,就是门阀之乱和靖陵了。
裴玄素这一着,没有按他的预设轨迹走,并一下子打乱了明太子的计划部署。
并且更重要的是!
张隆脸色大变:“他是怎么注意到杜阳的?他,他难道察觉了什么?”
连夏以崖都不能吸引裴玄素吗?
这不可能啊!
裴玄素这一出推恩令,让所有人都心沉沉,更糟糕的是,裴玄素这一指,就恰恰好点中了他们接下来靖陵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据点。
而靖陵计划还真的没彻底部署完成。
还差了最关键的几条线,两张图纸以及密钥和兵符都还没找到。
明太子面沉如水:“应该不可能。”
他心念一转,闪电想到了楚元音,精准切中:“他在楚元音那里应该得到了不少门阀情报了。”
“楚荣璋,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楚荣璋即两仪宫皇帝。
当初龙江之变计划还没成型之前,明太子为了助宗室们一臂之力,确实给当年是绥平王的皇帝送了一些门阀相关的消息,毕竟利用也有交涉,只是当初皇帝并不知道明太子罢了。
里面没有杜阳卢氏的,靖陵计划相关的往西这六个门阀都没有,明太子心有腹稿,自然刻意避开。
想来是皇帝私下设想过登基后如何收拾门阀,他大概查到一些东西了。
而这杜阳卢氏现在确实有问题。
因为明太子蛰伏期间,除了龙江之变以外,其余所有精力几乎都放在靖陵这边。最开始是从在他那二哥自尽后的残存心腹哪里无意中捕捉到的消息,之后他遭遇神熙三年血洗东宫废黜幽禁,性情大变,一意深入查掘,终于得到了靖陵水闸和他那父皇驾崩前几年为他二哥布置的边军和太.祖遗旨的确切消息。
之后他锁定靖陵往西这一个大圈,利用夏以崖伸手进门阀,前后花了足足七年的时间,才把杜阳卢氏彻底攒在手中。
没错,杜阳卢氏的家主兄弟现今都是他的人,杜阳算他很重要的一个据点,并且他在里面就近囚禁着一些重要的人犯。
不论宾州行宫还是东都,他水路至杜阳都很畅通很快,大概没有人能猜得到,明太子把秘密关押的重要人犯,大部分都放在了杜阳。
这里面全都是涉及靖陵计划的人。
他还差五大关隘的几个将领没弄妥当,图纸以及密钥兵符也还没找到。
裴玄素这么一搞,简直打了明太子一个猝手不及。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他费心发展的——杜阳卢氏可是三大门阀之一,二十六门阀中的三魁首,它和青州文氏、崔陵曹氏,并列的。当年人才将才济济,深入到军中朝中地方,虽很低调,但这是卢氏的生存之道,也是明太子近年刻意为之。
卢氏势力可不小啊。
更重要是囚禁在杜阳的人犯可绝不能被发现,不然,整个靖陵计划顷刻就有泄露的风险。
明太子咬牙切齿,他可从不敢小看他这位义弟的敏锐触觉。
说话时,郑安快步从殿外进入,呈上一张窄小的信笺,是夏以崖刚送到来了。
夏以崖其实在东都,并且没多久也从三省得讯了,一则飞鸽传书。
——太子殿下,这次可不是我不想出力。
语气熟稔,无奈略带调侃的口吻。
明太子却冷哼一声,阴着脸直接把信笺掷下。
对比起与裴玄素的掺杂着种种复杂的情绪,明太子对夏以崖就是彻头彻尾的厌憎。他不是好人,夏以崖更加可恶。当初要不是后者前后两次极力推荐,他当时生病颇重,还真未必会去看时年十六的裴玄素。
他和夏以崖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裴玄素啊,裴玄素!”
明太子等待了多长的时间啊,等得他快疯了,胸臆中暴虐的情绪几乎喷涌而出,随着他这个日渐衰败的身体和他这半张丑陋无比的脸,尤其是踏上这座毁去他一生的玉山行宫上之后。
这一刻所有复杂的情绪尽数抛在一边,被暴虐覆盖,明太子眉目凌厉:“子文,你亲自去。”
高子文这才刚刚从靖陵往西的什山关折返,和张隆的弟弟张鸻一起,高子文立即上前一步应是,并问:“殿下,我们这就把人犯都撤回来吗?”
“不。”
明太子立即否了:“先不,裴玄素必然已经派人去杜阳了。”
皇帝能查到的东西究竟有多少?
但楚元音也未必会把所有东西都给裴玄素。
裴玄素此刻知道的,肯定不会太多的。
贸然撤人,反而自行暴露。
但。
明太子沉声吩咐:“张鸻和郑密也一起去,吩咐杨载度和卢凌之,拒绝推恩,拖上几个月就可以的了。让他们两个把卢凯之给孤看好了,如实在万一……就杀了。”
“另外!准备好,必要时立即撤出所有人犯,绝对不能有一个落到裴玄素的手里,听见了吗?!”
不管是卢氏,还是人犯。
一个都不能被落在裴玄素乃至神熙女帝的手上。
尤其是人犯。
靖陵计划绝不容有失!
明太子如玉面庞染上一片淡淡潮红,那双雅致隽眸一片嗜血肃杀:“必要时,可采取一切手段!”
高子文郑密“啪”一声下跪,铿声:“是!”
两人迅速转身,稍稍调整表情,原方式离去,以最快速度找到张鸻。三人立即乔装带人离去。
……
今天常朝,神熙女帝把推恩令的想法大致说了一遍,群臣讨论。
对付门阀,朝廷可不能直接下圣旨。
不然很可能适得其反。
怀柔的政策挺好的,连不少不知情的开国勋爵和两仪宫那边的旧臣,听了都不禁精神一振,略略忖度,觉得非常可行性。
甚至当朝,很多门阀家主脸色都阴晴不定,低头思忖了起来了。
譬如内阁首辅兼平章政事文仲寅。
但东宫这边很明白,神熙女帝这摆明是要分化削弱东宫势力!
明太子脸色丕变。
意国公世子、后军左都督、神威将军秦岑顷刻出列,大声:“臣以为不妥!”
“门阀诸敕乃太.祖皇帝制定之国策,源于渭水之约,岂可更改!朝廷何在——”
“对,说得对!!”
不少门阀家主和势力成员也纷纷出列,激烈反对。
门阀有像文仲寅这样思忖不定的,当然也有根本不愿意接受更不相信神熙女帝的,譬如三大门阀魁首之一的阁臣兼平章政事曹任醇。
东宫这边的许多开国勋爵或两仪宫旧臣,虽乍听觉得这个政策不错,但这显然是太初宫强势反扑,神熙女帝旨在削弱分化东宫势力的手段,登时心下一凛,不管有没有可行性也绝不能让神熙女帝达成目的的。
一时整个正大光明殿鼎沸。
最后这场争执,以神熙女帝淡淡一句:“你们又不是门阀,又怎么知道二十六门阀都认为不妥呢?”
门阀问题是大燕的开国遗留痼疾,谁也不敢说意图和平解决是不对。
让所有反对的朝臣宗室勋爵都哑口无言。
神熙女帝擡起眼睑,冷电般的目光扫视大殿内一下安静下来的东宫诸臣一眼,还有她脸色阴沉的好儿子,她冷冷一笑:“是与不是,许多世族家主并不在东都,不妨遣钦差问上一问,他们意下如何?”
昨日小宫议结束之后,神熙女帝忖度过,裴玄素选的这个六个门阀,确实非常合适。
如今南方不能碰,两陇和青州栾安等道的门阀家主或继承人也多在东都任职,目前就在这朝堂上。
反而是一直相对低调的,家主不在东都的,如杜阳卢氏茂陵虞氏等西南两道的六个门阀最适合遣使去打开缺口。
神熙女帝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一身殷红超一品蟒袍束发乌纱七梁冠的裴玄素脸上,后者面色沉肃眼神锐利,这裴玄素让她心生身后忌惮,但此时此刻,她当然毫不迟疑用裴玄素。
“裴玄素,杜阳就交给你。”
“寇承嗣,茂陵虞氏你去。”六个门阀中的第二大门阀就交给寇承嗣。
另外东安华氏、长平恒氏、绣河郇氏和什泉高氏,神熙女帝都点了人去。
明太子盯着殿内一点,沉脸听着,靖陵至什山关他部署的一带这六个大小门阀,全部都被神熙女帝点了一遍。
他不禁慢慢擡眼瞥了裴玄素一眼。
这个推恩令,必然是出自裴玄素之手。因为当年两人相交的那年,闲聊高谈阔论涉及门阀,少年裴玄素就曾有过一两句相关的评价。
那么显然,这一圈的六个门阀,也都是裴玄素点的。
明太子一刹想起沈星,难道是因为徐妙鸾的缘故,让裴玄素对徐家那边,因而产生什么相关联想?
——靖陵往西至西疆边界的钭阴关这一千里路共有五大关隘和三个大卫所,里头确实有不少徐系将领。
因为开国前徐家父子长驻西南道五大关隘长达八年,开国后西南道和穣东道这一带也继续由魏国公徐家父子、曹国公霍永安父子、宋国公蔺长风父子驻守的。
后来三个国公府在太.祖、神熙两朝先后被抄家夺爵凋零了。
但不得不说,这里曾经是徐家三家的大本营。
徐家在这里留下了数量不少的旧部将领,也是相当正常的。
明太子异常敏锐,虽他不知道沈星透露的重生信息,但他一瞬间就把裴玄素如何锁定这个圈子的缘由大致搠中的。
明太子一刹后悔,没有杀掉这个徐妙鸾。
朝议的结果和所有人知情者心中真实预料相差不大,这个遣使神熙女帝力排众议,必须太初宫一系领头,而东宫则插进了不少的人手。
明太子和东宫一系表面无法反驳平静下来,但内里各有思忖。
神熙女帝下令刻日出发,朝议散了。
这对母子,一上一下,御案和玉案,最后一刻对视。神熙女帝站起退朝,冷冷看着明太子站起来,慢慢俯身跪下,率群臣恭送御驾。
她平时都是直接离去的。
但她今日站着,俯瞰明太子结结实实给她双膝着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她心里冷冷哼一声,眉目冰冷到了极致,已不见一丝残存的母子情感。
明太子曾经不良于行,膝盖难以站立弯曲的感觉刻骨铭心。这一刻,他就像曾经的那个扶着柱子一遍遍艰难练习站起蹲下的那个自己,慢慢地,一寸寸把身躯往下压,再膝盖“啪”一声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玄黑明黄广袖下的双掌倏地握拳,青筋暴突,额头慢慢贴在冰冷的金钻地面上。
他声音异常的嘶哑:“恭,送,母,皇。”
他死死盯着偌大烛山光线投下在玉阶下他母亲的淡淡影子边缘,一字一句,一刹眉目狰狞。
神熙女帝冷哼一声,御驾离去,在他身边擡步而过,很快不见踪影。
殿内嗡嗡声起,很多人迅速走过来低声询问,明太子站起身,对秦岑道:“把人带回正极宫再说话。”
接着恭送皇太子的伏跪,明太子快步出了正大光明殿,夏日阳光明晃晃刺目。
明太子冷声吩咐:“传讯高子文张鸻郑密,裴玄素很可能留意到徐家旧将领。”
所以绝对绝对不能把徐妙卿和她那阉人夫婿陈同鉴的任何信息留下!
明太子想下令把徐妙鸾杀了,但一想到还一直未到手的兵符和水闸密钥,虽他不觉得兵符密钥在徐妙鸾手上,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住了。
大殿之内,恭送皇太子起身,两边文武朝臣和宗室勋贵泾渭分明呈对峙之势剑拔弩张;殿外,明晃晃的初夏阳光之下,明太子眉目冰冷。
虞清心下一紧:“是,殿下。”
他心内紧张,按捺着随明太子折返东宫,急忙就去了。
……
杜阳卢氏乃二十六门阀的三魁首之一,明太子也并不打算把杜阳卢氏给裴玄素及其身后的神熙女帝。
明太子苦心造诣多年,和夏以崖互相利用一定程度渗透天南地北各门阀,才推动到今日的门阀局面。
其中以杜阳卢氏为之最,杜阳卢氏已经通过假家主“卢凯之”及已经投诚于他的卢凯之之弟卢凌之,后者是真的,掌控着整个杜阳卢氏。
——拿下杜阳卢氏之后,毗邻的杜阳当然成为他靖陵计划的起点,甚至在里头藏了不少重要的的囚犯。
明太子不能离开玉山行宫,不过这次明面上跻身杜阳抚慰使团的东宫的人也不少,他亲自嘱咐了姚文广曹参和左骁卫指挥使秦晖等人。
姚文广和秦晖都是东宫核心的人物,甚至姚文广知悉靖陵计划的,两人也很敏锐,一下嗅到了明太子暗藏的那种紧绷。
姚文广秦晖心下一紧,七八个人纷纷起来,肃容:“谨遵太子殿下钧令!”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能为明太子豁出去性命的。还是门阀的。此时此刻两宫这局势,要么击溃太初宫,要么在座的人都是死。
权力碰撞,到了白热化的境地,谁也没有侥幸。
……
东宫那边具体如何,太初宫这边就不得而知了。
当天,裴玄素、寇承嗣、吴柏、陈臣锳、费景烈和葛叙各领一支抚慰钦差使团,六支遣使队伍就整备完毕,午前就登船出发。
葛叙是已经牺牲在东宫旧案的神熙女帝股肱阁臣宋显祖一直带在身边的关门弟子,也是科举出身,太初宫的人,和他的老师一样出了名毒舌嘴利,目前已经被提拔进了内阁了。
除去裴玄素和寇承嗣,其余四名领队吴柏等人和辅助的官员也是神熙女帝精挑细选出来的,这些就不细说了。
六队,每队包含大大小小的高官文吏数十,还有配备的三百名护军。护军没有太多,毕竟这次是去劝说目标门阀接受推恩令的,护军太多味道就有点变的。
裴玄素这边有三百护军,大半都是东西提辖司的宦卫和宦营兵甲,剩下的都是羽林卫。
不过,他对此行抱有极大的期待,早已暗令杨慎杨辛兄弟先后带着人去了。
阁臣唐甄和窦世安也在钦差遣使之列。
距玉山行宫最近的官用码头并不远,距玉岭山脚约莫七八里地,不过是绣水大河的支流,河道不算很宽,用的一层半层舱房的三帆小号红漆官船,每支队伍三艘左右,就把三百护军和整个遣使团都装载上了。
太初宫和东宫的抚慰使人马在外朝通天大道的皇极门外碰头,双方眼神一触,面色沉沉而眼神各异。
裴玄素淡淡道:“走吧,船已经在码头吧。”
他直接转身,翻身上马,也懒得看东宫这些人。裴玄素素来强势惯了,他直接和窦世安低声说了两句,两人直接遣了心腹梁彻顾敏衡等人带人跟着东宫的人,把人盯紧了。
反正抵达杜阳之后,不能让这些人私自脱队,去接触范阳杜氏的人。
——他们一整个抚慰使团奉朝廷之名去劝说门阀接受推恩令的。
这个皇差定在头顶,裴玄素这个目的,谁也不能挑出不是来。
至于这个杜阳卢氏该怎么劝说谈判,他和唐甄窦世安等太初宫这边的人马商量就是。
裴玄素很强势,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和这阉宦舌战理论,也是废话。
姚文广秦晖发现窦世安带着梁彻顾敏衡及一众宦卫羽林军尾随他们登上第二艘船之后,脸色一下子就沉了。
窦世安直接笑道:“我们担心宣抚使团里有些官吏得门阀好处,私下给卢氏递些不合适的消息。”
朝中门阀的人可不少啊。
“皇命在身,你我都是,请多见谅。”
裴玄素轻而易举,就把东宫这些明面上的人钳制住了。
他勾唇冷笑了一下,顷刻敛下,眼底并无笑意。
裴玄素站在第一艘船的船头之上,远远看完全程,直接转身进了舱厅,韩勃陈英顺何舟等人立即尾随其后。
赵青严婕及沈星等女官也在第一艘船,不远处还站着元嘉公主楚元音和她的人——楚元音向神熙女帝要了一个监察使的女官职位,留京分化两仪宫旧臣和去杜阳,她既选了个勉强好些的裴玄素,那自然是后者。
沈星和梁喜何含玉等人勘察台的女官则站在稍后一些舱体旁边的船舷。
沈星旁观了今日的常朝,她站的偏殿侧门位置,刚好对着明太子和裴玄素他们这一块。
退朝跪地时,明太子蓦地攒紧的双拳,其他人没看见,但她站的位置刚好对着明太子玄黑绣金广袖褶叠露出的一条冯茜,她看见了。
因而看明太子那个千钧般的伏跪叩首格外有感觉。
神熙女帝居高临下,冷冷俯瞰,淡淡的阴影笼罩的整个玉阶之下。
沈星那一瞬不禁想起逝去的义父赵关山。
强悍被迫屈居人之下的明太子,神熙女帝俯瞰所有人,包括沈星他们,一时百般情绪翻涌,她不禁攒紧拳。
她身前的赵青倒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两人,很久才低头,掩饰揩一下眼角。
……
杜阳距玉山行宫一百六十里左右,玉岭河汇入绣水,江面宽阔,溯绣水大河而上,次日清晨就能抵达杜阳。
这是一个钟灵毓秀好地方,繁庶稠密,几乎历代都有名人出。往南一望无垠的肥沃平原,往北往东则是靖陵选址的玉岭正脉,群山苍翠得像洗过一样,晨雾缭绕,拥抱那处负阴抱阳的宝地。
此时正值汛期,绣水大河有些黄浊湍急,却带着流柴和桃花翩然而下,在杜阳拐了一个大弯,江水变得缓和很多,一泓美丽的山水。
离开玉山行宫的之后,紧绷的神经都不禁放松下来了不少。
但沈星惦记着家人,还忐忑已经改变的轨迹,昨夜并没有睡好,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却忘了,她索性披衣,去了二层的侧甲板,那边船舷有个小露台,没有其他人。
六支抚慰使队伍水路陆路,陆续分开了,就剩他们去杜阳的三艘官船,她坐这个位置,也不怕被后面两个船望见。
她抱膝坐在船舷上,看着破晓的夜色渐渐褪去,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整个江面和远处的靖陵群山。
船队转过大弯,她就望见靖陵的西侧群山了。
那个前世她背着那个人跌跌撞撞,浑身热汗,摔破脑袋,两人第一次独处的那处深山老林。
渐渐回忆,变得深刻的地方,当她望见它的时候,她不禁直起身,愣愣的,一瞬不瞬盯着它。
船上的动静已经起来了,虽还没抵达杜阳,但已经快了。
裴玄素也起得很早。
他是黎明和清晨之间起来的,那时候江雾弥漫,天色暗与明间,他一问,立即不睡了,起身穿衣去了小露台。
沈星回头望见他:“怎不多睡会?”
昨晚舱厅的灯一直亮到三更,他和唐甄等人商议到深夜才睡的。
裴玄素就说:“我心里想着你,醒了睡不着了。”
沈星直接转头,都不想理他。
“星星!”
他拖长调子喊她,沈星有点不耐烦,但无奈,被喊了几声,就只好有点生气应了一声。
玉白色鱼龙补服的少女,抱膝坐在船舷内的侧板上,她没戴帽子,风掠动她的碎发和补服衣带,淡淡的江雾笼罩,让她看起来有些朦胧。
没多久,船就拐过那个大弯。
沈星抑制不住,她擡头望向靖陵西侧的山,有些痴,那双漂亮的杏眼仿佛穿过江风江雾,看到了她想看到那个地方。
这一刻,感觉她很遥远。
遥望的她,好像一下子穿透时光,和他拉开遥远的距离,他靠近不了她。
裴玄素原本在低声和她说话的,一下子住了嘴,他心里巨不舒服,忍不住问:“你和他一起去过靖陵吗?”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喻。
沈星回神:“关你什么事?!”
哼。
她虽还是让他挤进了外间,但心里不忿气肯定的,这几天都处于气不顺的状态。
她有时候会情绪低落,感觉两辈子都被人欺负。
她心里觉得委屈。
两人好一会都没说话,直到裴玄素想了又想,他终究还是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在外叱咤风云的人,此刻却很是无措的感觉,他低声说:“星星,这是权宜之计,你别生气,要是以后你还不愿意……我,我就搬出去就是了。”
沈星根本不信。
她被骗很多了。
这也是一个坏人,即便是新一辈子,还是专门软硬兼施欺负她。
沈星想着想着,心里委屈,不禁有些眼热。
裴玄素低头,又擡起,他却终究低声说:“星星,若你真的死也不愿意和我,难道我还能强迫你不成?”
他声音有些涩,但终究还是说了。
他只是喜欢她,爱上她。
不代表两人过去种种情谊都死去。
要是她最后也不愿意,他最多也就做到这样而已,难道他还能真的强迫她和她发生关系吗?
不可能的。
是真的爱,诸般情绪翻涌,裴玄素也有些眼热,他一侧头,用衣袖抹了一下。
沈星蓦地回头,却正好望见他侧头抹泪的掩饰动作。她一怔,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说,心道,裴玄素,裴玄素,前世今生,两个他,和眼前人,她做梦都没想过他会有朝一日低头垂泪低声下气求爱。
心里翻腾酸涩。
要说心里一点动容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她终究低声:“你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都这样了,总要有个答案的。
她真有点难受,两行眼泪无声滑下,她也赶紧侧头抹了。
两辈子,都是这么咄咄逼人,她实在有些委屈。
“好,好!”
裴玄素一下子高兴起来了,发现她也哭了,急忙伸手想给她抹泪,沈星避开自己抹了,仰头看一下天,就没眼泪了。
裴玄素盯着她微红的眼眶和纂刻入他心的如玉容颜,小声问:“那要几天啊?”
沈星有些恼了:“快滚,甄大人和窦将军来找你了!”
后面船搭悬板的声音,可能是窦世安或梁彻他们过来了,找裴玄素的。
裴玄素不敢再追问了,虽然想起刚才她那个遥远感觉,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但他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也知道再说是不合适了,只想着过两天再找机会,就走了。
露台不大,他转身,碎发和艳红蟒袍下摆迎风翻飞。
天彻底亮了,底下船舷走动的人多起来了。
沈星侧头,目送裴玄素离开露台,他在舱房内的甬道走出一段,出现在左侧的船舷上。
风掠去他的衣袂,他肃容往舱厅方向快步行去,矫健的步伐,年轻的面庞,出了东都掩饰略少几分,有种英姿遒劲的气质,明媚清晨阳光,驱散他眉宇阴霾,另一个人的感觉就变得非常明显。
这个已没了上辈子记忆,她喊了好久二哥的裴玄素。
她又转目,楚元音在后甲板的船舷上,后者身姿瘦削却挺直腰板,左臂缠白,擡目眺望江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想她的父皇和两仪宫。
江风呼呼,雾霭被阳光穿透,沈星又想起她懵懂爱了很多年,和她做尽夫妻事,却始终没有爱她的那个人。
她涩涩地想。
两人确实有感情,毕竟多年相伴,但这却不是爱情。
她赶紧侧头,不去看楚元音。
心却像被手抓住地疼。
沈星掩着那个生疼的位置,闭眼,好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使劲用手抹了几下脸,跳下船舷。
不想了,马上就要杜阳了。
希望能顺利找到家里事的线索,也希望裴玄素的事情能顺利。
她没什么盼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大家都好好的。
沈星深深吸了一下鼻子,徐芳他们在露台底下守着呢,她戴上帽子,快步跑下去。
……
大船一个时辰后再杜阳大码头靠岸,抚慰使团是无征兆来的,所以本地官府和杜阳卢氏都没有来迎接。
裴玄素一身赤红盘蟒过肩云锦赐服,薄黑披风和殷红下摆在风中猎猎翻飞。
他远眺古朴巍峨的杜阳城,以及东郊如庞大如小城一般的杜阳卢氏族地府邸。
杜阳卢氏算崛起晚的,两三百年历史,本朝抓紧机会率先投降太.祖皇帝,这才一跃而起,煊赫推向巅峰,成为二十六门阀的三大魁首之一。
他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这些庞然如小城般的门阀府邸族地,第一次是寇氏在东都鄂国公府。
不过鄂国公府在东都略收敛,想必封地上亦如此。
不,其实也不是,第二次见只是说家变后,少年游历见过不少了,甚至交往过。
譬如夏以崖。
想起夏以崖,他权衡利弊毫不迟疑放弃南下江左夏氏,却不代表他不恨!
有些太阴暗的情绪他没和沈星说过,他恨不得一寸寸撕咬掉夏以崖的皮肉。还有明太子,把这两个人的肉一点点和血真切咽下去,可能才能稍稍一泄他心头那种稍有不注意就疯狂叫嚣的恨毒之意。
“这些门阀。”
裴玄素呵呵冷笑。
他心道,命真好,但凡他有这样的出身,光明正大抓着这样的根须人脉,他早就把这大燕朝掀个天翻地覆了!
“走!”
裴玄素眉目冷冽,一拂披风,率先快步沿着舷梯而下。
……
裴玄素抵达杜阳,这个消息先后被三方人收到了。
“裴玄素到了。”
东宫,明太子掷下密报,神态冰冷审视。
这一刻他的警戒提升到了极点,绷紧的,顿了片刻,吩咐:“准备一下,若有必要,我亲自去一趟”
虞清等人大惊:“这怎么能?”
这可是在神熙女帝的眼皮子底下啊,私自外出大把柄,还有明太子现在的身体,这怎么行?
明太子伸手压了压。
正在进行最后部署的靖陵计划,是他十年筹谋的真正高潮铺开。
他讨回这些年错待的真正核心所在。
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明太子转头,望向不远处山腰的帝皇主殿,哑声:“别废话,去!”
虞清郑安一咬牙,匆匆出去找到张隆一起准备去了。
第二方就是寇承嗣。
这人小气,一路被裴玄素压着,闻讯哼一声,想起姑母的准备的密旨,心里快意。
最后一方,则是率先一步抵达杜阳并已经进入卢氏族地和府邸的高子文等人了。
闻讯人人严阵以待,心中紧绷。
……
【卡文了呜呜,估计得请假一天】